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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广年 X 喻旭东 | 一个人的社会

喻旭东 热带病艺术研究所IATD 2022-07-04




1976年xxx的去世,梁伯曾因此住进了精神病院,那段记忆在他那里似乎全部消失了,我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艺术家察觉到那个消失的或者不愿被提及的经历与梁伯后来行为之间神秘的关联,而他大女儿不太稳定的精神状况,似乎也提供了一个佐证。创伤总是在代际中传递,症状往往隐喻了家族所遭遇的秘密历史,并非事情过去了就真的消失了,它以变形的方式刻在了身体上这个项目也可以对照着之前 石炳煌 X 谢剑波 | 一个人的社会 的项目来理解,石老借用中国传统的宗教与神话,而梁伯借用了那段时期特有的话语元素来重建自身秩序。主体的办法常常超出我们的设想,这与个人偶然性的遭遇有着密切的关联。并且这样的观察,也在间接回答为什么艺术家从12年起就开始跟他聊天、帮他写字、收拾那些字牌等等,并尝试在这样的基础上,逐步发展具有自我组织形态的微型社区。“奇观”的消耗往往是很快的,无法让人保持这么长时间的关注,这需要艺术家去回答究竟是什么支撑了他的欲望。

——满宇






初识梁广年


已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梁广年的具体什么时间。


印象中,大约是2012年年尾的某一天,一个老头在半岛西区东门到西三村的路上、东新高速东沙桥下摆了一个剪发摊。最简单的那种,一把旧的有靠背的椅子、一块灰蓝色剪发用的围布、一把手动剪发器、一把修发刀、一个方形的海绵体。那时候我并不认识他,不知他叫梁广年,他只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

2017年9月30日梁广年在夕阳为民剪发点


从半岛西区东北门出来,前行十来米,经过西码头河涌八、九米长的桥、右拐直走十来米,穿过一张在铁拴栏围墙上开的146厘米宽的门,就到了西三村地界,同时也是东新高速东沙桥正下方。出门的右边5厘米是西码头黑色的河涌,直走是一条泥路,泥路首先向东北方向延伸,经过十多米,突然转头向南,从东新高速两条三十米高的巨大的水泥柱中间穿过。泥路大约两米来宽,路的两旁,种了一些本地香蕉,还有一些空地上长满了杂草 。梁广年的剪发摊就在泥路转向南之前的左路边。

2013年期间,剪发点雏形


因为我的工作室在西三村,去工作室的时候,都会经过泥路,大多时候都会见到梁广年的剪发摊。剪发摊开始的大半年,剪发摊很简陋,也没什么人气,偶尔也见到有个别的老头去剪发。那时我和梁广年并没有什么交往。到13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梁广年捡来一些废旧木板,并在木板上写上一些文字,然后把木板搭建起。甚至,他还在剪发摊对面路边的高速立柱的基座上搭建起夕阳为民剪发点剪发屋的第一个样板。第一个剪发屋的门口向东。他还为他的剪发屋起了名字---夕阳为民剪发点。印象中,由于剪发屋搭建的朝向和屋顶坡度防雨问题并没有启用,还是在路边剪发。

2017年5月17日,应梁广年的要求,我帮他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24个字写在木板上,梁广年特意叮嘱我在木板中间画上党徽。又在一本关于《论语》的书上找来两张图画在木板上(吴涣松画的)


到14年10月、11月,梁广年重新搭建了他的剪发屋,这一次,剪发屋门口向北,正对着从半岛进入西三村的入口。剪发屋的屋顶坡度朝外,解决了雨水流漏的问题。同时在13到14年年间,梁广年拾来了更多的废旧木板,搭建在泥路两旁,并在上面写上许多良言。后来又在梁广年的号召下,梁广年的一些朋友和一些每天经过泥路的西三村民捐献了水泥、沙石,把泥路拓宽整平,方便路人出入。到这个时候,梁广年的剪发屋及书法墙已初具规模,占地大约四、五十平方。


14年下半年起,我渐渐对梁广年和他的剪发屋好奇起来。我去他那里剪了几次发。我记得第一次去剪发的时候,由于他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后来才知道,那是年轻当兵时,被大炮震伤的),手艺并不显得那么灵活,理完发后也没有水冲洗。我看着他布满皱纹和老人斑充满歉意的脸告诉他,没关系,我自己回去冲冲就好(我理的是光头)。他告诉我,他理发几十年了,现在年纪大了,找点事来打发时间。这次理发梁广年无论如何也不收钱,并且说,年轻人到我这里剪发是我的荣幸。虽然我并不年轻,但只好作摆。那时候,我去工作室的时间多了起来。一般在早上八点左右,在小区门口会遇到梁广年。原来他和我住同一小区,他住五栋,我住在二栋。天热的日子,梁广年一般穿一件白色T恤衫,一条灰色或大花色休闲短裤;天凉的时候,他一般穿一件旧的黄灰的外套,衣袖上戴着一对天蓝色带白点的袖套,头上戴一顶灰黄色有前帽檐的帽子,一条水泥灰色的长裤。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大多时候,他都穿一双老式黄绿色军鞋。见了面,我和他总是点头相互打招呼,我叫他梁伯,他叫我老喻。
  
到15年,梁广年的剪发屋更加完善起来,梁广年从旁边的老郑家引来了电线,给剪发屋通了电,于是,梁广年的剪发屋里多了一把理发用的电剪,另一把是他用了近四十年的手工剪。

剪发屋里,梁广年的眼镜和剪发工具。

看见梁广年和夕阳为民剪发点


由于和梁广年渐渐熟络起来,梁广年有时候会叫我去剪发点写写画画。我也主动向梁广年提供一些关于剪发点建设的建议和帮助,有时和朋友一起帮他钉钉木板。但对他木板上的文字从来都不给建议,都由梁广年作主。我开始有意识的主动记录一些有关梁广年及剪发点的日常,虽然还不知道要做什么。梁广年喜欢不时在他的木板上换上新的话语,这些话语大都是一些良言。话语大多来自广州日报,还有一些话语来自书籍——《大师在喜马拉雅山》、《佛心慧语》、《论语》等,再有一些便是梁广年的自我感悟,比如,“昨天已过去”、“人生每一步书写自己的历史”等。从14年到16年,我已不记得他把木板上的书写替换过几次,不过随着时间的变化,墙上的领导性话语和政策性话语越来越多,渐渐占到百分之六七十。

2018年3月24日,梁广年委托我拆除夕阳为民剪发点。拆除时,我保留了梁广年经常阅读的书和报纸。


有一天一块新的旧木板出现了,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是梁广年自己写的。每当经过梁广年的剪发点,大多时候,都能听到声音放到很大的革命歌曲,如:社员都是向阳花、北京的金山上、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等。


和梁广年接触多了,他知道我是个教书画画的,算是个文化人。他觉得我能理解他。经常一遇见我,便拉着我聊天。他说,他是名老党员。退休很多年了,但想继续干些发光发热的事。剪发点的事,“家里人,儿女、老伴都反对。他们觉得丢面子了”。不过,他觉得,“我一不偷二不抢,靠自己技艺,光明正大”。后来,他自己写了一句话在木板上——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相比家人的看法,梁广年更在意邻里和路人的对剪发点的反应。他反复和我说,自从剪发点书写墙搭建起来后,再也没有人骑车冲进河涌了。很多人对他伸出大拇指(赞扬他)。我感觉到为此他感到自豪。他还说,西三村委街道办也来慰问他,问他有什么困难。有一次,他有些神秘的告诉我,昨天城管来了,对他伸出大拇指哦。我笑着调侃他,你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都写在墙上了,肯定不会拆你的啦。他露出狡黠的笑容。让他最开心的是,每天中午和傍晚,有很多从黄沙坐船来西三村桥底大排档吃饭的退休老伯和阿姨经过剪发点时,一般都会拍照留念。他和我说到这一段时,声音都变大了。

在2016到2018年间,我记录了梁广年在剪发点的日常。

16、17年,除了照看身体不是很好老伴和生病的大女儿,细心经营和守护夕阳为民剪发点成了梁广年最重要的日常。虽然剪发点并没有几个客人,梁广年还是不时更换木板上的话语。由于剪发点的变成了西三村村口的一道“景观”,很多西三村民开始在剪发点书写墙前面摆上卖菜的地摊。梁广年对此很有意见,认为村民侵占了他的领地。他还怀疑有村民经常偷偷丢死老鼠在剪发点周围,目的是要赶走他。他为此感到灰心和无力。只是经常和我谈及这些。那段时间,他看到我经常在剪发点拍摄,他感到高兴与安慰,他把我想象成媒体记者。有一天,他问我,能不能请报社记者来采访一下。我不知怎样回复他。


17年8月,梁伯告诉我,他的血压有些高,160多。他对自己的身体表示担忧,同时担心剪发点是否能继续下去。毕竟,他家里人一开始就反对他在那做剪发点,一是担心他的身体,二是觉得丢面子了。我不知如何安慰他。17年12上旬到18年初,剪发点的门基本都是关的,我很担心他。打电话给他,他说住院了,肠胃病。1月8日,剪发点开门了,我去找他,他说剪发点可能不常开了,有人要理发就可以打电话给他,他才会开门。我想起17年11月27日发生的一件事,艺术家刘声打电话给我,说梁伯哭了,原因是有人蓄意破坏了剪发点旁边的书写墙。梁伯感到非常伤心和无助,我想梁伯生病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当时我在外面,我请刘声帮我拍下来。我出差回来,到剪发点把一个饭店的大广告灯箱布从书写墙上揭起来,然后准备过两天把破坏的书写墙修一下。过了两天,我经过剪发点,发现书写墙不知被谁修好了。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这两件事,他很高兴。11月29日见到梁伯。见面时,他给我一袋苹果。

2017年11月27日,因为书法墙被人破坏了一角,梁广年伤心的哭了。28日,我帮他清理了村民挂在书写墙上的广告,29日早上,梁广年给我一袋苹果。


年后,很少见到梁广年。18年3月12日,番禺洛浦街道办在剪发点墙上张贴了剪发点因河道治理配套的拆除通知。我打电话给梁伯,告诉他拆除的事,他委托我帮他拆除,拆除下来的木板及剪发点里的东西交由我全权处理。3月24日上午,我与艺术家刘声一起拆除了夕阳为民剪发点。我尽量保留了剪发点的书写木板、梁伯的手稿、报纸、书籍和一些剪发点里面的一些物件。


再次见到梁广年是在2018年5月15日,我和邓丽雯、黎燕明一起去拜访他。那时,梁广年已经搬离了半岛小区,搬到广州海珠区住居。那天,梁广年穿一件白色T恤衫在地铁二号线市二宫地铁站出口接我们,我们一起去喝了早茶。梁广年很开心我们去找他,但比较沉默,话不多。早茶后,我们去了他的家,见到了他的老伴和大女儿。他说,他准备在这里住一年,然后搬到天河他儿子那边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梁广年。过了不久,我打电话问及他退伍(65年)后到76年的经历,他说他记不清了,要想想。这段经历,在之前多次和他聊天、采访他时,他都没有讲到过,似乎有意避开。对于这段时间梁广年的经历,我有过种种猜测。

梁广年于2018年3月搬离了锦绣半岛去海珠区市二宫那边。5月15日,我和黎燕明、邓丽雯去梁广年的新家拜访。

12月20日,我打电话给他,他的电话处于停机状态。后来我去他住的小区找他,终是不见。


我和梁广年失联了。


与梁广年的交往,是非常日常和平淡的。我对剪发点的参与,好像不像介入,只是路过与交谈、协助,然后慢慢体会。在2016年,我参与居民项目时,我对人说,梁广年是我学习的榜样。他以一个长期的日常的身体的行为渐渐搭建出夕阳为民剪发点。对我来讲,好像是重塑了他的身体,这个身体承载了梁广年的欲望和遭遇。梁广年对剪发点的长期建设的行动,慢慢的影响了很多人,其中一些人或多或少的主动参与到剪发点的建设中,为剪发点出谋划策,捐献水泥,书写话语,协助搭建的行列。在参与居民项目的时候,我曾计划出版梁广年专栏板报,并搭建了鲜花照相馆。以此来增强剪发点已有雏形自我组织形态——微型社区。这里谈论的社区,不是那种空中楼阁式的空泛的概念。对于大陆人来讲,它是一个要重新面对和理解的概念。首先,它不是一种采取文化建构的路径,而是要深刻理解“社区”一词中所包含的“陪伴”、“共同关系”、“连接”、以及“共同体”的涵义,从而开展适当的行动,进而探讨共同的基础、连接的对象、以及如何打破不同阶层的隔阂。这里自然而然的包含了艺术家进入社区工作的工作伦理及基础,以及解决了在今天艺术可以何为的问题。

 

上图是,剪发点旁边的西三村村民老郑认为这个地方做鸡档更好,于是,拆了鲜花照相馆,新搭建了走地鸡档。我和黎燕明、吴涣松征得老郑同意,在鸡档上写了许多文字,又在鸡档门口画上了大公鸡和大母鸡。由于有大公鸡和大母鸡的图案,在鸡档拍照的人也很多。下图是在《居民》项目中,剪发点项目小组在2017年年初布置了“鲜花照相馆”。

夕阳为民剪发点全景



见到自己


  梁广年在剪发点的书写文字反复覆盖了很多次,这些话语大致可分为三类:领导和政策性话语;人生感悟与名言话语;爱国警句与教育话语等。我相信这些话语精神早已深深融入到了他的骨肉里面,并在他的身体上反复呈现。而我,也慢慢的发现,这些话语的逻辑大多也在我的血液之中能找到缘由。按年龄,梁广年算是我的父辈。我生于七十年代,我所受的教育与环境,虽然与梁广年年轻时代有所不同。但是,两代人的话语环境结构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在进行居民项目的时候,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我对剪发点如此感兴趣?我想,这就是我对夕阳为民剪发点产生持续兴趣的真正原因。夕阳为民剪发点就像一块镜子,让我看到了其中那个隐逸的自己和我的同代人,也看到梁广年与我自己身上那些烙印是如何通过某种机制作用在肉体和潜意识之中。

梁广年的手稿。梁广年写了手稿后,总是会找我或别的朋友韵色。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如此清晰的面对这个问题。我感到警惕和不安。由此,我开始认知到很多文章中,在字、句、行间中所隐藏的结构信息。在2017年3月,我和我西三村的朋友们一起发起了一个项目“西三电影制片厂”,4月的一天深夜,我站在东新高速桥下,打开手机对准夕阳为民剪发点,等待有光出现的时刻(剪发点没有照明,只有在有人骑摩托车经过、或者有路人打了手电筒、又或者河涌对面有小汽车掉头时,才会有光)。当汽车不断经过东新高速桥面,桥墩上传来有节奏的“哐呲、哐呲” 声。光,不时的出现,剪发点废旧木板上的书写文字有些象幽灵一样不时涌现。后来,我把这个片子命名为《夜巡》。在同年9月,在一次美术馆展出中,这个片子被毙掉了。大概审查者感觉到了。


2017年4月,一天夜晚12点,我在剪发点拍摄了《夜巡》   时长 8分12秒


2017年10月28日,“西三电影制片厂”项目在深圳圈子艺术中心作阶段性展出。我在两张床单上抄写了剪发点废旧木板上的话语,在其中一块床单上剪出一块和一部扫地机器人一样大小布面贴在扫地机器人上,在展览期间,机器人会定时自动清洁展厅。这个作品我命名为《清理》。同时,还展出了影片《夜巡》和《白昼》。展览期间,我邀请梁广年去深圳看展,梁广年很开心,他说,他还要请他的学社会学的侄女一起去。但由于,担心梁广年的身体(梁广年有高血压)和他侄女的时间问题,最终,未能去观看展览。至今,都觉得是个遗憾。

2017年8月,我与我刚出生的女儿手拉手。我看着这个小小的、明媚的生命,衷心的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不再为此感到焦虑。



再识梁广年及我


2018年底,我的朋友Abby写信给我,问及我的情况,下面是我的回信:

Abby:

你好。前一阵特别忙,所以现在才正式给你回邮件,见谅。  

我现在的艺术工作基本上还是围绕西三村展开,现在,我正进行关于西三村的一个项目。这个项目还是关于夕阳为民剪发点的。作为之前剪发点项目的延伸,在原来对剪发点的认知和作品的基础上,这一次,重点在于——我重新梳理与调研了梁伯生平过往。虽然,梁伯对于他65年退伍后到76年这段时间的经历多次避而不谈,这引起了我和朋友们的诸多猜想,毕竟,在76年到78年间,梁伯精神失常了(据梁伯讲,精神失常是因为不能接受zhuxi的去世和社会的变化)。又依据剪发点所书写的文字内容,所以,有可能剪发点这个实体就是梁伯精神失常那两年所缺失的重建。如果说那两年对梁伯是个“黑洞”,那这个黑洞即是剪发点。在过去这两年,我常常站在剪发点,试图去发现感知。我把剪发点当成一个“景观”了吗,不是。那我为何对剪发点如此感兴趣?我发现剪发点书写文字中有些什么。我正试图挖掘剪发点书写文字之间的话语逻辑(书写文字大致分为几类:领导话语、真理话语、人生感悟等)。与此同时,我警惕的意识到——我所受教育的经历与这些文字之间的关联。剪发点书写墙似乎象一块镜子让我看见“我”在其中。那教育又如何潜在影响一个人的行动和认知缺陷?因此,这个项目的方向是关于两代人的记忆是如何重叠的和自我清理的。在2017年,我已创作了一个名为《清理》的装置。接下来,在2019年5月以前,我将顺着《清理》装置的提示,来创作新的作品。新的作品将作为满宇所策划的《一个人的社会》的一部分。


大多时候,剪发点都在播放革命歌曲。这是梁广年自己精心挑出来的歌单。


这个时期,正是关于梁广年和他的夕阳为民剪发点的项目进入到非常尴尬的时候。那时候,我与梁广年已经失联了。而我在8月,已经接受满宇的邀请,带着这个项目加入他策划的《一个人的社会》。我担心,我的一些关于项目的行动会失去某些依据。庆幸的是,这些年和梁广年的交往,留下了关于梁广年和他的剪发点的上百份视频和录音资料,还有上千的图片。还有,在2018年3月24日剪发点被拆除后,我尽量保留了搭建剪发屋的所有写满话语的废旧木板,剪发屋里的一些工具及梁广年的书写手稿、经常阅读的书籍报纸、经常在剪发点播放的革命歌曲清单、理发用的镜子等,以及和梁广年多次聊天的记忆。我得以用这些资料和物件,重新梳理梁广年的生平过往。


 梁广年生于1939年广东茂名农村,58年因饥饿而当兵,入南海舰队。65年退伍结婚。76年mao去世后精神失常两年。大约83-84年间下岗,下岗后理发为生。2012年起,他在东新桥下搭建夕阳为民剪发点,2018年3月因国家棚改政策河道治理被拆除。大约在2018年12月,我与梁广年失联了,至今未取得联系。这是梁广年的简要过往的时间节点。


在这些时间节点中,我非常感兴趣于在66到76年间,梁广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在那样一场运动中,他到底处于运动中的哪一个位置?他是zao反派还是保皇派?还是这场灾难中普通的一员或被迫害的一个?在这场运动中,其实所有人都是受难者。可惜的是,在2016年至2018年对梁广年的多次采访和无数次聊天中,梁广年对那十年的经历避而不谈。只留下一句:那就不讲了。我问他,76年为什么会精神失常,他说,“不能接受主席的去世啊”。我相信,作为我的父辈那一代,从大的方面,他们在那个时代的经历是很接近的。只是在具体的层面,却是千差万别。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梁广年的内心在那样一个年代,必定经历了跌宕起伏又异常狂热、丰富、又荒诞的历程,个人的命运在这场运动变得极其脆弱。而在我们这一代,对于那十年,能知道确切情况是非常有限的。在剪发点的书写墙上,有一句话是梁广年自己写的“昨天已过去”,这也许是对应了梁广年不愿意谈及的十年和精神失常的两三年。

梁广年书写的文字


2018年10月,在《一个人的社会》项目中期分享交流会上,和分析家刘洋、徐雅珺交流后,我基本能够确定,如果说,梁广年精神失常的那两三年是个“黑洞”的话。那这个“黑洞”对应的就是梁广年从2012年至2018年所搭建的夕阳为民剪发点。剪发点重载了梁广年失常期间的缺失与欲望,也因此,剪发点重建了梁广年的身体及精神意识,同时,又重新打开了自己。这个时候,意识不再是一个虚幻,而同样归于肉身的一部分。由此,有一件事可以反复被提及。就是在17年11月,有人蓄意破坏了剪发点书写墙的一角,梁广年非常伤心的哭了。


梁广年的“黑洞”、肉身、剪发点互相纠缠,不分彼此,在真相与现实之间化作一座囚笼,再也无法到达真实之地。剪发点的建设,梁广年重新塑造及打开了身体。那些话语逻辑所结构的空间中,曾施加在人身体里的意识形态反复循环。一个人的经历、教育环境会极大地塑造一个人的肉身和精神意志。而教育环境往往会潜移默化的去驱使我们的身体。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就像今天的小粉红。我辈的教育环境是相对单一的,并且被遮盖了很多。这样说,并非否认某一种思想的正当性,而是,当这个正当性覆盖成为单一性时,那就忽略个体的复杂性和正当性。从这个角度讲,任何思想政治都是值得怀疑和应当被监督的.

wen/革时期狂热的民众


夕阳为民剪发点被拆除后,每当经过已变成干净整齐的水泥地板的剪发点,看到突究而出的水泥桥墩,很多时候都会幻觉出剪发点原来的样子,它像一个幽灵,原来已深入我的身体。我决定“重建”一个新的夕阳为民剪发点——通过原来剪发点及访谈中的某些细节,以“艺术”的方式。拆解、侦查、追索是我用的手段。我想看清楚在这些话语逻辑和图像所制造的空间中的隐蔽。2019年3月,我丈量了原剪发点占地面积的详细尺度,又依据剪发点的照片通过侦查手段计算出剪发屋长宽高及一些细节的具体尺寸。依据这些尺寸和剪发屋几个面的细节用圆铁线制作出夕阳为民剪发屋外轮廓,这个剪发屋外轮廓尽量在细节上某种程度的去接近真实的样子。我用百度追索了剪发点书写墙上几百句书写的话语,追索这些话语的词源及话语产生的相关图像。这些话语的词源五花八门,相关的图像大多更是让人啼笑皆非。有朋友质疑这种追索的有效性,建议我用谷歌会好些,但我没有VPN,更觉得用百度更恰当。毕竟,我们的大部分人都处于这样的环境里。而有时,我相信用谬误的方式更能接近事实的真相。在追索相关图图像的时候,我大概用了三天,到第二天,我产生很多次放弃的念头,因为追索的结果是多么的无聊,并且,众多的图片很多时候让人难以选择。在第三天,我快接近呕吐时候,我发现,追索到的图像类同性和相似性越来越高。电脑似乎对我有了相对足够的“了解”。一种算法在支配我行动的结果。这种算法,我可以理解为基于某种系统结构模型而建立的又或者依据某一心理结构模型而建立起来的。大数据依据一个人的行为轨迹并把它处于系统模型算法中,以至于我得到了那些追索的图像。在《一个人的社会》展出现场,我还使用了一张床垫,我搜集了wen/ge的经典语录,把语录文字拆解成部首和独立笔画,书写在床垫上。算是对梁广年避而不谈66年-76年经历的反应。



上图是拆解后的文革语录,我把他书写在床垫上。下图是在一个人的社会展览现场,通过书写在剪发点上的文字在网络上追索到的图像



一封信

在我非常拖沓而又纠结的撰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因为与梁广年失联了,总觉得有话对他讲。我决定写一封信给梁广年,现在是2019年,信写给1976年的梁广年。


首先,写这封信是个虚构的概念,因为我是在2019年写信给1976年的梁。这个项目进行到现在,我总觉得,也因与他失联了,但还有话对他讲,所以,我选择写一封信给他,而收信的梁是1976年的他,虽然,这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但对我来说,这个行动,具有很强的存在的意味。我之所以把梁广年阅读信的时间定在1976年的某一具体时间(我想象中这个具体时间是wen/ge结束,xxx去世那一刻,又在梁精神失常之前),是因为梁收到这封信,看到这封信后,我有种愿望,希望能够让他放下或舒缓某种执着,而不致于随后精神失常。


梁广年:

你好!见信勿惊。

我叫喻旭东。现在的时间是2019年,也就是说,我是在你的未来来写这封信。我是在2012年认识你,按年龄,我算是你的晚辈,你叫我老喻,我叫你梁伯。你和我曾同住一个小区,只是在2018年年头,你搬离了小区。自2012年起,你在小区旁的东沙桥下用木板搭建了一个剪发点,帮助他人理发。你把剪发点命名为“夕阳为民剪发点”。从“为民”这两个字可以看出,你是一个总是为他人着想,总是想着帮助他人。你的理发点的剪发收费是让客人随意的,看得出你并不在乎这个。在剪发点你交了很多朋友,路过的人也为你称赞。你的剪发点很有特色,剪发点的墙上书写了许多你亲自挑选出来的良言。人们都喜欢在剪发点拍照存念。你喜欢在剪发点大声播放“社员都是向阳花、北京的金山上.....”等歌曲,时常把我们带回过去的时光。在2012年到2018年间,我有幸参与了你的剪发点的建设,我们建立了美好的友谊并相互信任。


梁广年家庭照


你和我讲了很多。你说你出生于39年,58年因饥饿而选择去当兵,成为南海舰队的雷达兵。在部队学会了理发。65年退伍并结婚。除了这些,当然你还讲不少细微的阅历故事。我见过那把陪伴了你几十年剪发刀,它充满故事和余温。我知道,你在阅读这封信的时候,正经历着你人生最巨大的灰色时刻。此时此刻,我无法劝告你太多。虽然你从未给我讲过66年至76年经历,我猜想你一定丰富又激烈的经过了这段时期。但无论如何,一个人也不应该因为某件事而停止追求新生活意义的向往和权力。我想你一定能够安然度过这巨大的悲伤。我记得在你的剪发屋墙上,你亲笔写了一句话“昨天已过去”。我看了很感动。

我想告诉你的是:变化才是事物的本质。78年过后,社会很快进入了新的阶段。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在经济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人们的思维及心理在这个过程中,遭受了巨大的冲击,甚至应接不暇,在很多人的内心留下了意义非凡的时刻,也留下了伤痕。不过和你所经历的时期一样,人们追求幸福、追求更加正义、追求更加平等、追求更加自由的信念一直未曾改变。当然,改革带来许多新的问题,甚至旧的问题也没有完全解决。但我相信,事物最终会朝着好的方面前进。我觉得,每个人要考虑的是,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固步原地、是什么让我们改变、是什么才会真正让我们向美好前进。

最后,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老伴、你的儿子、你的两个女儿都很好。你的老伴身体有些小痒,可以算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你的儿子是公务员,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也是接过了你的衣钵;你的大女儿身子有些弱,不过生活自理不成问题;你的小女儿结婚了,有了可爱的小孩。


望一切安好!


喻旭东

2019、10、23



梁广年在剪发点使用的镜面。我把剪发点所有文字都打印在上面。镜面上缺少的几行字是在一次展览中被和谐了


梁广年 X 喻旭东,新造当代艺术中心,广州,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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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讯 | 一个人的社会

时间:2019年6月23日-7月22日

开馆时间:周三至周日 13:00-20:00 

地点:广州市番禺区新造镇海傍路4号 新造当代艺术中心

 

艺术家:

宁静+余秋呈 刘铁民+陈巧真 满宇+徐坦 

李珂+徐然 姚鹤立  山河+徐琳瑜 

梁广年+喻旭东 刘超+刘伟伟 

石炳煌+谢剑波 李莉君+东启 唐昌旺+唐浩多


出品人:蓝海骐 

项目发起人:李一凡、徐雅珺、刘洋、满宇

策展人:满宇

策展助理:翁欣欣

展览执行:李乐




热带病艺术研究所 由李一凡、蓝海骐、喻旭东和满宇共同发起。

艺术研究所首先立足于中国南方的现实场域,这不仅仅因为珠三角的特殊地理位置,处在热带与亚热带的交汇处,更因为珠三角做为最早进入改革开放的地区,在几十年极速城市化的发展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矛盾与现象,这些现象在未被具体的理解和行动时,仍处在未知中。但我们也深知言说之悖论,它既是发现,也是遮蔽。因此需要行动者的不断返回,始终让身体保持在场。热带病作为异质的隐喻,不仅意指在现代性过程中所遭遇的不适,同时我们也将它理解为制度化认知之外的现场。我们期待通过直面自身的处境,以一种创造性的感知方式,力图在真实的遭遇中形成思考,并尝试做出改变。我们相信知识是从现实的语境中生长,并且与每一个个体相关。由于广东与东南亚之间悠久的渊源,相似的发展处境与可以互为参考的实践经验,我们也将力图与东南亚实践者产生广泛的合作与链接,来尝试一种自下而上的“南南合作”,让无名的大多数联合起来,以回应结构性的原因所造成的不对等的流动与个体之间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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