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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粹盈 2018-05-23

 

 

作者简介

作者大学期间,1979年


陈粹盈,山东大学历史系77级,毕业后从事妇女界的宣传报道以及担任干部教育领域的历史教师,1990年作为自费访问学者赴加拿大里加纳大学进修,现任加拿大联邦政府公务员,在海外中文媒体上发表纪实文章,随笔和诗歌。


 原题

追忆祖父 

                                                         

 

     祖父的祭日是1975年7月20日,三十二年了,年年七月,怀念之情,如泉涌来,每欲提笔,将缕缕思念归纳整理,都因俗务缠身,未能成章。适逢加拿大国庆七月一日长周末,想到今年自己将迎来知天命之年,无论如何应该了却三十余年的夙愿,遂将尘封记忆中的点点滴滴,一一道来。

祖父,1973年

 

(一) 

 

     我的祖父实际上不是我父亲的生父,而是伯父,在大家族中的诸兄弟中他行四,人称四爷。在老爷爷这一分支上,因他身为长子,妻子小产二次后不孕,我的老奶奶下令将她的幼子的长子,当时还在在襁褓之中的我父亲过继给伯父,那是1926年的事。这是一个家学渊源的书香门第,但仍不免旧式大家庭的桎梏。据说我奶奶为了感激婆婆的恩惠,曾于老奶奶病时,将自己手腕上的皮剪下四小块,煲汤与药同煮奉上。

 

      当时家在济南,自1918年10月美国初设济南领事馆起,我祖父的幼弟,即我的亲祖父,我称作六爷爷的,在那里担任打字员。1928年,六爷爷被山东省公派赴美留学六年,先后拿到明尼苏达大学学士学位和哥伦比亚大学的经济硕士学位,回国后曾短期在四川大学教经济学,有时写了讲义,还需寄给兄长过目修饰文字才用于课堂。我爷爷自1928年起接替六爷爷在领事馆工作,担当会计。

 

      祖父的最高学历只有高中,可是天文,地理,英语,数学,无不精通。中文功底更是深厚,旧体诗赋,挥笔而就,尤其是一手绢秀至极的蝇头小楷毛笔字堪称一绝,书于扇面,实乃艺术珍品。他博览群书,腹藏史籍典故,无穷无尽。自儿时至我的青少年,每当夜幕降临,我多半是在他老人家的取之不绝的故事之中进入梦乡。有父辈的朋友评论道:“有这样的爷爷,小盈无须用功求学,熏也熏出来了。”的确,耳濡目染,自小我的成绩名列前茅。有件事至今印象深刻,四岁时,有一天,爷爷要教我“横竖撇捺”四个字,我见太难,撒腿就跑,被拽回去,打了手心。

 

      六爷爷不久后于1935年又二进美国济南领事馆,担任翻译。1937年七七事变后,抗战开始。是年末,山东省主席韩复渠在兵临济南城下时,议降未遂,炸毁黄河铁桥,企求苟延残喘。后来,日军绕道惠民渡河,韩复渠等竟弃城逃遁。美国领事东避青岛,临行前嘱咐爷爷除了负责保管之外,随时须将济南情形告知青岛美领事馆。同时又指定美传教士四人,轮流来馆,协助解决疑难问题。济南陷落,祖父携全家老小,避难于领事馆内。一时三亲六故纷纷前来求助,共三百多人避于馆内。祖父午夜巡视,见明月中天,灯影惨碧,凄凉万状,他赋诗一首,题为《感怀》:

 

        一炬余光照夜阑,

        纷纷胡骑大河干。

        应知城下难盟楚,

        不信军中竟有韩。

        风援胡沙灯影碧,

        城浸冷月雁声酸。

        采薇何处西山觅,

        欲把余生向懒残

 

         后来,他和六爷爷曾代后方向沦陷区传递信件,本以为信件是不会被拆看的。不料,有日寇宪兵队的大汉奸杨某,派人警告他们兄弟两人要自爱,否则会有暗杀之虞。从此他们二人闭门不出,领事馆处于停顿状态。1938年11月,新领事到任之后,重开领馆,与日伪政府虚与周旋,工作点到为止,领事馆的事务,甚为简易。

我的亲生祖父六爷爷

 

         珍珠港事变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 1941年12月8日,日本宪兵队的伍长突然闯进领事馆,将领事看管,大肆搜查电台枪支,一无所获。搜查完毕,将爷爷兄弟二人带走,随即拘捕。领事因享受外交官的待遇,未送集中营,而是监督出入。爷爷二人被捕入狱半年,在此期间,遭轮流审讯。


        六爷爷曾被棍击数十下,头部腰部受到重伤,从此落下伤病。还曾遭罚站罚冻,不准饮食睡眠三天三夜。次年6月13日领事离开,济南领事馆关闭。6月18日,即美领事离开五日之后他们得以释放。家遭此难,顿失依靠。我的两个叔叔在此期间因照顾不周,分别患了脑膜炎和婴儿瘫,终生未婚。 他们曾是多么漂亮可爱的两个男孩子啊!

 

         我的患婴儿瘫的叔叔,相貌堂堂,多才多艺,书画诗文,精致优美; 他性格温和,情感细腻,气定神闲,意志坚忍,更兼内心世界丰富,个人修养极佳。早年在家为一些工厂从事绘图(blue print)工作,自食其力,也曾为一些学生准备考学,进行中英文及数学方面的辅导。现依靠每月少量的孤残老人补贴,亲友的接济及以往的积蓄生活。他一生与另一位患脑膜炎后遗症的弱智哥哥住在一起,为自己和哥哥准备一日三餐,直至如今。 68岁的他,托着病残之躯和永远都离不开的双拐,日复一日,做这些健康人都未必做的杂务,真是勉为其难。所有相识者,无不为他的才华折服,无不为他的命运扼惋痛惜。他具有和祖父一样的人格魅力,人们经过他的居所,都爱驻足停留,或海阔天空神聊,或推心置腹倾谈,或听其分析劝解各自的烦恼。

 

         爷爷和六爷爷出狱后,宪兵队长星之内带着汉奸时常上门,一是监督,二欲迫使他们为日伪政权做事。他们对日寇深恶痛绝,决不就范。为避纠缠,爷爷到济南商会当了秘书,六爷爷则在济南著名实业家苗海南先生的介绍下去了南京大南保险公司。


亲祖父陈官勤, 即六爷爷在哥伦比亚大学修社会学硕士的记录和在美国济南领事馆的工作记录,挖掘于哥伦比亚大学历史资料馆

 

         1945年抗战胜利,举国欢腾。六爷爷自南京回济。一天,他在一家著名的西餐馆,遇到美军一高级军官,该军官初来山东,人地生疏,遍寻翻译不果,与我六爷爷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后他问六爷爷做何工作,得知六爷爷正在找工作。军官想起美军将在青岛登陆,与国民党政府打交道,急需一名高级翻译,美国青岛领事馆也需要人手,于是,用军机将“陈氏兄弟”(美国人称呼他们二人为“Chens Brothers”)全家迁至青岛。


        爷爷和六爷爷不但担负了青岛领事馆的巨细事务,而且在美国新领事未到的几个月内,临时掌管了赴美签证之权。我父亲当时刚刚考上北京辅仁大学,学校有些助教风闻,这个学生的父亲和叔叔在青岛美国总领事馆负责签证,纷纷赴青申请。他们未曾像今天一样托关系走后门,只是听说青岛签证相对容易,而从此负笈海外。

 

      抗战八年告捷之初,凡是曾在日伪政权中担当过科级以上职位者皆定为汉奸。许多人诧异我们家的背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与美国人如此密切?家中一时门庭若市,皆是上门求为说情的被定为“汉奸”者。一贯好好先生的爷爷做出决定,因无法确定是非,不明就理,我们决不涉及此事。

 

      1949年,司徒雷登离开南京,青岛美国总领事馆关闭。

 

(二)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的命运可想而知,作为 “美帝走狗” 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祖父每每愧疚地言及是他影响拖累了父亲,而我,从小饱尝邻居”红五类”孩子们的欺负。一出门就被人追着骂 “大资本家”,扔石头,夺菜篮,倒空油瓶,横腿拦过道,等等。实际上,我家从未拥有过任何产业,甚至不曾拥有过私房,纯属 “无产的非无产阶级”。祖父乃一介书生,毫无投资理念。家中在四十年代后期,天天高朋满座,以诗会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我中学就学于青岛二中,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1972年柬埔寨亲王西哈努克来青访问,班上的优秀学生都被选去迎接贵宾,而我则因出身不好不予推荐。1973年因各方面表现突出,被选拔为校级标兵和尖子,但每次级部活动时,级部政治指导员老师都要强调一下我是“家庭出身不好,而自己表现良好的典范”,每闻此言,如坐针毡。

祖父母, 父母和我

 

      1950年代,家中住房尚可。位于江苏路49号一栋桃花和丁香花簇拥的洋房,是我出生后居住的地方。1959年,当父亲出差时,一街道委员上门动员祖父母和妈妈 “暂时搬迁”至同一条街的另一简陋民居,让房给家中有五个子女的军代表。那时的人,简单纯朴,不疑有诈,待父返家,已成定局,无可挽回。这一 “暂迁”,就是三十五年。搬迁后数月,路上再遇那街道委员,他佯装不识。


      这房子夏天西晒,没处躲藏,冬日开门即是天地冰雪,寒风直入,无遮无挡。生着炉子,家中温度不过零上4度。全院九户人家唯有一个水龙头,要下十八层石阶去打水。从六岁起,打水就成了我的主要家务之一。我用的小桶,每天需要上下来回跑十二趟才能注满水缸。

 

       由于祖父的博学远近闻名,街道办事处恩准他担任民办教师,实际上爷爷主要负责培训教师们。当时我受托于离他办公室不远的一家幼儿园,晚上散园后,经常和小伙伴一起去趴窗看爷爷备课。有时会因打扰他挨几句训斥,有时会被牵着手步行回家,有时在雨中,祖孙俩会合撑一把油纸伞缓缓前行。这如同一幅画,定格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当他退休的时候(实际上是学校解散)同校其他教师合写给他的临别赠言,溢美赞赏,令人过目难忘。 “诲人不倦” “鞠躬尽瘁” “尽职尽责的老黄忠”是其中的评价。

 

     1960年代后期,青岛一组 “遗老遗少” 组建了一个 “社会人士生产组”,在位于济阳路6号的一个车间加工磨制电刷子,后称 “青岛电刷厂”。此产品制造过程脏且污,黑色粉末充斥飞扬,至今我也不明白是何用途,爷爷与其他工人,包括昔日国民党军官,资本家以及私塾先生等等“残渣余孽,”一周六天,辛苦劳作,挣取每月24元的工资。每晚回来,如同井下回来的矿工,衣服口罩全是黑的。


     记得有一次,工宣队命令他们准备“在旧社会花天酒地时吃的酒菜”带到厂里,以供批判。当时物质供应极为贫乏,一切凭票证供应,分配有限,爷爷回家一筹莫展,爸爸劝他不必太认真,最后糊弄了两个家常菜交差。据说,在工宣队长痛斥众人一顿之后,将摆满碗盘的饭桌一脚踢翻,这些社会人士被绑飞机式押上台的有之,被勒令低头走上台的有之,爷爷属于后者,因他极其忠厚老实,从不多言,得以 “宽大处理”。

 

     1971年的一天,我放学回家,爷爷眉头紧锁,困坐愁城,对我说: “咱家以后更难了,要面临大的变化。” 原来,工宣队将所有“社会人士”扫地出门,取而代之。我们家的生活来源将全靠父亲50几元的工资来养活祖父母,他自己和我;我母亲60几元的工资全都要拿到姥姥家,那里有姥姥姥爷,她自已,比我大两岁多的小姨和我弟弟。父亲下班闻讯,安慰爷爷说: “您也该歇歇了。” 这年,爷爷八十岁。

 

(三)

 

       如同众多古代的诗人墨客一样,祖父亦好杯中之物。他的一尊精致的酒壶放在木匣中,木匣面上刻有 “诗苗”二字。他好饮,但只是浅尝则止,饮后往往诗兴大发,挥毫提笔,当时生活困难,喝的是零打的劣质白酒,一次不过一两而已。即使如此,也足以使他尽兴和愉悦。有向友人的索酒诗为证:

 

我生酷嗜酒,一举曾十觥。

年老血气衰,隔日方一盅。

在昔承嘉惠,佳酿赐一罂。

芳烈无比伦,恍若来蓬瀛。

僧多粥易罄,尊中已屡空。

渴喉乾欲裂,大旱望云龙。

治水要穷源,归马识旧踪。

灵丹苏涸鲋,还须拜仓公。

斯酒来非易,所希不敢丰。

半斤或四两,足以御残冬。

倘承慨然诺,感谢将无穷。

何人任提携,我意劳苏卿。(注)

 

        (注) 友人苏叔叔可以代劳去取酒。 

        

        他的大弟,也就是我所称呼的五爷爷,在天津电业局退休之后,每月从退休金中拨出四元人民币寄给兄长,总是由我拿着汇款单到堂邑路的邮政局兑现。每逢寄款之日将临,爷爷往往推玩起他的一副骨牌,看看 “酒色财气”中他能得到什么。若答案是  “酒” 或 “财”,皆大欢喜;“色”字被他用济南官话一读,念成 “shei”(三声),我们便作无奈之状,一笑了之。“气”则是更不受欢迎的了。

我小学一年级


      身为中学生的我,常常设想,有朝一日,若能领到自己的工资,一定好好孝敬爷爷,经常为他购优质一些的酒,那他会何等高兴!这小小的奢望却差之数月,永留遗憾。

 

     自1920年代,爷爷进入美领事馆任职,至1949年青岛闭馆,他的薪俸中照例扣除退休金部分,即pension plan,工作满二十年的即可享有终生退休金。他任职跨度超过二十年,但因太平洋战争后闭馆数年,以至于短于二十年,六爷爷工龄前后加起来,约为十九年多。企盼能将所扣工资拿回来,以解困顿,成为爷爷晚年的一个心愿,而当年中美交恶,此事难于上青天。中美建交后,1981年有故人赴美多方交涉,经过冗长繁琐的各种手续,终于取回了连薪带息的二千多元美金,这笔钱如果在他有生之年回到手中该是何等一笔巨资!

 

       六爷爷早于文革之前就去世了,他最年轻,却最早辞世,与在狱中受到日本宪兵队的棍击头部不无关系。爷爷和五爷爷老兄弟俩,皆于1975年夏相差一月离世,在此之前,他们书信频繁。五爷爷仅有一女一子,女儿早于父母之前患癌症去世,其子我的堂伯陈大同于1949年护送远亲去台湾,一去不返,杳无音信,从爷爷给五爷爷的诗中可见他们对天涯游子的悬念忧思,可惜我出国后家中经过拆迁,爷爷的诗本以及我手抄的备份不知所终,至今仅存散稿二十几首。


        直至1980年后期大同伯父才有下落。他1950年代自台赴英牛津大学留学,神学院毕业后一直在台北任教会牧师。1990年我出国前夕,他得以赴大陆祭祀兼省亲,曾在五爷爷五奶奶墓前长跪不起。

 

(四)

 

      祖父生性坦诚,秉厚随和,从不抱怨,极易相处。无论别人包括十岁时初沾厨艺的我,准备何种饭菜,他永远都说 “好极,好极。” 别人与之商量事情,他总是回以“是,是,是,行,行,行”,是典型的温良恭俭让的老好人。那种恃才傲物,挑剔吹疵,在他身上无踪可寻。


        他的众多弟子,从十二三岁的少年到七八十岁的老者 (属于他早年高中毕业后所教的少年人),无不对他敬重有加。他在家施教,分文不取,当时社会风气也不兴收费。 学生们常赠一点心水果之类,略表感谢。 


        在我写此文时,出于好奇,在网上google爷爷的名字——陈鹤巢,竟然发现北京大学泰斗级的比较文学大师季羡林教授,是他当年的学生。 季老多次提到,他十二岁到十五岁时,晚上在济南的尚实学社学英文,爷爷是他的英文教师之一。我想,倘若有机会,季老一定对失散多年的老师后来的景况愿闻其详……

 

       祖父感到遗憾的是,他的孙子孙女从未跟他学习英文。当年的我,满足于学校各科的满分高分,业余时间忙于校宣传队的排练演出,目光短浅,年少无知,看不到学习英文的用途,以至于在1977年高考时未敢报考英文专业,而被录取于一很不适合我兴趣的专业。大学期间,尽管热爱英语,但是主要靠自学,未受过专业正规训练. 来北美这许多年,至今也未达到祖辈的英文水准. 每念及此,难免汗颜。

 

     祖父身体较好,唯不适青岛的潮湿气候,每年夏天必犯哮喘顽疾,秋凉即愈。故每年暑假,我便自然担当起陪护一职,尤其在1973年春祖母去世之后,爷爷十分悲伤,我加倍体恤照顾,试以解忧。他的《悼老妻》一诗,描述了他的心境:

 

小园花事逐东风,

人伴春归雅趣同。

六十三年同岁月,

九旬余日困樊笼。

孝贤自逊孟锺郝,

生计无殊贫下中。

嫁得黔娄乖百事,

鼓盆无意学庄蒙。

 

     为消除爷爷的孤寂,我常榻前读书。所读之书,皆借自校图书馆。一次,我试读《牛田洋》一书,爷爷说, “千篇一律,我不想听。” 十六岁的我,还满心诧异: “每本内容不一样啊!” 那么,换听收音机吧.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的歌声传来,爷爷说, “真是没词儿了,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随之伴以苦笑叹息。

 

     记得是1974年,《南征北战》电影重拍放映,我将好不容易搞到的一张票让给爷爷去看。 我陪送他去电影院,散场后接他时问起观后感,爷爷说: “除了走路就是打枪,实在没什么看头。” 当时的文化娱乐,贫乏至极,见闻有限的我,鉴赏力与祖父不可同日而语。1980年代初,家中有了电视机,我多次感叹, “如果爷爷还活着……”

 

       爷爷在世时,我曾数次做噩梦,他老人家去世了,每当哭醒,一看爷爷还在,顿时云开雾散,破涕为笑。1975年7月20日,星期日,前夜雷雨交加,爷爷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一清早,他唤我起床,去看学校包场的电影《草原英雄小姐妹》。当时,他旧疾已犯,天天卧床。中午,忽然呼吸急促,痛苦十分。我扶他起身,急喊妈妈。妈妈遣我去找她的好友青医的赵大夫。


        那时老百姓家中皆无电话。 七月酷暑,烈日当空,我飞跑到龙江路的赵大夫家求助。当我们全身汗透地跑回家中时,邻居告我,刚才爷爷一口气未上来,已被妈妈借来的拉车拉到市立医院的急诊室。我一路哭,一路疯跑,白衬衫被汗水全部浸成黄色。


    在急诊室,我见到了已经咽气的爷爷,他看上去还是那样安静慈祥,只是口是张开的,眼睛未全合上。他是在企盼出差未归的儿子吗? 还是有什么话未来得及嘱咐心爱的孙女? 我跑出去求助之前,不是扶着爷爷恳求过,一定要等我回来嘛?他怎么不等我就走了呢?


        事隔三十多年了,写这些的时候,我仍禁不住泪流满面。我多么希望能用自己十年的生命去换回爷爷一年的寿命,让我可以重温那些刻骨铭心的膝前听教的岁月啊!

 

         青岛著名的中医专家陈鸿雪先生是祖父卅年的至交。闻讯抱病而来,泣不成声。行前留悼诗两首:

 

三十年来一字师,

无端老至使人悲。

晴天霹雳鹤去也,

从此谁吟鸿雪诗?

鸿雪作诗在几时,

此唯老鹤可能知。

人生百事千般了,

休计去来早与迟。

 

     父亲当时在浙江莫干山收到报丧的电报,星夜兼程,他的诗《奔丧》记载了当时情景:

 

戴月披星返里门,

慈颜笑貌荡无存。

何须抚榻哀哀恸,

停立床前亦断魂。

匝月流连铸剑池,

百身莫赎恨归迟。

粗成怀古新诗句,

平仄推敲更问谁?

 

     爷爷在世时,门庭若市,访客络绎不绝,之后骤然冷落,令人怅然若失,治丧期间,一日,有一位本家老人前来探望 “四哥” 。他见一屋客人,不知缘由,惊悉噩耗,失声痛哭,手中还握着一只咸鸭蛋,是来送给爷爷的。两月之后,他又来家,见我一人在奋笔疾书,问及所书为何,我将一叠记载怀念心情的文章呈上过目,他不禁泪水盈眶: “四哥如果地下有知,有你这样的孙女,也该瞑目了。我要是死了,恐怕那些孙子孙女很快就把我忘了。”

 

       妈妈悲伤过度,大病一场,健康状况大不如前。同年夏天,历经四年未有中学毕业生就业留城的青岛,忽然改变政策,允许应届初、高中生每家留一名孩子就业,而以往数年,等待他们的只有下乡插队一途。几经权衡,家中决定让我不升高中,留城就业,也便于照顾病母。当年12月我进入青岛一家照相馆,从事放大照片的暗房工作,当我初次领到自己的21元月薪时,百感交集,顿足垂泪,皆因 “孙欲养而亲不在”。

 

     我以后时常想到,面临是否继续上高中还是就业的选择,倘若爷爷还在世,会给我怎样的规劝?当年我免去了下乡的命运,但对离开校门还是耿耿于怀。此后两年多的时间,每每流连在校园外,海滨山麓,感念遗憾,吟啸独行,被浓浓的惆怅失落笼罩包围,直至1977年秋获准以初中毕业生的身份搏击高考。


作者近照


     自爷爷去世后,每当在朋友家见到老人,我总是好生羡慕,羡慕他们有爷爷奶奶姥姥外公可以孝敬事奉。而我,回到家中,感到空荡荡的。这种心绪延续很久,直到如今,还影响到我对一些事情的决定。我工作的联邦政府部门,每年都号召公务员捐款给公益金的各种慈善组织,面临许多受惠机构,我总是选择捐给老人“Seniors”一项。

 

     祖父不是大师,亦非伟人,但他却是一位有气节有学问的旧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我们家族的、我心底永远的怀念和骄傲。

 

(辍笔于2007年7月7日抗日战争爆发七十周年纪念日,于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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