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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铁民 X 陈巧真 | 一个人的社会

陈巧真 热带病艺术研究所IATD 2020-10-31





巧真是在拍摄一个关于家人的纪录片时,想着也拍摄点流浪汉的素材,碰到了刘铁民,他是其中的一位。但只有他重新找到陈巧真说,上次那张照片拍的不好,想重拍一张。他换了张涂鸦,上面重新解释了他的出生,就这样巧真与刘铁民断断续续互动了7年。2018年他们开始合作拍一部小电影,电影拍到一半人失踪了,到处打听不到,直到在新闻中看到他,是被法院检控,他去领综援时被社工告发了。警察拿着视频证据光盘找了他一年,怀疑他参与了某次大型的社会云动。因为在监控的视频中,总能发现他的身影,但讽刺的是,他是流浪汉,本来就生活在街上。只是在这样的情境中,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需要、有归属感的存在,而结束之后,又被排除在外了,不是在监狱就是在某个城市的角落。巧真与刘铁民断断续续互动了这么多年,这个原因我想我们能够在现场展示的绘画中感受到一些,那是巧真与刘铁民在合作短片时的日记与涂鸦。在她自己上一个纪录片中,巧真拿着家人的相册,谈论着她的成长与记忆,在那平淡的讲述后面有着让人无法想象的个人命运。

——满宇





桥下的人


香港九龙区,一条叫西九龙走廊的行车天桥,长约3750米,是连接各九龙区的主要干道。桥上行车不绝,桥下阴影之处,则住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有些人聚在一起形成一个社区,也有些人,在杳无人烟之处独自生活着。


认识刘铁民,正在这样的一条桥底下。


2013年,当时我正在拍一个关于自己家庭的纪录片。纠缠在各种关系中,我搬了出来,租了一间劏房自己住,就在西九龙走廊的旁边。为了平静内心的躁动,我常在家附近流连。那时候,我参与了一个和「家」有关的摄影计划,我就想起了他们,住在桥下的人。



刘铁民和他的铁车


在不断的来回我和他们的「家」之中,我认识了很多人,并邀请他们画一张关于家是什么的画。而刘铁民是唯一一个,画了两张不一样的画的人。


那时候我在和别人在聊天,他拉着一架堆满各种胶袋的铁车走过来,在不远处坐着。我没有太关注他,偶尔看见他在本子上写东西,写了好像很久。后来再碰到他,我就走上去和他聊天。他喜欢看报纸,通常都是前一天别人扔掉的报纸。一些悲剧性的新闻事件,他会把一些细节记下来,重覆念几次或者写在本子上。我很喜欢和他聊天,感觉他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社工或义工」(虽然我本来也不是),而是一个聊天对象。


后来我和他比较熟了,就找他画画。我在做这个项目的时候就决定用画画的方法去进入。如果他没有主动诉说自己的背景和家庭关系,我不会轻易问及一些家庭的问题,毕竟每个人的露宿的原因都不一样,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这样的谈话。有些伤害是幽微却深远的,我害怕陷入这样的情绪困局中,所以直接叫他画画,从这些画打开关于「家是什么」的对话。刘铁民说自己没有家人,也没有家,就画了自己和身旁的一架铁车,铁车上放满了他生活所需要的东西。



他说一个人没有牵绊,过得快活,自由、满足、肚子永远不会饿。说完从衣袋抽出一本巴掌大的簿子,上面记录了一百二十个可以免费吃饭的地方。另有一叠纸张,上面写了他的推介,「有汤和生果,可不是每间都有。」这些地方大部分在九龙,属于新旧交替人口稠密的地区。

簿子还记录了他的随笔,包括各种俗语和诗句。他翻开一页,念道:「落魄莫问根由,最重要是活得自由。」他笑着,笑得时候眉目深陷在额头上波浪般的皱纹里,面容晒得干黑。

「从什么时候开始睡在街上呢?」我问。
「十七岁已经睡在油麻地榕树头了。」
「啊?」我记得我当时的反应有点夸张。


十七岁开始露宿,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当时的我二十出头,太多事情理解不了,也无法想像这是一种什么生活。他坦然道来这几十年来在哪里吃饭睡觉,不用申请政府援助金又如何生活。我问他为什么不去申请公共房屋,八十年代只要等几年就有单位了。他也只是笑笑,说露宿无罪。当时我也受到很大冲击,我接触过的大部分露宿者都是没有选择才露宿,他却是选择了露宿。那个时候我才懂得开始思考,露宿是什么,而我为什么要拍摄这个群体?会不会只是出于一种猎奇、消费、带着残酷的目光去看他们 越认识更多的人,我就越觉得自己很幼稚和无知。我去挖出他们的内心,却没能为力处理他们溢出的情绪。处于这种纠结中,我问我自己,为什么非要尝试走进无家可归的人当中,去探寻他们的「家」呢?我没有给自己答案,隐约之间感到一份暗涌匿藏在体内。

后来再碰到刘铁民,他说要重新画一张画,然后开始说起了他的「家」的故事。



刘铁民的第二幅关于「家」的画


他于菲律宾出生,一岁多被卖到福建。跟着养母生活到十一岁。后来养母举家移民菲律宾,他被留了下来,那一年他十七岁。

「因为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正常』的能力,就开始流落街头,打着散工过生活。」那「正常」的能力是指说话。他说自己五十岁以前都不会说正常的话,句子中的词语逻辑都是错乱的,因为以前被母亲打坏了脑子。四十多岁努力读书练习,才慢慢能够和别人沟通。


「能说说你的母亲嘛?」
「我母亲性欲很强。」


这是我从他口中听到描述母亲的第一句话,这让我闪回了自己童年的一个画面。刘铁民的母亲是个性工作者,小时候刘铁民就常看到母亲和不同的男人做爱。「因为很多男人对我母亲很不好,所以她就发泄在我和姐姐身上。」

童年常被打,又被限制不能外出交朋友,刘的童年应该过得很悲惨。

我问他为什么忽然要再画一张呢?他就说自己不是孙悟空,不是石头爆出来的,他也有家人,而且……他停顿了一下说,其实画铁车是没意思的,那个是捡回来的东西,丢了也没有所谓。



这是他重新画的一张画,左边的是他的父母,写着「菲律宾富翁」,右边的是他自己,写着「我自己穷人」。中间画了一条黑线隔开。

他说母亲跟一个有钱人走了,「从此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本来也没有关系,我是买来的东西,用完就不要了。」

我记得当时问他为什么特别用「富翁」和「穷人」形容自己和父母。他只是呢呢喃喃,说什么社会不需要穷人。当时的我还问他我可以做些什么吗?他又皱起眉头,说穷人生活也很好,没有太多欲望也没有烦恼,所以不需要别人帮忙。我才觉得自己其实很骄傲,带着残酷的目光去看他们。



这是我们在公园聊天时的录音,刘铁民说起自己的童年,没有悲情,像是陈述一个久远的故事。但这段对话却让我回溯了自己的童年,同样也是在一种不安中走过。我常常很安静,别人对我的评价是很听话很乖巧,没人知道我的内心如此焦虑。


「我是多余的。」


其实童年的许多事情都忘记了,只有这个想法一直埋藏在记忆里。我记得小时候我有一本日记。里面写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这样的一本私密日记让我感到安心,能让我安放无处可放的情绪。这种习惯一直到现在。后来长大后来到香港,和自己的家人团聚。一家六口住在一个狭窄的房子里,没有一处私人空间。面对一个新的世界,我投注了所有的热情。我开始变得叛逆,成绩差而且常要见家长,可是我很开心,觉得自己已经脱离过去,成为一个新的人。就这样我交了很多朋友,却和家人保持距离。直到有一年过新年,我回到了一间童年曾经住过的房子里,看到了一面墙的涂鸦,我认得自己那些歪歪斜斜的字迹,忽然各种情绪像浪一样涌过来,我全身湿透,呆在房间里像回到了小时候。我以为我建立的界限很坚固,原来只是一道幻影。


墙上的涂鸦


好几年来纷吵的家庭让我很排斥这种关系。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已经决定搬离家。搬来搬去,感觉依旧漂泊。走近无家可归的人当中,让我更能体会这种感受,很多人提醒我女孩不要独自做这样的事情,我是有恐惧,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感到安心。刚开始做这个项目只是觉得可能有什么社会意义,后来才明白,是为了返回我自己。放大那种从前被藏匿和伪装的感受,让从前模糊不清甚至面目全非的「我」慢慢清晰起来。

在「桥下的人」这个项目中,有些哀伤都来自童年,有些愤怒关于家人,我也试着去理解,家是怎么样的一种精神大厦,我们又是如何去建构它。


桥下的人


刘铁民在画第二张画的时候说到五十多年前,父母离开的那一天,他走了出门却不知道去哪里,一直在街上反复的走,他感到自由,又感到失落,最后停在油麻地的那棵大榕树下。


从「自己和铁车」,到「自己和父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可是在他第二张画的时候,看到他画得更认真和仔细,在卡通化的人物下,我努力想像他童年的模样,想像他也曾经是个婴儿,被母亲抱在怀里的画面。看到这样的一个画面,感觉在迷茫中,摸到一座房子。

刘铁民拍的,油麻地的榕树头公园



我的纪录片


在完成拍摄「桥下的人」之后,我发过这样的一个梦:在一处广阔的平原上只有一个房子。我在里面四周一片黑暗,我感觉有某些东西在动可是看不见。想开灯,有很多灯掣可是全都没有反应。我呼喊着然后抬头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双眼睛看着我。是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我不敢多看一眼。开不了灯我就想开窗吧,可是找不到窗。我就在梦里跟自己说,是在发梦,你想像一个窗出来。窗口出现了我跑去打开,一阵风吹进屋子乱动,但窗外也是一片黑色,我很害怕。我就说找门吧,想像一个门出来,我在黑暗跑来跑去,忽然前面有一道门,我冲出去有一点光进来,我往后看了一眼,屋里空空的中间只有一张很大的木床,周围都布满了灰尘,我就醒过来了。那是我父母的床。

为什么要写这个梦出来呢?我不知道,我就想到它了。后来我大学要交毕业作品,我就想,毕业以后可能不太会回家了,不如就拍自己家吧。我就开始了拍摄关于家庭的纪录片。



《32+4》剧照


在拍摄中,我开始去问一些我以前不敢触碰的问题,我问父母的冷漠和缺席,背叛和暴力,我问他们了不了解我的童年? 我提问,可是我没办法向他们诉说什么,我没有这个勇气。这个过程很痛苦,包括我的父母,我的行为深深的刺痛了他们,他们同样没办法回溯过去。回避或拒绝,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既没有阻止我拍摄,也没有离场,只是在景框里,背着我沉默不语。我们始终无法共同凝视这段不堪的过去。这些沉默的背影,是如此平凡的软弱,而拿着摄影机的我,又是如此冷漠,几乎有种对抗的意味,这种对抗回应了我常年积累的悲郁,也看到了父母隐藏的阵痛。 我放弃了拍摄,放弃了梳理复杂的家庭史,只想打开一个被掩盖的井口,揭示它的状态,破败和污浊,让它在镜头之下显示出来,包括自己的扭曲的倒影。 在这个过程,我才重新认识了自己,确认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32+4》片花



刘铁民迁徙式生活


一年后,我交了毕业作品,感觉自己变轻松了,也不想再住劏房了,就和朋友合租一个唐楼单位。那里旁边有个小公园,刘铁民就在那里睡觉。

就这样,在往后的日子,我们常碰到面,我有时会找他帮忙做一下搬运的工作,这也是他平常赚钱的方式。从十七岁到七十三岁,他几乎睡遍了香港十八区。在七十年代时,九龙仍有很多唐楼,街道仍然很阔,公园仍然很舒服。随处拾来一些木板搭成小屋便是家,这个家还能维持好一阵子。天气热就住进公园的凉亭,喝啤酒看人下棋好不写意。那时候他做清洁工,随处躺下来休息也没人理。八十年代,工作很多,他赚了很多钱,还帮刘德华的公司做过保安。他租住了一间在大角咀的板间房,才二百元。但最后敌不过木蚤的缠绕而回到街上。他喜欢睡在街上,通常是唐楼楼梯底,人来人往,能看见各种各样的人,总会和什么人谈上几句话,时间久了也能认识几个朋友。


香港的板间房是用木板把一个单位隔成10至12间,公用厨房和厕所。屋内闷热,有蒸汽房之称


这是他现在睡觉的椅子


上:刘铁民他形容自己外表乱七八糟有很多神化思想

下:刘铁民的铁车,是他能够拥有的全部,但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所以他说自己是一无所有。


但是现在,很多地方已容不下露宿者,政府有各式各样驱赶露宿者的方法:洒臭粉、淋水、强光、桥底加装石礅等,权力遍布了所有空间。他不能随处找个「家」席地而睡,又不能安顿个人物品,所以他找来铁车,放上被子和雨伞,就有了一张遮光遮雨的流动睡床。当香港所有公园的长椅都加上了铁条作间隔时,他也习惯了坐着睡去。香港的公共空间不断的收缩,一般市民的休闲地方也不够,自然就排斥露宿的人。露宿者的社区也只能存在于远离民居的行车桥下。在公共视野里,他们是散落在暗处不被看见的人。刘铁民曾住过桥下、码头、隧道、运动场、殡仪馆、公园和麦当劳等。问他住那里比较难受,他说老人院排第一。

在他六十岁的某一天,他在街上睡着朦胧,忽被一个「好心人」叫醒并送去了护老院,那个「好心人」就是院长。院长帮他申请政府资助,然后得到的资助全部用来交了月费。他和十九个人住在一个不到1000呎的空间里,吃的很差,刷牙没牙膏,如厕只能用两格的纸巾,每天陪着院长看股票,被喂吃不知名的药物。他说那不是监狱,是地狱,里面的老人都痴呆了。他也没法逃出来,因为大门装了密码锁。二个月后,他觉得生不如死要变神经病了便张口大叫。他「撕裂喉咙」的叫着救命,一直叫了半天,直到院长受不住就放他走了。门一开,他连身份证也没有拿就跑了。

他走到警察局补领身份证,跟警察说要去老人院抗议囚禁他,警察说一个人抗议没有用,抗议要很多人才有用。他就打消念头,一无所有,重新回到了街上。


在我和刘铁民的相处过程中,他从来不是被动、痛苦,或孤独的。我觉得他是很自由的生活着——这种自由是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找到生活的尊严,即使排队取饭吃,他也不会乞讨求怜。他也没有叫我帮助他脱离露宿生活,反倒是带我去了很多排队吃饭的地方,住了一晚避寒中心,吃了两个免费的杯面。一开始我也只是好奇,有点像是体验露宿的游戏。后来了解他多了,我才开始去思考,这样的人生,在追求着什么,或者没有在追求什么。背后又有多少是身不由己,又有多少是自己的选择。

在2014年,我和很多人一起经历了一场无疾而终的社会云动。在现场,我有时候会碰到刘铁民。他总是一个人安静的站在群众边缘。我们聊了几句后又各自淹没在人海中没有交集。运动结束以后,我整个人很茫然,有段时期很沮丧,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焦点,日子却过得很快。不知如何脱离这种无边无际的状态。有一次,有朋友邀请拍个短片,题材内容不限,我就想把这种情绪拍出来。一开始是想去同样有这种情绪的朋友家拍一个镜头/一种状态,组成一条短片,但是没有人愿意,我就只能写剧本了。因为本来也没打算要讲一个什么故事,只是想拍一些徘徊在失意之中的人,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那些混乱幽暗的地方,用各自的方法,诉说自己最卑微的生存企求。写的时候不自觉的把很多关于刘铁民生活的经验写了进去。后来我就直接找他,和他谈起了故事。

我常常想出一个东西来,带着某种情绪,然后他心中相似的事情就被唤起。在我们这种相互交换的过程中,日常语言的表达很容易产生误解,也很难触及到心理层面的东西。我们就用类似画画的方式来建构一个图像,比如在什么空间,有什么人,有什么行为。透过视觉化去表达,虽然大家有不同的理解,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的情绪。

刘铁民当保安的时候常会碰见半夜有人在暗处做爱,他觉得他们很不道德,却又忍不住偷窥。他觉得女人都像他母亲一样,性欲很强,对于母亲,很多事情他都忘掉了,唯有她赤裸着身体被人骑在床上的形象没有褪去。


在我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在某家庭寄住,有一次母亲来探望我。我和她睡在一起,盖着被子。半夜有一个「东西」从被子下爬了上来,那是巨大的一团肉色物质,骑在母亲身上。它就像某种肉色的动物或野兽,发出呼呼声。我睁着眼睛,母亲看了我一眼又转头向着「他」,跟他说我在梦游,每天半夜都会醒来。于是,我像是收到某种指令,下了床来回走着。床上的被子胀得像个汽球,上下郁动,随时会爆开。


这件事我一直记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的「另一种形象」。


刘铁民说他童年都是在屋子里过的,他不可以外出。母亲每天都接很多客,所以常听到呻吟声,很困扰。于是我们从关于母亲的意象出发:偷窥、虚拟、性、自由、捆绑,发展了这样一个影片。


《无调人间》海报


《无调人间》



刘的梦境与笔记


拍完无调人间之后,我想拍一个以他为主要角色的影片,于是我走进他的日常,先以纪录片的方式去理解他。

他翻开他的簿子,给我看他记下的一些梦和事情。


刘铁民在簿子上记录了自己的梦境


其中有一个梦,他反复梦见多次:他站在高处想要跳下去,感到很害怕。到跳下来坠地的一刻,他飞了起来。刘铁民说,如果睡得深沉,偶尔会发恶梦,但醒来就忘记内容了,只记得那种恐惧。

他曾梦见从高处堕下,梦见自己将死,梦见自己不能动、或飞翔、或穿越墙身。

他跟我说有一次他睡在码头的地上,睁开眼睛看到一只没有羽毛的白鸽子,它裸露着粉红色的皮肤、眼睛黑黑的看着自己。他想要起来,可是不能动。他感觉自己要死了。鸽子是要来带走他灵魂的,可是它没有羽毛。他在想,如果它不会飞就不能带走他的灵魂,那么他的灵魂就会游荡在世上,像现在做人一样。他很害怕,用尽力气抖着身体,使了半天力也没有反应。汗水包裹了他的全身,他觉得要晕过去了,就说试最后一次,不行也只能死去吧。后来他成功挪动了身体,那只白鸽也不见了。从此以后,他就不敢躺着睡觉了。他本以为是梦,后来摸到自己全身都湿了,知道这是现实。

为什么是没有毛的鸽子?

他说起了耶稣受洗时白鸽降临的故事,他相信白鸽是使者,带领人的灵魂去安心的地方,如果死的时候没有使者,可能会迷路。他说他并不怕死亡,只是害怕灵魂迷失在现世里永无休止。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死亡是什么。对他来说,死亡就是现实和魔幻的连接点,是他对虚无人生的一种盼望。

刘说他看过一个新闻。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想跳楼,楼下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时间久了看热闹的人不耐烦了。那人男人就跳了下来,然后歪七扭八地站了起来,理了理染满血的恤衫,和围观的人逐一握手,然后抖着嘴唇不知说了什么就倒地死去,送到医院内脏都烂了。

他说那个跳楼的男人很惨,自杀都被当成风景。我问他是哪个时候的新闻呢?他就说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发生,他亲眼看过几次。


刘:「如果是我,就在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死去。」
我:「那是为什么?」
刘:「死在街上不好看呀,觉得你怎么这么惨。而且发臭又影响到别人。」
我:「嗯……那会去哪里?」
刘:「去一个安静些的地方,我已经找到了,那里有树呀鸟呀和泥土,可以埋住自己。」


一个人在将死之时走上山埋掉自己,听起来很像是电影桥段。他选择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论他最后如何、有没有这样做,一个人到底是有什么样的人生经历和心境,才会想着要这样去静待死亡的来临。


我的日记


在我们所见所感之中,某些意象屡屡重现,在梦中经历的焦虑和恐惧、人悬空的状态、死亡的出现、它们与过往的经验或微弱或强烈的相诘。这些内在的图像有没有某种连结,又是指向什么,我难以说清其实也无从知晓。

流浪猫、废弃的房间、森林、被驱赶、无声无息的消失……


根据这些事件,我写成了一个叫「在森林和原野」的故事,让他来演他自己,我们还投案参加一个短片比赛,拿到了十万港币的制作费。

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人,在城市里四处流浪,寻找可栖息之地。有一天,他回到桥底发现住处被火烧黑了,在一堆瓦砾中,他拿走了一袋东西,从此不知所踪。


影片的拍摄在冬天的某个冷夜开始,那一天桥底要被清场,我们回到了现场,在政府的人来之前拍了一场戏。


在拍完这场戏后,我们失联了几天,再找他拍第二场时已经找不到人了。我每天奔走在九龙的街头寻找他。找了一个月,终究没有找到。他就失踪了,为什么呢?当时我很沮丧,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影片也没办法完成了,只能退出了当时的短片比赛。这种感觉很吊诡,本来要拍的故事是他在遭遇到某些事情之后无声无息地退出城市,不知所踪。这竟然在现实中发生了。


《寻找刘铁民》


失踪一年后,我一直没有看到他。直到一宗新闻。

这是一单占旺的案件:
2018年10月26日,高等法院宣判刘铁民判监4个月,即时入狱,刘铁民不满判决,决定上诉。

看到这则新闻,想起这样一个事情。两年多前有一次在公园看到刘铁民,他拿出40多只光碟给我看,说是警察拍他的影片。为了把这些光碟送到他手上,两个警察在九龙找了他一年。他嫌带着麻烦想把它丢了,后来我帮他留着,我看了里面的内容,人头涌涌,要找出他的身影比玩「威利在哪里」的游戏还难。

刘铁民出现的新闻片段


刘铁民给我的40张光碟,里面的素材加起来有10个小时


当时我常常在旺角的现场,不知道他也在人海里。2014年底,云动结束了。我们都回到了日常,他回到了街头,每天和以前一样排队吃饭睡公园。后来我看到新闻,找到新闻上站在他旁边的义工,才又找到了刘铁民。本来有人帮他租了一个木板房,让打官司的人方便找他。他住了两天又回到了街头上。

我问他怎么忽然失踪了,他就说那天想去申请政府的社会缓助金,去了社会福利署,刚交上身份证,警察就来了,把他给抓走了。这才知道原来他被通缉了一年。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事情,生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身边也没有人对他说什么,却已经是通缉犯了。我问他在旺角清场的时候为什么不离开呢?他说当时所有人都没有离开,所以他也没有打算离开。那为什么要参与这场云动呢?他就说自己是香港人,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是睡在街上,所以没有人是露宿者,都是香港人。他感到他是大家的一份子。不再被标签为露宿者,就像三十年前一样,只有在这些时候,他才找到自己的身份是什么。

其实有没有真谱选,他的生活是差不多,回到日常,他依然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人,依然要靠本子上记录的一百二十五个地方拿饭吃。每天吃饭喂猫,洗澡睡觉,也没有和其他人产生太多关系。跟我也是一样,片拍完了还是没拍完,他都不是很在乎,他随时可以离开,没有人关注,孓然一身,四处游走。

因为这宗案件他每星期要到警署报到,由于他没有钱乘搭交通工具,都走路去警署,这对他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花去他很多时间,所以他说:「都没有时间洗澡洗衣服了。」


根据他的记忆,这是他在法庭上的辩护词:法官大人请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打完又打,浪费大家的钱,你知道我们的诉求不是藐视法庭,而是因为公义。所以我不会认罪,我们所有人都不会认罪。不如取个折衷的办法撤销我们的控罪,还我们一个清白,给自己一个尊重。

后来他缺席了最后一次的上诉庭,法庭宣布判决他无罪。坐了13天的牢房,他恢复了自由。他跟我说,在监狱里的生活其实过得不错,饭菜都挺好,而且每天都有糖水吃。不过他还是习惯了自由的露宿生活,但可能会提早离开市区,到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生活,因为自己老了随时会死去,他不想给人看到自己死在街上。


案件结束之后,他搬到香港靠近深圳的边境上水区,就睡在一个殡仪馆附近。我去看过他一次,感觉在这之后他变得更边缘了,电话也不开。上水离那一百二十五个拿饭的地方很远,大概他不想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吧。这之后我也很少见到他了。

一年多以后,我在金钟又看到他,他弓着身在路边拾着掉在地上的海报,贴在墙上。那是最近的一次社会云动,像以前一样,他在人海中出现,很快又被淹没了。

最近一次社会云动中他的身影

又在新闻中看到他


《一个人的社会》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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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名者实践到《一个人的社会》| 热带病艺术研究所





展讯 | 一个人的社会

时间:2019年6月23日-7月22日

开馆时间:周三至周日 13:00-20:00 

地点:广州市番禺区新造镇海傍路4号 新造当代艺术中心

 

艺术家:

宁静+余秋呈 刘铁民+陈巧真 满宇+徐坦 

李珂+徐然 姚鹤立  山河+徐琳瑜 

梁广年+喻旭东 刘超+刘伟伟 

石炳煌+谢剑波 李莉君+东启 唐昌旺+唐浩多


出品人:蓝海骐 

项目发起人:李一凡、徐雅珺、刘洋、满宇

策展人:满宇

策展助理:翁欣欣

展览执行:李乐




热带病艺术研究所 由李一凡、蓝海骐、喻旭东和满宇共同发起。

艺术研究所首先立足于中国南方的现实场域,这不仅仅因为珠三角的特殊地理位置,处在热带与亚热带的交汇处,更因为珠三角做为最早进入改革开放的地区,在几十年极速城市化的发展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矛盾与现象,这些现象在未被具体的理解和行动时,仍处在未知中。但我们也深知言说之悖论,它既是发现,也是遮蔽。因此需要行动者的不断返回,始终让身体保持在场。热带病作为异质的隐喻,不仅意指在现代性过程中所遭遇的不适,同时我们也将它理解为制度化认知之外的现场。我们期待通过直面自身的处境,以一种创造性的感知方式,力图在真实的遭遇中形成思考,并尝试做出改变。我们相信知识是从现实的语境中生长,并且与每一个个体相关。由于广东与东南亚之间悠久的渊源,相似的发展处境与可以互为参考的实践经验,我们也将力图与东南亚实践者产生广泛的合作与链接,来尝试一种自下而上的“南南合作”,让无名的大多数联合起来,以回应结构性的原因所造成的不对等的流动与个体之间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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