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秦淮河的美人鱼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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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里的美人鱼》之《北京一夜》节选

文/赵志明

在北京一个寒冷的冬夜，三个年轻人约了吃火锅，他们是同事，都在《历史·人物》杂志社工作。他们的关系并不要好，当然也不存在交恶，彼此打交道是因为工作关系，其他时间的无视则源于冷漠。除了平常的单位聚餐，这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原因嘛，很简单，是其中一个年轻人也就是甲，决定辞职，他来公司最晚，满打满算待了还不到一年，另外两个年轻人，乙和丙，在杂志社工作的时间都要更久一点，他们受主编的委托，想要尽力挽留住甲。主编是一个中年女性，比甲乙丙都要年长一些，但一向喜欢往清纯里打扮，看上去也就大不了几岁的样子。

甲是铁了心要辞职，为此女主编已经找他多次谈话，俱都无功而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乙和丙还想要再为主编努力争取一下，于是有了这次聚餐。乙和丙的关系显然更好，与此相对应，甲和乙以及甲和丙的关系就显得很一般，正好呼应了三个人的选座，把他们的座位连线起来，就像一个尖锐的等腰三角形。至少在甲看来，乙和丙这次组局的动机很可疑，而且他也早有打算，不管他们会说什么和怎么说，这注定将是他们作为同事的最后的晚餐。

这样的聚会显然是枯燥乏味的。由于甲要离职，态度又很坚决，三个人无法就工作内容展开热烈的讨论，大多数公司员工的聚会时间往往就是消耗在这上面的；唯一能勉强构成他们之间话题的，无外乎是北京这座城市和主编这个女人。为了让聊天不至于像火锅汤水一样冷却凝固，乙和丙努力寻找话题，他们提议轮流讲一些自己的小故事，比如以为什么来北京作为暖场，最后归结到女主编对他们是如何照顾，这是最后的高潮。就好像他们眼前的火锅，虽然不失为一锅浓稠的汤，但已然没有可吃的东西，再往里面添加一些各有所爱的萝卜白菜，也明显没有必要，还不如重新叫一个底锅或者去另外一个地方。

甲的北京之行乏善可陈，无非一个刚毕业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为了所谓的理想和自由，最终冲破了父母的重重阻碍，毅然决然地孤身一人来到北京。他以为他能如何如何，现实非得和他的预期开点玩笑，甚至背道而驰，竟然让他有时没来由地怪罪到父亲头上，好像这些打击都是源于他父亲的意志，以便他能尽快打道回府。他的种种不顺，无非证明了父亲的忠告是正确的，虽然父亲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里，几乎没有在北上广这些大城市工作生活的一星半点的经验。如果他要证明父亲是错的，他就必须在北京混出点人样来。现实际遇却每况愈下，慢慢地他不得已调整了自己的策略，似乎只要他坚持留在北京，没有灰溜溜地拖着行李箱出现在父母面前，也能勉强证明他父亲是错的一样。这是荒诞的，但他除此之外却再没有其他的救命稻草可抓，他只能如此，即使这很可能也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坚持就是胜利，他必须咬牙坚持。

既然如此，甲为什么还要辞职呢？乙和丙感到万分不解。

在《历史·人物》杂志社上班，毕竟是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可观不说，约稿、编辑、排版这些流程熟悉了之后，闭着眼睛也能完成，朝九晚五的考勤实行起来并不严格，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充沛，甚至可以大量接私活，何况女主编对男性下属们都很好，关怀备至。在偌大的北京，找一份好工作难，找一个好领导更难，同时找到好工作和好领导，简直难上加难。

对此，甲只能无奈地报以苦笑。对甲来说，在杂志社工作是他梦寐以求的，即使是一份在走下坡路的历史类杂志，也让他欣喜若狂，决定好好干。只可惜他遇到了来自女主编的无端骚扰，还没法轻易对旁人说。女主编显然对他另眼相看，无论是出差在外，还是在公司办公室，抑或是在公司聚餐时，都会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有所表示。他正值血气方刚，又不是木头人，怎么会感受不到，只是女主编无论年龄和相貌，实在和他的理想恋人相差甚远，加上女主编已婚，又是领导，他不能让这一点点意思变得完全没意思，只能从起初的不好意思，进而敷衍般的意思意思，没有想到女主编却觉得更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因而采取了咄咄逼人的架势，让他难以招架，压力倍增。有一次，女主编公然撒娇，说是让他体验一下婚礼上背媳妇的习俗，要求他背她，虽然只是从公司到路边短短不足百米的距离，由于当着好几个同事的面，里面也包括乙和丙，甲很是尴尬，应承不是，拒绝也不是，只能任由女主编纵身跳上他的背。所有人都乐不可支，甲却面红耳赤，觉得受到了深深的嘲弄甚至是侮辱，他无法面对，又不堪其扰，只能选择逃离。

听到这里，乙和丙不禁哑然失笑，觉得甲真的还是太过年轻了。这无非是拥有一颗少女心的女主编关心下属的具体表现方式，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他们两个也因为工作原因，曾被女主编在下班后留在办公室到很晚的时间，难道以此就能证明他们和女主编发生过什么暧昧嘛。

到了这时，甲意识到乙和丙两个人与女主编的关系非同一般，也许同时被假装天真烂漫的女主编给收编了。视线模糊处，他似乎看到了乙和丙与女主编衰老身体纠缠在一起的不堪入目的画面。这太恶心了，这些人太恶心了。他不会留下来，也绝不会加入到这个荒淫无耻的团体中去。

甲这种陡然而至的过激反应，让乙和丙都觉得很是莫名其妙。甲一直是一个奇怪的人，他的世界他们无法深入，就好像他们的世界他也完全不想涉足一样。他们眼见不能说动甲，又发现甲已经双眼发直，醉意将至，便及时结束了这场略显尴尬的酒局。

这个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在寒冷冬夜围坐火炉讲故事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乙和丙反复询问甲还能不能自己打车回去，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们方才联袂登上一辆经过的出租车。甲在餐馆门口看着车子绝尘远去，心想这两个狼狈为奸的人肯定是去向那个性欲旺盛的女主编汇报去了，说不定还会趁机寻欢作乐。他们包括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甲已经有八九分醉了。甲随后也打上了一辆出租车，随着一路颠簸摇晃，他的酒意大肆扩散，顿时变成了十二分，等到下车的时候，他已经忘了怎么回家，又或者，他在路边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歪倒在地上，却还以为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就此不省人事地沉沉睡去。殊不知，北方寒冬入夜之后的低温，每年都会夺去好些躺在路边醉鬼的生命。

一个深夜经过此地的女人看到了甲，远远的她就一直盯着这边，慢慢走过去了，还忍不住回头瞧，然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又折返了回来。甲已经醉得人事不知，她急切地摇晃着让他把眼睛张开，把他扶坐起来，但他转眼就要在她臂弯里睡去；她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含含混混，像牙牙学语的婴儿重复着往外倒出一个小区的名字，但根本听不清楚。她想也许可以向经过的行人求救，但这个时候往来者寥寥，偶尔出现一个也不愿意停留下来。她既担心他的财物会被路过的坏人顺手牵羊，更担心如果任由他睡在路边可能就会冻出毛病，甚至是冻死，只能束手无策地守在一旁，就好像一个守着醉鬼丈夫的妻子那样，又慌张又可怜。

在甲略微恢复神智后，女人还是决定把甲扶到了自己的住处，附近小区内一个地下室。她无法坐视不管，弃甲于路旁而去。在等甲醒来的时候，她还煮了稀饭，知道醉酒后的人能喝进点粥，最是养胃。稀饭在电饭煲里细微地沸腾，伴随着甲打鼾的声响。甲醒来后，发现自己待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旁边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使劲回想，却一点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置身此处，他只能记得他和两个前同事分手，后面种种完全想不起来。他一边喝着粥，一边听这个女人讲述如何把他捡回家的。

他是她捡回来的。他想，酒后思维疲惫，竟然觉得有点荒诞和不可思议，慢慢才意识到，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向他伸出援手，他今晚肯定凶多吉少。他向她感谢救命之恩，她却很羞赧，觉得就算不是她，也会有别人搭救他的，毕竟谁也不会忍心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就这样冻死在街头。

......

（节选完）

寻找“美人鱼”的旅程自序

文/赵志明

人的一生，从问世到辞世，大抵要经历很多次别离。江淹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正因为如此，小时候读《神雕侠侣》，看到独臂大侠杨过打出一套“黯然销魂掌”，虽然年幼不懂事，心里竟然也难过得很。待到进了大学，看周星驰主演的电影《食神》，比及黯然销魂饭出锅，眼前的无厘头喜剧让人顿生大悲之感。

《秦淮河里的美人鱼》是我最新一部小说集，此前几年，经历的别离之苦，远甚于过去二十年之和，以至于期间所写的小说，无不浸透了“爱别离”的无奈和悲恸。也是在这几年中，与朋友与自己念叨最多的竟然还是金庸小说中的“偈语”。那是《倚天屠龙记》里明教教众坦然受死时所吟唱的：“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可惜忧患太多了，即使举头三尺有青天，上天还能看得过来吗？

说回人生。漫漫人生路，离别当路牌。少年郎求学，辞家离乡，少不得回望故乡；中年人为了生计漂泊在外，如孤舟在浩瀚风浪里，时刻思家以为锚；老年人渴望落叶归根，可惜沧海桑田人世变幻，不知道还能不能归得故里。我经历了少年，步入了中年，很快即将进五进六。人生不满百，忽然过其半。寻思过往经历，很是感慨一事无成。

这大概就是我在创作所辑入小说的心境。如第一辑“弦上”，虽则围绕成长铺染点缀，但离别昭然若揭，于是到了《高处》，主人公就被命运眷顾到，随着探测队离开了故乡，一路漂泊，再回来时已是枯槁鹤发的老人家。如第二辑“流动的盛宴”，即使在一个城市里，流动性也让相遇和离别时刻发生，那种被裹挟的汹涌态势让人身在其中，载浮载沉，倏忽而过，即使生死一线，也来不及回头。如第三辑“秦淮河的美人鱼”，男女的邂逅相爱、相濡以沫、坚守经年，所有坚固的也难敌命数，终究烟消云散。

感谢邓安庆君。这部小说集我原拟以《一段旅程》为书名，借回顾旅程，蕴含着“终结”之意，虽然有些郁郁寡欢，却也是实情心境；安庆反复斟酌之后，建议用《秦淮河里的美人鱼》。这篇小说写的自然还是别离，但这段相遇和别离如梦似幻，既有传统的童话色彩，又显示出当下性和时代性。小说家鲁敏曾问我，为什么会写这样一篇小说。我很明白她的问意，我也很清楚我的为什么，但终究还是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没有细说。我也像那个徘徊在秦淮河畔的老人，用网兜不停地在水里捕捞着“美人鱼”。

捕捞到，自然证明有之；捕捞不到，却不能证明无之；所以我辈只能不停地捕捞下去。

内容简介

作者简介

赵志明，江苏常州人，写作史近二十年，第七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得主之一、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具潜力新人、后天小说奖得主之一、七〇后实力派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市文联签约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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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由后来者规定，赵志明即是这类有能力规定何为经典的天才性作家。无论古典传统、现代主义抑或历史不长的当代写作都能在赵志明那里找到存活的空间，且生机勃发。种种湮灭的可能在他手里死而复生，全仰仗了一种复合而单纯的创造性写作。

——韩东（小说家、诗人）

赵志明在他本人、他的小说，以及他所处的世界中，构建了某种隐秘而独特的联系，藉此，他找到了独特的叙述视角、语言和节奏来描述日常情感体验，并且日臻成熟。

——徐则臣（小说家）

赵志明运笔如风，灵魂赤裸，以虚无写实在，在散漫中见虔诚。他为俗世贴身订做的语词和叙事，带着他独有的声口，散发着令人压抑的糜沸气息，也见证着命运的无情、生存的创痛和一个青年人如何越挫越勇的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