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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头婚”的现实忧喜 | 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1-05-30

采写/佟晓宇 易英子

编辑/刘汨



婚后依然回家与父母长住,生下两个孩子各随两家姓氏……2020年底,“两头婚”成了网络热议的话题。


杭州婚介从业者余航表示,虽然“两头婚”形成的具体时间已无从考证,但在最近十年确实有了明显增加,与二胎政策的放开相随并行。


社会学者赵春兰于2017年到2019年期间在杭州西郊的水村完成了关于婚育模式的田野调查,她认为,“两头婚”最重要的特征是生育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分别延续两方姓氏。


在江苏昆山,张含所在的婚介公司2020年促成了80多对客户走进婚姻殿堂,其中近半数选择了“两头婚”的模式。

 

在过去一个月,北青深一度找到了多个“两头婚”的家庭,并试图记录下这种新型家庭关系下的真实故事


昆山一家婚介公司,2020年促成80多对客户走进婚姻殿堂,其中近半数选择了“两头婚”模式



“多一家人疼我”


周末,婆婆进了卧室,哄蒋心陪她出去逛街。“想躺在家里偷懒”,蒋心不想去,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没好意思说出口。她使个眼色,丈夫赶紧来打掩护,“她还要陪我呢,要不你自己去吧”。

 

听了这话,婆婆没不高兴,一个人乐呵呵地出门了,她知道,这对小两口想多些独处的时间。结婚后,蒋心大部分时间还住在娘家,丈夫在外工作,两个人周末的时候才能团聚,一起回婆婆家住上两天。

 

选择这种看似“聚少离多”的婚姻模式,蒋心和丈夫并非迫不得已,他们都是江苏南通人,二人相识于大学,组建家庭前两个人达成一致,成为了“两头婚”的践行者,婚后仍各自保持着和父母家的密切联系。

 

婚后七年,蒋心和公婆几乎没发生过什么摩擦。她觉得,一方面得益于自己更多和父母住在一起,让那些误解和矛盾没了滋长的空间。另一方面,这更像是“多了一家人疼我”的感觉,碰上小两口吵架,“两边老人第一时间骂自己的孩子”。

 

逢年过节,蒋心和丈夫两家都是聚在一起,蒋心和妈妈、婆婆出门采购年货,一起做饭、跨年,“有两个妈妈疼着,我可以随时跟她俩撒娇。”

 

在杭州,90后的胡楚萧和妻子同样是“两头婚”,几乎从筹备婚事开始,胡楚萧就相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谈婚论嫁的时候,彩礼是绕不过去的话题,胡楚萧的一个朋友,女友不是杭州本地人,婚礼前要求了几十万的彩礼和桌数众多的婚宴规格。胡楚萧的朋友觉得压力太大,“最终没谈妥,散了”。


这些麻烦在胡楚萧结婚时都没发生,岳父岳母对婚礼规格没什么要求,“怎么便捷怎么来”。而且在“两头婚”的模式下,彩礼嫁妆更多的成了一种形式,无论多么贵重的礼品,在完成仪式后,总会被送还回来。

 

为了尊重妻子家里的习俗,胡楚萧准备了“三金”,精心挑选了金项链、金戒指和金耳环三样首饰送给妻子,没几天,丈母娘用这三样东西合在一起打了一条金项链,又给胡楚萧还了回来。他也没推脱,还回来就收下了,这是两家人之前就已经达成的共识,“反正东西最后还是给小两口的。”

 

2020年底,随着网络热议,“两头婚”的话题走入了更多人的视野。但对于胡楚萧和蒋心来说,在他们生活的江浙一带,这样的婚姻模式早已存在,在他们这辈对婚姻有了概念的时候,几乎就已经确定,将来也要以“两头婚”的形式组建家庭。


 

“两家合一家”


2020年,在江苏昆山,张含所在的婚介公司有八十多对客户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其中近半数选择了“两头婚”的模式。

 

在张含看来,这并非人人可以复制的婚姻模式,地域、家境,这些现实的因素,都有可能成为制约因素,以她的观察,最终选择“两头婚”的新人,大多两人都来自本地,家庭条件也相差不多。 

 

就像胡楚萧,婚前他和妻子分别住在杭州两个不同的区,但是离得近,开车15分钟的路程。现在胡楚萧父母搬了家,开车7分钟就到了,这也方便小两口往返于两边父母之间。

 

自蒋心成年之后,父亲就告诉她不能远嫁,“对象一定要离得近,远了不同意”。和老公谈恋爱的时候,蒋心第一个问题就是:“你老家是哪的?”两家离得不远,蒋心才决定走入婚姻。

 

家庭条件也与嫁娶形式息息相关,在胡楚萧的观察中,以杭州富阳区为例,那里本是农村,家里普遍有好几个子女,那里女孩普遍还是会选择传统的婚嫁模式,“因为要把收的彩礼留给兄弟结婚用。”而胡楚萧所在的下城区原本是郊区,由于国家政策、拆迁等原因,居民经济条件普遍更好,没有经济压力,“两头婚”很普遍。

 

一位杭州本地的婚介人员也表示,在他工作中的所见,男女双方家中有多个子女的,一般不会选择“两头婚”,因为在分担父母赡养费用上,容易出现矛盾。“另外,非独生子女也容易在财产分割上遇到问题,而独生子女可以全部继承父母财产,不存在这方面的担心。”

 

这位婚介人员所接触的杭州本地独生子女,大多选择了“两头婚”,“包括那些90后,也有很多人选择两头婚,很多还是女方主动提出的。”

 

这似乎成了“入赘”传统的一种演化,特别是那些条件不错的女方家庭,父母不愿女儿远嫁,但“招个上门女婿”的方式已经有些跟上不时代的脚步,因而在杭州,“两头婚”也被叫做“两家合一家”。


 

绕不过的姓氏


知名学者费孝通1938年在英国伦敦大学学习时,以在江苏省吴江县开弦弓村(今属苏州市吴江区七都镇)的调查资料,撰写成博士论文《江村经济》。文中,费孝通首次提到了具有“两头婚”雏形的继承形式“两头挂花幡”。


在“继承对婚姻和继嗣的影响”一节中,费孝通提到,当一个家庭仅有女无子时,他们有权利将其女儿所生的一个男孩作为他们自己的孙子。这类婚姻称作“两头挂花幡”,意思是在两个家的祖宗牌位上插两面花旗,用以象征传嗣。

    

社会学者赵春兰于2017年到2019年期间在位于浙江北部、杭州西郊的水村进行田野调查,在澎湃新闻对她的采访中,赵春兰提到,“两头婚”最重要的特征是生育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分别延续两方姓氏。

                                               

作为杭州当地的婚介人员,余航表示,虽然“两头婚”形成的具体时间已经无从考证,但在最近十年确实有了明显增加,与二胎政策的开放相随并行。这也是因为,在“两头婚”结成之后,子嗣的姓氏传承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大多数这类家庭,会生两个或者三个小孩,而且在之前就会商量好每个孩子各自跟随哪家的姓氏。

 

麻烦也来自于此,余航观察到,很多上一辈仍旧存有重男轻女的观念,虽然结婚的时候双方会商量好,一胎随男姓,但如果第一胎是女孩,第二胎是男孩,男方老人可能会有意见。

 

婚介人员张含在做离婚辅导时,就接触过这样的个例子,一对“两头婚”夫妻最终因为孩子的姓氏走向离婚。双方曾在婚前说好,第一个孩子随男方姓,但是第一胎生了女儿,第二胎生了儿子,为了“抢儿子”双方起了争执,“他们在婚前其实已经谈好了,只是后来反悔了。”

 

张含接待过一位潘先生,家里条件很好,父母各自开公司,住着别墅。潘先生的父亲一开始就很抵触“两头婚”,一直在强调,儿媳妇是需要“娶进门”的。后来在恋爱的过程中,女方家里提出“并家”,潘先生父亲不同意,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财力来给儿子娶妻,为自己的家族传宗接代,“就把这门婚事拆散了”。

 

张含听说,后来潘先生又找了一个女孩,以传统的婚姻方式组建了家庭,但是没多久就离婚了,“我觉得他(潘先生)对父母可能有点报复心理”。

 

现在潘先生的父亲又找到张含,希望继续给儿子介绍对象,但他不再要求那么多了。“女方能接受娶进门更好,但是如果实在要求‘两头婚’,他也能接受”。

 

那些来自传统观念的桎梏,最终还是要靠年轻一辈的努力来打破。

 

蒋心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很多“两头婚”的家庭,要把两个孩子的姓氏、抚养方式以及财产继承,“硬性”分隔开来,“明明是兄弟姐妹,硬生生搞生分了,遇到大矛盾可能就反目成仇了”。

 

在生几个孩子和孩子冠姓上,蒋心和丈夫有更为自由的处理方式。他们只生了一个孩子,不打算要二胎。孩子出生时,蒋心曾问丈夫,孩子跟谁姓?丈夫说:“我无所谓,跟你姓也可以。你爸妈想要孩子跟你姓吗?”

 

蒋心的父母对此也没有意见,“反正都是我们的孩子,跟谁姓没有区别”。孩子最后还是跟了丈夫姓,蒋心说,这并不是遵循着孩子随父姓的传统,完全是因为她考虑到丈夫为这个家庭付出更多,“赚钱比我多,也比我辛苦,就当哄哄他”。

 

蒋心也早就想好,会让孩子将来跟两边老人都称呼“爷爷奶奶”,“为了不混淆,打算在前面加上爷爷奶奶的名字”。


 

跳出“条条框框”


胡楚萧父亲家里的条件不好,他是“入赘”进了妻子家,所以胡楚萧随了母亲的姓,从小就称呼姥姥、姥爷为爷爷、奶奶。

 

当胡楚萧结婚后,父亲有过想法,希望儿子能再生个二胎,跟回自己的姓氏。他能理解父亲的想法,“入赘”或“出嫁”的形式,必然意味着一方在婚姻中处于较低的地位。

 

但胡楚萧拒绝了父亲的提议,到了他这辈,已经对所谓的姓氏优势,没有什么执念了,“要再往上追溯,我妈妈的父亲也是个上门女婿,他也没留住自己的姓氏。”

 

如今胡楚萧选择了“两头婚”,但他并不想遵从生几个孩子、各自跟哪家姓氏的“条条框框”,在他看来,“两头婚”应该是意味着更多选择权和平等的地位,“平时住在哪里,生几个孩子,这些都是强迫不来的。”

 

现在女儿跟了胡楚萧的姓,如果再生二胎,孩子会跟妻子姓。但有了第一胎的生产经历,妻子说不想再生了,两边的老人都没有意见,也不在乎孩子的性别,“他们反而更喜欢女孩多一些。”

 

践行“两头婚”几年后,胡楚萧越来越觉得,相比那些吸引旁人眼球的“创新模式”,维系一个家庭和睦的根本,仍然是包容和理解。

 

婚后第二年,胡楚萧和妻子暂时住到了娘家,白天他和妻子工作,就把九个月大的女儿送到自己父母那边,晚上接孩子时一起吃个饭,再回妻子娘家过夜。“十分钟的路程,住哪里都不是问题。”

 

无论跟哪一方父母一起生活,都会有习惯磨合的过程。胡楚萧本不喜欢这么麻烦,“方便”才是他的座右铭,但他还是在努力适应。跟妻子住在娘家时,也会有摩擦,自己吃饭没有固定时间,但老人吃饭按点,再晚也都要安排晚饭,“我就抱着一个宗旨,少说多做,总不会错”。

 

对于女儿以后的婚姻,胡楚萧坦言,无论哪种形式他都能接受,他并没有对“两头婚”的执念,“我们这一代老了,跟不跟子女住都不一定,做个潇洒的老头不好吗?”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蒋心、胡楚萧、余航、张含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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