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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摊上淘到一只可以改变世界的蛹 | 科幻小说

陈楸帆 不存在科幻 2020-09-02

晚上好!


本周的主题是“跨越星际”。这篇故事中,智慧生物的旅程有着宏大而高尚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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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楸帆 | 科幻作家,编剧,翻译,传茂文化创始人。美国科幻作家协会(SFWA)成员,世界华人科幻作家协会(CSFA)会长,Xprize基金会科幻顾问委员会(SFAC)成员。曾多次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国内外奖项。代表作包括《荒潮》《未来病史》《人生算法》等。


谙蛹

(全文约20000字,预计阅读时间45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安仔,这是什么!”

蓝亦清那充满倦意的声音在门廊里回荡着,今天公司的事真够磨人的,油滑的官员们来回踢着皮球,就是不肯承认他们把预估数值的小数点放错了一位。安仔没有回答。

“安仔——”他加大了嗓门,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噔噔噔。从楼梯上跑下一个十三四岁的长发少年,瘦弱而苍白,套着宽大的T恤。安仔似乎并不打算离开楼梯,斜靠在扶手上,眼神漠然地盯着满脸怒容的父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随便进我的书房,不要乱动我的东西……”蓝亦清挥舞着手里蜂蛹似的金属颗粒。“……这又是什么鬼东西,它干吗会在我的电脑桌上!”

啪。一张薄薄的折页甩落在他的脚边。楼梯上又响起噔噔的脚步声,紧接着,二楼传来“咣”一下重重的关门声。

蓝亦清呆望着楼梯,脸上的怒色凝住,然后渐渐平复,化为一副十分苍老的神情。他缓缓地低下腰,拾起那张纸,匆匆扫过一眼。

键盘清洁工。

又是什么纳米技术的新鲜玩意儿,他边读边转身往书房走去。

放入键盘可自动清洁灰尘、食物残渣及其他细小污物,无毒无害,无需供能。

蓝亦清怔了怔,心头一阵愧疚,一股酸楚的感觉涌上他的喉咙,自从妻子去世之后,父子俩就再也没有好好地聊过天,说过笑,甚至连同桌吃饭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哪个更重要?工作,还是儿子?蓝亦清心里清楚答案,可他只是身不由己。

他长叹了口气,把那颗金属蛹丢进了键盘的缝隙中,它在暗处滴溜溜地转了几下,便悄无声息了。

 


蓝正安喜欢画画,但不喜欢说话。

他盼望这个暑假已经很久了,终于可以离开闷蛋学校,离开那群闷蛋老师和同学,真是眼不见为净,就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终于可以开始他的大计划了,安仔欢欣雀跃。他要把这个学期以来涂鸦在数学、文学、物理、地理还有其他乱七八糟课本边边角角上的草图,全都重新搬进电脑,修改、上色、渲染效果,然后贴到他自己的画廊,也就是他的个人网站上。

这可是件大工程啊。安仔每天连门都不出,就是埋头苦干着呢,当然,这事可不能被老爸知道,不然又要开始打雷了。

这会儿,他一边咬着海苔面包,一边玩着键盘,调整着扫描的数据。一不留神,几粒面包碎屑又掉进了键盘的缝隙里,如果是平时,有点洁癖(却又喜欢在电脑前吃东西)的安仔肯定要把键盘来个底朝天,不把碎屑弄出来誓不罢休,可这回,他只是笑笑便由它去了。

三天前,他偶然在网上的杂货摊发现了这个小玩意,据住在西南山区的卖主说“很灵”,但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派什么用处,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因为便宜,所以安仔买了几个。他后悔的是,自己不识趣地在老爸的桌上放了一个。

蓝正安突发奇想,他想看看这颗金属豌豆到底是怎么清除那些垃圾的,于是他拿出尚未开封的一颗,放到桌面上,再撒上几粒面包碎屑。

那颗流淌着紫红色金属光泽的“蛹”,表面随意又精致地布着几道螺纹,划出几幅略带凹凸的曲面,煞是好看。只是现在它一动不动,看不出特别之处。安仔挠了挠头,又拿出他的Wacom[0]画板,把蛹和面包屑都扫到画板上。

依旧没有动静。

安仔失望地叹了口气,回到屏幕前继续鼓捣去了。他没有注意到,那颗金属的蛹开始颤抖、融化,像一滩果冻般伸展着,吞没了面包屑,又漫过了画板光滑的平面。

 


蓝亦清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戴上那副有螺纹的近视镜,可屏幕上出现的还是一样的字符。这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不管他是用MSN聊天,还是用Outlook发邮件,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符号突然从字里行间蹦出来。

而且,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他确信不是自己的手误,现在也排除了眼花的可能。那到底是什么呢?莫非中了病毒?木马程序?

蓝亦清开始琢磨起这些乱码,渐渐地,他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开始似乎是在试探着键盘的各个按键,不同的符码轮流出现,相互不重复。接着,是多个按键之间组合应用的形式,奇怪的是,像电源开关、窗口切换、后退等一类特殊功能键却没有被触及。他注意到,在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符码中,偶尔会出现一两个成型的字词,比如中文的“的”,英文的“the”之类常用字,看似手误,其实却不然。

怎么会有这么低能的木马?他摇摇头,推测不出黑客背后的用意。

忽然一闪念间,亦清想起了一个人,她肯定会对这个感兴趣,而且,他俩也好些日子没见面了。把重要数据备份后,他启动了杀毒程序,然后拿起电话。

他所想到的人是米兰,大学里的学妹,符号学专业,毕业后去了一家科研机构,从事与国防有关的通讯加密研究。尽管蓝亦清知道,米兰从在学校里开始就一直暗恋着自己,可双方从未捅破过这层纸,一直到彼此成家,丧偶的丧偶,离婚的离婚。俩人若有似无地联系着,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那份情感就仿佛从未破壳的蛹,完整地保存在彼此内心的深处。

电话那头的米兰爽快地答应了,说是正好探望一下安仔。喜欢孩子的她因为工作的缘故一直没有生育,而离婚之后也一直单身,所以每次探望安仔,总是要买上一堆东西,就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地疼爱着。

查毒结果:0个受感染文件,0个被隔离文件。

蓝亦清看着屏幕上跳现的结果,扬了扬眉毛。不知为何,他突然特别期待米兰的来访。安仔应该也是吧,他自我解嘲地想道。

 


米兰的来访为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吹进了一股新鲜的空气,就连蓝亦清也感觉自己似乎回复了久违的活力。

米兰五官长得一般,但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韵味,看起来比实际要年轻许多,大概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她特别爱笑,笑起来两个甜甜的酒窝,分外可爱,打一进门起,笑声就没断过,粉色羽毛般飘洒了一屋子。

她先跑上了安仔的房间,大袋小袋地往地上一丢,就抱着小男孩亲了起来。尽管安仔也很喜欢米兰阿姨,但毕竟也是半个大小伙子了,脸涨得一片通红,不住地躲着。

“哟!几天没见,会摆臭架子了蓝正安!”米兰嗔怪道。

“没……没……”安仔窘迫地躲着她的目光。

“那就让我好好瞧瞧,看看变丑了还是长帅了哈哈……哎?这是你画的?”米兰指着屏幕问。

安仔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想关闭已经来不及了。

“很不错嘛……”米兰端详着这幅画,吸引她的倒不是画的内容,而是那些奇特的色调和笔触,带着一种金属的光泽和质感,在细微的暗处铺排着复杂的纹理,看似杂乱无章,但又似乎隐藏着某种规律和秩序,让人看完竟有种刺痛的快感。“……是你自己画的?”

“……可千万别告诉我爸。”

米兰愣了一下,又哈哈大笑起来,拍拍安仔的脑袋。

下到蓝亦清的书房,米兰又换了一副表情,显得静谧而端庄,她对蓝亦清始终保持着一种兄长式的敬重与欣赏。听他介绍完大概的情况,米兰坐到电脑前随便打了几个字。

“确定没有中毒或者被黑了?”她问道,蓝亦清摇了摇头。

“很有意思,让我想起了手头正在进行的活儿。”米兰继续敲打着键盘。“这像是某种密码,但是我看不出哪种模式,不可能是RSA[①],也不像是AES[②],倒像是最原始的凯撒置换法[③]。”

“哦?你在搞这个?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坐在办公室吹着空调看看文件。”蓝打趣道。

米兰朝他眨巴眨巴眼睛,吐出两个字。“机密。”

“我猜,对像我这样的,还犯不着用密码这么高级吧。”

“我也想这么说,用这么笨的办法传情书?我宁可找信鸽。”

两人对视了片刻,大笑起来,米兰突然停住,故作严肃地看着蓝亦清。

“也许……你该换个键盘了……”

 


安仔的大计划取消了。他有了新的计划。

先前在课堂上的涂鸦已经被抛到一旁,蓝正安创作的欲望如荷尔蒙般每天涨潮,新鲜的念头像链状火山般爆发不息,甚至连他自己都惊异于这种非比寻常的感觉,有如迷狂的酒鬼,无法自拔。

另一件不寻常的事是,他竟无法控制手中的这块Wacom画板。尽管他细致地检查过所有设置数据,但莫名其妙地,压感笔下绘出的线条、色彩或者效果,却都并非原本所应该呈现的样子。更加不可思议地是,实际形成的图像,恰恰符合安仔脑海中所预想的画面,尽管他从未如此清晰而准确地将它转化为光学实像。

一些东西正在起作用。甚至,它的力量超越了安仔的想象。

晚饭时,蓝亦清发现安仔有点心不在焉,他似乎急切地想把碗里的饭菜扒完,眼神呆呆地盯着餐桌,丝毫不关心嘴里嚼的究竟是糖醋鱼还是红烧豆腐。

“好好吃饭!别慌里慌张的!”蓝亦清敲了敲桌子。

安仔回过神来,充满敌意地朝父亲瞪了一眼,把碗筷一丢,起身要走。

“你上哪去?”

“吃完了!”

“坐下!吃没吃相,坐没坐相,你这些天都在干吗?”

“没干吗。看书。”

“看什么书了。”蓝亦清脸色和缓了些。

“漫画!”说完,安仔又噔噔噔跑回楼上,把门一锁,留下餐桌旁吹胡子瞪眼的蓝亦清。

安仔丝毫不关心父亲的感受,在他看来,父亲除了关心那些医疗设备的型号、价格、销售渠道和公司股票价格之外,其余都是可有可无的,包括自己。想到这里,他控制不住地一阵心酸,如果妈妈还在的话……他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把思路集中到屏幕上来。

这幅画太诡异了,他简直无法相信是出自自己的笔下,浓重的大反差色块,枝干般蔓延的纹理,以及细处天书般密密麻麻的未明符号,像风景,像生物,像污渍,又什么都不像。安仔看着这幅画,莫名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仿佛那位蛰伏在画板里的魔鬼突然苏醒,如此急迫地渴望表达自己,甚至不惜吞噬“主人”的意志。

他突然想起了这一切怪事的源头。

 


“你是说,都是这玩意搞的鬼?”米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被拆散的键盘。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想到,安仔给了我这东西后,才出现怪事的。”蓝亦清抿了口咖啡,不紧不慢地说。“所以马上来找你。”

米兰拿起键盘细细端详,被撬得乱七八糟的按键下,是一个个裸露的金属触片,在本应该是黑色硬塑的地方,却隐隐泛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虹彩,那种光泽,只有金属才能发出。

“这是什么?”

“我猜,是那颗该死的键盘清洁工融化成的薄膜。”蓝亦清皱皱眉头,额心聚起几根细纹。

“噢?”米兰挑了挑眉毛,试着用笔去划那层膜。“看起来是十分精致的工艺……似乎已经和塑料结合得相当致密了……”

“我早跟那小子说过,不要胡乱相信网上小贩的鬼话!”亦清怒气冲冲地敲着勺子。

“先别这么武断。你知道吗?”米兰放下了键盘,温柔地直视着蓝的双眼。“安仔怕你。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为什么不多跟他说说话,这对他很重要,或许对你也是……”

蓝亦清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默默地搅动着咖啡。

“我不认为这玩意能导致那些乱码,没有通讯装置,这种厚度甚至不可能形成电路。”

“晶格纳米线?”蓝亦清停止了搅拌。

“没那么快,大哥,况且在你的文档里插几个乱码又能派什么用场呢?”米兰笑了笑,还是那么好看。“我会把这玩意带回研究所,不过你别抱太大指望。”

“那我……”蓝亦清窘迫地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

“休个假,好好陪陪安仔。”米兰夹着那个烂键盘,起身。“你会发现,你的儿子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天才。”

 

 

啪。一个键盘摔在汤力的桌上,他抬头,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女人。

“先分析一下那层镀膜的成分,再帮我把键盘装好。”米兰说。

“喔?24k金的?”汤力撇了撇嘴,来回摆弄着键盘。

“有人说这个键盘自己能打字,而且分不清究竟是来自机器还是人。”

“嗬嗬。恭喜你终于拿到了洛伯纳奖[④],晚上庆祝一下?”满脸横肉的汤力装出一副谄媚的笑脸。

“少贫。今天告诉我结果。”

回到座位上,米兰陷入了沉思,似乎汤力的调侃不经意间触动了她。图灵测试[⑤]?不,这最多像台吐着纸带的图灵机[⑥]。况且这也太过荒谬了,一层微不足道的膜赐予电脑键盘与人类同等的智力?倒不如说蓝亦清精神分裂更容易让人信服。

可某种东西一直困扰着米兰,在她眼前闪烁晃动着,那仿佛又是天才图灵富洞察力的发现,在远离平衡态的化学振荡,如潮水涨落般绘出一幅自组织的美妙图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拍打着她此时不甚清晰的神志。

“嘿,米兰!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汤力不客气地打断她的沉思。

“什么什么?”米兰有点迷糊。

“那个键盘!我的机器分析不出那层膜的成分!从来没见过这种晶格结构,而且……怎么说,它好像在……蜕变。”汤力有点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桌子,那只叫“晃晃”的花猫正试探着去挠那个键盘。

米兰惶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料却看见了骇人的一幕。

键盘上啪地弹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金属膜,闪着紫红的光泽,朝晃晃的头部扑去,猫嘶叫一声,本能地弓背一退,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那张膜扑了个空,在半空中猛地一卷缩,霎时回复成蛹的形状,滴溜溜地在地上弹滚着。

“晃晃!”脸色煞白的汤力此时最关心的却是爱猫。

米兰木然站着,貌似最不可能发生的结果此时却生生摆在面前,像是闷头一棍,打得人透不过气来。但是米兰很快便强迫自己恢复了理智,因为她记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那幅在她脑海反复闪现的图像,并非是在教科书上看见的BZ反应[⑦]图案。

那是安仔的画。

 


蓝亦清装好了新的键盘,试了试,没有出现乱码。虽然这证明不了什么,但他仍隐隐觉得这一切跟那个奇怪的蛹脱不开关系,而更奇怪的是,他竟然觉得新键盘没有原来那个好使了。

先是打字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错别字多了,而且词不达意,蓝亦清懊恼地发现,原本应该十分顺畅的句子打出来如此别扭,而在自己的思路中竟然也有乱码闪现。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仿佛某个不请自来的推销员,生硬地敲开你的门,闯进了卧室,还公然在你的日记上做着批注,而你却只能袖手旁观。

他停了下来,凝神看着那个黑色的键盘,开始有点恍惚。恍惚中他想起米兰的话,他仍然坚持认为,一切都是由于那个蛹造成的,那么,安仔的电脑……

蓝亦清一个激灵,为什么自己就一直没有想到安仔,为什么只知道责怪,却不曾关心,难道真像米兰说的那样,自己是个专制而不称职的父亲。他面带沮丧地站起身来,缓缓步上二楼,是该正视自己的问题,跟安仔好好谈谈了。

“安仔,我想跟你聊聊。”蓝亦清敲了敲门,问道。

“忙着呢,改天吧。”门里传出安仔不耐烦的声音。

“安仔,是很重要的事情。”蓝亦清深深吸了口气,按住自己的脾气。

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是一脸不情愿的安仔。

“我能进去吗?”安仔面无表情地给蓝亦清让出路来。

该从哪里开始呢?蓝亦清竟然紧张起来,在数百人的会议上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的他,竟然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坐立不安。他瞥见了身后的电脑。

“安仔,嗯,上次你给我的那个小玩意……很好用,谢谢你。”

“不客气,我还以为你早扔了呢。”依旧是冷冷的口吻。

“哪能呢,你也用了吧。”

“嗯。”安仔开始警觉起来。

“嗯……电脑有没有……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蓝亦清小心地措着词。

“没有啊,一切都很正常。怎么了?”

“你就没有发现……”楼下的手机响了起来,蓝亦清停住了,安仔一副专心听讲的样子,看着爸爸。手机还在响。

“我接完电话上来。”蓝亦清有点狼狈地下楼了。

安仔听着渐远的脚步声,从抽屉里摸出了Wacom画板,刚才怕被老爸发现,就把线拔了,藏了起来,可现在他心虚了,不知道老爸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安仔抱着画板,焦急地寻找着能藏东西的旮旯,他丝毫没有察觉画板表面细微的变化。

蓝亦清一看号码,是米兰。

“喂。怎么了?”

“亦清!千万别让安仔接近电脑!”米兰的声音颤抖着。

“怎么回事?别着急,好好说清楚。”

“快去!别让他接近电脑,特别是键盘,那个键盘……”

从安仔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蓝亦清听见了物体重重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手机从他掌心不受控制地滑落到地上,啪地碎成几块。

 


洁白的特护病房里,蓝正安静静躺着,面色苍白,紧闭的眼睑下,眼球不停地快速颤动着。旁边坐着的蓝亦清彻夜未眠,他埋着头,眼中布满血丝,但却不敢合上片刻,因为只要一闭上双眼,那噩梦般的一幕便会不断重演。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瘫倒在地上,那片闪着紫光的膜吸紧他的面门,然后缓缓地渗入眼窝。而他只能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

门开了,是护士,还有米兰。米兰脸色也不好,昨晚没怎么睡,一直在与各方面联系着相关事宜。

“怎么样了?”

“那东西已经滑到眼球后部,紧贴在视网膜上,暂时没有继续渗透的迹象。”蓝亦清疲倦不堪地抬起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医生说安仔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他似乎一直在做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早一点打电话……”米兰歉疚地自责道。

“不。这全是我的责任……我根本不配……不配当一个父亲。”蓝亦清的声音竟然哽咽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病房里一片死般的静谧。

“上面十分重视,已经成立了调查小组,马上会采取行动,兵分两路,一组到源发地进行勘查,另一组会对这些,嗯,我们现在把它叫作‘元蛹’,进行研究,我会负责解码部分。”

蓝亦清没有说话,片刻,他站了起来。

“我也去。”他的语气十分决绝。

“可是……你得照顾安仔啊……”米兰不解地望着这个男人。

“呆在这里,根本帮不上任何忙,我的臭脾气,说不定还会阻碍安仔的恢复治疗……我要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总比什么都不干强吧。”

米兰没有反驳,她似乎隐约间触摸到蓝亦清的内心,激起某种熟悉而又久违的感情,这种感情如此倔强而深沉,以至于让她瞬间回到了懵懂的青葱岁月。

“我会帮你联系的,安仔这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他。”

米兰看见蓝亦清的眼中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但只是霎那,那光便像流星般消逝在深陷的眼窝中。

 


安仔睡着了,但他又醒着,以某种被称为梦的方式。

他紧闭着双眼,但却看见了一切。那些糅合着想象与现实的影像,如万花筒中不断翻转的图案,相互交织、碰撞、融合、振荡,新的影像推动着旧有的,如岩浆,如清泉,如一团不断分蘖的物质,向外喷涌,滑落,又循环往复到最初的起点,但内容却已经全然不同。

他清楚地知晓,这些图像来自不同的个体,因为当他看见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每幅图像背后都隐含着不同的情感,这些情感是如此鲜活而强烈,如果人类情感可以还原等同为一系列复杂的神经元冲动与化学反应的话,那么,移植到安仔脑海中的,便正是不同个体彼时彼处的真实情感。

这只是蓝正安新发现中的一小部分。

不同的图像背后的思维模式也是完全不同的,对事物的分类、对敌意的反应、时空概念、逻辑推理的范式甚至信仰的强弱,均是千差万别,而安仔却能跳脱于这些模式之上,冷静地观察相互之间的关系。更为有趣的是,他发现了粘着于事物之上的体验,超越了概念对现实的固化,它柔软而多变,如同裹着不同酱料的面条,滋味万千。

他看到了三百二十八朵云,有的悲伤,有的神秘,有的带着铁锈的甜涩,有的却关联到一个暮春早晨的离别。但它们都被笼统地称之为“云”,所有的云都被囚禁到这小小的词语的牢笼,它们失去了色彩和光泽,成为一团黯淡的由凝结核和水蒸气组成的集合体。

安仔庆幸自己的那朵云逃脱了。

接着,他看见了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自己。他知道,米兰阿姨来了,因为他感到了漩涡般的忧伤、无助和疲倦,还有一份藏得很深的情感,他不知道那应该叫作什么。爱?也许吧。

“他一直在做梦?”米兰看着安仔,问身边的医生。

“似乎是,他的大脑活动一直处于相当高的水平,如果不是做梦或者处理视觉信息的话,那就无法解释了。”

“在做什么样的梦呢?”米兰像是在问医生,又像喃喃自语。

“PET[⑧]和fMRI[⑨]显示,额叶、边缘皮质、杏仁核和海马都很活跃。”

“这能说明什么?”

“什么也说明不了,额叶与视觉处理相关,边缘皮质和杏仁核与情感反应相关,所以他的心率和肾上腺素很不稳定,海马负责学习记忆和空间定位。”

米兰哦了一声,她心乱如麻,密码破译工作进展缓慢,安仔仍在昏迷,不知道蓝亦清那边是否有所突破。

“对了,还有这么一种说法,这几个部位组成一个功能系统,类似于灵长类的镜像神经元,帮助我们理解他人的情感和意图,也就是同理心。”医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

理解他人。米兰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思绪开始飞散。

 

十一

蓝亦清从来没有想到,竟会在官方的调查组里碰见同事,研发部的冷冬。无论如何这算不上好事,尽管他使劲向蓝亦清表示慰问和体恤。

目前一切进展顺利,至少官员们是这么告诉他的。他们找到了贩卖‘元蛹’的人,在盗卖文物和商业欺诈双重罪名的压迫下,客户信息轻而易举就到手了,扩散范围比先前想象的要小很多,剩下的便是回收组的工作了。

如果有国外买家怎么办?蓝亦清记得自己有一次冒傻气地问。

我们有翻译。那个人眨了眨眼,俏皮地回答。

事实证明,蓝亦清原先的担心是对的,挖掘现场已经筑起了几层小楼。卖主供认的地点是一处耕地转建筑用地,打桩时工人从地里挖出水牛大小的实心金属块,阳光一照便解体成成千上百个小蛹,卖主是附近的住家,喜欢搜集古玩,便包了下来,后来鬼使神差发现蛹能吃掉键盘里的污物,便做起了买卖。

他们查阅了当地的文献资料,八百多年前确实有铁牛入地的记载,有堪與方士测算为凶兆,于是路人皆走避,更无人挖采。

“嘿,哥们儿,你觉得那玩意会是外星人吗?”冷冬故作亲昵地拍拍蓝亦清的肩膀,端了杯咖啡坐到他旁边。

“听起来像那么回事。”蓝亦清扭头四周望了望,没有其他组员在场。“好了,别卖关子了,你到底在这干吗?”

“咔咔。你的鼻子还真灵。”冷冬干笑了两声。“我们现在可是政府的合作伙伴。你以为他们真的是来调查那玩意吗?不不不,官僚们永远是妄想狂,他们一是为了确定这玩意不是敌国的间谍工具,二是避免它流落到闲杂人等的手里,三才是那玩意本身。”

“公司干吗要协助政府进行研究?”蓝亦清不解。

“唉,像你这么精明的头脑,怎么会看不到这背后白花花的银子呢?”冷冬猛地灌了一口咖啡。“我们在类神经芯片的研发上已经落后了,今后十年将是争夺市场的关键时期,不领跑就得回家,必须建立突破性的优势。”

“你是说……那层膜?”

“没错!我们发现那玩意远远比硅基完美,无须解决硅生长锥所带来的连线问题,神奇的自组织能力,近似人脑神经突触的联络能力……尽管我们还没完全摸清它的原理,但是,忘了晶体管吧,还有那些笨拙的布线方式,这是一个属于我们的奇迹!”

“的确很激动人心。”蓝亦清冷冷地回应道。“不过,我不认为你们能掌握它,那是某种超越我们理解力的东西。”

“OK,向你的神秘主义致敬!”冷冬讨了个没趣,酸溜溜地端着咖啡杯走开了。

蓝亦清绝非随口说出这番话,那些幻觉仍不时隐现在他的脑海里,更何况,安仔现在仍在病房里,没有丝毫苏醒的痕迹。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如被地狱之火烧灼般,剧烈地疼痛起来。

 

十二

“该死!你就不能把那玩意关上吗?”米兰一把摘下防护头盔,朝房间另一端的汤力吼道。

胖子汤力满脸不情愿地关掉音响,做了个鬼脸。

米兰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糟透了,缺乏睡眠,披头散发,还有沮丧、焦躁和易怒的表情,轮番出现在没化妆的脸上,她甚至不敢照镜子。而这一切全拜了那见了鬼的密码所赐。

密码的破译工作丝毫没有进展。尽管她最初猜测那是原始的凯撒置换法,但是概率统计根本不起作用,她被迫放弃了这个乐观的想法。会是维吉尼亚式的多表替换吗?抑或是类似经典的转轮机ENIGMA[⑩],那样的话她所面对的将是上亿亿次的计算量,更何况对于密钥仍是一无所知,根本无从入手。

米兰也尝试过将那些乱码转换为二进制或十六进制进行分析,但没有任何一种目前通用的算法与之相匹配,这并非像盗版软件般,可以通过反汇编,或者穷举注册码来进行暴力破解。她开始考虑数学问题,如果是像RSA那样的大整数因子分解,又或者是DSA式的离散对数或者椭圆曲线离散对数算法的话,那她只有举手投降了。即使发动所有百万亿次级的大家伙都未必能在规定时间内分解一个超过1024位的强素数[⑪]。

米兰不得不承认,她卡死在这里了。

“这他妈就不是人干的活!”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头盔狠狠砸到地上,泪水噙满了双眼。

周围的人都诧异地望着她,不一会,诧异化为同情,又化为怜惜,她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也难怪会做出这种一反常态的举动。

“那个……”汤力怯怯地指了指她,又挠挠头,他不知道自己的幽默感此时是否合适。“……他们没告诉你吗?”

“说!”米兰带着怒气喊道。

“……那玩意儿似乎来自火星,或者外太空什么的……”

如同黑暗中呼啦敞开了一扇大门,米兰眼前豁然一亮。非人,是的,这密码本来就并非遵循人类的逻辑,硬要用人类的思路去解答,只能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淤塞已久的心头仿佛一下爽朗通透了。

“那么,天才的汤胖子,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米兰微笑着,如同往常般温柔而光彩照人。

 

十三

随着调查日益接近尾声,蓝亦清愈加明显地感觉到,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绪在队伍中蔓延着,而其中表现最为明显的便是冷冬。他似乎在不停地跟不同的官员谈话,又或者频密地接听电话,神色慌张而严肃,一改平日嘻哈的作风。

蓝亦清不想去打听,更不会问冷冬,但只言片语之间,却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事情正在起变化。“元蛹”的消息终于还是外泄了,几个竞争国已经先后采取行动,暗地派出间谍机构进行活动,不惜代价,只为抢先获取样本;另一方面,背地形成战略同盟,计划在间谍行动失败之时,将问题摆上台面,通过国际舆论的压力来迫使我国政府共享“元蛹”及相关资料,毕竟以全人类的名义的确足够冠冕堂皇。

政府现在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以当今的科研实力差距,交出“元蛹”无疑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甚至可能影响到今后国际竞争格局的变动。但是,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阻止“元蛹”落入对方之手又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疯了,全疯了!这群低能的无脑儿!”冷冬骂骂咧咧地又坐到他的身旁,只不过,这回手里端的是一杯啤酒。

蓝亦清扬了扬眉毛,表示期待着他的继续发言。

“他们居然要把所有的元蛹都销毁掉!那我们怎么办?”冷冬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但又别扭地把声音压低。“前期我们可是投入了上千万的公关费用!全打水漂了?”

“我记得,我们可是政府的合作伙伴。”蓝亦清掩饰不住满脸的讽刺。

“研究进度太慢了,在我们搞出个子丑寅卯之前,估计他们早就申请专利了。政府等不及了。”冷冬打了个嗝,满嘴酒气。

“难道他们能说销毁就销毁?连个说法都不给?”

“别逗了,哥们儿,莫非你还不知道?”冷冬眼神有点迷离地盯着蓝亦清,嘴角抽动几下。“嘿嘿……你的儿子,安仔,就是他们最后的筹码啊……”

蓝亦清打了个冷战,后背升起的寒意刺得他头脑分外清醒。是的,事情很明显,无论是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延缓交出元蛹,还是以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罪名全面销毁元蛹,他的儿子蓝正安都是必不可少的一颗棋子。当然,这个假设的必要前提是,他依然昏迷不醒。

蓝亦清丢下微醺的冷冬,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酒吧,冷汗布满了他的额头。他必须马上回到安仔的身边,一刻也不能多耽搁,因为此时的他,已经谁也无法相信了。

 

十四

“如果我是你,”沉默了许久的汤力终于抬起头,严肃地望着米兰。“我会瞧瞧爱丽丝和鲍伯[⑫]之间是怎么说悄悄话的。”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米兰也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噗嗤笑出声来。

“见鬼,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米兰懊丧地拍拍自己的脑袋。

汤力是对的。米兰之前只是在单独的电脑上钻研密码的规律,却从没有观察过两台被侵入的电脑之间是如何对话的。如果按照这种新的思路,先分别记录两台电脑的密文,再让它们联机对话,便能发现双方彼此呼应的句式变化,从而找到破解关键词汇的突破口。

这是一门陌生的语言,而不是密码。

各就各位,米兰像个将军般下令,胜利的曙光燃亮了她的热情。繁琐的测试环节按惯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一些奇怪的感觉不时打断她的思路,如同胶片的跳帧般,闪现着迥异的色调与质地。

结果出来了。

“汤力,你看看这个。”米兰话音里带着无奈与迷惘。

联机对话之后,两台电脑的密文形式都有所改变,它们似乎吸收了彼此的一部分,最后竟然固定为一组相同的密文,就像两位对唱的歌手,尽管原先的音色、节奏、旋律都不尽相同,但最后却彼此穿插磨合,以合唱结束了演出。

“某种共振效应?”胖子挠了挠头。“莫非真是无解……”

汤力的话使米兰想起了之前他们一直在攻克的课题,量子密码。由激光束传递单一的光子,光偏振的方向代表一连串量子比特的0和1,组成了密钥,对信息加密或解密,任何试图窃听密钥的行为,都将在海森堡测不准原理的制约下,扰动光子流的性质,从而被发觉。因此,除了背叛这种历史悠久的人类行为,量子密码几乎是无法破解的。

但这却不是汤力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真的觉得,”汤力作出一副“我很认真”的表情。“真的真的觉得,这可能不是我们所想要的东西。”

“什么意思?”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为什么我们会一直把这些鬼画符当成密文?”胖子开始絮叨。“愚蠢的人类沙文主义!蠢到家了。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这些玩意不属于这颗星球,它们凭什么按咱们的规矩办事?

米兰沉默了。

“就因为它们会打字?噢,那可真聪明,都快赶得上写莎士比亚的猴子了。也许,它们只是误打误撞,也许,这只是它们的排泄物,也许,它们根本不把它当回事儿……”

“够了,汤力。”米兰挥挥手制止了他的喋喋不休。“够了。让我安静会儿。”

她不得不承认,汤力说得有理,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那是包含着某种意义的语言,这从头到尾只是一厢情愿。但这真的毫无意义吗?米兰隐隐感到自己忽略了某些至关紧要的细节,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

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双眉粲然一舒,脸上绽开了花般的笑靥。

安仔醒了。

 

十五

蓝亦清没有想到,回来见儿子的第一面,竟然是在病房的电视机前。

电视并没有开,安仔直勾勾地盯着灰暗的屏幕,反射着自己木然的面容,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背后靠近他,站住了。一只厚实有力的手拂过男孩的头发,滑落到他的肩膀,动作是那么轻缓柔和,似乎生怕惊飞了停歇在荷叶上的蜻蜓。

“他会一直这样吗?”蓝亦清没有回头,问身旁的医生。

“数据表明,他的一切生理状况都十分正常,但似乎某个梦境,引发了情绪的剧烈波动,造成了暂时的认知和交流障碍。”

“暂时?希望咱俩的‘暂时’是同一个时间概念。”蓝亦清显然对这番空话十分不屑,扭头看着熄灭的屏幕。他俯下身子,脸贴着安仔的耳畔,他想知道,安仔到底看到了什么。

逐行显像管。

1024×768个点距为0.25mm的荧光点。

安仔发现,这些纵横排列的点阵能够妥帖地管理他的梦境,或者说,他在睡眠状态中接收到的信息片段。他将梦境一一映射到荧光点上,然后按照不同的模式反复点亮、熄灭,寻求其间的规律,成千上万各异的影像与情感次第燃起,或水平,或垂直,或以毫无章法的路线描绘出怪异的形状。在极快的刷新频率下,超黑矩阵屏幕所特有的碳粉颗粒,在荧光点之间扮演起路由器的作用,相邻光点的梦境借由碳晶体的各个表面进行折射,彼此游移、置换、重叠,又形成另一套更加复杂而高效的路径。

经过整理归类的梦境又重新回到安仔的头脑中,灰黑的屏幕上最后只剩下一个片段,这个片段从细微的一个荧光点开始自我复制,如多米诺骨牌般迅速占据了其他的光点,最后填满了整个屏幕,成为一幅整体的图像。那片段中的主角轮廓如此熟悉,但其中蕴涵的感情却陌生而复杂,蓝正安不得不稍稍集中起精神。

轮廓逐渐清晰,凝结成一张沧桑而疲倦的面孔,那是神情黯然的蓝亦清。

那是一团纠结着诸多微妙情感的集合体,交织翻腾,奔涌不息。一些或模糊或鲜活的影像碎片,被裹挟于情感的洪流中,若隐若现。安仔看到了母亲那年轻而柔美的脸庞,在愧疚与悔恨的浪花中,被抬得高高的,像太阳般炽烈而明亮,让人无法直视。一股夹杂着疼痛的暗流穿越时间的重重记忆,与懊丧和愤怒汇聚在一起,卷起无数黑夜里的低泣,狂暴地旋转着。那漩涡的中心,却是安仔自己。

襁褓中的婴孩,咿呀学语,第一次叫爸爸,哭泣,教室里的背影,母亲病床边的沉默,争吵,敌对,冷漠,冷漠,冷漠……电光火石的一瞬,安仔透过父亲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如河流漫淌,一种强烈而深沉的情感如河床的基石,塑造着、指引着河的形状与流向,而这是他以前从未体会到的。

蓝正安第一次感到,在自己与父亲之间,存在着如此强韧却又无形的纽带,将彼此的命运牢牢联结在一起。这便是血缘之情吗?

他又看到了第四个人。一股初春的气息在父亲的思绪中弥漫开来,如枝头的晨露,清澈、甜美、生机勃勃,他感慨于人类情感的丰富细腻,同时又察觉这份渴望中的犹疑与压抑,他开始明白了。

“安仔怎么样了?”米兰的身影反射在屏幕中,急切地问蓝亦清。

亦清直起身子,眼眶潮红,颓然无语。米兰抚着安仔的肩膀,指尖滑过他的头发、前额、鼻尖,又无力地垂下,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没有泛起丝毫的波光。

“刚刚接到紧急通知……”米兰迟疑着,不知道蓝亦清会有什么反应。“……所有的元蛹将集中销毁,研究宣告失败。”

蓝亦清出奇地平静,政府终于棋走险着,他们将为这最后的选择付出代价。

“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吗?”他现在心里满满当当装着的,只有儿子。

“那些密码很可能只是毫无意义的涂鸦,我们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它们会选择电脑作为寄主,又为什么会转移到人体上。”

寄主。米兰脱口而出的这个词深深触动了蓝亦清,他开始回忆事情发生的始末,键盘,画板,阳光下分解的铁块,寄生。

“你说过,我给你的那个键盘里的元蛹,也差点侵入了一只猫的躯体,”蓝亦清沉吟道,似乎抓住了一些关键的细节。“当时的键盘是脱离主机的吗?”

米兰仔细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看来我们可以作出一个有力的推论,”蓝亦清胸有成竹地说。“能量。它们是为了获取能量,所以接入了键盘和画板的电路中,又因为电源被切断,因此转而寄居到生物体上,汲取生物能。它们还真是胃口好,不挑食。”

“等等!”他脸色陡变,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们准备怎么销毁元蛹?”

“……集束激光。”米兰同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慌乱地掏出手机。

听筒中一遍遍传来的,是无法接通的冰冷提示。

 

十六

事情发生得如此迅疾,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尽管之前他自认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肩上的杠与星可以作证。

他看着那堆垃圾在集束激光的照耀下青烟滚滚,不多会便化为气体,但始料不及的是,那些细小的元蛹以令人恐惧的速度融合分裂成一座金属怪物,从废墟中膨胀开来。那怪物开始只是水牛般大小,但只是刹那,便生长成数十层的高楼,再后来,便发现自己刚迈开的脚步已经被吞没了。

现在他所苦恼的是,不知道应该如何界定自己面对的状况。

透过紫红色的半透明物质,他能看见天空,地面和城市,都被笼上一层金属般的质感,折射出重重叠叠的复杂纹理,如同水流般紊动不止。他能看见其他人,他的长官和战友们,还有其他的陌生人,悬浮于这团巨大的物质中,如陷于蛛网上的小虫,无助地伸展着肢体。但令他心生疑惑的是,他同时看见了自己,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可那的的确确是他。

他在前进着。这台巨大而怪异的公共汽车正在穿越城市,但并没有造成破坏,每当接触到建筑物的瞬间,它便会颤动,然后顺畅地渗透那些由钢筋、水泥和混凝土浇灌而成的躯壳。不时会有躲避不及的人群加入他们的队伍,那些惊恐无措的路人,从底部卷入,沿着仿佛预先规划好的路线,打着旋子,被抛掷到某个角落,然后像被钉子固定住般,动弹不得,只剩下五官不停地扭曲着。

这真是一场滑稽的噩梦啊,他想道。

可这梦又未免过于诡异了。每增加一个被吞噬的人,便会增加一个看见自己的视角,不仅如此,他突然意识到,脑海中一直回响的,并非只是自己思考的声音,而是由许多把声音交织而成的合音,其中夹杂着各种不和谐的喧哗与骚动,颇为热闹。

这可不太对劲,他,或者他们想道。还有更不对劲的,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事实上,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的名字,一百五十八个名字,还在不断增加中,习惯告诉他,这其中应该只有一个名字对应着自己,可他却无法分辨。

好吧,那就我们吧。他有点懊恼地想到,回头报告应该怎么署名,那可需要附上厚厚一本签名簿。

但很快,他就把签名簿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一支集团化军队出现在他面前,装甲坦克一字排开形成封锁线,炮兵与狙击手占据各个有利位置翘首以待,天空中传来战斗机的轰鸣声,大地战栗。

他知道,它们都不是对手,而且,他突然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前进的方向,在这段旅途中,将无人能够阻止我们前进的步伐。

他已经开始习惯于使用“我们”了。

 

十七

蓝亦清和米兰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中发生的一切。那座硕大无朋的元蛹如同一颗金属果冻,所有的炮火在接触到它的瞬间,都被那种奇异的颤动吞没,然后从另一侧吐出,背后的城区被炸得一片狼藉,而蛹本身却毫发无伤。

它似乎对面前的这堆现代化武器视若无睹,依旧悠哉游哉地朝前蠕动,士兵们纷纷丢兵弃甲,开始溃逃,而来不及爬出控制舱的坦克兵们,则被吸出了舱门,成为众多乘客中的一员,仿佛果冻中的鲜果粒,在阳光中抖动着别样的光泽。

蓝亦清有种不祥的预感,尽管他不愿相信,但理智强迫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巨蛹的确是朝着他们所在的方位而来,很明显,它的目标是安仔。

米兰同样感受到这种恐慌,她看着蓝亦清,眼神中充满不安。

“我去。”淡然二字,却似有千钧重量,震得两人一片愕然,因为,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还一脸木然的蓝正安。

蓝亦清和米兰又惊又喜,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安仔,同时也拥抱着彼此。

“米兰阿姨,爸。”安仔的眼神恢复了灵动,晶莹透亮,似乎饱含着一片温暖的阳光。“它们找的是我,我去。”

“不行!你这是去送命!”蓝亦清怒喝了一声,身体却瘫软了下来。“别去,安仔,就听爸爸这一回,好吗?”

“爸。你还记得吧,妈以前常给我讲的那个故事,那个犹太人的故事。如果每个人都为了保全自己,默不作声,到最后,就会连发出一丝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蓝亦清沉默着,在此时的安仔面前,他竟没有一丁点反驳的力量。他知道,儿子是对的,元蛹将会沿着这个方向,横扫数十个大小城市,途经之处,将会增加不计其数的牺牲者。安仔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深明大义让他自豪,可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儿子?他的眼眶湿润了,额角的青筋不住地跳动着,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猛烈地袭击着他的神经,蓦然间仿佛又回到妻子病逝时的绝望境地。

“米兰阿姨,它们是一个整体,而且,每颗单独的蛹,既是部分又是全体。就好像分型图案,每个细处放大之后,又是一幅与原来极相似的图案。”安仔指指自己的脑袋。“所以我知道,只要得到我脑子里的这一块,它就完整了。”

米兰琢磨着安仔的意思,恍然大悟。如此说来,那些乱码就像填字游戏,每个元蛹都如同一张只填了小部分的字谜表格,彼此对话之后,便将各自的字母填入对方的空格,以确认各自的身份和位置,最后,便是一张完美无缺的复杂单词表。

“如果我,我是说如果……”安仔没有说出那个词,但米兰却已心领神会。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小男孩,看来却比自己还要成熟睿智许多,活像是被亡魂附体的通灵者,未免让人心寒。但此时,她只是用力地将安仔拥入怀里,抚摸着他柔细的长发。

这是我的孩子,米兰突然强烈地感到这一点,是的,从他母亲去世的那天起,她便下意识地将自己代入这一角色,把他当作亲生儿子般对待,可如今,她却要失去他。米兰双肩微颤,把安仔拥得更加紧实。

安仔突然诡秘地眨眨眼,像是看穿了什么,他凑近米兰的耳畔,轻声说了句。

“……我爸就拜托你了。”

米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十八

这便是元蛹的内部?

蓝正安看着身后涟漪般泛开的紫色波纹,颇为惊讶,因为他仍然看得见父亲与米兰站在日光下,苍白紧张。在他们之间似乎只隔着一层有色玻璃,除此之外,无论呼吸、气温或者触感,都与外界没有太大的差异。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轻轻托起,仿佛沿着某条隐性的轨道,紧接着一系列复杂的旋转和爬升,安仔悬到了离地数十米的空中,但却没有丝毫颠簸与摇晃。他好奇而略带惶恐地看着散布于整个空间的数百具人体,恍如儿时摇篮上空悬坠的玩具木偶,在紫色日光中缓缓旋转,有的紧闭双眼身体却不停颤动,有的双目怒睁却如木桩般僵硬,但毫无例外的,他们都如同提线傀儡般扭曲出怪异的姿势。

劈啪。整个元蛹霎那间暗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光明,正在安仔疑心自己眼花之时,它又以极快地速度闪动了几下,仿佛划过一道道黑色的闪电。但当四周陷入漆黑的瞬间,那些人体却次第亮了起来,仿佛他们是显像管上的一个个荧光点,在电流经过的数微秒间绽放出耀眼的白光。

忽然,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连人类也不再发光。

蓝正安知道,对话开始了。

黑暗中出现了一点光亮,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最后竟汇聚成浩瀚无垠的星空。星空开始移动,安仔惊恐地看着极大尺度的星云迎面扑来,乳白色的旋臂舒展着穿透他的身体,恒河沙般细碎的恒星不停地撞击着脸庞,光芒炽烈,温度冰冷,接着又是漫无止境的虚空与缥缈,另一座星系从深紫色的背景闪现,放大,轰然而至,周而复始。

欢迎回来。

安仔似乎听见一把声音从脑中响起,但他很快醒悟到,这不过是人类大脑所习惯的信息处理方式,将某种意义转化为可感知的形式加以重现,他并没有真的听到声音,但元蛹的确在跟自己对话。或许这眼前的一切,也是它们为了匹配人类视觉而生成的信息?

我并不属于你们。他回答。

安仔脚下疾速地卷起一片光的漩涡,交叠在不断前行的星空上,漩涡中影像纷乱而模糊,仿佛是许多片断拼贴而成,慢慢地,安仔看出了端倪。这是元蛹原来的世界,一个高度发展的文明社会,为了使整个种族形成一个圆融和谐的智慧共同体,元蛹被发明了出来,它被设计成能够联结不同个体之间的情感与意识,愿望美好而高尚,但结局却并非如此光明。

他看到了阴谋、背叛、血腥与屠杀,图像在混乱的爆炸与坍塌中隐没。背景中,一颗超新星爆发了,血红色的光臂照亮了数万光年的星空,并将持续亿万年之久,对于许多文明而言,那便是永恒。

我们一直在寻找。

背景蓦然收缩了尺度,深深潜入星系之内,不计其数的恒星、行星、陨石带快速地掠过安仔的身体,偶尔短暂的停歇,便会有光的漩涡喷涌而出。他明白了,元蛹带着那深植于记忆中的使命,在这亿万年的旅途中,寻找能够实现融合的智慧生物,但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无数的世界在它们身后倾颓,文明化为废墟,智慧凋零,生命湮灭,而它们自身的智慧却在萌发、滋长、升华。

画面上出现了一颗淡蓝色的行星,放大,定格,缓缓旋转。地球。元蛹在大气层中解体,化为数千颗独立的蛹,如流星般坠入世界的各个角落,宛如一场盛大的烟花。

人类并未发展到自觉运用元蛹的文明阶段,他们如同天真的小孩,手捧着这天赐的礼物,满心欢喜地佩在胸前,或者秘藏于花纹繁复的珠宝盒中。只有极少数元蛹发挥了作用,但它们的主人并没有足够的智慧和理性去驾驭这种能力,于是,他们被送上了宗教法庭的绞刑架或者火刑台,他们成为名震一方的巫医或者通灵者,他们神智崩溃被放逐于荒原或自绝于文明,但无论怎样,这与元蛹的使命毫无关联。

经过数千年的辗转流离,元蛹依靠对极少数寄主施加潜在的影响,终于重新聚集在一起。这一过程与人类历史的进程息息相关,其中有征战四方的一代枭雄,也有富可敌国的行贾商人,更有智冠人杰的智者谋士,他们的占有欲和收藏癖成为了元蛹实现目的的最佳工具。但当它们融为一体,企图再上征途时,却发现由于地球能源的过低利用率,导致蓄能不足,在逃离大气层之时,遭遇电磁风暴,重新坠入地底,陷入漫长的休眠。

又是数百年过去,沧海桑田,世界成了今天的模样,但似乎除了技术的发展和能源的高度消耗,人类还是那个天真而虚荣的小孩,他始终没有长大。

安仔看着这令人目眩的千年蒙太奇,一种莫名的悲哀无法遏止地蔓延开来,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它们。

我们要走了。

是的。非走不可。安仔突然深切地体会到元蛹的用心良苦,如果不尽快离开地球,人类必然像它们以往所造访的文明一般,由于自身的贪婪和欲望,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或许,现在整个世界已经悬挂在剃刀的边缘,只要某个方向上稍稍加力,便会干脆爽利地撕裂成两半。

背景又恢复成深紫色的星空,如此静谧而宽广,似乎它的存在便是一切。

我们需要你。

为什么。

他很快得到了答案。寄生在他脑中的元蛹,主管记忆和空间定位,与人类大脑中的海马功能类似,但海马还有一种它们所不具备的功能——学习。它们希望能够借助人类大脑的学习功能来完善自身,希望有一天能实现它们的使命。

让我想一想。

安仔惊讶于自己竟然会考虑这一决定,难道是脑中的元蛹在施加影响?他想到了父亲和米兰阿姨,想到了自己钟爱的画画,想起了现实生活的无数碎片和场景,也想到了前面无尽的旅程和未知的世界。

他想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点了点头。

 

十九

“请马上撤离危险区域!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请马上撤离……”

蓝亦清和米兰惶惑地朝着声音的方向寻去,是一辆正环绕着元蛹行驶的轻型装甲车,它的车载广播系统正不停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莫非……”米兰紧张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她心头。“……他们到底想干吗?”

“这群狗娘养的,我不会让他们动安仔半根手指头!”蓝亦清攥紧了拳头。

装甲车十分不情愿地在他们俩面前一个急停,驾驶室摇下玻璃,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人用蛮横的口气喝叱道:“你们俩聋了啊!三十秒内还不滚出我的视线,一切后果自负!”

米兰拽住想要发作的蓝亦清,不卑不亢地还击:“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呢?难道在你眼里,一枚国防二等功勋章还不如一条野狗?”

那名军人一看来者不善,口气略为收敛:“我也是奉命行事,半小时内将展开第二轮攻势,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还是赶紧撤离吧。”

“你们的良心难道被狗吃了吗!”蓝亦清再也忍不住了,怒目圆睁。“我儿子还在那里面,几百条人命难道就这么贱!”

“我只是奉命行事。”军人闭了嘴,脸色铁青。

“你们的指挥官是谁?”米兰捋了捋头发,脑海中努力搜索着可以利用的关系资源。

那人说出一个名字,米兰眉头微挑,她居然认识这个人,事实上,那个人在发迹之前也与米兰属于同一系统,两人曾在数次会议上打过交道,彼此印象都不坏。

“你帮我接通他的电话,就说是五所的米兰找他。”

“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权力。”军人摇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米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蓝亦清讶异地注视下,她掏出了手机。数通电话下来,动用了不少曲折的关系之后,她终于接通了指挥官的案头电话。

简单表明身份和意图之后,指挥官直截了当地告知米兰现实情况的严峻性。事情远远比他们所想象的要复杂。国际社会对我国政府私自动用武力表示强烈不满,同时怀疑我国是否有能力妥当解决危机。敌对国已经提交动议,倘若时机成熟,将结盟强行介入此事,这将成为他们干涉我国内政的一个有力借口。无论最后是驻兵还是其他手段,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将是无法预料的,高层已经下达了死命令,一定要在期限内解决问题,不惜任何代价。

不惜任何代价。米兰的心一下子像掉进冰窟般,刺骨的冷。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再延迟几个小时。”米兰失神地望着蓝亦清,焦急地问,许久,她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

“你以为我愿意在自己的国土,对自己的人民动用这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吗?但如果不这样做,恐怕我们的代价会更加惨重。”指挥官的声线微微颤抖,他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其实,我一直十分欣赏你那过人的直觉,这也正是我离开科研岗位,转投战场的原因,我并不具备那种天赋。所以,请你的直觉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米兰沉吟了稍顷,用缓慢却又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会议上讨论哥德尔定理吗?你说要理解哥德尔定理,必须先理解罗素悖论[⑬],因为它是形式逻辑体系出现矛盾的源头。元蛹就是这个世界的罗素悖论。”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好吧,”指挥官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我答应你,攻击推迟半个小时,这已经是我所能做到的全部。”

米兰还没来得及表示感谢,突听得装甲车里的军人一声惊呼,蓝亦清扑通瘫软在地,口中喃喃地念叨着安仔的名字。她顺着他空洞的视线望去,元蛹已经不再透明,它浑身闪耀着金属的紫色光泽,缓慢而坚决地收缩着躯体。

“对不起,恐怕我的承诺要作废了……”

手机鸣着苍白的忙音,随着米兰的手臂无力地垂向地面。

 

二十

元蛹那庞大的身躯如退潮般缓缓收缩,镜面般的外壳不断变幻着色彩与纹理,如星云,如卷云,如湍流,如回路,神秘莫测。它的外形也在不断地改变,如同一团放大了无数倍的阿米巴变形虫,触手、伪足、附鳍、根瘤……各种怪异的器官轮流着浮出体表,又潜没消失,仿佛在重演一场亿万年的进化史。

蓝亦清和米兰绝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们认为这是消化,而非进化。直到在元蛹退却的地面上出现了第一具人体。

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他们开始缓慢地蠕动肢体,发出低沉的呻吟声。他们还活着。

两人又惊又喜地检查着不断增加的幸存者,但是,没有安仔。被吐出来的人群已经在地面上密密麻麻地躺成一片,如同某件大型行为艺术作品,他们衣着完好,神情恍惚,无法言语。

“安仔——”蓝亦清和米兰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却只得到一片模糊的呢喃。

有些幸存者开始站起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站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面朝着元蛹的方向,围成一个半径巨大的圆圈,圆心是持续收缩的金属怪物。他们仍在呢喃着,以同样的节奏,同样的音调呢喃着。

蓝亦清和米兰分头沿着圆圈的两个方向搜索,他们疯狂地穿越那些植物般的人群,努力从一张张肃穆而苍白的面孔中辨认出安仔。他们碰头了,一无所获。

忽然,所有的呢喃声同时消失了,世界陷入了噩梦般的静谧中。蓝亦清和米兰相互搀扶着,惊恐地朝圆心的方向看去。元蛹的收缩停止了,它凝固成一座精致而伟岸的雕塑,从它的形状上,找不到类似生物或者任何现实事物的特征,它只是一个巨大而抽象的符号,冷冷地存在于这个世界,映照着周围的一切。

它开始上升了,平滑、匀速地上升着,没有丝毫重力作用的痕迹。

米兰突然一声尖叫,蓝亦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形,瘫在元蛹升起处的中心。他们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奔了过去,是安仔。在遮天蔽日的元蛹下,蓝亦清紧紧地把儿子拥在怀里,米兰喜极而泣,泪流满面。

“……爸……”安仔低低地叫了一声,但双眼仍然紧闭着。

“安仔!安仔!爸爸在这里!”蓝亦清眼眶潮红,温柔地抚摸着安仔的头发,他希望儿子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仅此而已。

“爸……”安仔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迷惘地看着四周。“……米兰阿姨,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都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米兰轻轻地说。

“它们……它们要带我走,我答应了。可……可我还在这里……”

米兰破涕而笑。是的,罗素悖论,她早该想到的。你既属于你,你又不属于你,这便是元蛹的逻辑。

“一切都过去了……”她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元蛹越升越高。人们站着,仰望着那个紫色的亮点渐渐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中,阳光照耀着他们的脸庞,表情微妙而复杂,仿佛内心的某一部分也随着这不速之客消逝无踪,至于那部分是什么,每个人都在寻觅着自己的答案。也许,他们要用一辈子去寻觅这个答案,也许,答案并不存在。

蓝亦清和米兰手牵着手,远望天际,某种温暖的力量将他们紧紧相连,在这一瞬间,他们感到了永恒。而对于安仔来说,这一瞬间的感受已经被注入一件美丽的事物,在他即将踏上的漫漫人生中,这段经历将永难忘怀。

天边有朵云。

2005-9-13



[0]Wacom,世界著名数位板品牌。

[①]公开密钥算法(public-key algorithm,也叫非对称算法)的一种,1978年由Rivest、Shamir和Adleman发明,因此被称为RSA。RSA算法建立在对整数进行分解的数学难题之上。

[②]AES(高级加密标准Advanced Encryption Standard),由NIST(美国国家标准和技术协会)颁布的密匙加密标准。

[③]凯撒法(Caesar)是最为原始的加密方法之一,以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为例,以循环的方式将字母置换成其后面第n个,当n=3时相当于将A改成D、B改成E、C改成F……以此类推。

[④]洛伯纳奖(Loebner Prize)设立于1991年,角逐规定,第一个通过一个无限制图灵测验的程序将获得10万美金。

[⑤]图灵测试(Turing Test),由英国数学家阿兰·图灵(Alan Turning)提出的一个关于机器人的著名判断原则。此原则说:如果一个人使用任意一串问题去询问两个他不能看见的对象:一个是正常思维的人;一个是机器,如果经过若干询问以后他不能得出实质的区别,则他就可以认为该机器业已具备了人的“智慧”(AI)。

[⑥]图灵机(Turing Machine),1936年由阿兰·图灵提出了一种抽象的计算模型,他认为这样的一台机器就能模拟人类所能进行的任何计算过程。

[⑦]BZ反应,又名化学振荡反应。20世纪50年代初,由俄国化学家别洛索夫(Be-lousov, B.P.)首次提供了一个实在的自组织化学反应,打破了当时由热力学第二定律推出“任何化学反应只能走向退化的平衡态,在两种颜色之间的化学振荡是不可能”的论断,后由扎鲍廷斯基(Zhabotinskii, A.M.)对试验进行完善并最终获得承认。

[⑧]PET,正电子断层发射扫描。

[⑨]fMRI,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

[⑩]ENIGMA是在二战期间由德国人使用的转轮加密装置,由一个键盘和一系列转轮组成,通过转轮的移动和接线板的置换来完成加密及解密,在二战前期德军的胜利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最终被波兰人破解。

[⑪]一般认为,超过1024位的强素数无法用暴力破解法进行因子分解。

[⑫]爱丽丝(Alice)和鲍伯(Bob),密码学中用来指代使用密文通信的双方。

[⑬]罗素(Bertrand A.W. Russell 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作家。他从集合论中的康托悖论出发,提出了罗素悖论,即定义集合S(罗素集)是所有不以自身为元素的集合所构成的一个集合。根据集合的概念,如果S属于S,那么S属于那些不以自身为元素的集合,便推出S不属于S;又如果S不属于S,那么S反而属于那些以自身为元素的集合,便推出S属于S。这两个相互矛盾的命题构成了悖论。罗素悖论的通俗化描述便是著名的“塞维尔村理发师悖论”。

在 52TOYS 近期启动的第4届原型大赛中,《谙蛹》被未来事务管理局选出,授权给参赛者用作创作灵感。(了解戳这:你想要韩松的手办吗?《地铁》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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