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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本质是一个画地图的工作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Sociological理论大缸 Author 张凯达

作者:张凯达(宾州州立大学经济学博士候选人)

转载:Sociological理论大缸


距离上次更新又过去两个月了,我似乎越来越无法下笔写文章了。


上周和 J 聊天,她说自己在巴黎的生活像是一种 “监禁”。我深深理解这种监禁。我们年少的时候常常会有很强的表达欲望,后来满满见了一些东西,知道自己之前想的很多事情是错的。而人生的阅历又还非常有限,还远远不能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 的地步。于是只好谨言慎行,思想幽闭在语言构筑的牢笼之中。


这种卡在当空,无处可以依傍的感觉是最难受的。



这学期开学的时候偶然在豆瓣上看到一条友邻的状态,说如果在读博士的时候仍然享受汲取知识的快乐,那么这个博士是失败的。


我看了非常受震动,把这句话抄在了我的笔记本的扉页。这句话背后的道理是很简单的:读博士是一个创造知识的过程,如果还享受着汲取知识的乐趣,那么说明自己只不过是沿着前人走过的道路又走了一遍,于拓展人类知识的疆界无所贡献。


如果把整个学习看作是一场探险,那么前人的经验、模型就是这个世界的地图。本科乃至硕士的学习,本质上是拿着这张地图去探索。地图上会标注出各个主要的干道,从干道上又会分叉出很多小路。教授在课上会带着你把主干道走一遍,然后课下可以自己拿着地图在去摸索其他的小路。这些小路有的好走一点,有的难走一点,有的风景好些,有的差些。但无论如何地图总还是在我们的手上,我们知道自己在这个知识世界里的位置。我们可以随时退回到一个安全的位置,继续沿着主干道往下走。


这种学习的模式安全而有趣。你拿着地图走来走去,看着这个世界的迷雾慢慢消散,各个分岔小路以非常精妙的方式互相连接在一起,你感觉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但是博士的玩法完全不是这样的。


博士的本质是一个画地图的工作。你沿着一条小路一直往下走,小路越来越窄,慢慢走到人迹罕至的地区,直到最后走到了地图上没有画出的边界。这时候地图已经不能给你提供参照了,这就是博士工作的开始。


你像一个开路先锋一样在站在这个没有人来过的地方,面前全是各种荆棘。你的导师是这个地区的旅行专家,你刚刚走过的这条小路很可能就是他当年开辟出来的。但是他也不知道你这条路再往前开会有什么,他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告诉你这条路可能通或者不通,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于是你不得不扔下地图,开始清扫面前的荆棘。一开始会因为没有工具被刺的满手是血,但是满满的你会变得更加熟练。你清扫开了面前的很多荆棘,路面似乎开阔了很多,你感到很高兴。但是很快你发现前面有一块特别大的石头挡路,你的镰刀对此无能为力。你的导师告诉你你可以回去买炸药把石头炸开,你估算了一下往返的时间,放弃了这个方案。


于是你只好绕开这块石头,转向另一个看起来更好走的方向。这次你运气很好,这条路上没有大石头挡路。但是你砍了几百米之后发现这个方向上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除了荆棘之外便是一片知识的荒原。你只好骂一声,从这个小路上缩了回来,拿上你的镰刀再去另一条小路上碰碰运气。


读博士就是这样一个开路的过程。


你在一个狭小的区域里不断尝试,遇到一些大大小小的困难,最后看到了一些或震撼或平凡的风景。有时候你开辟的这条道路足够重要,吸引了一些其他的人,这条小路变得大了一些。但是更多的时候,你可能是唯一走过这条路的人。


而同时因为你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在开路上,没有时间再像以前那样悠闲地拿着地图在各个小路间穿梭了。你感觉世界似乎又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迷雾,你看的反而没有本科时候清晰了。


这会是一个特别难受的时刻。




社会科学博士生的一个巨大的挣扎是,他们经常会期冀着自己的理论能够让自己看到一个轮廓更清晰的世界,然而从理论窥视现实往往存在巨大的操作困难。


每个理论、模型都对应着一个特定的角度,意味着其他部分被抽象出去了。这种抽象在何种程度上是合意的,某个特定的角度为什么又比其他角度更好,这些都是超出理论的回答能力,而要依赖于模型使用者的 “现实体察”,这种体察往往又是社会科学的在校生所缺乏的,因而他们给出来的答案往往严重依赖于自己所熟悉的视角,反而见木不见林。


这个问题不仅是博士生们水平不够的问题,很多大家可能也被类似的问题所扰。Rubinstein 上个月来我们系做了一个报告,直接就宣称他不试图对人的行为做任何预测,他也不认为经济学可能做出任何预测。他觉得经济学模型就好像契科夫的小说一样,仅仅是给出一种自圆其说的故事,这个故事和现实有一些寓言式的关联可以帮我们理解现实。仅此而已。


问题在于,对于任意给定的事实,我们总是可以给出无穷多内部自洽的故事来描述它。如何在这些故事中选取一个比较合意的呢?


原则上来说我们可以通过实证研究来帮助我们挑选模型,也就是所谓的 “模型证伪”。然而正如迪昂 - 奎因命题所指出的,对于任何理论,我们总是何以发现这个理论所不能解释的数据或者实验。因而任何科学理论都无法在波普尔的意义上被证伪。这一点在社会科学中尤甚。由于社会现象的复杂性,任何验证理论的企图都必须要在社会现实中抽象出一组“典型事实”,然后把理论所预期的结果和这组典型事实相比较。然而理论对于这组“典型事实” 的选取无能为力,而只能依赖于研究者自己的“观察”。


这种来回转圈让人非常挣扎。


我这一学期读了比较多的论文。有的论文我觉得很有意思,有的论文则完全是智力游戏,他们发在同样好的期刊上。这时候就会怀疑,我们这一行究竟在做什么呢?


我最近对产业组织感兴趣,这里面很多文章就不是那么可信。我们有那么多产业组织的论文,里面假设了各种各样的博弈环境,企业真的在按照我们设想的 player 一样在玩这个博弈吗?如果他们完全会玩的话,经济学家又有什么额外的新见解呢。要是他们不会玩,这个模型又在什么意义上逼近了现实呢。


而即使理论合意地逼近了现实,这些研究又在多大程度上是 “有意义” 的呢?





最近在准备自己的二年级论文,读了很多实证产业组织的文章。Peter 在课上跟我们戏称实证产业组织是 “酸奶、麦片的天下”。我有点受不了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上大做文章,于是返回去读了一些社会学的经典。


社会科学研究中一个难题是,可验证的问题几乎都不重要,重要的问题几乎都不可验证。我看了彭慕兰的 <大分流>,尝试把人口大发现和欧洲的工业革命联系起来,理论荡气回肠。但是书中几乎没有提供像样的实证检验,事实上这样的检验几乎也不可能 (不然 Acemoglu 他们 2001 年的文章也不会有这么高的赞誉了)。如果不想忍受酸奶麦片的无趣,似乎就得接受难以实证的现实。


而更令人沮丧的则是,当写出自己的研究计划之后,发现即没有新颖的理论洞见,也没有严格的因果推断。进到学术圈是因为见到这里 “庙堂之高、宫室之美”,然而自己却只能建一些摇摇欲坠的茅草房,这非常让人沮丧。


最近偶然读到徐轶青老师的一个分享,他也提到了这个挣扎。你看见别人做了很多很有意思的、原创性的工作,但是自己的很多工作却是很平凡的、甚至是拾人牙慧的。这会有非常强的挫败感。徐老师给的建议是 hang it there, 把这个挣扎就放在哪儿,不去管它,继续做自己的工作。他引用了剧作家 Ira Glass 的一段话:

Nobody tells this to people who are beginners, I wish someone told me. All of us who do creative work, we get into it because we have good taste. But there is this gap. For the first couple years you make stuff, it’s just not that good. It’s trying to be good, it has potential, but it’s not. But your taste, the thing that got you into the game, is still killer. And your taste is why your work disappoints you. A lot of people never get past this phase, they quit. Most people I know who do interesting, creative work went through years of this. We know our work doesn’t have this special thing that we want it to have. We all go through this. And if you are just starting out or you are still in this phase, you gotta know its normal and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you can do is do a lot of work. Put yourself on a deadline so that every week you will finish one story. It isonly by going through a volume of work that you will close that gap, and your work will be as good as your ambitions. And I took longer to figure out how to do this than anyone I’ve ever met. It’s gonna take awhile. It’s normal to take awhile. You’ve just gotta fight your way through.

我接着引用一下徐老师的翻译:

作为初学者,没有人告诉你们这些,我希望当年能有人告诉你们。我们这些做创意工作的人,之所以做这行,就是因为我们有品位。但是有一个坎儿。开始做这个工作的头几年,那些东西都不行,你想要做好,你知道你有潜力,你知道这东西有潜力,但是就是做不好。但是你有品味,你有品味你才做这行的。你的品味告诉你,不好。你的品味是你对自己失望的原因。很多人永远跨不过这个阶段,他们就退出了。大部分我觉得做出了好东西的人经历了这个过程。当时我们做的,我们知道没有什么我们想要的那种特别的东西,我们都经历过这些。如果你刚刚开始,或者仍然还在这个阶段,你要知道这是很正常的,最重要的是你得坚持做。干出很多活儿来,最好有一些死线。每周都写一些小故事,每周都有成果,只有做了这些之后,你才能够跨过这个坎儿,你的工作才能和你期望的那样好。这需要时间,这很正常。你得拼出来。

这段话给了我很大的安慰。你看到不只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做这样的挣扎,这会有很大的支持。不断地尝试,不断在地图上开辟一些细若游丝的小路,同时不忘经常看看地图,感受一下整个知识领域的宏大。以此自勉吧。


Now the Game On.


2018.04


原文链接:http://kdzhang.com/2018/04/17/%e6%97%a5%e6%8b%b1%e4%b8%80%e5%8d%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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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凯达,原载:Sociological理论大缸。本文经授权转载,版权归属作者/原载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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