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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雨(01)

叶海燕 叶上雨的原创空间 2022-12-17

雨连续下了好几天了。

我们住在清隐道观的丹房里。哗哗的雨声如瀑布般从头顶泄下。雨其实并不大。细密的雨丝,将山林里的树木洗刷得郁郁葱葱的。环绕山谷的参天松柏,还有墨绿水杉,在烟雨朦胧之中,清丽挺拔。它们将人间分隔成两个世界。一个是身在其中的清隐观,还有一个是密林外, 看不到的人间。

道观修在半山谷。

半小时的盘山公路后,会见到一处小瀑布。潭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山光云影。水面沁绿如翡翠。潭边两块石头堆起的天然石台,正适合仙人在此,下棋论道。溯溪流而上,乱石堆积,仙草繁茂。沿松柏清幽处的小石阶往上走,便是清隐道观。道观有五间正殿,还有一处丹房和酿酒坊。这里的山泉水最适合酿酒。

看不到林立的高楼,听不到街道上汽车的声音。也看不到村庄田野,和其他人的踪迹。我们逛不了超市和菜场,吃不了随处可见的广东肠粉和武汉热干面。做不了俗世中能够愉悦自己的所有事。生活简单得除了念经,参道,用膳,睡觉,看手机,什么都没有。我甚至认为,人长期住在这样的世外仙境,会忘记过去的一切,或更容易放下曾经的纷绕。最后还会滋养出对俗世的抗拒之力。

雨丝结成的水珠打在碧绿的南瓜叶上,瓜叶一歪,再滑落到布满苔藓的草地上,本是悄无生息。只因我们住的丹房是铁皮房,雨点从几千米的高空跌落,也就变成了大珠小珠落玉盘了。

道观必须备有丹房。不仅是提供给附近的香客,还有远处来挂单的道士,和我们这样干活的人。陈道长传道不易。既想花钱最少,又想道观千年不倒。所以他没有盖砖瓦房,盖了一个大的铁皮房。这也算是新型建设材料对传统建筑的冲击。铁皮房不隔音,但暖和。仁哥一趟下就开始打呼噜。隔壁的房间里,有时播放着传经讲道的视频,还有念经的声音。那是一对年轻的修道人。她们有时候讨论道,有时候争论爱。女道长的声音细软,抑扬顿挫,而又柔情似水。每一声喝斥,娇嗔,告饶,感叹,都充满爱意。男道兄看来成熟一些,知道隔壁房间有客人,尽量不发出声音。另外一个房间是一位年长的道姑。她会通过网络传道。不流利的普通话,高亢清晰地传过来。传道的主要内容也不过是劝人向善,忍让,不争。

准备要来道观时,我有些忐忑。因为皈依佛门前,师父说过,你既然已经进了净土法门,就要一心向佛。不能心有旁骛。别今天听这个人讲的有道理,跟他学,明天觉得那个人有道理,又跟他学。我暗暗保证过,我不能这样。可我并不是自由身,我不能丢下仁哥。我只能暗暗在心里期望佛祖不会怪罪我。

陈道长是阿坤的好朋友,阿坤是我们的好朋友,而仁哥是帮得上忙的人。陈道长一个人孤军奋斗,坚持传道几十年。清隐道观才重建两年。之前,这里还是一片断壁残坦,道长凭一已之力,修山开路。阿坤敬重他,所以想帮他,那我们就要跟上。

彼时,我们刚搬完家,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盘缠了。恰好一位网友拜访,资助了些钱做路费。在山上,道长负责我们的食宿,也没有其他的开销。再加上,两位师兄,还有一位山下上来念经的姑姑,厨艺绝佳。仁哥睡得好,吃得香,我也就住得非常踏实。

但我有些烦这场雨,似乎又不是雨的问题。

雨没有错,它适时的滋润着清隐道观草坪边,刚移种的几棵辣椒与生姜。年长的道姑,在道观的周围开辟了菜地。可有人建议道长硬化一片出来做停车场。道姑没办法,只能将种下去,已经长满小辣椒和生姜的菜连根拔起,种到北山的草坪上。

它们换了一个地方生长。第一天都蔫了, 看似很痛苦。扭曲着,搭拉着,我还替它们可惜。谁知这场雨下了三天,它们立刻活过来了,还很滋润。完全忘记了以前立足的那片有清泉石上流的山谷。

清隐道观的辣椒生姜是这样,仁哥和我也是这样。从后街搬到虎门后,我们很快进入了新的生活,新的环境。完全忘记了搬家的不愉快,还有白白花掉的几千块搬家费。而流浪的生活,就那场及时的雨,滋润了我们苦涩已久的心。

阿坤的家,在汕尾。从地图上看,它就在南海的边上。可实际上离海还有几十公里,可海风每天都拂过那片美丽的田野和村庄。空气里,有海风吹来的清爽。小村里,人口不多。几十间旧式的青砖瓦房诗一样的错落陈列。稻田环绕着村庄,稻田外围就是美丽的霞浦。我发现,这个地方的地名,使用“浦”和“庐”字的特别多。而在我的家乡,则是“湾”和“岗”,“咀”和“铺”比较多。

河流入海的地方,称为浦,两面临水的地方,叫湾,没有门眉的简陋屋子称为庐,坎坷不平的丘陵称为岗。

霞浦,多有诗意!一听名字,立刻就让人脑中呈现出,朝霞漫天,波光粼粼的大海和晒在沙滩上的渔网,朝霞中赤脚赶海的姑娘。

汕尾最吸引我的地方一是地方传统建筑,二是美食。霞浦有间几百年的玄帝庙。虽然小,却是红墙绿瓦,富丽堂皇,斗拱交错,古色古香。殿角飞檐上各种神兽堆挤,殿内雕梁画栋,犄角回廊也画上了神仙花鸟。

不仅是玄帝庙,娘娘庙,土地庙,不论大小,都修得古朴华丽。阿坤住的那个村子,房子大多是传统的潮汕厝角头。山墙头是弧形的,就像唐朝时的官帽。当地人讲过一个本村的历史。说是祖上在唐朝时期出过一位娘娘,当时皇帝特批,所有平民的房子,都用燕尾脊,唯有娘娘娘家人,可以做圆尾脊,形如官帽。

不仅仅是官帽脊吸引我,那房子虽然只有几十年的历史,但每一个细节,都有设计之美。比如,屋顶下的,窗户边的雕花。地面铺的是方形的石砖。每间卧室都有木制的阁楼。木格子窗分两层,一推便开,一拉合拢。榆木大门上,传统铜锁扣,转动铁饼,控制齿轮来开合大门。大门墩用的是整块石条。

村子门口是祠堂,祠堂前是一片空地,做晒谷场,再过去是风水池塘,池塘边的榕树下,有村民谈笑风生。再往远处去,便是一展平洋的稻田,稻草的芳香,随着南海吹过来的阵阵清风,泌人心脾。这才是人间。

我和仁哥,第一次在阿坤家住了三天。阿坤带我们去了海边。傍晚的潮水,冲击着米白色的沙滩。我尝试着微闭双眼,张开双臂,迎向潮水。感觉自己身处在无边无际的海浪之中,而我脚下的陆地,已经成为一只在海上漂浮的巨龟。我站在我龟背之上,乘着海浪,似乎就要去往波涛深处的蓬莱仙山。身后的仁哥离我越来越远,我睁开眼,一阵眩晕。感紧跑回岸边。果真是“汪汪无尽意,对面即沧瀛”。

从海边离开,我们又去了不远处的海鲜市场。在香港电影里看到的渔港码头在我眼前呈现。皮皮虾,30元一盆,40元两盆。我毫不犹豫冲着阿姑说,“来两盆!”

晚上我们回家烤着吃,煮着吃。吃一盆,扔了一盆。实在吃不完。

那时正好遇上满月,风水池正适合赏月。我在打谷场散着步,举头望月,低头品月。天上一轮,水底一盛。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

那也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但是那种与世隔绝跟清隐道观不一样。那是一种自我满足与充实的状态。清隐道观是四大皆空。

“咚,咚咚,咚,咚咚.......”

阿坤第一次敲起了开山鼓。随着鼓声越来越密集,整个山林,还有山林里的生灵,都苏醒了,震奋了。坛上供着的老神仙们,也一个个打起了精神。而我心的郁结,也随着鼓声,开始通达起来。

我猛然回想,无数次经过山寺,听到悠扬的晨钟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触。当山寺的晨钟响起了浑厚的第一声,第一缕晨光,越过山谷,抚过宽广的稻田,来到村庄。人们听着晨钟,抖擞精神,开始漱洗。寺庙道观里的修行之人,开始做早课。鼓声,罄声,木鱼声,诵经声,犹如仙乐飘飘,叩醒三界,也叩醒了人间,无数迷失,困顿的心灵。道众僧众为整个国家的太平,为地方的安宁幸福,五谷丰登,为百姓的身体健康祈福。而勤劳的人们,在祈祷声中,开始忙碌的一天。黄昏的时候,晚课开始,人们听着暮鼓,又返回茅舍休息。再繁重的生活,也有一份精神的护佑与关心。这是道的力量。

我们给道观画墙画,是一种功德。是道长这样说的。我也愿意去做这份功德,因为我相信,信仰的正道力量。

仁哥毕竟是有基础的人,摸索了一会儿,就开始画得得心应手。洋洋也是油画专业的,更不用说。我只能偶尔帮忙打打下手,填一下色。我们画了五天时间完成第一面墙,但接下来,就得时间快一些。因为快到春节了,我想早点回家过年。

到道观的第二天,天气骤然变冷。白天阴着,夜晚下雨,再过两天,白天也开始落雨,整个山林湿漉漉的。“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正是这样的天气,使我在寒冷中,精神佝偻了。可仁哥很满意。每上一道菜,他都要感叹,“哎呀,这菜太好吃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萝卜。”“哎呀,这鱼太好吃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鱼!”

本来道观是吃素的,道长也明确规定。但上山来念经的姑姑不是出家人。她白天吃素,因为白天念经,晚上不念经就可以吃荤。她做饭的时候,我们就跟着沾光。满满一大锅饭,都吃得精光。

天下最美果然是江南。说实在的,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来江南。可以前来的时候,是在景区,是在旅游。今时今日,有了仁哥,似乎一切得重头看过。仁哥这辈子,幸好是遇上了我。他不仅是第一次到广东,也是第一次到温州,江浙一带。当我们走在陈道长家的那条小溪之畔。月形的拱桥之下,倒影荡漾。高大美丽的大榕树底下,拾阶而下,走进卖猪肉的大叔播放的江南小调里,我陶醉了。我恨不得立刻变成穿着旗袍,举着纸伞的小娘子,在江南历久不衰的缠绵绮丽中,长醉不醒。

我拿着手机,兴奋的拍着。这便轻易就暴露了我的游人身份。一个小姑娘走过来问我,“阿姨,你是贵州人吗?”

我摇摇头,微笑着,“我是武汉人。”

她说,“我是贵州人,从小在这里出生。”

她大概十来岁的样子。我心里一笑,难道这么小,就有乡愁了吗?希望在街头遇到自己的老乡?

道长的家乡是一个小镇.镇子虽小,却内里乾坤。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可每一个小楼房都是一个小的工厂,或者小作坊,生产各种包装。附近的村民,哪怕是80岁的老太太,都能接到一些手工活的订单来养活自己。因为有生活来源,这片土地,养活了许多的本地人,还有大部分到此谋生的外地人,包括那个小姑娘和他的家人。虽然他们背井离乡,可这片土地,滋养了他们。

江南富庶,受益的不仅是江南人,还有云贵川鄂皖赣豫等地的中原人,和北方人。所以,他们即使卖着猪肉,叼着香烟,也要听着那动人心弦的江南小曲,因为能活下去,因为活得满足,所以才能美,才有快乐。

我至去年,从北方草原来到珠江三角洲,沿海一带,感触就特别深。

可怜的中国人,东奔西走,离开田园。从有产的农耕者,变成无产的打工者,都是为了寻一条活路。而城市的博大浩瀚,包容与强势,征服了他们。他们依靠着城市,工业化发展,生存了下来。

以前我保守的认为,打工者,只是城市的过客,我们迟早得回到自己的家乡。可我错了。10年,20年过去了,30年过去了。打工者不能再如此迂腐,哪里有活路,哪里就是家。生活在哪里,哪里就有自己的亲人。有家就应有诗意,有美丽和创造力。而不应被流浪的命运所束缚。

天气越来越冷,习惯了在草原上点篝火的仁哥。提议点火取暖。依仗他帮忙的何道长对他言听计从。所以,最近几天晚上,五六个人,都围在大殿门口烤火。听仁哥讲那些道家的传奇故事。

我对于环境,食宿都没有要求。我只是担心,我没有收入。刚出门时,装了一批画,寄到虎门了。我在山上,也卖不了字,可是,每个月的还款得处理。所以,我内心里是焦虑的。刚开始,我不停地催仁哥快点画。这样我早点回老家,陪爸妈待几天,早点回去好好画画,赚钱。可昨天听同学说,家里好多人阳了。打电话给爸爸,爸爸也感冒了,妈妈也病了。我下子恐惧了。似乎待在这山里,是更好的选择。

既来之,则安之吧!

有朋友问我,道观可以荤吗?其实我对道教所知也很少。最近才了解到,道教的两大主要门派,全真派与正一派。全真派戒律森严,某个时期,不能吃荤,也不能结婚。但正一派,是可以结婚,可以吃肉的。它们只是不吃四种肉。其中最重要的,不能吃的,就是牛肉。

道教是中国自己的传统宗教,传承几千年了。我所喜欢的是,道乐。道教早晚课中,都有吟唱。我相信,那就是古乐。我每每听到早课,都感受到,几千年传承带来的艺术的美感。本身我就是一个特别热爱传统美的人。

早课里的澄清韵,“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烟。万灵振伏,招集群仙。天无氛秽,地无妖尘。冥慧洞清,大量玄玄也。”

真是“弦凝指噎声停处,别有幽情一万重!”

那种流光婉转,如空谷幽兰。

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陈道长说,仁哥已经是道中人了。他的气质,最像修道之人。可我不像。我其实就是一个俗人。

何道长,这几天,坚持早晚课。这给我的心灵,带来不少的平静。道是有力量的。所有的信仰都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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