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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搏击、电子犯罪、虚拟囚禁,东北赛博序幕拉起 | 科幻小说

赵垒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东北赛博」是未来事务管理局策划中的一个科幻主题系列,包括一系列以东北为背景、有强烈中国本土特色的科幻内容。

本周为大家带来的是赵垒以「东北赛博」中不同职业的角色为主角创作的故事。它们独立成篇,又环环相扣。这些故事是还在创作中的庞大内容体系中很小的一部分,但已经足够让大家瞥见「东北赛博」世界的奇妙魅力。

今天的小说中,不同角色的故事交织在了一起,为更为宏大的故事拉开序幕。

【前情提要】

陈海瑞安顿好任江流,威胁秦辉成为线人,同时在调查电子毒品、机械搏击,以及剥皮杀人案。

任江流遭追杀后改名任清泉,低调躲藏,在餐馆给暗恋的刘雪兰当小工。

秦辉得知连环杀手还活着,为保护王宇佳与其同居,同时继续参加机械格斗,准备攒够钱以后给王宇佳换一身人造皮肤,然后离开沈阳。

| 赵垒 | 科幻作家,职业经历丰富,全职写作,创作小说字数已达数百万字。擅长描写心理与社会,作品多为科幻题材的现实主义叙事。代表作品为东北赛博朋克主题《傀儡城》系列。2018年5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傀儡城之荆轲刺秦》。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

谎言本能

全文约18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这一个寒冷的夜晚将要使我们大家变成傻瓜和疯子。

——《李尔王》

 

序,前途咨询

“你以前是情报支援小组对么,下属哪个单位?”

“电子侦察纵队。”

他想说是以前的电子侦察纵队,但如今那支部队已经打散重组成很多新的单位,他思考片刻,还是止住话头,没再继续下去。

面前的男人看着像个斯文的心理医生,不过他不敢大意,那个叫李广寒的人是受过嘉奖的高级情报人员。

为何要请这等人物来这做转业之后的就业咨询,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许这是情报部的一场考核,也或许离开部队以后的生活真是如此艰难。

“进部队之前是信息技术专业哈,嗯……”

李广寒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语气随意。而他却始终觉得周围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理了理衬衫的领子环顾四周,由磨砂玻璃隔出来的办公室不大。过去他在外面的大办公室工作,就曾一度怀疑这小隔间到底有没有保密性,如今他自己坐进来倒不再担心保密的问题了,因为外面早已人去楼空。

“你这个专业现在挺吃香的。”李广寒说,“去一般的公司至少可以当个网络安全主管,现在这个职位缺口很大,而且部队情报部门出来的有技术保证。所以你不用太担心工作没着落。”

“明白。”

其实这个问题他倒不怎么担心。

“不用那么拘谨。这咨询只是走个过场。”

李广寒笑着放下平板抬起头。视线交汇的一瞬,他感到一股温暖直达心底,而下一秒本能警觉起来,他汗毛直竖,如堕冰窖。

面对那男人,他感觉自己好像正站在一面玻璃墙前面,一举一动乃至心里的一丝一毫想法都被洞悉无疑。

“你没有直接参与过战争是么?”

“是,三四年培训结束以后我一直在做数据维护。”

“开战以后没有调你去负责前线部队的数据?”

“没有,我是在三六年初才被调到情报支援小组的。”

“对于情报人员来说,那时战争还没结束吧。”

“我那时候负责机械数据协调和汇总,虽然我也做过电子战的培训和演习,不过那段时间我的单位也没参与大规模的电子战和情报计划。”

“机械数据是哪些?”

“装备,无人机械,还有义体。”

“电子侦察纵队下属有几支密级很高的义体特种部队,你的工作应该挺忙的吧。”

“这我不太清楚,我只负责数据,其实数据量也不是很大。”

他以保守而无知的口吻回答,李广寒带着赞许点点头,然后向椅背一靠问:

“有觉得不甘心吗?入伍培训这么长时间,却没有面对真正的战斗?”

他心知要骗过眼前的人首先要骗自己,于是微微垂下头,一边摆出谦逊的姿态一边让使命感涌上心头。

“不,维护数据本身就是我的战斗,战争并不是只有枪炮。”

“这话不错。”李广寒眼睛一动说,“不过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把这份心思用在工作上,倒是前途无量。你有想过做什么工作吗?”

“我有想过去迅鹰科技的研发部门,他们跟设备厂关系一直不错吧。”

“是不错,现在好几家军械厂都归他们管理。不过研发部门比起安全部门,对技术的要求会更高一些,你可得有心理准备。”

“我还算年轻,再学一些新东西也不晚。其实我一直想着能自己研发义体来着。”

他把准备好的说辞满怀期待地说了出来,这不是假话,他确实这么想过,只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前了。

“嗯,这也不错。科研现在是新的战场……”

李广寒把半截的话停住,一种让人难以察觉的险恶慢慢浮现在眼眸之中。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我认识一个电子侦察纵队的侦察兵,他去了公安的系统,现在是刑警。我记得你的单位现在跟公安合作比较多吧。”

说到这,那个男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去当警察?”

 

二 警用肥皂(1)

陈海瑞忍不住想当初自己是为什么来当警察的,要真只为了一辆漆着公安俩字的车,那代价可真是有点大。

此时他正在自己的小隔断被四面光幕包围着,他面前是两起凶杀案与一起自杀案的详细资料,三起案子均与最近开始流行的电子毒品有关。他左边的光幕上显示着电子毒品的硬件结构,软件解析以及作用机理。

最初的电子毒品是由医院的诊疗器改造而成的,诊疗器是一个方形医疗箱大小的盒子,接入电子脑便可以提供基础的身体诊断,内置的激素盒可以在紧急情况下进行急救和维持生命。想来海洛因古柯碱最早也是用来做医疗,显然有人不仅仅满足于维持生命。

让陈海瑞头疼的是,经过不到一年的升级,电子毒品已经小型化到一个存储芯片的大小,并且脱离了激素盒的限制,仅仅通过软件刺激电子脑基本可以达到传统毒品的效果。

虽然提供电子脑系统的公司很快就给刺激脑皮层激素的部分加入了医疗验证,但黑客们24小时之内就写出了伪造医疗验证的程序。

为保证盈利,那些验证程序被写入硬件才开始售卖。陈海瑞的右侧显示着一个名单,每个售卖者身后的关系网都可以拉出一张树形结构图,而这还只是已查明的售卖者。

陈海瑞夹着半支烟,仰着头,办公椅的靠背吱吱作响地弯着。他已经查了足够多的事情,专杀义体人的连环杀手、机械搏击、经营模拟空间的公司,所有的线指向了他身后的一颗大树。

泰安大酒店,沈阳最大的黑社会,当然说他们是本地最能干的实业家也不为过,所有新兴行业他们都会从古怪的角度插一脚。普通机器人改装性爱机器人,代申工程义体使用资格,私改义体,走私部件,全国最大的电子脑软件黑市背后也有他们。

陈海瑞不用回头也知道那颗大树的根系有多么复杂,那些粗壮冗长的根系深深扎入地底,而地下,还有很多他想都不能去想的东西。

要退出很难吗?隔断没有门,光幕也没有实体,他只需要站起来,走出去就能解脱。但他没法说服自己放弃,他手中将要熄灭的半支烟腾起丝丝烟雾,那烟雾似是被光幕所困,始终都无法散去。

“我早跟你说了,别用投影把自己围起来。”

一个粗哑的声音穿过光幕扎进陈海瑞的耳朵。

“你还怕我抑郁?”

他回过头,邻间谷连城庞大的身躯已经堵死了他的退路。

“你丫装那么卖力,让我这等着领退休金的还过不过了。”

谷连城伸手拿起陈海瑞丢在桌上的半包烟,一边拿还一边耻笑道:

“操,又是软包云烟,你抽点劲大的行不行。”

“要劲大你进去找局长要中南海啊。”

“我要进去了不拿俩案子我出得来么。”

“到底积了多少案子啊。”

陈海瑞叹息一声,把手上的半根烟按进烟灰缸,又拿了支新的。

“帮我去缉毒组问了么?”

“问了,他们说电子毒品归技术组管。”

“技术组跟我说归缉毒组管,所以这破玩意到底归谁管?”

“你管他归谁管,反正不归我们管。”

见陈海瑞苦着张脸,谷连城叼住烟,两手一摊,大笑起来。

“行了,别管这破事了,走走走吃饭去。”

陈海瑞叹着气把光幕关闭,聚在隔间内的烟气一瞬间失去支撑四散而去。他提起大衣,见烟灰缸里的烟蒂已堆成小山,便又放下去,先倒空了烟灰缸。

“我要是得了肺癌,换机械肺的话能申请补助么。”

“抽烟抽的不行,要是给人打穿的还差不多。”

“打穿的还救得回来?”

“所以说嘛,你找个机会……找个离医院近的地儿……”

说着谷连城止住话头,以手做枪指指胸口。

“不放心你可以自己带诊疗器和止血胶。”

“操,还是算了。”

陈海瑞想象有东西射穿肺的感觉,不禁打了个冷战。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忍不了疼套不出补助嘛。等我去洗个手。”

谷连城卷起袖子把右臂拆下来,扫了眼接口,然后装回去又看了眼左臂,确认接口干净,便回到自己的隔间拿出块透明皂,悠闲地去了卫生间。

陈海瑞一直很奇怪他是从哪里弄到透明皂的,那种洗衣服的肥皂很多年前就停产了。谷连城的手是抓一个装着工程义体的家伙时弄伤的,右腕骨折,左手两根手指折断,工伤经费批得很快,他直接把两只手自手肘以下换成了义体。

按说义体的外蒙皮肤是不需要太多清理的,但谷连城在下班之前都会用透明皂仔细把手洗干净。他说人造皮肤跟人本来的皮肤不一样,脏东西挂在上面很容易沾给别人。义体人的想法陈海瑞从来都搞不清楚,参与的警务工作越多,他越开始相信义体人并不是正常人换了个机械身体那么简单。

“铁西分局,最近死了三个。”

谷连城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一根新的烟。陈海瑞闻出来是黄金叶。

“浑南死了俩。”他是下午收到的报告,其中一个还是以前的战友。

“你小子什么时候也换了吧。”

“再说吧。”

陈海瑞披上大衣,警用二九式手枪插在腰间的枪套里,他没有感觉到什么重量。公安还没有硬性规定要更换义体,但把手和腿换掉,发生意外活下来的概率会更大一些。

他们吃饭的地方在沈北总局一条街以外,是个随时都会倒掉的鸭血粉丝汤小铺,老板已经把自己所有的配方都输进了处理机,外卖都是全自动处理,只有警察上门,他才会亲自下厨。

陈海瑞觉得就算老板亲自下厨,手艺也就那么回事,还不如自己老婆随便在家里弄的面条。这家店能活到现在,全靠警察们花大价钱买做汤的边角料。谷连城一顿能吃掉三个鸭肝,陈海瑞则偏爱卤的鸭肠,尽管老婆一直警告他那玩意肯定有寄生虫。

小菜上桌,谷连城夹起块鸭肝一口吃掉半个,见对面的陈海瑞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禁气道:

“我说你吃饭能不能别琢磨案子了,要分开,懂不懂,下了班你就不是警察了。”

“我知道。”

陈海瑞厌烦地扬起筷子,一口鸭肠下肚,眉头却不见松懈。这时店里的投影也放起新闻,谷连城倒了胃口,挥手要来两瓶啤酒,他用大拇指轻巧地弹开瓶盖,正好此时本地新闻里在讲义体人饮酒需安装认证的控制软件。他憋着的一肚子气一瞬化成叹息,肥大的身躯像座化掉的楼似的垮塌下来。

“来来来……”

陈海瑞见此无奈一笑,从谷连城手里拿过酒瓶把两个杯子斜满。几瓶酒下去,两人也没什么谈天说地的兴致。谷连城看着自己的手,问起陈海瑞电子毒品准备查到哪。

“我现在手头没有像样的案子,不是谋杀就是自杀,没法确定电子毒品是诱因,搞不到一块去。而且电子毒品现在也不止一种。”

“不止一种?”

“嗯,三种,医用诊疗器改的还有人在用,流通最多的是辅助镇定程序提取出来的代码,灌进外置存储器加个医疗认证就能用。还有一种是医疗认证都不需要的。”

陈海瑞顿了一下,想起自己在查这类电子毒品时遇到的麻烦,一时不知该不该往下说。

“连医疗认证都不需要,也就是说不调用脑内激素分泌的部分?”

谷连城放下酒杯。

“那它是怎么起效的?”

“我也不知道,技术组也搞不清作用机理,好像是用什么法子绕过医疗认证直接刺激了激素,他们对那类毒品的代码倒是很感兴趣,只是目前那类毒品只牵扯到一起疑似自杀的案子,那案子已经结了,而且……”

话到关头,陈海瑞心知已停不下来。

“再往下查就查到沈阳生物研究所里去了。”

“沈局长明确交代过吧,”谷连城皱起眉头说,“凡是牵扯到科研机构的案子一律上报。”

“我上报了。”

当然,这意味着什么,陈海瑞也很清楚。

“那你还操什么心?” 谷连城瞪着他,仿佛瞪着一个无理取闹的报案人。

陈海瑞不语。他知道,他一刑警查这么个东西,不是狗拿耗子,而是狗拿狮子,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知道要查这玩意,你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

“一个专案组。还有……”

谷连城本想让陈海瑞认识到现实。

“几个捅出去的大案。”

却没想到此话一语成谶。


三 生活难题(1)

任清泉迫切地需要一些大新闻来东山再起,几个惊天大案是再合适不过了。但自从他被迫改名换姓,陈海瑞便不再透露任何案子的信息给他。

他能感觉到这个城市像一头即将苏醒的巨兽一般蠢蠢欲动,而他却被吃进肚子,封住了眼睛,堵住了耳朵。对于一个独立媒体人来说,这是致命的。

如今他变换了身份,任江流在系统中被登记死亡,他所有的个人主页和空间已是一片黑白,过去的粉丝和竞争对手都在留言默哀。

他对外的死因是义体人袭击,这倒一点不假,结合他之前曝光的电子毒品和各种案件,好事者补出了各种各样的剧情,有一些甚至跟真相相差无几。

这让他感觉既奇妙又难受,奇妙的是他曾经也是创造故事的人,而现在他在故事其中。在看别人揣测他的命运时,他有一种唯有自己掌握一切真相的满足,但同时他也从未感觉像现在这样脱离现实,仿佛真正的他随着那个黑白页面死去了,留下来的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空壳。

现在,他叫做任清泉,是个小餐馆里的小工,干的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会做菜,也不研究食谱,他连韭菜和小葱有时候都分不清楚,要做也做不来。

当小工一个多月,他除了擦擦桌子送送外卖以外,唯一办成的事情是给餐馆对接上了订餐平台,往后会有专门的无人机器负责送餐。

而老板刘雪兰比起扩张生意,似乎更在意合伙人林慧的婚恋情况。在没有生意的时候,她们十有六七会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谈这个问题。

“我说你好歹去相个亲,老这么单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你好意思说我?”

“所以嘛,咱们可以一起去呀。别喝了!”

刘雪兰刚摆出笑脸,见林慧拿起酒杯便眼一横把杯子夺了下来。

林慧一直在喝酒,任清泉就没见她停过。白的,红的,洋的,逮着什么喝什么,只要有酒精的饮料就喝,但少有喝醉的时候。任清泉一度怀疑她可能做过内脏改造。

这会林慧在喝一瓶廉价的青梅酒,看起来度数不高,不过刘雪兰还是连杯子带酒瓶一起拿进了后厨。随后订餐信息响起,锅碗瓢盆跟着忙碌起来。

没了酒,林慧又掏出包红塔山招招手,任清泉无奈地坐到对面,他本来是不抽烟的,但一个月来在林慧的威压之下已经学会了吐烟圈。

林慧刚把烟点着,刘雪兰就像有第六感似的在里面叫起来。

“别拉着人家小孩跟你抽烟!”

“学会抽烟才能变大人嘛。”

林慧似笑非笑地抿起嘴,每当她露出这神情,任清泉心里就会开始打鼓。他是冲着刘雪兰才在这儿当小工的,他明白林慧早就看出来了。他一直没能表达自己的心意,起初是没有机会,而现在则是没了信心。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来着,拍电影的?”

“独立媒体人,做电影是业务之一。” 任清泉忍着呛人的烟气说道。

“我怎么觉得,带上独立俩字干什么都像是自封的。你有出过什么电影么?”

“还没。”

他想说那部《危情十月》就是他拍的,但陈海瑞一再嘱咐过,跟上一个身份挂钩非常危险,等到幕后黑手落网他才可以恢复身份,可那黑白页面两个月以后还有没有人记得就难说了。

“我还需要点生活经验。” 任清泉咽下口烟气,脑袋有点发涨。

“所以你就来这儿当小工?这儿你能学到什么,你难道还指望我们教你谈恋爱?我问你个问题啊。”

林慧夹着烟趴在桌上凑过来小声问:

“你还是处男么?”

“这个问题我感觉怎么回答都是死路一条。”

“有什么大不了的嘛,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又不会笑话你。”

“你已经开始笑了好吗。”

“你现在这个反应才好笑。”

林慧留下一丝酒味抽身而去,任清泉忍着头疼不停叹气,结果惹得她笑得越来越厉害。

“自己一个人拍电影,怎么拍啊?”

“用拟真模拟空间,选个景,摆上人物,找个视角,再配上音乐,然后走脚本。”

“也就是说,自编自导自演,还自己配乐?”

“一般都会去版权库买,然后自己做些变调。”

“反正都是你一个人喽,那拍出来的电影能好看么。”

“跟以前一堆人拿摄影机拍的没什么区别啊。”

“那区别可大了,你又懂编剧又懂摄影,还懂表演和音乐?”

“摄影现在都用全景摄影了,观众自己找角度啦,其它的,至少我可以贯彻自己的想法,不用拉投资,不用几个人互相斗嘛。”

“所以说门槛降低不是什么好事。人人都能做电影,你还真指望靠这个生活?”

“肯定不只是做电影啊。”任清泉挠了挠鼻子说:“自媒体人还是得经营自己,电影,新闻,文章,VLOG,都得做。等名气够大了就会有人投资,到时候做视觉和思维分享,干什么都是有钱拿的,那些才是重头戏。”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你一个人想成偶像呗。我说你啊……”

林慧深吸了一口烟,任清泉以为下半句是:别做白日梦了。结果她把烟气全部憋进肺里,许久才悠悠说道——“成熟点吧。”

任清泉不太明白,林慧是从全民分享的黄金时代过来的,那时候做直播拍VLOG走红的人不在少数,这跟成熟有什么关系?

他张嘴想问,但看着林慧的寸头,硬生生把话又憋了回去。听刘雪兰说过,林慧是军人世家,父亲好像还是位将军,她在战争年代军衔也不低,自然看不上这些小把戏。

三五年的战争对任清泉来说好像只是一个人尽皆知的故事,没有什么实感,尽管如今沈阳遍地都是转业退伍的军人,他也依旧没什么实感,网上也鲜有人再去讨论。有时他会非常恐惧,如果战争都能如此迅速地被遗忘,那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是能留下来的呢?

店里的两个女性倒是偶尔能让他切实感受到曾有过那么一场战争,刘雪兰的丈夫在战斗中失踪,而林慧曾经是军官,虽然她们都很少谈及那时的事情,但有时她们相对一坐,不说任何话,一种莫名哀伤的氛围就会蔓延开来。每到那种时刻,任清泉就会感觉自己与她们并不处于一个维度。

“你又说什么了,看把人家小孩给打击的。”

刘雪兰带着一股扬州炒饭的清香出来,把两个打包好的餐盒放到了桌子上。

“谈了谈以后的理想,试用期也过了,该从临时小工,变成正式小工啦。你看看得什么时候能升职到老工?”

“我先送餐去了。”

任清泉在她们开始打趣之前拎着饭盒出了门,林慧的一句玩笑话点中了他最近开始担心的事情。

倘若真的习惯了在这里当小工,那自己的故事就要定型了。


四 暴力惯性(1)

秦辉发现自己很难再习惯两个人一起生活了。

自全身义体以后,他就不太记得公寓里哪些东西是真的,哪些只是投影。当把投影电源关闭,他才惊觉自己的生活贫瘠到只有性和暴力,无论是在网络中还是在现实里。所以小他八岁的王宇佳搬进来以后,他干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的,以至于经常会有一种在别人家里做客的错觉。

他说服了王宇佳搬来跟他同住,这个过程比他预想的简单。他只是提了要求,那个一身疮疤的小女孩就点点头,在十五分钟之内独自收拾完了行李,那时他才意识到面前是个敢跟连环杀手斗的黑客。

到底是谁保护谁,还说不好呢,

在王宇佳熟练地指挥他在公寓里布置东西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她似乎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的公寓,他的身体,还有他的生活。公寓里不少东西本来就是她买的,搬家只不过让她回到了自己的领地,房间里的一切,包括他,原本就是她的所有物。这让他感觉很舒服,但又让他对保守的秘密惴惴不安。

他没有告诉她那个杀害她哥哥的连环杀手还活着。

如果有机会,他倒是想一把捏碎那家伙的脑袋,他本以为陈海瑞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人抓住,但那个警察的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既没有追捕行动,也没有保护计划。

这几周秦辉尽量减少出门,每天检查三遍电子脑的防火墙,他开始对死亡有了一些担忧,尤其是那个满身疮痍的女孩一边计划未来一边露出微笑的时候,对残酷死亡的恐惧便愈加强烈。

“植完皮,我们一共还剩五十万,到南方去生活你觉得还差多少?”

王宇佳穿着白色的帽衫盘腿坐在转椅上, 帽子一带,像一尊白色的小佛。

“再来五十万?”

秦辉躺在维护舱里,他想望着外面。但视线却总是被玻璃上的倒影所吸引。

“一百万,用得着那么多?”

“打完下一场怎么都有了。”

“反正你就是想打下一场对吧。”

“这不是说最后一场不吉利嘛。”

他讪笑一声,等着话来好继续插科打诨,然而那女孩却沉吟一声,不言不语,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你要那么不高兴,那不打了就是。”

“我是觉得你最近怪怪的,老是心不在焉,要是打输了怎么办。再说你为啥突然急着想去南方?”

“没啥,就是对这儿没什么留恋了,而且义体一冷起来难受得要死。你也不想再在沈阳过冬天了吧。”

“你可想好了,去南方你准备靠什么生活?”

“拜托,我可是义体人,备几个工程组件,干什么不行。”

“你想得可真美。”王宇佳嗤之以鼻,“南方对义体人的接受度不高,就是东北四省对义体人有政策性补助,其它地方还是用自动机械比较多。人家要找也会找熟练的技师。”

“那是别的地儿落后啦。”

“你真以为义体化是万能的啊,单从效率上来说,自动机械和外骨骼跟义体其实差不了多少,义体的成本还高。要我说,根本没有必要去主动做义体。”

“这话从你这机械师嘴里说出来咋这么不对味呢。”

“本来就是。”

“嗯,嗯。”

秦辉不想争这个问题,他本来就不是主动去做的义体,义体化潮流是生活所迫还是大势所趋,都跟他没关系。

“那套工程型的流浪者以后还是少用,多用智远科技的仿生型,皮肤要经常更新。”

“那可都是钱啊,皮要老更新算下来可要不少,照这么个花法,一百万可花不了两年。”

“所以我才问你准备靠什么生活啊。”

“到那再说呗,有胳膊有腿,还能饿死不成。”

话虽然这么说,但他暗自考虑了起来。他有消防资格证,实在不行,可以到个小点的城市先混个消防员。

“你觉得我也去做义体怎么样?”

“啊?”

秦辉转过脑袋,但却只能看到个背影。

“刚才谁说主动义体根本没必要来着?”

“全身式的植皮手术要不少钱,算上后续费用,还不如去做义体化。”

“女式义体可不便宜啊。”

“我可以换中性的工程型。”

“我说你这变得也太快了。你刚才还还在叫我少用工程型。”

“那是你,你老是什么都不在乎,还乱用软件。哪些东西该用,哪些不该用我自己有分寸。再说了,女性在义体的适配性上要比男性要高。你出的那些问题,我都能避免。”

“这话要放到网上可以算是性别歧视了吧。”

“本来就是,沈阳生物研究所都出数据了,那边都在花钱招女性实验对象呢。”

“等会,你先说说我有啥问题。”

“你是不是偶尔会半夜醒过来,感觉意识被抽走?”

“你怎么知道的?”

秦辉心里一惊。王宇佳偏着脑袋暗笑道:“如果我说,我在你脑袋里装了东西,你信么。”

“这可不好笑。”

秦辉半坐起身,脑后的接口一丝凉意渗进脑袋,像是一只虫子挖开皮肤钻了进去。

“没装,放心吧。我哥哥以前也有同样的症状,全身皮肤知觉精度太低,又不做痛觉模拟的话就会出现这种状况。另外使用电子毒品也会引发这种状况,我推测是脑内激素强行放大了感知,原本匹配上的神经会紊乱,兴奋期过去以后,大脑控制身体的那一部分和义体信号会出现排斥反应。所以你还是少用那玩意,也少跟章柄全来往,那家伙绝对有问题。”

“嗯……”

提起章柄全,秦辉满脑子都是他被分尸的惨状,一时间渗进脑袋的凉意开始向四肢蔓延。

“说起来,他的茶馆好像关门了。”王宇佳嘟囔道,“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秦辉没搭腔,他望着街对面的酒店,脑袋里出现了它轰然倒塌的景象。得把那连环杀手干掉再走,他想,信息迟早会在网上暴露出来的,无论到哪,她一旦知道消息肯定会回来报仇,至少得帮那警察把人引出来。

下一场怎么样都得打。

“你就别做义体了,老老实实换身好皮,你日子还长着呢。”

“那你也要答应我几件事。”

“啥?”

“下一场打完就不打了。还有,以后打打杀杀的模拟空间也少用。”

“模拟空间也不能玩?”

“不能。这又不是以前拿外置硬件玩游戏。暴力是会习惯的。”

也许那就是我的基因。他心道。

“行,听你的。”

似乎没料到他答应得那么痛快,王宇佳皱着眉转过来。

“我是说真的。”

“我也没骗你呀。到了南方就得适应南方的生活嘛,说不定我会学学泡茶磨咖啡什么的。”

王宇佳哼了一声,垂下脑袋露出些许笑意。

“那等我做完手术就准备出发吧,我是不想在这儿过冬天了。”

 

五 警用肥皂(2)

“到了冬天接口会很难受,冷到骨头疼。”

“我记得不是有加热配件吗。”

谷连城半躺在副驾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着义体有多麻烦。而陈海瑞收到了秦辉发来的信息,下一场格斗就在今晚,位置是新民北边的一间废弃仓库里。他一边敷衍了事第回应,一边用车载电脑调动地图,给周围摄像头做上标记,建成监视网络。

车子按着既定线路向前行驶着。

出生于上个世纪的谷连城对自动驾驶还不太放心,他的一双义手像是祈祷似的叠在肚子上,眼睛警惕地盯着前方。车窗上显示的信息他一点也不在意。

秦辉和任清泉的信息陈海瑞没让太多人知道,那场以任清泉为目标的死亡赛是有人匿名给他的信息,他一直没能追踪到信息来源。队伍里有泰安大酒店的人,他心知肚明。

谷连城是个本分的警察,陈海瑞清楚,他也知道那老警察一心想着退休,麻烦能避则避。除非他张嘴要求,否则不会过问任何事情。

车子缓慢减速,导航的合成女声提醒即将到达铁西综合维护中心。

综合维护中心,听到这个词陈海瑞忍不住头疼,义体人暴力犯罪高居不下怎么办?把旧银行改一改,放上几台检测机,找几个技术员坐在柜台后面,让全市的义体人都来维护和登记。好极了,想出这法子的人恐怕还活在改革开放的年代。

车子缓缓开进门口的停车位,各色奇形怪状的义体人已经从大厅排到了门外,两架小型无人机悬停在大门上方,时不时变换位置寻找更好的拍摄角度。

“他们就不能开放联网检测?”

“这不是得显得情况在控制之中嘛。”谷连城解开安全带,松下口气。

“这儿的数据什么时候才能跟咱们的数据库对接上?”

“怎么,怕啦?”谷连城下车紧了紧腰带,然后以无人机拍不到的角度把电击枪插进腰侧的枪套。

陈海瑞在电击枪和自己的二九式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把老伙计插进腰后才下车。

谷连城有两个案子要查维护记录,陈海瑞还不清楚自己能从这儿查到什么。电子毒品的设备接入记录?当然,这个查得出来,但他觉得这里一半人都能查出接入记录来。

机械格斗的名单倒是可以一查,通过维护记录可以追踪更换的义体和机械师,如果运气好,可以摸清楚机械搏击整个组织的义体供应链。但要没有合适的由头介入,那也只不过是普通的商业活动。禁止私改义体的下行法规还没落实到位,改装和维护修补的范畴还不明朗,过早出手只会打草惊蛇。

陈海瑞一走神,没跟上谷连城的脚步,他们穿的是便衣,可那身躯庞大的老警察还是轻巧地穿过了人群,而他却被一个左手拖在地上的家伙挡在了外面。他想干脆抽根烟再进去,但无人机悬在头顶,保不准被拍下来回去又会挨批。

“让一让,让一让。”

他侧着身子,一手分开人群一手压住衣服,护着腰后的枪往前进,这时一阵喧闹自大厅传来。他加快速度在脑袋和奇形怪状的机械之间寻找谷连城,人群的目光给了他方向,不一会他看到谷连城右手按着电击枪,似乎在跟什么人对峙。

“啥情况?”

他从谷连城正后方接近,还没等他看清楚对峙的是什么人,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便扑面而来,他的视野右半部分瞬间变成一片血红,接着谷连城向后仰着倒下。在闻到血腥味之后,他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半跪托住谷连城,右手抽出枪来瞄准。

剩余的左边视野中,只见一个大型电镐在对着空气戳刺,金属的镐头被红色浸染,还有半截头皮挂在上面。电镐的主人身体抽搐,口鼻歪斜,纯靠义腿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它不会停下来的。

陈海瑞在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扣动了扳机,第一颗子弹命中肩胛,枪口往上跳了一点,他蜷起胳膊继续射击。直到十三颗子弹打完,他的手指依旧紧紧地扣着扳机。

枪声的回响与技术员的尖叫声同时停息,大厅重归寂静。

谷连城只剩半边的脑袋顶着他的胸口,他举着空枪四顾茫然,无数道目光穿过机械聚集在他的身上。

没有人害怕,没有人生气,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乎。

他们没有任何反应。


暴力惯性(2)

秦辉低头看了一眼胸前口的两个小洞,两根螺钉从那里打进去钉在了胸腔骨上,移动胳膊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血肉在螺纹上挤压,有点凉,又有点痒,他有点奇怪自己居然对疼痛没什么反应。

可能是躯干修补的次数太多,痛感降低了吧。他放下疑问,任凭车子把他带往医院,然后闭上眼睛回忆刚才的死斗。

预定时间是八点,但他天没黑就到了,他想先看看场地好获取一些优势,然而对手比他到得还早。当他抬起闸门进入仓库的时候,地上已经有三个烟头了。

那人穿着迷彩训练服,身材矮壮,标准的板寸下面是一张黑到发灰的脸。那人的手脚还是人型,虽然面色不善,但站在那儿却让人感觉不到威胁。

秦辉不敢怠慢,那人让他想起了以前的教官,而那套其貌不扬的义体既没有仿生义体的形体,也没有工程义体的功能,其制造出来的目的并非为了生活,而是为了在严酷的战场上生存。他所用的流浪者型,正是以其为基础发展而来。

但新款并没有给他什么信心。

“行头不错啊。”

那人掏出烟来举手示意。

“戒了。”

这是假话,他站在五步外,根本不敢靠近。那人不语,指尖一弹,烟徐徐飞来,他伸手去接,纤弱的烟身在他的手中折成一团。

“还不太熟练?”那人露出微笑。

“还行。”

秦辉忍不住心里开始打鼓,不经意间他露出的弱点已经太多了。

“要不等你热热身?”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出言讽刺?还是婉言拒绝?还未出手,他便感觉受到了压制。

—我能下重手吗?他用电子脑通讯向王宇佳提问。

—嗯。

她已经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了那人,所以答应得很果断。他们都明白,那并不是一个能打败的对手,而是必须与其厮杀,如果运气够好,才能活下来。

“不用。”

“那等到预定时间我们再开始?”

“你时间好像很多嘛。”

“我的时间是很多,不过你的时间不多了。等一等对你没坏处。”

“噢,还真是谢谢你了,那就等等吧。”

秦辉把手中的烟捏成一团,闻了闻烟叶的味道。

“转业以后你一直在干这个?”他保持着距离绕到那人身侧。

“差不多。”

“没有合适的活干,对吧。”

“我也想过去当消防员。”

他停下脚步,握紧拳头。

“为什么没去?”

“太无聊了。”

有一瞬,他非常愤怒,但只有那一瞬。那股怒火很快烧尽了他心中的一些东西,下一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咱们还是赶紧开始吧,跟你在这扯淡真是浪费时间。”

“同意。”

无论胜负,无论生死,这一场都会结束得很快。他站定,拉开架势,而那人摆出同样的拳击架势,两人缓慢而谨慎地接近。

秦辉还记得在部队训练时,义体人与普通人之间就有两套标准,义体人对普通人要利用防御优势控制力道,以最小的伤害制服普通人,而普通人对义体人则是尽力攻击要害,以求迅速击倒或者瘫痪义体人。这两套标准让初期吃尽了苦头,再往后,下手没轻没重的人越来越多,部队的义体率悄然上升,义体人对普通人的训练就全转成模拟了。

他没上过前线,但听后勤支援部队的人说过,在战场上这两套标准变得很模糊。义体人对上普通人通常只有一种结果——屠杀。

距离一步,他压低身子左拳直击面门,同时右拳抵挡那人的进攻,右脚后撤。那人的攻击方式几乎与他一模一样。他更快,力气更大,然而他却正中一击,若不是撤步退了一些,一拳就定胜负了。但也正因如此,他的一拳只擦过那人脸颊。

“你想死吗。”

他忍住眩晕,后退稳住身形。

“我只是不怕死。”那人露出失望而无奈的微笑,“你比我想象的胆小啊。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他妈才不想跟你这逼货一起死在这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黏糊糊的,可能鼻梁骨断掉了。王宇佳警告说那人手上可能有改装,他没空考虑那么多。那人向前一跨,肘做盾,拳做锤,毫无保留地攻了上来。

再退迟早会被逼到绝境,他弯起手臂扛住肘击。硬件确实带来了一些优势,那人被顶在半步之外,斜砸下来的拳头也打在手臂的外壳上。他的手臂裂开了,而那人的小拇指成了碎块。

他以为吃了这一亏那人会后撤,却没想那人借住他的手臂一膝顶来。他被压得只能去挡,这一顶,右小臂整个折了进去。

或许是因为恼火,他不再恐惧,也不再奢求自己能活下来。趁着手还能动,他抓住那人腰侧把那人摔在地上。

后面的事他记得不是特别清楚,倒地以后也再没什么技巧,他防住腿踢就是一通乱打。回过神来,右臂已经断裂,左手的手指已经全部失灵,手被他用成了锤子。而那人右臂歪到一旁没法动弹,剩余的左臂勉强护住脑袋,手肘处也断裂露出了金属骨骼。

他高举着手,再一击就能砸下那人的左手,砸烂那人的脑袋。但他停了下来,他在等一个声音阻止他,就在这一瞬间的停滞,那人举起破碎的左手,剩余的三根手指摊开来,像是在求饶。

然而,那只残手顶住他的胸口,随着一声短促的闷响,他身体一震,肺叶紧紧缩成一团,高举着的手砸歪半寸砸在了那人的下巴上。

那人的下巴碎了,眼睛因为脑震荡而失去了焦点。

他脑袋乱成一团,直到上车之前都在问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赢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切割自己的身体,等到上了车,看到胸口的两个小洞,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两颗螺钉。倘若不是手肘歪了一点,这两颗螺钉会打进心脏。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想,即使射中心脏,他依旧会砸下那一击。到头还是会两败俱伤。不过谁又会在那种情况下去想呢。

他咧开嘴,疼痛随着笑意愈加强烈,恐惧与兴奋混杂在一起让他有一种错觉,自己并不是在去医院的路上,而是奔向下一场死斗。他所勾画的美好未来四散碎裂,直到稚嫩轻柔的女声在脑中响起,碎片才重新聚合起来。

—你还好吗?

—还好。

那随着呼吸起伏的疼痛,让他意识到美梦就要成真了。


七 生活难题(2)

任清泉兴奋得浑身颤抖,他的邮箱里有一封匿名邮件,里面的内容会引起怎样的震动他自己都无法估量。

当然,颤抖中有多少是因为恐惧,他也不知道。

起初他以为那封匿名邮件是陈海瑞发的,下午开始,他无论用哪种方式都联系不上那个警察。

到底是怎么回事?连那家伙也遇到危险了?他无从得知。

等到稍微冷静下来,任清泉断定陈海瑞不会偷偷摸摸地发匿名邮件,要搞大新闻他会亲自来商量。

他开始犹豫要不要把这封邮件转发给陈海瑞,他想了想,以那家伙的性子肯定会不让他发,甚至收缴信息。

确实太危险了。经历过一次追杀,他深切感受到一些事情是真的会发生的。

他迫切需要一根烟来帮助思考,但林慧不见踪影,这会餐馆里只有刘雪兰在后厨整理食材。

“要帮忙吗?”他探进去半截身子,刘雪兰正把白菜堆成一垛。

“没事,我弄完了,你先休息一会吧。”

“我不累。”

但也确实没有事情可做。来这儿吃饭的都是固定那么几个人,过了七点半就不会再有人上门了。订餐平台倒是偶尔会有订单来,但刘雪兰把停止营业的时间定在了八点。天黑以后并不安全,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甚至机器,都不安全。

“想什么呢?”她在围裙上擦着手坐下来。

“想最近接到的一个项目。”

他如此说道,但又觉得装腔作势得可笑。

“就是,想想该做些什么事。”

“不想在这当小工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

“逗你玩呢。”刘雪兰笑着撩了下头发说,“你觉得林慧怎么样?”

“啊?”

“烟你都会抽了,你们也该很熟了吧。你觉得她漂亮吗?”

“如果是长发的话应该蛮漂亮的吧。”

“看不出来呀,年纪不大观念挺旧。”

“你难道觉得她留寸头更好看?”

“也是。”刘雪兰昂着头想了想突然道,“你怎么不试试让她留长发。”

“你都说不动,我怎么说得动。”

“你的话她也许会听啊。”

话到这,他模模糊糊地理解了刘雪兰是什么意思。

“她还把我当小孩呢。”

“是倒是有一点啦,她就是嘴上不饶人,私底下经常跟我说你还蛮不错的。”

“饶了我吧,我可镇不住她。”

琢磨过味来的任清泉只得苦笑,刘雪兰还在不断说林慧的各种好。当然,林慧是很好,论样貌、学识和气质,林慧都比刘雪兰好,但也正是问题所在。

“林慧喜欢的,应该是那种做大事的男人吧。”

“谁说的?”

“她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高不可攀。”

“那都是装出来的啦。”刘雪兰撇撇嘴笑起来,“再说了,你难道不是做大事的人吗,独立媒体人先生。我要是让你一直在这当小工,你愿意么。”

“愿意啊。”

要是在平时他一定会以自嘲结束话题,但这一刻,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之前困扰他的问题全部迎刃而解。

当晚,他把匿名邮件里的资料仔仔细细地整理出来,先拟定了一个标题——沈阳九大重犯。

似乎,缺点什么。他望着数字九陷入思考。


八 警用肥皂(3)

陈海瑞坐在警戒线边缘的地上,脸上的血迹已经擦掉,但头发里的碎屑难以清理,血的味道一直在他周围打转。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但眼睛依旧能盯住视野中能活动的物体,所有人在他眼中简化成两部分,有义体的、穿制服的,他手中的枪上满了子弹,枪口始终垂着,朝向地面。

他向局里汇报了情况,然后关闭所有的个人通信,一直在那儿等着。

天黑时,沈北刑侦支队的队长洪庆山才到现场,他围着谷连城的尸体转了两圈,然后蹲下来看着头部的创口。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的嘴里出来,长到像是没法结束。

“你干得不错。”

洪庆山点着两支烟,用其中一支换了陈海瑞手里的枪,他退出弹夹看了看,然后又看了一眼弹仓,最后合上保险还了回去。

“不错?”陈海瑞把枪接在手里,根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哪里不错?

“十三枪都没打偏,而且人还没打死。”

“这算不错?”

打掉谷连城半个脑袋的那人半个小时前被送往了医院,可以肯定的是那家伙后天就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街上。

洪庆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癫痫,此次事件定性为事故。这是二十五分钟之前反馈回来的报告。

“先回去吧,沈局长会来处理后事的。”

“老谷还能拿到退休金吗?”

“他……家人能拿到补助。”

“那还,不错。”

“先回趟局里,洗干净再回家。”

“我知道。”

不知何时起,陈海瑞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不然马桶都没几个的局里为什么有个淋浴间呢?

黏在衣服上的血已经结块,他感觉灯芯绒的衬衣成了块铁板贴在身上。回到局里,同事都是一种凝重但又释然的神情,仿佛是预报的天灾终于降临了。

他脱去全身的衣服,用47度的水好好冲了一下,血流散之后他还是能从头上洗出不知是肉屑还是骨渣的东西。他用洗发水和肥皂各洗了一遍,然后还用谷连城的半块透明皂搓遍了全身。然而血腥味像是黏在身上似的,始终挥之不去。

热水冲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还是把水温往上调了两度。透明皂洗得他浑身发干。

他意识到自己快崩溃了。

现在是几点,是不是已经过了下班的时候了?

他把电子脑的通讯频道打开,想跟妻子通话,但首先弹出来的是好几个任清泉的未接通信。

是从哪听到消息了吗?他一边想一边消掉所有信息,连上了妻子的电子脑。

—是不是又要加班啊?连接建立的那一刻抱怨声就在他的脑海里响了起来。

—没,我马上回去。

—真的假的。

他有一会没回话。

—我想做爱。

—干嘛啦你。

—等我回去你就知道我想干嘛了。

—那你倒是回来啊。

—我在……

考虑辞职。后半句话不知为什么没有出来,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声,但脑袋里却没有声音。

—你在干嘛?

—我在想你。

—你可拉倒吧。

—我有点累了。

—那你还满脑子想那事儿?

—我觉得应该把力气用在别的地方。

—这可是你说的,别又弄一会就躺下来装死。

他突然笑了,昂起头,迎着滚烫的水,眼里的液体还没出来就被冲走。

是该好好考虑一下辞职的问题,他想着,但是之后该做什么呢?

他渴望调动所有知识和经验来找到答案,但脑袋却像宕机了一样得不出任何结论。等到蒸汽让他开始发闷,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


九 生活难题(3)

缺少的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任清泉想清楚了这个问题。

匿名邮件里有九个人的资料,那其中四个是在押的重刑犯,三个在通缉,剩下两个现行法律还没有办法定义他们是不是罪犯。

他很想知道这些资料到底是什么人整理的。十几起案件的警方调查报告,还有每个人的详细背景,即使是警方内部人员也难跨部门弄到那么多的资料。闯空门的黑客是不太可能把资料整理得详实而系统的,一定是有人长期跟进。

是有人破了数据库广发了?

想到这,任清泉整迅速理出关键字搜索了一遍。没有。除了几个在押的罪犯有官方公告之外,其他的都只有零星的几个独立媒体人在捕风捉影。

该死的,为什么是我?

那些罪犯有杀戮成性的义体人,有专杀义体人的技术员,还有骇入模拟空间置人神经错乱的黑客,甚至电子毒品的原始制作人也在其中。这九个人,拿出任何一个都能在短期内赚足眼球,如果依次放出来起码可以保证一年的关注热度。

但是之后呢?

他可以想象,稿子放出去将会有无数人转发再加工,资讯一旦公开,那就不属于他了,就像散出去的璞玉,即使被人加工成惊世宝玉,那也不属于他。除非,有一个可以控制的,只有他可以定义的东西在里面。

“沈阳九大重犯。”

他念出稿子的标题。

缺一个。他想到了陈海瑞一直在追查的那个女性义体连环杀手,资料里没提到她。与那九个重犯相比,她倒显得黯然失色了。

他细细地过了一遍资料,一个疯狂的念头逐渐在脑袋里成型。

来吧,来吧,扯一个弥天大谎,让全世界都为之旋转。

在这个声音的驱使下,他快速修改了一遍稿子。

“沈阳十大重犯。”

这下顺口多了。他将稿件分成三份,分别发在了国内,国外还有中立区的个人空间和解密网站。高风险,高回报。在等待审核的时候他既感到浑身无力,又感觉充满了力量。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会把多少人拖进深渊,也不知道自己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十 暴力惯性(3)

医院门口的楼梯为什么要修那么长?秦辉回头望了一眼,医院的大门已在视野之上。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从医院里出来了,至少是沈阳的医院。

义体修补和手术在两天之内就迅速完成,他感觉自己像是个返厂维修的机器人,走上流水线,这里敲一敲,那里补一补,一切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下来继续执行任务。

取完螺丝,他留下了肋骨上的两个洞。医生问了三遍为什么,他的回答是我就是想留着。

伤如今都太容易补好,他想得留下些伤痕才能意识到失去了什么。肋骨上的两个洞看不到,老实说他实际也感觉不到,但那两个洞确实存在,每当胳膊动的时候他就觉得胸前有两个小小的空洞。

自火灾以后,他一直觉得内心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怎么填都填不满,但王宇佳进入生活他才逐渐意识到一件事。空洞并不存在,内心实际上是被过去给占满了。外面的进不去,里面的出不来。

两个小洞,一个放进来,一个放出去,刚好。

天色将暗,他乘上无人出租,定好目的地,舒服地半躺在驾驶位。灰色的楼影在车窗外跃动着,越来越模糊,他闭上眼沉入了梦中。

有那么几分钟,他想象出了在南方的生活。温暖的气候,怡人的阳光,能让那小丫头高兴点么?去掉疤痕,那张脸露出笑容,会是什么样的呢。

突然,像是受到惊吓似的,他从美梦中猛然醒来。影子在窗外连成一片,变得漆黑而巨大,车子平稳地行驶着,他望着自己的手,感觉身体被挤压缩小,灵魂正一点点从缝隙中流失。

那一刻间他的知觉分成了两层,眼中的手膨胀似的占满了视线,而意识却飞离身体,感觉一切都在缩小。

他屏住呼吸望向窗外,忍住这种失调带来的恐惧。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城市依旧布满冷光,安静而黑暗,但他依旧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待到车子停下,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公寓,当门打开的那一刻,不同于往日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哈喽。”

王宇佳背对着他端坐着,听到声音,她缓缓转过来。

当秦辉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溢满的仇恨之时,他便知道一切都完了。


十一 尾声,前途咨询

“我觉得我可能不太适合公安的系统。”他耸耸肩回答道。

“为什么?跟部队的差别很大吗?”

“这么说吧……”

他装作躲开李广寒的视线想了想。

“我听说公安的系统正在改组,这个时间点进去可能不太好。”

“他们是在改组,省公安厅搬到大连以后,他们就一直在找机会把几个分局整合起来。”

说到这,李广寒昂起头露出些许困惑。

“你没听说公安在招信息和情报专业的人么?他们最近准备创立一个新的部门,还要组建一个新的资料统合系统,可以跨权限获取交通,劳务,安防还有部队的一部分信息。”

“我只听过一点,预测,侦查,干预,是吗。但愿他们到时候起名字别是叫什么机动队。

“应该不会。”李广寒忍住笑。

“你是在帮那个部门招人?”

“没,只是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和兴趣。你的部门跟公安合作得比较多,也是有机会的。”

“他们应该会抽调分局的精英去那个部门吧。”

“嗯,或者是各局长的熟人。”

他抿起嘴不予置评。

“我想过,不过能跨部门拿权限,这个部门组建起来的周期应该蛮长的吧。”

“如果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应该就会很快了。”

“有什么事,发生?”

“最近案子挺多的,说不定哪件会引起关注,也说不定会出什么大案。”

“这个……就得听天由命了,我们干预不了。”

他昂起头,天花板角落有一张织了一半的蜘蛛网,直到咨询结束,他都一直盯着那张蜘蛛网,想着蜘蛛到底哪里去了。

夜晚,他走在路灯下,光把他分成两份一前一后投射在地上。

有多少谎言被识破了他无从得知,但凭李广寒最后的话,还有那个险恶而不贪婪的眼神,他确信那个男人倘若知晓他的计划,就会成为计划的一份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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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前三篇故事中,相对独立的三个主人公,在本篇中一起出现了,不过他们的命运和际遇依然是错开的。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力量在积蓄,一些结局在提前铺垫,一些选择在等待着人物去做出。对于这个叫做《混乱时代》的故事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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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大都会》(2001)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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