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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用语言交流?孩子们已经在用辐射了! | 科幻小说

以下文章来源于不存在 ,作者靓灵



落言人会把一颗言岩放进孩子身体里,这个孩子将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听它说了什么。


靓灵,未来事务管理局签约科幻作家,曾从事地质灾害研究工作。擅长在宏大神奇的设定中表现人类的温情。代表作品《黎明之前》《落言》《珞珈》。


落言

(全文约12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

雪。

雪几乎填满了我对落言星的全部记忆。

那些宽大手臂的落言小人,就静静站在广袤的雪地里,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各处,又或者已经在那里很久了,而且还会永久地待下去,与世界融为一体,等待雪和别的东西降落在它们身上。

它们一动不动、芭蕉叶一样又大又扁的手抬过头顶摊开,几乎挡住了自己整个小小的身体,像一场不出声的朝拜。直到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石头砸中了其中一个落言人的大手,他才把手放下来,其它人则继续等待。

落言人就是这样,观察、聆听、接受、吸收、理解、给与,终其一生。很久之后我才从那些穿插着符号、色彩和音频之类怪异注释的信件里知道,他们没有共同的语言或写在纸上的社会契约,但在他们极为单调有限的中微子词汇里,没有词语是关于疏远的。

不真实感在陌生的星球上总是恰如其分,夜晚的大地上明明没有一点儿灯火,视野却可以清晰地看见远处,谁都没注意到为什么。萝朵斯最先说出了原因:“雪在发光。”她是对的,她总是比别人要敏锐。

就像一个小时后她抱着小盒子到治疗室来找我时一样,不要我说她就能知道我的心情有多差。

“爸爸,‘动物先生’坏了。”她小小的手指尖因为用力捏紧盒子而泛白。

“现在不行,萝朵斯,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在工作的时候找我吗?”

她的头更低了,我几乎产生了一点愧疚感,何况我也不在船长室。而飞船的问题与六十多个工人性命攸关,这种时候小女孩儿的玩具绝对谈不上重要。

艾格推了我一把。“去吧,你现在这样也做不了什么,控制室我帮你顶班。”

我叹了一口气,把冻伤的手从温药水里拿出来,冷空气像针刺一样疼。

 

 

 

我把“动物先生”盒子对准萝朵斯房间里的鹦鹉,用力摁住写着“说”的按钮,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但是光看也知道这只小鸟不太有精神。

这种东西到底是谁发明的?把动物的实时体测数据翻译成简单的句子,“我饿了”、“陪我玩”、“喜欢你”。一台“动物先生”加一只大小不超过拉布拉多犬的小动物几乎是现在小孩子们的标配。搞不好“动物能陪伴孩子健康成长”的话一开始就是“动物先生”玩具公司说的。语言会生长,父母一旦相信了动物或任何东西对孩子的价值,就会持续追加投入大量的周边产品。

而花了很多钱买下这东西之后才几个月,这个贴着笑脸的盒子居然不说话了。

“也许你该把它放到太阳灯下面去照一会儿,可能是没电了。”保修期是多长时间来着,六个月还是一年?希望是一年。“它肯定没坏。”

“可是我想知道小鹦说了什么,现在就想知道。”萝朵斯的脸红扑扑的,努力争取着自己的权益。虽然她才刚读中学,但已经可以分辨出我的心不在焉。我的心思都在别的地方。

“小鹦说它想休息,趁这个时间去充会儿电吧。”我的手又痛又痒。萝朵斯站在落言人面前的场景又浮现出来。“实在不行,我们泊船了以后,我在港口超市给你买个新的。”

“如果我会说小鹦的语言就好了,”她沮丧又认真地说着天方夜谭的事情,“那样我就不需要‘动物先生’了。”

我该回去工作了。“爸爸需要照顾全船的工人,萝朵丝,”我尝试着用不那么冷酷的说法,“这是更重要的事。”

“对不起,爸爸,”她在我出门之前说,语调之急促仿佛这句话已经憋了很久。

我的伤手抽动了两下,欲言又止。“以后别随便乱跑了。”小女孩就应该待在房间里,玩你的鹦鹉和电子学校。

“我没有乱跑。”她斜低着头委屈巴巴地嘟嘴申辩,又忧心忡忡地看了小鹦一眼,用力拽紧“动物先生”,几乎要把按钮压得凹进去。

我转身离开,在身后带上门,前一秒还在考虑是否该问问有没有工人会修玩具,后一秒却听见房间里模糊传来一声发音机械的“对不起”。

这不是没坏吗。但一只生病的鹦鹉干嘛要说对不起呢。

算了吧,别想了——和动物交流是小孩子的事情。

 

无法加速进展的工作让我只能待在船长室里,翻看工人们分享到船内公共网络上的视频。与遥远的人类世界短暂失去联系也不能阻止他们在小小的社交群体里分享见闻与心情。

在回家路上,飞船的能源炉堵了,是很快就能修好的小毛病。但修之前必须先就近找个地方落脚,所以我们才降落到了落言星上,要知道在没有重力的太空里修化学燃料炉子可并不好玩,一丁点泄露都会在无法预知的未来引起大火。

因此只好使用超出计划的能源来降落。

在降落之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能源补充的问题。飞船在很远的高空对落言星做了一点基本勘探,结果显示这里不但有大气,而且氢含量丰富,这听上去简直叫人欣喜若狂,只要是常见状态的氢,不论是氢气、水、甲烷或者它们的变体组合化学式,我们都能用。

来了之后才发现完全是上当了:氢在雪里,遗憾的是这里的雪并不是水冰,而是一种复杂的大分子晶体,虽然可以高温分解,但反应的过程耗能太大了,没法用划算的方法把氢提取出来。成吨的雪被铲进反应炉,现在还得原封不动再铲出去。

最后的选择是太阳能。在这里要用太阳能补充足够起落的能源得花50个标准日,如果再算上这50天里的消耗和日常使用,得80到90天。

在这个冰天雪地里待三个月的消息只在最初的几个小时稍微挫败了一下工人们,很快他们就因为外出许可和带薪假期而欢天喜地、四处拍照。

大气里没什么有害人体或腐蚀保温服的成分,周围的陆地也算得上广阔和结实,所以也没必要把工人们关在几万平米的小地方整整三个月。只要不跑出监控范围、不去招惹外星人,大家都可以在白天穿好保温服戴上面罩在附近走走、拍拍视频。其实根本不需要强调保温服和面罩,没人会傻到在零下几十度的外星裸露任何身体部位。

除非自己的女儿已经危在旦夕,急需有个人冲过去推开她面前的外星冰棒人,来不及换衣服。我想。

已经两天了,冻伤的地方不再刺痒,转而产生一种轻微的灼热感,皮肤温度摸上去也比别的地方高。低温产生的伤痕居然会有火灼的痛感,这让我感到怪异,但船医艾格说这是正常的。“这是我们与死物的不同之处,人的反馈常常强于施加者”,他是这么说的。一个诗意的怪胎。

一个在降落那天拍摄落言人和雪的视频引起了我的注意。年轻人们喜欢在视频上加滤镜,这个视频刚开始的时候拍摄者似乎还没拿定主意用哪一款滤镜,所以来回试了好几个。他切到温度滤镜的那几秒,也就正好拍下了这个星球的红外热成像。

落言人零下一百二十度,雪地零下八十度,这都没什么奇怪的。可雪中间夹杂了几个高达零上几百度的斑点,完全不受周围温度影响。

我想起那个被石头砸中的落言人。它不是运气不好,它是在等那块石头。

一群冰棒小人儿为什么要站在雪里,等着挨两下热石头?他们扁平宽大的手,简直像是天生为了接住石头而长的,这东西对他们一定有重要的意义。

我找出便携目镜,走到窗前调到最高功率红外模式,看向离船最近的落言人。从前天起,就有几个家伙一直待在船附近。

光谱画面里,落言人冰冷深蓝的身体中央,有一块小小的黄色热源。

我打开内线话筒。“艾格,准备一下。我们下船走走。”

 

 “你注意到了吗,雪越来越少了,但我完全没看到任何液体,这里的雪一定是直接升华的。”我左右环视,搜寻视线里每一个角落。

 “如果你只是想极限运动一下,我建议你回太阳系以后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去珠穆朗玛,顺便放过我。”艾格牙齿打架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如果你是因为搁浅耽误工时这事心情不好,除了小公主以外船上任何人都可以陪你喝两盅。”

他不提我都没注意到,萝朵斯这几天没来闹腾我。

“又或者你是觉得冻伤挺有意思的?想再找两个落言人玩玩?”

“我说了我们是出来找石头的,艾格。”我绕到艾格袖子侧面,把他保温服的功率调高了一档。“而且我拍掉那个落言人的手——如果那两片芭蕉叶子确实是手的话——是因为它站在萝朵斯面前。”

他仍然报以不信任的眼神,然后告诉我那些石头叫言岩,总是跟着落言星的雪一起从天上下来。

这下轮到我盯着他看了。他早就知道,却没有告诉我。

“《星区生物辞海》里写了那么多,我哪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他哆哆嗦嗦地争辩。“而且你也没说过你感兴趣。”

“你还查到什么了?”

“下雪的时候落言人出来接石头,接到了会带回去。”

“那石头是什么?为什么它能在零下一百度的环境里保持几百摄氏度?”

“那是本生物辞海,不是地质辞海!”艾格说,“而且我就随便翻了翻……我还得再查查。”

我还想多问几句,却突然看见了一个双手异化的落言人——我是指相对于它自己的族类而言——它的双臂不似其他落言人那样像大芭蕉叶片,本该平滑的后缘出现圆状的波浪,顶端也变得尖而细长,而且行走时会无端地扇动,那样子像极了一只笨鸟在扑腾翅膀。

我转向相反的方向。

一丝不自然的反光引起我的注意。我向那个方向走过去,雪地里果然躺着我要找的东西。

“你看,功夫不负有心人,” 我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小盒子,底端有一颗核桃大小、磷光闪闪的黑色石块,“你又有工作了。”

“我倒宁愿负一下。”艾格回头看了看远处已经小得看不见的船。

 

 “在告诉你结果之前我必须先说明一下,我们捡回来的东西已经被我丢出去了。”艾格一边说一边在柜子里寻找药物。

我拆纱布的动作停了下来,等待艾格的充分理由。

“那块破石头有辐射,谢谢你防辐射的保温服吧,救了你一命。要不是回来以后发现的早我可能已经死了——你也该买块带辐射计的表——我用了两支抗辐宁两片止吐药,这笔账我会记在公款上。”他接手拆下我剩下的绷带丢到一边。“那么重点来了:它为什么会有辐射?”

我没有猜谜的情调,艾格已经熟稔这一点,继续说道:“因为石头里在发生非常缓慢的裂变。”

“你的意思是,我们捡了个核弹?”

“这样理解也不算错,不过它非常——非常非常缓慢。资料里没写它的核心是什么。”

我向他展示了便携镜头拍下的红外照片,落言人冰冷的身体中央有一小片热源。

“原来是这样,这就说得通了,”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有篇亚洲人写的资料里提到落言人是‘以石为食、以岩为言、以镉为歌’。他们一定是把缓慢裂变的言岩放在身体里,吃辐射能活下去、听辐射粒子的声音,而镉则是反应如此缓慢的原因,人类的核反应堆也用镉来减缓链式裂变反应速率。”

我没听明白。或者说,我字面上听明白了,但想象不出这些是怎么在生物体内发生的。

“你还没听懂吗?亏你是个船长!”艾格揭开一小罐冻伤修复液,将折叠的罐子展开成瓶,倒进纯净水稀释。他讲学术话题的时候像另一种生物。“落言人会把一颗言岩放进孩子身体里,这个孩子将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听它说了什么——换句话说,去接受一块裂变石头的辐射。它们同时吸收能量,又聆听辐射粒子的声音,以此建立文化。多普林,这太美妙了。”

辐射粒子的声音?那是什么样的声音?不论被加速还是减速,同一种物质裂变的节奏是恒定的,这就像把同一个曲调听上几十年,如果是我可能就疯了,而落言人却乐在其中。我尝试想象自然模拟软件里听过的单调声音,真的会有人类将瀑布、麻雀和暴雨的声音看做艺术、写入歌曲吗。

至少我面前这个人类认同它们。也许当医生的都这么口味奇特吧,特别是在一艘全是大老粗工人的船上靠不联网的VR游戏生存了六个月以后。现在还得再加三个月——

也不一定。

“这个,‘言岩’……安全吗?”

艾格盯着我笑了。“别想了,多普林,这不是艘核能船,如果是的话我们也不至于这么穷了。船不能转化裂变的辐射,除非石头自己会转化能量。”他说完觉得很好笑,自己又笑了起来。

一阵小孩子跑步的轻快脚步声从门外跑过去。

“说点实际的,小公主的‘动物先生’修好了吗?”艾格揶揄道。

“不知道,可能好了吧,上次医务室之后她就没找过我。”我有些心不在焉,还在想核能的事情,天然而稳定的裂变物质可不多见。如果能把这个核能用在船上,我们就能早些回家了……

“你最近陪她是时间是不是有点少了?这几个月她作业写不好都是跑来问我。”

我指望用沉默中止这个话题,但心思还是被拉回来,感受到了一丝妒意。

“明年的择业高中还要把她留在船上读吗?虽然现在是大航行时代了,也不是没人这么做,不过实体学校更利于她交朋友和见世面什么的。有些比她小的孩子就脱离远程课了……”

“艾格,我很忙。”

艾格把调配好的冻伤修复药整瓶浇到手上,我一阵钻心的疼。“抱歉粗鲁了点,船长,”他微笑着说,“我很忙。”

 

萝朵斯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墙上自带网格的圆形舷窗外围被她贴上了向日葵的金色花瓣,绿色的茎延伸到墙角。

从网格舷窗往外看,还能看见几个落言人。工人们围观留下的雪地脚印在落言人四周远远绕圈。

它们待在那里干什么?它们在吃,或者在听这艘船的“声音”吗?生活区的热辐射是不是比储藏室更强烈一些,这在它们看来是什么样的区别?会类似于柴可夫斯基和莫扎特的区别吗?

我转向萝朵斯的房门,一瞬间产生了年轻时做错事以后向朋友道歉的既视感。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在意人际关系的?即使那个人是我的女儿?这条长走廊迂回过的几十间宿舍里住着六十多个工人,我跟他们认真聊过工作以外的事情吗?即使这些同事是过去十年里和我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人?

工作像洪水常年浸泡着五官,我听不见任何声音。

“萝朵斯?你在吗?”

门过了一小会才打开。“有什么事,爸爸?”

“我从厨房给你带了点谷子,小鹦不是喜欢吃这个吗?”我递给她一盒小米。

“不用了,”小姑娘的眼睛瞟向一边,“小鹦已经……坏了。”

我抬头环视房里发现没有鸟的影子,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鹦鹉“死”了。她拒绝选择如此痛苦的字眼。即使没有人直接教育孩子们生老病死的忌讳,这些也会藏在文字里流传下来。

我愣在原地,那盒谷子让我感到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安慰她,也不知道是该走进房里还是继续站在门口。“什么时候的事情?要不要帮你处理一下?”动物尸体不能留在船上,得拿去烧掉。

“就……前几天。”萝朵斯似乎不太想继续对话。“我已经把它埋了。”

“埋在哪了?”我有点落空,好像自己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外面。”萝朵斯看了一眼舷窗,外套下摆的褶皱显示出她的手在口袋里攥紧了,看来她不想继续这个难过的话题。“你的手好些了吗?”

我下意识想把防护手套藏到身后,但也明白这样做很笨拙,所以没有动。“好多了,艾格给我上了药。”无论如何,她为我担心了不是么。

“小洛……就是弄伤你的那个落言人,它一直说‘对不起’,”她的眼睛明亮起来,似乎觉得自己传达了很重要的话,“我想它是对你说的。”

我的脑子嗡了一下。小洛。她和一个落言人交了朋友。

她向我伸出手来,掌心放着一片闪着黑色磷光的石头。

 

 “不,我都说了好几遍了,她不需要任何抗辐射治疗。她目前受到的辐射剂量就跟每天打一小时游戏差不多。”

“可她兜里装着一块那种破石头过了七十个小时,你见到的上一块可是被你丢出去了。”我把采矿用的金属标本大箱子放在地上。我为什么要把这东西留着,还大费周折去找个金属箱子来装?我是想尊重萝朵斯,还是那个落言人?

“把箱子打开,多普林。我的辐射计和眼睛都没问题,萝朵斯很健康。”艾格摸摸萝朵斯的头,她看上去吓坏了。“你这几天没有不舒服吧?”

萝朵斯憋着眼泪摇摇头。

我犹豫再三,还是把箱子打开了。这块石头比我们找到的那颗要小得多,只有瓜子大小,薄薄的一片在偌大的金属箱子一角看上去有点孤独。

“看吧,没有任何问题。”艾格将手表靠近瓜子,侧面的辐射读数一动不动。他拿起石头和便携目镜仔细观察。“和上次那一块有些不同。有一层反光的薄膜附在表层,也许就是这个阻隔了辐射。”

“这是石头的膜,小洛把石头吞下去时,就给了它一层膜。”萝朵斯一边说着,一边感受到了我们质疑的神色,旋即拿出“动物先生”来增加自己的说服力。“它用树枝向我演示过。”

“而且它还可以随时把石头取出来?”艾格耐心地引导问道,但掩饰不住惊讶的表情。

“对,但是不能太久了……我猜的。这几天,小洛越来越没有精神了。可是每次我要把石头还给它,它都只是朝着爸爸的船,说对不起。”

“你们怎么交流?”艾格把玩着那颗覆膜的言岩问。“我是说,也许动物先生可以粗略把小洛的心情翻译成中文,但反过来,小洛要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萝朵斯眨巴眼睛回答不上来,也许她没有好好想过这件事。

我感到一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困惑感,我尚未成年的女儿,用一台在我看来几乎是骗钱的动物体测翻译机、或者说一个玩具,理解了一个——一位,一头,一只,我甚至拿不准应该用哪个量词来称呼这种生物——落言人,一个连耳朵都没有的外星生物。萝朵斯在过去三天里和这个小洛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可能比过去三个星期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以至于她的鹦鹉需要埋葬时,她甚至不是来找我。

这种无力让我暗自愤怒。

我抬头刚要说话,发现艾格已经不见了。

石头也不见了。

 

我们在锅炉房的能源转换机边找到了艾格。他兴奋地声称这块覆膜的言岩可以转化能量。“简直就是个微型的核能发电机!我只是用两个铜片头把它放在副电路里,我们自己的电机功率立马就降下来了!现在让我们冒险一下……”

他拨动几个开关,又把萝朵斯和我推到门边的转角。萝朵斯第一次从艾格口中听到“言岩”这两个字,小声而专注地琢磨着它的发音。艾格切换充能闸门,头顶的灯熄灭了又亮起来,然后啪一声再次熄灭了。我以为行不通,艾格却高呼万岁。

“成功了!它刚才给这个房间供电了!”

“可是这个房间没有电。”萝朵斯四处张望。

“那只是因为核能的功率太高了,我只要在电压转换器里修改一下线路就行了——我们有能源了!”艾格抱起萝朵斯转了一圈。“多亏了萝朵斯!”

“不是我,是小洛。”她看上去远没有艾格那么激动,甚至有些担心的样子,“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家了?”

“是的,只要有这颗言岩供能,我们明天就能……”

“不行!”萝朵斯慌了。“这是小洛借给我的,我……得还给他。”

“它这么说的?”艾格疑惑地问。

萝朵斯憋红了脸,看来小洛并没有说过,是她一厢情愿觉得对方需要。就像我一厢情愿觉得她需要我。

艾格偷偷和我对视一眼,轻轻耸肩微笑。那意思是“交给你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都不用蹲下来。仅仅是前两年,我想要认真说服她听话,还需要半蹲在地上,才能做到平视她的眼睛。仿佛不久之前,我还能单手托起刚出生的小小萝朵斯,而现在她已经一米六了。

“萝朵斯,你的朋友没有要求你把言岩还给它。这颗星球上有很多这种石头,我和艾格昨天还捡到过一块……”

“掉在地上的不行,地上的石头不会说话。”她拽紧“动物先生”力争说。“天上的石头可以说一年,地上的石头只能说一天。”

“原来是这样!落言人用镉膜减缓言岩裂变,而落地的那些很快就反应完了!难怪它们要站在雪里等。”艾格兴奋地接话,然后在我的瞪视下捂住嘴巴。

我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赶紧去解决技术问题,自己则把萝朵斯拉到一边。

 “萝朵斯,我们不能在这里等三个月,这个空档太长了,所有的工期都得往后推。这颗小石头可以帮爸爸省下所有工人三个月的工资,还能解决很长一段时间的能源费用问题,那是一大笔钱,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爸爸可以给你再买一只鹦鹉——或者小猫,你不是一直想要小猫吗?”

她沉默了良久,吞咽了几次口水。

“不拿走小洛的言岩,我们三个月以后也可以安全离开对吧?我们有吃的,有喝的,不会死在这里,对吧?可是如果没有言岩,小洛可能会死……”

我的注意力越过她的头顶,看艾格在锅炉房里折腾变压器。大多数设备都过时了好几代,能源炉堵得越来越频繁。萝朵斯在这种时候把免费的能源捡回来,这一切都会改变,再跑几趟活儿就能换一艘新船,而且我根本不关心一个外星人的死活。

可我为什么还是不能狠下心来直接拒绝她?

她努力控制自己:“这是更重要的事。”

我能听到她嗓音里不容置疑的坚韧,那是我的回声,是一个小孩子对权威的父亲所能做到的全部。

她认真地听我说话了,哪怕我只是敷衍。可我从没有听过她说。

我几乎在飞船和萝朵斯之间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能源炉突然嗡地运作起来,艾格抓着油漆剥落的试电笔冲出来,关上了房门。

“雪化了,”他颤抖着说,“言岩的能量流进反应炉,把雪里的氢元素放出来了!燃料罐正在补充!”

萝朵斯严肃的表情化开了,她不太确定地问:“这是不是说我们可以把言岩还给小洛、然后用氢回家了?”

艾格似乎以为我已经完成了劝说,没料到萝朵斯还在执着这件事,所以为自己的兴奋感到有些尴尬。“额……不是的,那石头已经拿不出来了。”

萝朵斯的眼睛睁得很大,她的艾格叔叔从来没骗过她。

“言岩正在给船和反应炉供电——高压电,我为适应它的电压而调整了我们的配电系统——炉子和温控都开到了前所未有的功率。如果突然停用这个新的能源,直接切换成旧的电力系统,瞬时功率会让系统过载跳闸,也就是全船断电;如果不停用核能、只单独关上炉子,持续流出的巨大电力消耗不掉,也会跳闸。”

“断电会把船弄坏吗?”萝朵斯试着理解艾格的话。

“断电本身当然不会,可关上反应炉的时候,里面的温度不会自己消失,化学反应不会马上停止。温控和氢气液化之类的周边设备都得开着,否则炉子里的热量不会马上减少,氢气却会猛增……”

“然后船就炸了。”萝朵斯盯着地板轻轻地说。

我以为自己会因为用不着继续劝说萝朵斯而松一口气。但她转身跑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撞进耳朵里时,我却只想给自己一拳。

 

这是我第二次离落言人这么近,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种族。可面前的落言人完全不像我上次见到它时的样子了。它宽阔的手萎缩了,圆滑的身体瘪了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它好像还变小了。它坐在雪地上,缓缓抬起头来看我的伤手。

“这是小洛,”这句话明显是对我说的,萝朵斯却并不看我。然后她又掉转手指、看向小洛,“这是我爸爸。”

“对不起”的声音从“动物先生”小盒子里发出来。我意识到三天前我走出萝朵斯门外时,说话的就已经不是小鹦了。

小洛当然没有听觉,她们是怎么沟通的?也许它可以分辨萝朵斯的体温或血流变化——透过隔离服——来辨别她想不同事情时的身体状态,毕竟热量也是辐射的一种,也会随着思维变化。每个人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不断地辐射自己。

她想到我时会快乐还是害怕?体温会不会上升0.01度?

我把金属拉箱放在地上,打开扣锁,再次确认我们俩的保温服都严丝合缝地穿好了,才掀开箱子。

里面装了一整箱矿工们从落言星上四处收集来的、落地的黑石头,闪着整齐划一的黑色磷光。

说服他们出去找言岩比我想象的容易多了。我想好了十几个说得通的理由,最后却选择向他们讲真实的故事,请他们救救萝朵斯的朋友,也帮帮飞船。我请他们自愿决定是否帮忙,出乎我意料的是,所有人都热情高涨,排队换上保温服,小队长们甚至像对待正经工作一样严格地分组分区来提高效率。这是他们擅长的事情:找石头。不出半天时间,这个箱子就满了。

天上的石头说一年,地上的石头说一天。既然如此,那就给它几百颗地上的石头。我原本以为这么做就能让萝朵斯满意,但看来并非如此。

我朝小洛推了推箱子,想了想还是说,“谢谢。”

小洛仍然看着我。他果然没有听懂。

萝朵斯在面罩里咬紧了牙齿,鼻子隐约红起来。

“动物先生”这才突然翻译说:“谢谢。”

真有趣。也许它听不懂我的辐射,但听得懂萝朵斯的;也许它们像猫,只对特定的人有特定的语言——它们只能听懂曾经花时间去聆听的对象。

小洛用它已经萎缩的扁手抓起一把言岩放到胸口,那里似乎有通往体内的洞口。然后没一会,这些石头又被它吐出来了。它重复这个动作十几次以后,我才终于看出了一点变化:它手侧的枯萎处逐渐丰盈起来了,顶端甚至出现了熊掌般粗圆的手指状分叉。

这是人手的样子吗?它在吸收和理解萝朵斯的形状?

我想起那个像鸟一样的落言人。也许它找到了小鹦,它吸收了小鹦微乎其微的辐射,在其尚有体温的时候。我不确定这是一种短暂的拟态,还是一种长久的痕迹。萝朵斯有我的眼角和鼻梁形状,也有我的坏脾气、坚韧和勇气,偶尔还能从她嘴里听到船上其他人的口头禅或观念,这些痕迹有的可能会随着岁月逐渐加深,另一些则可能会磨蚀变浅,这种变化每时每刻互相拼接着进行下来,结果才交织成此刻的萝朵斯。

她每一刻都是新的,而我却没有停下来认真看看。仅仅把一个人放在自己附近,是不能了解她的。

小洛持续吞吐着石头,一人大的箱子很快就空了一半,雪地上用过的言岩也慢慢堆成小山,可即使如此,连我都看得出来,它的躯干仍然是干瘪的。

本来因为看见小洛好转而逐渐放松的萝朵斯开始着急了,她拽紧的小拳头和前倾的身体都写满了对言岩分量的担心。箱子的一角已经露出底板了,而小洛离原先圆润的样子还差得很远。

我想做点什么来打破紧张的空气,却不知道干什么才好时,“动物先生”抢在我之前开了口——

“我很好、谢谢、我很好。”

巨大的愧疚和挫败将我淹没了,一时之间我成了三者中的外星人。萝朵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和小洛就都能从言语之外的信号发现她的不安,而且都产生了安慰她的念头。可我们的区别在于,我不知道说什么,小洛知道。

箱子空了。方圆十里能找到的落地石头都用完了。

“石头。”小洛缓缓停下动作,看着空箱子说。它现在是什么情绪?它有情绪吗?我为什么开始在意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小洛转向萝朵斯仍然说:“石头”。

我以为“动物先生”又出问题了,它不断地说:“石头”、“石头”、“石头”,而小洛仍然面向萝朵斯,可突然之间我明白了:“动物先生”还太原始,只能译出“石头”这个词,小洛想说的是“言岩”。

萝朵斯在它心目中是一颗言岩,从天而降、辐射热量、如诗如歌。它们都是这样,等待雪和别的东西降落在它们身上,他们观察、聆听、接受、吸收、理解、给与,他们的死亡是接受不到新的辐射,而他们的新生是一切高于绝对零度的对象。

他们没有耳朵,却听得比我们仔细得多,一个光子都不愿意漏掉。

不知道这个画面在它听来是什么样的呢——萝朵斯在它努力的欢呼与安慰中,咬住下唇无声地哭泣。

至少在我听来,震耳欲聋的静默声音开始出现了物理学定义之外的意义。

 

保温服设置在高功率制冷模式,我则热得满身大汗。

“我再说一遍,多普林,你只要一句话我们就立刻停下这蠢事。”

反应炉像一根通天的大柱子,耸立在锅炉房的正中央。平时我们就用这个炉子在异星炼矿,工作对象中大多有价值的元素都可以用高温煅烧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从原石里分离出来。

现在炉子里炼的是落言星的雪,纯氢离开雪晶变成氢气,从上方的冷凝管里快速液化流入燃料罐,雪渣则留在炉底。在艾格打开炉子并退出房间两天以后,我是第一个进来的人。

“工人是撤出去了没错,但除了你以外,船上还有个我,炉子要是炸了我不死也得残。”

我负责在切断言岩与系统的联系之后待在热火朝天的锅炉房里,在合适的时机打开反应炉的周边系统,让炉子里新生成的高温氢气不至于无处可去;艾格则在楼上控制室负责切换能源开关,以及和我说说话,确保我没有昏过去。

“……切换能源系统之后立刻就会跳闸,那个时刻线路过热,电闸是推不上去的,得要一小会自然冷却——可能几十秒吧,我也不知道多久……你要盯紧压力计,直到……”

我开始走神,艾格的声音在耳机里显得断断续,但我知道他一直在说话,我只是太热了,这地方平时就不是人待的。保温服真的开着吗?

“……屈服极限……不可逆……别管石头……冷凝管开裂……”

炎热的记忆和萝朵斯缠绕在一起。

火星的夏至晚上9点,外面天光大亮,热得要命。她出现在玻璃那一边,只哭了一声就摆动幼小的四肢笑起来,从人群中找到我、盯着我,渴望和我互动。那一刻她像那轮仿佛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我是她的向日葵。

“多普林?”

可我错了。向日葵从不问太阳的想法就擅自行动,还自以为这是双向的爱。像所有的家长一样,我在乎她,却从不在乎她的感受。

“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回过神来。“我很好,有点热。”我并不太好,很想一头载下去。“开始吧。”

“……小心点。”艾格说完这句话,我周身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就跟着房间顶灯一起消失了。小洛的言岩已经离开了电路系统,系统已经跳闸,船上只剩下两个地方在独立运转:炉子里的化学反应,和我的保温服。

萝朵斯掉头跑掉的脚步声,用力捏住“动物先生”希望我帮她修理时指尖血管的挤压声,喊“爸爸”时嘴唇碰到一起的气流声。

手肘和后颈的灼热感最先开始明显起来。

她渴望的语调、不敢奢望的语调和失望的语调。她第一次出现在世界上时响亮的哭声,站在小洛面前时眼泪在面罩里蒸发成水分子的布朗运动撞击声。

压力计告诉我炉子快到极限了,手表告诉我电路很可能还没冷却好,眼皮告诉我大概要中暑了。

她站在船长室门口抱着满分试卷等我吃晚饭,结果等太久坐靠在走道上睡着时均匀的呼吸声。她不再等我一起做任何事以后,带小鹦出去时踩在雪地上的吱呀声。 

不能等了。我把飞船供电开关推上去,扶手的热量从保温服透过来,手掌出现火灼痛觉的同时突然产生了加强的压感——看来它还想往下掉。我用小臂骨头的力量强行把它又推上去。

房间亮起来,嗡嗡声响起,冷凝管在我的想象中重新开始散发凉意。

我用不疼的那只手抓起言岩,晃悠着向外走去,萝朵斯的笑声重新在耳边绽放。

 

十一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是的,爸爸,”萝朵斯看着舷窗外越来越远的白色星球,黑色的山峦割裂积雪、褶皱平原,“我要去念语言学校,我想当个外星语言工作者。”

“那种学校很难考,而且接触陌生的文化也很危险……”我的手火烧火燎地疼,它在一个星期以内先后冻伤和烫伤,唯一没有改变的部分是我仍然下意识想把它藏在身后。

“我的成绩很好,也不害怕危险。”

“这不是你害不害怕的问题。”

“小洛不知道我们需要核能,它只是把自己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了。”

我也是。我想。

“我们猜测的原因不一定是正确的。艾格叔叔说落言人在裂变的辐射物质上发展文化,可人类世界里并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纵使语气温和,眼神里却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但是我想知道,爸爸。我想知道落言的语言。除了落言,这个星区还有别的语言,除了这个星区,外面还有别的星区。需要有人来做这些事情。语言很重要,不论它是不是建立在声音之上的。”

也许我把她捆得太紧了,所以她张开翅膀的时候,会想去更远的地方。像艾格说过的,人的反馈常常强于施加者。

在落言星之前,我从未真正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把萝朵斯留在身边。我以为自己是想保护她、陪伴她,想时刻响应她的需求,给她力所能及的最好生活。事实上最后这部分几乎做到了——她永远不缺新的电子设备、宠物和零食,船上每个人都喜欢她,他们给她有趣的小东西、让她远离危险场所……

但这一切只是在掩饰真正的原因:我需要她。

萝朵斯向往地看向窗外,白色星球远离的同时,黑色的宇宙开始占据视野。她的心已经离开这艘船了。

她将言岩交还给小洛时没有带“动物先生”出去。她说不需要。

我从未说过“我爱你”,有些话并不是用来“说”的。

除了“留在身边”,爱还可以用别的语言和方式来表达,比如聆听与理解。

“爸爸尊重你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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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物种不同的外星人也许交流并不难,和血脉相连的至亲也可以无法沟通。我们有语言,能说话,但这不代表我们互相理解。付出、牺牲、体谅和爱,这些行为没有一样是靠“说”就可以完成的。本篇小说是第三期未来局科幻写作营学员靓灵的课上作品,她靠本篇作品荣获本期的“一线希望奖”。

——责编  东方木

责编 | 东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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