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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不死的石家庄这一次要摇滚|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3-09-03

记者/李晶晶 实习记者/周煜博 卢倩莹

编辑/杨宝璐


“韧”乐队在地铁上演出
7月16日一早,“韧”乐队的吉他手小克就带着自己的吉他上了地铁,琴弦拨动三两声,他有点紧张地开了嗓。

歌是翻唱别人的,但适应了周围人的好奇目光和怼脸拍视频后,他觉得还算能适应这节奏。“商场前年轻人听流行音乐的比较多。公交车上老年人居多,大家都不太习惯这样的演出方式,气氛有点尴尬,地铁上空间小,抱着个吉他也容易磕到人。”小克说。

这是自7月以来,石家庄所打造的“摇滚之城”系列活动的一部分——“地铁快闪”。随着暑期来临,各个城市文旅项目的竞争愈发激烈,石家庄也试图独辟蹊径,尝试以“音乐经济”的招牌来求得一席之地。

而在这场大手笔的谋划中,无论是政府还是乐队,都在观察对方的举动,并调整自己的出牌。政府要承受外界的质疑和摇滚老炮们的“不服管”,而乐队们则需要收起不羁,学着接纳政府主导活动中的一些不完美细节。
“夹克”和“皮衣”坐在了一起
这是一场略显仓促的会议,与会的两拨人泾渭分明,九人是石家庄宣传、文旅部门的官员,另外十二人,是石家庄本地与摇滚相关的乐队成员、LiveHouse负责人。5月下旬,他们一起坐在了河北省艺术中心的会议室。

这次会议的照片传到网上后,引起不少网友讨论——石家庄摇滚名片“万能青年旅店”的姬赓被写错成“姬庚”,有乐迷笑称“这是把贝斯丢家里了”;石家庄第一支摇滚乐队“地平线乐队”的邢迪被写成“邢笛”;瓜子乐队的吉他手聂永被写成主唱。聂永告诉记者,他开会前一个小时才接到通知,“紧赶慢赶,没在石家庄的(乐队)就不来了。”

表面看上去很“不搭”的会议,自今年三月以来开了很多次,十多支石家庄本土原创乐队成了政府的座上宾。讨论的主题就一个:“我们要打造摇滚之城,想问问大家有什么建议。”

石家庄,民间戏称为“Rock Home Town”——摇滚之乡。但这个烫嘴的诨名从官方嘴里念出来,这还是第一次,7月13日,“石家庄发布”发文称:石家庄将全面打造“中国摇滚之城”,举办7-10月“Rock Home Town”音乐演出季。

从历史上来看,石家庄的确是一座有摇滚基因的城市。上世纪80年代,美国摇滚乐队“朝阳乐队”和“悲惨的星期五”来华参加两国文化交流活动,第一站就选择了石家庄。那场演出点亮了邢迪的摇滚梦,于是他组了石家庄第一支摇滚乐队“地平线”乐队。

很多乐队认为,石家庄打出“摇滚之城”的名片再合适不过。于是这些长发、不羁的“皮衣”们和正襟危坐的“夹克”们坐在了一起。

聂永说,一开始,乐手们都是带着“好奇”“看看他们在干什么”的想法赶来,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真有部长、局长们向他们请教。用餐时,河北省总工会主席韩立群甚至直接拿出本子做起了记录,还有领导开起了玩笑:“你们当中有没有鄙视链啊?”
由石家庄政府来牵头做‘摇滚之城’很合适,但面临着一些挑战华侨大学旅游安全研究院教授殷杰说,很多摇滚人士可能会不太认同政府牵头下的这种所谓的“体制内摇滚”,且摇滚的普及度和认可度较之八九十年代明显有所下降,以“摇滚为卖点”缺乏群众基础和长远坚持的文化底蕴。石家庄除了曾有的两本杂志和较为出名的万能青年旅店”乐队之外,缺少更多年轻鲜活的力量,摇滚乐投入多但产出少,一旦资金链断掉,后续可能也就有头没尾了。

但既然政府乐意搭台,乐队自然乐意配合演出,只是乐手们更在乎政府能否提供好的创作土壤。邢迪记得,在那天的会议中,他建议石家庄像美国的音乐小镇那样,打造自己的摇滚街区,延伸产业链,开摇滚主题餐厅、摇滚酒店等,要是能有免费的或是更便宜的排练场地,以及更专业的录影棚和音响设备就更好了。而聂永认为,要给乐迷营造良好的氛围,“不能举个旗、跑一跑什么都管”。石家庄第一家LiveHouse“地下丝绒”的创办人韩强还提出,要举办河北自己的原创音乐节、草坪音乐季、巡演巴士,让《通俗歌曲》《我爱摇滚乐》两本音乐刊物复刊。

乐手们七嘴八舌提建议,政府一方的人则在“拼命记录”。大家都觉得“摇滚之城”有搞头,在乐手们看来,这次试水也是政府在演出市场改革的好兆头,虽然舆论场上对石家庄意图打造“摇滚之城”的质疑不断,但聂永觉得,这恰恰代表着外界的关注。“这回好像是真想认真搞这件事,河北省音乐家协会主席郭玉红最后发言时说,感谢你们这些促进摇滚乐发展的人,相信历史会记住你们是伟大的。”

石家庄打造“激情夏夜”系列摇滚活动
摇滚与这座城的新名片
石家庄提出打造“摇滚之城”的设想,有着不言而喻的紧迫性。

疫情三年后,人们对旅游的热情空前高涨,各地也顺势高举文化旅游大旗来打名气、增收入。提起热门旅游项目,北京有故宫颐和园、西安有兵马俑大唐不夜城,南京有夫子庙中山陵,就连从前的旅游冷门城市淄博,今年也靠烧烤火了一把。

然而提到石家庄,人们却只能报以沉默。这座“火车拉来的城市”为交通而生,论历史底蕴比不过邯郸、保定,论经济比不过唐山,论流量名气,比不了被称为“中产天堂”的秦皇岛,因而被网友称为“全中国存在感最低的省会”。2022年,搜狐旅游发布年度城市旅游影响力TOP100的城市名单,没有石家庄的影子。

“提起它,人们会用魔幻、平庸、失落来形容。”7月,“时差岛”团队在拍摄石家庄宣传片《杀不死的石家庄》中,这样描述这个省会城市。

时差岛团队做过很多城市的宣传片,导演苍稼轩告诉记者,很多地方文旅部门都有个误区,想让一部宣传片里大而全地装进所有的景点和文化,却忽视了大家想不想看这样的内容。于是,在拍石家庄的宣传片时,他们选择了一个另类的角度,没想到竟在网上火了一把,还得到了河北省文旅厅的转发。

“河北文旅能转发这样一则有些‘自黑’的视频,也能看出他们在改变宣传话语方面是有勇气和决心的。”苍稼轩说。

事实上,在城市宣传形式上,石家庄做过很多尝试。2021年,河北共青团曾把“万能青年旅店”乐队那首著名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改编成《杀不死的石家庄人》。歌词金句“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夜幕笼罩华北平原,忧伤浸透她的脸”在新曲中被改为“燃起梦的篝火,昂首迈步进发,黎明再临华北平原,重拾散落的信念”。

改编一经发布,即受到群嘲,该作品后来被下架。但或许那时,石家庄官方就瞄准了摇滚这块招牌。石家庄市长马宇骏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要组织开展音乐节、艺术节、动漫节等富有新时代气息的文化活动,形成国内影响大、观众群体大、商业化水平高、展演形式新的文化品牌,打造以“Rock Home Town”为独特品牌的现代音乐新时尚,大幅提升城市文化软实力。

同年,姬赓成为首位以摇滚乐队成员身份获批“2020年度石家庄市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的人,每月可以拿到500元的专家岗位工作津贴。为此,石家庄市政府还特意回应,姬赓入选是因为其对推动全市精神文明建设、繁荣发展文化体育事业、宣传推广石家庄“名片”发挥了积极作用,社会效益显著。

在查找这座城市的文学、音乐、影视作品记录时,“时差岛”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很少有人去记录这座城市,我们想联系当地的摄影师要一点以往的城市宣传素材都很难,这在其他城市中是很少见的。”主创罗一觉告诉记者,而让“时差岛”觉得最能够刻画石家庄人特点的,就是摇滚。

提起石家庄,摇滚是绕不开的元素。上个世纪末,《通俗歌曲》和《我爱摇滚乐》这两本在本土摇滚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杂志,均诞生在石家庄;而当地摇滚乐队“万能青年旅店”一首《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更是给石家庄打上了摇滚的图腾,甚至有乐迷根据歌中提到的地名,做了一份去石家庄看摇滚演出后必打卡的“巡礼”地图。

在“时差岛”团队看来,石家庄的人民也如歌里所唱那般坚忍、务实,并熟练掌握自嘲艺术,常在网上自黑“石家庄最大的特色就是没有特色”“石家庄的特产是安徽正宗牛肉板面”。

这次拍摄时,团队还专门去了当地一家开了十几年的安徽牛肉板面店,忙活了大半天,老板一点没有不耐烦,还问他们“面凉了要不要换一碗?”摄制团队想让老板也出个镜,老板赶紧拒绝,“不了不了,不想出名。”

“老板就觉得我低调做我的面就好了,你拍摄我配合,但我不想出名。”苍稼轩说。

这和很多网红城市的气质大相径庭。今年大火的淄博烧烤店家,会熟络地面对镜头直播;长沙有名的小吃街中,很多商家都会把“上过天天向上”作为揽客招牌,而低调的石家庄人显然还没有做好迎接流量潮水的准备。

但这座城市却不得不跟那些更懂宣传的城市抢客流。一家旅行社的负责人告诉记者,石家庄旅游基本不需要旅行社,旅行社的团基本上是向外辐射的。“近一点如正定古城这样的景点,自己就能去,远一点去西柏坡这样的景点,人们也只是凑个路费才报团。”

近年来,石家庄也在不断寻找新的城市名片。2014年,石家庄新乐市一座外形酷似《哈利波特》中霍格沃兹魔法学校的城堡引起网友注意,那便是总投资24亿,被河北省列为文化产业振兴规划30项重点发展项目之一的东方文化创意产业基地,也是河北美术学院的动漫城项目。

然而“魔幻城堡”在昙花一现地火了一阵之后,并未带来更多经济效益,因此,石家庄看中了“摇滚”这张牌。

“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是文旅部门增收的常规做法,一个数据或许可以显示其威力——据迷笛官方公众号数据,今年“五一”举办的烟台黄渤海迷笛音乐节,3天的总人次超过10万,这也是第一个演出票售罄的音乐节,打破了迷笛音乐节观众流量纪录,给当地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而意外火爆的“淄博烧烤”也引得各地文旅部门羡慕,有与会乐队记得,在7月的会议上,有人说,“摇滚是文化,比烧烤这种肯定要格调高。”

“摇滚之城”计划一出,石家庄文化旅游投资集团(以下简称文旅投)让各个旅行社多宣传宣传,但旅行社负责人告诉记者,他并不了解摇滚是什么,能做的也只是在游览完景点后,告诉游客哪个公园或者广场有演出。“摇滚也就是演唱会,我们去西安带团就有这种模式,有谁的演唱会,旅行社就拿票,把游客送去演唱会地点。但石家庄的歌手大家都没听说过,游客也没几个人去。”

这和《我爱摇滚乐》公众号现任新媒体主编段郎的担忧一致,“在北京,即便是普通人也会知道一些乐队和Live House的存在,但大部分石家庄人可能连 Live House 这个词都没怎么听说过,市民阶层和摇滚乐文化的圈层是割裂的。”

“摇滚之城”的演出现场
石家庄“乐队的夏天”

仓促中,石家庄迎来了属于自己的“乐队的夏天”。


7月13日,“石家庄发布”在推文中发布了今年的“摇滚之城”计划,活动主要分为三部分:一是在特色商业街区、夏季啤酒花园、商业综合体等地点,举办“激情夏夜”摇滚音乐演出活动;二是大力打造摇滚之城演艺阵地;三是在地铁和公交上的快闪演出。

演出是公益性质,不卖票,多在石家庄人常去的世纪公园、体育公园以及先天下、万象城等商场门口举办。来观演的大多是来凑热闹的本地人,商贩成了这场“摇滚计划”中最大的赢家,有美甲店和小吃店的店主借势直播揽客,鼓动外地的朋友“快来石家庄看演出吃美食、做美甲”。

在网上,最火的活动莫过于地铁快闪演出。今年58岁的邢迪也抱着吉他上了地铁,但在他流传出的视频下方评论区里,不乏“扰民”“我在地铁上只想休息”等批评言论。

事实上,邢迪也并不赞成这样的“快闪”方式。地铁上不合适,可以在街边、在地铁站台唱。但我也理解,官方可能觉得这种方式可以更快出圈。”邢迪说。

7月20日后,公交车和地铁的快闪表演很快被叫停。

被乐队们吐槽最多的,还有专业设施差、安排不合理的问题。不少乐手觉得,应该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放权给石家庄办过专业音乐演出的演艺基地和LiveHouse的负责人操办。

为了参加7月16日下午的公益演出,前一天刚结束张北草原音乐节演出的五福乐队,早晨六点就从张家口赶回石家庄,下午4点半来到东垣古城遗迹公园。“试音时间从下午1点一直调整到5点都没定下来。”五福乐队主唱纪少阳说。后来,乐队演出时间被对外宣传活动挤占,原定两个半小时的彩排试音环节被压缩成5分钟。
“地平线”乐队参加了两次演出,邢迪的吉他不论怎么调试都有噪音,音响还会传出断断续续的电流声;演出现场有乐手想换话筒,被告知只有两个话筒,换不过来;还有一场演出,调音师是一个二十多岁搞婚庆的年轻人,没有演出设备调试经验。

作为石家庄第一支摇滚乐队的组建者,邢迪支持政府的工作,但他对这种不专业的操作有意见:“不是拖着一堆音响,像卡拉OK、广场舞、商场促销那样去演出就是摇滚。演出必须非常专业,给人以美的享受,也要有一定原创度,不然会让大家觉得——哦,原来这就是摇滚?”

石家庄地铁站里悬挂着“摇滚之城”的宣传广告
流量的潮水还没有涌来
7月时,无论是政府、乐队还是市民,都期望这次活动能为石家庄带来更大的流量,但流量的潮水还没有完全涌来,期望的潮水已先被放低。

邢迪告诉记者,以前开会时,政府工作人员最担忧的是“三个月后怎么办”,但现在看来,8月的事都还有待推进,摇滚经济是否像动漫城那样高开低走,还需要观望。

7月28日,石家庄文旅发布消息称,受台风暴雨天气影响,原定于7月29日、30日的摇滚音乐演出季30场系列活动延期举办,滹沱河音乐节也从原定的8月19日改为9月9日举办。

原定于8月6日在正定长乐门文化广场举行的“Rock Home Town石家庄原创音乐节”本是8月最受人瞩目的活动,在社交平台上,有关该活动有近千条评论。但在开演前,石家庄文旅投发布消息:由于河北正在抗洪救灾,不适宜进行文娱演出。

有乐迷告诉记者,其实8月1日刚放票时,小程序点进去就崩溃了。灰色的页面显示着“功能调整,正在测试中”,没能点进预约入口。一位乐迷表示,“万能青年旅店”的票平时都抢不到,这次还免费,肯定很多人挤破头都想去。
近三年来,由于疫情原因,音乐现场产业发展惨淡。乐手们通常需要做其他工作来反哺音乐梦想,聂永开了一家女装设计公司,还有一家做宣传片的广告公司做营生。他记得,“旺财”乐队在出了唱片后也很潦倒,一名乐手曾对他说,“哥,给我两块钱,我买啤酒。”
韩强则告诉记者“三年纯亏”,前两天,他去审批局更换营业性验收许可证,工作人员让他写这两年的演出分析报告,他一盘算,才发现真正能称得上是“演出”的活动,只有两场。

很多摇滚乐队把石家庄此次打造“摇滚之城”的活动看作一个新的转机。邢迪回忆,二十年前,在北京出唱片时,录音费一个小时350元,每天要在录音棚待最少6小时,“每次都是干一个月挣点钱,再去录几天。”出完两张唱片后。“地平线”乐队就解散了,五个人各奔东西,做音乐培训、做教育,回老家各谋生路。

以前的乐队成员如今都分散在其他城市,因了这场活动,邢迪打算重组“地平线”乐队。收到他的消息, 7个石家庄当地演艺行业的朋友赶来撑场,组成新的“地平线”乐队。邢迪笑称自己是60后,其他成员是70后、80后、90后——都是年轻人。

据邢迪透露,石家庄原创音乐节已经定档到了9月1日,政府给他看了演出单子,设备专业了很多,调音师也是熟悉的名字,“仅调音的设备,就从公园演出时的万元机,变成了七八万元的专业品牌。”

“地平线”乐队也在抓紧时间排练新的原创歌曲,他们也将重新登台演出。邢迪希望能为年轻人做点什么,至少,能带着后辈们一起赶上这波潮头。“希望孩子玩摇滚家里不再反对,留长发也不会招致异样的目光。希望摇滚也能成为一个长久运转的产业,而不是一个年轻时头脑发热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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