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命。

这是我看完长达三个半小时的《爱尔兰人》后，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词。

片中年迈的法兰克透过门缝看着无人造访的门外，观众透过门缝看到这个身处黑帮政治沾满罪恶的人老年的孤寂。

随着屏幕渐黑，一声叹息：没有人能够战胜岁月，与所处的时代对抗到底，就算曾风光无限。

这话不止适用于《爱尔兰人》，还适用于导演马丁·斯科塞斯，适用于胶片的黄金时代，适用于一切逝去的年代。

影迷及漫威的粉丝肯定都知道，今年10月初，斯科塞斯在接受英国杂志《帝国》访问时，说的那句“漫威电影不是电影，是主题公园”，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少漫威系的演员和导演站出来公开反对斯科塞斯，争论在好莱坞迅速蔓延起战火，关于商业电影与艺术电影，拉开了一场正面“战争”。

眼见骂战不休，斯科塞斯又撰写长文，解释了自己对cinema、moive、film的理解，说自己讲“漫威电影不是电影”，并不是断章取义的那个字面意思，而是在当今这种全球视听娱乐占主导地位的环境中，对于那些梦想拍电影的人，或者那些电影事业刚刚起步的人来说，现在的情况是残酷的、不利于艺术的。

这让他感到无限伤感，十分担忧。

这种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纵然有奥斯卡最佳导演傍身，是当今世界最有影响力的导演之一，斯科塞斯如今要拍自己熟稔的黑帮巨著，也得不到好莱坞主流制片大厂的资金支持，最终要靠流媒体平台Netflix投资，才得以拍片。

经历过60年代的新好莱坞时期，作为新好莱坞四杰，见证过商业电影在美国的腾飞，了解科波拉拍完《教父1》后，为了能够有足够的资金拍自己喜欢的作品，不得不在资本的“挟持”下硬着头皮做完《教父2》和《教父3》，对于好莱坞的商业属性，斯科塞斯再清楚不过。

在全球越来越多的人将电影工业化、娱乐化的今天，作为对职业有敬畏心，对电影传达的情感有追求的老派导演，他的抗争看起来与环境格格不入，却如此动人，就像他片中的那个垂垂老矣的爱尔兰人一样。

让人动容，也让人唏嘘。

2.

《爱尔兰人》改编自纪实文学《听说你刷房子了》，讲述了“爱尔兰人”弗兰克·希兰曾经被指控谋杀美国工会领袖吉米·霍法的前因后果。

“听说你刷房子了”是“你杀人了”的意思，因为被枪杀的人，血溅在墙壁上，就像刷房子时落下红色的油漆。

不同于经典好莱坞黑帮片《美国往事》《好家伙》等探讨的美国梦和价值观，江湖义气和兄弟情，《爱尔兰人》讲了一个衰老的故事。

烂番茄新鲜指数96%，豆瓣评分9.0，imdb8.1分，MCT十八家媒体评论评分高达93分，其中七家媒体给出了满分的高分，作为冲奥种子选手，这些成绩，都说明了《爱尔兰人》精良的制作。

如斯科塞斯所言，电影是用来传递感情的，我也确确实实，在三个半小时中，感受到了被时代抛弃的人，那种过往皆云烟，不得不认命的怅然。

在二战中打过德国人的爱尔兰人法兰克，是个运输牛排的货车司机，一次偶然的牛排失窃事件后，他被公司暴力解聘了。其后，在劳务官司中，法兰克得到贵人相助，不仅赢了官司，还得到了见神秘黑帮头目罗素的机会。

这次见面，上过战场的法兰克得到了罗素的赏识，此后在他的提拔下，专做些黑帮暗杀的事情。

能力得到赏识后，法兰克进一步认识了美国工会领袖吉米·霍法的认可，成为他最信任的伙伴之一。

影片前半部分，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杀人如麻，成功实现屌丝逆袭。片中一如即往的能看到60年代电影小子的常备元素：黑帮操纵政治，决定总统候选人，操纵工会，以及战争反思，人性拷问。

到了后半部分，出狱的吉米·霍法在新环境中，面对的是老朋友，却感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经远去，尽管周围的人都告诉他，“虽然工会主席不再是你，但所有人都知道你掌握着实权”。

但事实是年轻人开会穿着短裤，对他随意挑衅，他不再拥有想象中的权利，对此无所适从。

为了利益，在罗素的授意下，法兰克杀死了吉米·霍法。

多年以后，罗素在监狱里牙齿全部老掉了，监狱教堂是他忏悔的地方，他从监狱医院，住进了监狱墓地。

法兰克活着出了狱，迎接他的，是孤寂的老年人生。

他的四个女儿，成长过程中没有一个敢向他寻求保护，因为她们不知道爸爸将会做出什么极端事情来保护自己。

女儿小学时，被隔壁邻居欺负，他冲去隔壁，将坏小子拉出来拳打脚踢，几乎踩烂对方的手。这对他来说，只是教训，对孩子来说，太暴力了。

更重要的是，孩子们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做着什么样的事情，甚至，杀了什么人。

在他杀的这些人中，有从前对她们极好的吉米叔叔，他死后，他的家人还打电话给父亲哭诉，讽刺的是，父亲才是杀人凶手。

谁都以为法兰克和吉米是好友，没想到是他亲手杀死他。

所以，最喜爱的女儿从此不再跟父亲交流。

家人不在，从前的老友，纷纷死去。

法兰克在接受FBI调查时，例行公事般地说，“去和我的律师联系”。被告知律师死了，所有和他同时代风光无限的人都死了，不用再隐瞒什么了。

他却很难相信，他们这样的人，竟然是死于癌症而非枪杀。

不止被杀死，他们的叱咤风云，也被人们完全遗忘了。

年轻护士看着法兰克的女儿佩琪的照片，他问护士，“你知道和她合照的是谁吗？”

护士摇头。

那是，那是吉米·霍法，是当年比猫王还要风靡的人物啊。就这么草草“失踪”，草草被抹去了。

当年法兰克终结了被时代抛弃的同伙的性命，现在，他还活着，却也彻底被时代抛弃了。

没人知道他是谁。

影片最后，圣诞前夕，法兰克和来访者道别。他说，你能给我留条缝吗？我不喜欢把门关紧。

幽暗的灯光下，断了一条腿的孤寡老人，手上戴着象征从前尊贵身份与权利的戒指，萧索地望着门外。

那肯定不是希望，可能也不是失望，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

所有他们那个话语体系中的英勇，道义，能力，所有行事风格，所有社会地位，都是云烟，只有这个门缝是真实的，活在人世间残存的孤寂是真实的。

当年让肯尼迪当选的是他们，肯尼迪被枪杀了，还有人议论纷纷，可是他们老了就是老了，死了就是死了，无人问津。

年轻人有了自己的生活，做着体面的工作，过着不错的日子，老人摔倒在松软的地毯上，还是觉得地板好硬，人生荒芜。

那些纸醉金迷，意气风发，大梦一场。

黑道生活是刀口舔血的意气风发，是梦里软红无限，醒来黄粱未熟。

时代变了，人也变了。

没有什么，比这种自然规律，更深重，更苍凉。

3.

看完《爱尔兰人》后，我想到了很多。

比如老牛仔伊斯特伍德在89岁高龄献给世界的新西部片《骡子》。

谁都知道西部片的黄金时代早已不在，伊斯特伍德不再是《镖客三部曲》系列中那个身姿矫健的年轻牛仔，不再戴着浅色的牛仔帽，一次次改写西部片的神话。

但近90岁的，佝偻着背穿着白西装当主角的他，依旧叫人动容。

他的黄金时代过去了，他老了，他还坚守着他心里的道义。

比如贾樟柯的《江湖儿女》，也让我有被时代抛弃的悲凉之感。

廖凡演的斌哥，从90年代靠能打得到赏识，一路高升，到信息化时代来临，成为当年自己跟班的跟班，对境况想不通、意难平。

这些被抛弃的人身上的悲剧性，像是在对一个时代追忆追问。

可是十万个为什么，最后的结论是，时代在发展，这是你的命，认命也好，不认也好，它在这里。

再比如娄烨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上映之后，大家热议的除了晃到眩晕的手持镜头，还有片中只闻声音不见面孔的陈冠希，借着他的口，导演说出了那句“会过去，被忘记”，那句话意味深长，不是滋味。

时代发展中，很多人、很多职业都是被抛弃的废棋，但这些事情无处怪罪，它们和生老病死一样正常，和成长一样，被草草总结概括，无人问津。

下岗，失业，失去地位，一个人的境遇，一群人的境遇，只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后来人的日子过好了，人们就忘记了。

但总有亲历过的人记得，那些辉煌，那些失落，那些是非黑白，那些人的善恶，那些事情的发展，那个特殊的时代，那种特殊的社会，那些特别的人。

回到开头关于艺术电影与视听娱乐的争论的问题。

我想，在数字化潮流的大趋势里，谁都不能逆流而上，未来人们在视频网站付费看电影是迟早的事情，电影院或许会越来越成为一种节日的打卡地，艺术电影的生存可能会越来越艰难。

说起胶片电影，说起和资本家与审查制度斗智斗勇的奥逊·威尔斯、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马丁·斯科塞斯、娄烨们，人们会像听一个不可思议的古老八卦。

感慨他们的坚持和热爱，嘲笑他们的不变通。

但每个人的时代都是会过去的，爱尔兰人的时代会过去，胶片电影的黄金时代会过去，传达感情的电影未来或将成为奢侈品，今日和漫威粉丝争论的影迷们都会老去。

庆幸的是，尽管所有人都是会老去的人，但总有一部分人，坚持着年轻时候爱的事情，没有变。

就像斯科塞斯感激Netflix给他拍片的机会，就像，有很多人会一直热爱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