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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梦境,我的妻子切换成了另一个人 | 科幻小说

迷野 不存在科幻 2020-09-08

本周《盗梦空间》重映,我们为大家带来的是有关「梦境」的小说。

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呢?在今天这篇小说里,朝夕相处的妻子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找回妻子的过程中,世界的真相也逐渐呈现出来。


| 迷野 | 科幻作者。擅长从现实生活出发完成想象与思考。LOFTER平台已完成60余万字的创作。代表作《碎片星野》发表于《烧脑X》杂志。



消失的恋人们

全文173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

凌晨三点十分,醒来后我在连通卧室的阳台上点了根烟。不是失眠,是再一次被妻子的梦呓吵醒。我曾尝试叫醒她,可她被噩梦纠缠得厉害,现在还在皱眉轻喊。有时她甚至还会梦游。听说强行叫醒梦游的人,会导致死亡。我看着妻子如此深陷迷梦,怕有什么闪失,也不敢硬生生把她唤醒。

透过阳台的玻璃门,看着妻子那张与梦境搏斗的脸,还有她摆在自己床头的一家人合影相框,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和妻子庄心妍结婚七年,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叫李慕庄,还在上幼儿园。

别人都说,婚姻会有七年之痒,我觉得挺有道理。我发现,我的妻子最近变得很奇怪,是那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就像……人们怎么说的?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和庄心妍是高中同学,但那时我们并没有什么交集,真正和她确定关系是在大学的时候。那时我们进了同一个大学的同一个专业,大概相处时间久了,因此拉进了距离,因为某种东西潜移默化发生了改变,我告白而她接受了。

多数时候她仍然还是高中时那样地文气内秀,嘴角永远噙着淡淡笑意。我很爱她。她总给我一种脆弱柔软的感觉,结婚的时候我就发过誓,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可最近我发现她的行为举止与以往迥异,就像她最近频繁陷入的噩梦,让人心生疑窦。我知道我不该瞎怀疑我的妻子,不该胡乱揣测,但她身上种种反常的细节,让我无法心安理得地视而不见。我很担心她。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黑眼圈送女儿上学。一路上,车载广播反复播放着相似广告,不是某某品牌的心理疗养院的广告,就是政府强调平缓地习惯阶段性变化的重要性。

这些冷不防跳出来的广告,像和尚念经那般让人犯困。女儿一声清脆的“爸爸”叫醒了我,让我猛打了个激灵。我踩了一脚刹车,慢下来的时候,见到前方不远处的一面硕大广告牌。广告牌上写道:

亲友变化莫发愁 心理疗养填沟壑

我微皱眉头,扫了一眼,就又重新打起精神继续上路了。

女儿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十分委屈地对我说:“爸爸,我晚上不想和妈妈一起睡。”

我漫不经心,尝试安慰她:“怎么了?妈妈骂你了?”

女儿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我就是害怕,我觉得妈妈不是妈妈了。我好怕,爸爸,我好怕。”

女儿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从后视镜瞄了一眼,她正双臂环着紧紧捏住自己的胳膊。

我心里一紧,轻声道:“乖,不怕不怕,爸爸在呢。晚上和爸爸睡好不好?”

女儿低低地说了声“好”,很是乖巧。

把女儿送到老师手上后,我才准备掉头去上班。开到拐向公司的路口,我把车停了下来,点了根烟。

虽然表面上我还是镇定的,但心里却早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妈妈不是妈妈了”,这是女儿的直觉。小孩子的感觉有时候是最准的。

我这才意识到妻子的变化已经不只是影响到我一个人这么简单了,她的改变甚至威胁到了女儿的情绪。想到这,我开始慢慢整理起我对她的怀疑。我想我肯定是不能听之任之了。

 

我都忘记是什么时候发现她不对劲的了。一开始只是模模糊糊的疑虑,到后来是看她怪异行事而觉得不可名状,再到后面甚至提不起对她安抚的心思了。这种情况持续了有一段时间,直到第一次确定自己心中的疑惑,是因为她做的菜。

心妍以前做饭特别清淡,就和她的为人一样,简单精致。虽然我喜欢口味重一点的料理,但跟她一起生活的时间久了,习惯就跟着潜移默化改变了。她曾经说过:“吃得清淡点对身体好,重油重盐会加重身体负担,我还想多活些时日,多陪陪你和孩子呢。”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像一缕清风般令人舒畅。

可最近,我却发现她做的饭菜又咸又辣。好吃是好吃,就是调味料放得太多,掩盖住了菜品本身的味道。我还可以适应,李慕庄有一次吃她妈妈做的饭菜直接嚼都没嚼就给吐在了桌子上,还“呸呸呸”地皱起小脸,一脸嫌弃:“妈妈,你今天做的菜好咸啊!”

妻子用筷子夹了一些,放进自己嘴里,自言自语:“咸吗?我觉得刚好。”

接着就是她审美品位的变化。

心妍一直以来都是长发飘飘的恬静模样,穿着也以棉麻制品居多。我印象里她穿着白色长裙对我莞尔一笑的样子,就像是刚从广寒宫跑下凡间的嫦娥。这大概也正是我爱上她的契机。可最近,她却慢慢买了些撞色的衣服,衣服的颜色又鲜亮又晃眼——我倒不是太过介意她改变穿衣风格,只是这种突然转变有时会叫人不适应。意见总归是有的,但我对此总是藏在心底。

直到那天下午她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回家,我实在忍不住了,便问她:“你怎么了?是最近压力太大吗?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不要憋在心里,用这样的方式去发泄。”

面对我的质问,她却皱着眉,像是在看一个怪人那样看我,接着十分认真地反问我:“这个发型不好看吗?”

我哑口无言,几十年的教养让我选择了退让,“好看。”

她得意地挑起嘴角,语气张扬:“那不就行了?那么多话。”

那时我意识到,她连说话的方式都变了。以前我的妻子是绝对不会有这样怼人的表情和语气的。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惆怅和疑虑。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妻子这是怎么了?

我一直尝试自我安慰,拼命说服自己,心妍可能是压抑太久了,而现在收入稳定,生活条件也好了,她就想换种方式生活,释放本性,率性而活。

可一想到刚才在车里女儿鼓足勇气跟我说的话,我便无法自欺欺人。我决定今晚得和妻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打定主意,把烟掐灭,一抬头,我却发现停车的地方恰好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心理疗养院的广告牌底下。我摇了摇头,发动了引擎。

 

晚上,把女儿哄睡着了,我把妻子叫到书房。我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开口,但妻子却十分坦然。她坐在我对面,顶着那张让人熟悉无比的笑脸,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

目的一下被挑明,让人有些慌张,我想摇头,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你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只见她温和地笑笑,曾经的庄心妍就仿佛瞬间回来了。但她回避了问题。她用淡陌的口吻,照本宣科般地,一字一顿念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庄心妍。”

她的眼神毫无逃避,很是坦诚。但人一旦开始怀疑,是很难停下的。

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拼命将这个念头试图压下去。我看着她的脸,一时语怔。忽然,另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脑袋里冒出来——我往最糟糕的情况推想:莫非……我的妻子人格分裂?

这个念头挥之不去,于是谈话更加小心翼翼起来,思量着今后妻子的精神状况变化该如何时刻关注,我心里这么盘算着,盘算着,却无从着手。最后,只得先找了个借口匆匆结束对话。看着妻子走进洗浴室洗澡,我又后悔自己不该那么草率得出结论。但不管如何,我需要有所行动。这一晚,我几乎又是一夜未眠。

 

照常把女儿送到老师手上,回到车边时,发现雨刮器下被夹进去一张小传单。我随手将它取下,放入口袋。下班回家时一摸口袋才又想起。照例又是心理疗养院的传单:世界上那么多惊慌于变化的人,只因为没迈入对的那家疗养院。

我默默念了几遍这段广告词的前半部分,选择没将它揉成团丢进垃圾桶。

现在的心理疗养院真是遍地都是,层出不穷。十多年前,那还是个妖魔化的场所,在人们的观念中,跟精神病院没什么区别;十多年后的现在,心理疗养院却登堂入室,成了如同刚需般的存在——我一直对这个产业的出现及至流行心存怀疑,就像有些用惯了诺基亚而从不用智能手机的人,始终不相信会有那么多人会有这样的需求:是人都会改变,就像感冒一样,但他们现在所提的改变,根本就像是场变异的流感,让人觉得不真切,犹如噩梦未醒。不过,相比视而不见,放任家庭出现裂痕,我觉得信一回倒也无妨。至少,不管真假,疗养院对于缓解压力肯定还是卓有成效的,而且首次疗养还是进医保的,又不用自己掏钱。就当停薪休假吧。

即便我并不赞同这是我最好的行动。

询问过朋友,得知了一家靠谱的心理疗养院,隔日我就请了假,去实地察看。在这里,急流遇缓滩。听上去确实是好环境。和医生简单交流后,也判断应该不是江湖骗子。总的来说,我觉得是可以将妻子托付给他们的。

我大概阐述了妻子的情况,并表达了自己对心理疗养院的疑虑。说白了,我心里还是觉得心理疗养院要么是个骗钱的噱头,要么就是治疗精神病患者的。来这里看病的人和精神病患者也没什么本质区别,而我是病急乱投医了。

面对我的困惑,医生给我引介了一个看起来有些痴傻的男患者。这个患者看起来有个四十来岁,见人就笑眯眯发出“唷唷”的声音。

医生笑着问我:“你能想象他曾经在投资行业是个顶尖的风险顾问吗?”

我疑惑地看着那个呆痴的患者,问:“那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唷唷!”

“虽然诱因是原油期货……但真相是,”医生说,“他的神经脉冲由于先天性的病理原因,导致他在意识变换过快的情况下被阻隔,永久停留在了缓冲期……”

“等等,永久?”我眯起眼睛,挠了挠鼻子。

医生看我的样子就猜测到了我没听懂重点,于是他又解释:“这都是变化过程中的一种过度反应,和你妻子的情况类似,就是说,在由一个人变得像另外一个人的过程中,他卡住了,就成了这样,但针对外界刺激所作出的不同反应,这只是其中一种情况,有否认也有更积极接受的状态,所以当然就还有可能因此变得更极易吸收新近接触的信息而成为患者的日常认知与逻辑的情况——只是窥豹一斑,都能令自己醍醐灌顶,我相信你的妻子便是属于后者……”

要是变得跟那人一般痴傻……我仿佛只听进去了前半部分,心又顿增不妙:“这种病真的那么常见?我的妻子会不会有危险?”

医生并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情境下应该表现的出于安慰理解的叹息,他只是和善地看着我说:“不是病,只是变化。变化当然常见,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你就当这是一种季节性感冒就好了。”

又是那套感冒说辞。

只是季节性感冒吗?心妍会接受吗?她对待心理疗养院的态度,跟我之前的刻板印象差不多。我忽然有些犯愁。


晚上回去后,我踌躇着,心里虽然还想着其它的可能性,嘴上却对妻子撒起了谎:“我司送了两张体检的票,要不,这周五你陪我一起去医院检查一下?”

妻子眼神一瞥,看向我。那一瞬间我冷汗都滴了下来。她的眼神太过精明,像是轻易看透了我的小心思,但她开口说的却是:“好呀。”

我松了口气,但心里觉得别扭。别扭不单单是因为欺骗了她,感到自责,还因为她脸上一直挂着的无情嘲弄笑容让人觉得瘆人。

周五,我开车带她前往郊区。一路上她都神色平静地望向窗外,也不问我为什么线路这么偏,像是全然信任着我。但我知道,她表现得如此毫无戒备,可能仅仅是因为她猜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为了缓解紧张气氛,我打开了广播。声音刚一出来,又是关于各种心理疗养院的广告。我心里顿了一下,还没等我伸出手去,她已经主动去调了频,换成一档防身操的口播节目。随即便是一路无话。

咨询室门口的等待是我这辈子最煎熬的时间,心里满是忐忑和慌张。我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最糟糕的情况,如果她真的得了精神分裂,那她可能就要在这里疗养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先不提一个我熟悉的形象的消失,对我带来的打击,到时我们的孩子不就没有妈妈了?我怎么跟她解释?就算她只是得了如医生口中所谓的那样的“感冒”,那万一她也和那个男患者一样……我忽然不敢继续想下去。

终于,一个半小时后,妻子出来了。

妻子脸上没有任何异常神色,但正是这种“正常”才让人觉得不舒服。哪个正常人被骗进“精神病院”进行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询问后还会保持如此镇定的姿态?

她笑着对我说:“医生叫你进去,我在门口等你。”

我进了咨询室,医生看到我很关切地问:“李先生,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不仅脸色难看,现在我心头还阵阵慌乱。我有些明白女儿的感受了,现在的庄心妍让我恐惧——我竟没由来地害怕起了自己的妻子!

我硬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问:“测试结果怎么样?”

医生礼貌地说:“没发现什么大问题,和我预料到的一样,就是阶段性的意识变换,只是这次的变化过于剧烈,才会触发周围人群的感知阈值。事实上,现代人在生活压力过大的情况下,会更多地出现这些突如其来的转变,但这都是正常现象,您完全不必多虑。”

但我的双手就是止不住颤抖。我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夹在两腿之间,试图固定它们:“确定不是人格分裂吗?”

医生轻声笑笑,体谅地说:“很大几率确定了。并不是。但如果您还是不放心,可以和庄心妍女士沟通一下,在双方都同意的前提下,入院观察一周,到时我们再来做一次测试。”

我猛咽了下口水,点点头。谢过医生后,我在医院门口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妻子。她就像她过去会表现的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长椅最边缘的位置,仰着头看云。

我深吸口气,朝她走去。

她低头冲我笑笑,打趣道:“你们公司可真有意思,还关心员工的心理健康?”

我忽略了她语气里明显的揶揄,直白地问:“你愿不愿意在这里住一周,观察一下?”

我看到她脸色立马就变了。她冷下脸来那刻,我忽然体会到了武侠小说里经常描写的“杀气”。但她的脸色转变只是转瞬即逝,就好像那不过是我的错觉。她马上又笑起来,说:“行啊,这里环境挺好,我就当散散心了。”

这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永远体谅他人,将自己的感受放在最底层的位置。这是优点吗,我突然想?我忽然有些心滞,我应该好好换位她的感受的,而不是成了她感知世界的阻断器。我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我发觉自己渐渐分不清现在的她究竟是不是她了,也分不清自己的当心和自私是在什么时候汇的流。

我无法自抑地抱紧她,心里的内疚和自责瞬间膨胀了数倍,“对不起。”

她轻声笑笑,温柔地抚摸我的背脊,语气柔柔地安慰:“好了,没关系。我们回家吧。”

 

我处于一种被动的情境。在没能展开有效的行动之前,最终我只得送她去了心理疗养院。事实上,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她甚至很快收拾好了所有行李。隔了两天,在周一的时候,她就正式住进了那家疗养院。观察期间,我给医生打了好几个电话,问她适不适应,和其他人相处得和不和谐,医生都说心妍过得很好,十分习惯那边的生活。我还跟医生聊了许多也许我可以做的事,大家有了几次比较深入的交流,每次交流都让我进一步宽慰、冷静下来。

我松了口气,并且下定决心,如果逾期之后她精神状况的测试结果仍在允许范围内,我就会尝试着完全接受她,不管她想如何改变,或者变成怎样。

但上天好像故意要和我作对似的。就在她要出院的前一天,医生给我打来电话,说发生了异常情况。我赶紧开车赶往医院。医生在电脑上给我播放了一段监控录像。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心妍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随意的前后晃荡,心不在焉地看着天空,像是在想心事。之前医生给我介绍过的那个男患者一蹦一跳地拿着个花环从背后慢慢靠近心妍,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但意外的是,正在发呆的心妍却下意识地猛拽住那个男人搭在她肩上的手腕,反关节一扭,撑着秋千往后倒了一些距离,另一只手拖住那男人的肘关节上部,她直接将他反摔在了地上。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男人的脸被地上的碎石子划破,流了点血。

监控听不到声音,但我脑补出了那个男人疼痛的叫喊。很快,监控画面里出现了很多医护人员,他们蜂拥而至,把摔倒在地的男人抬上担架运走了。心妍一脸懵地站在人群外围,一直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医生向我抱怨:“那个患者的情况您也了解过一些,他完全没有危险性。但庄心妍女士的行为却很大程度上威胁到了我院其他疗养病人的安全。那位男性患者的左臂脱臼,腕关节骨折,医疗费用需要你们来承担。”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骨折?庄心妍那么文弱的一个人会只用一瞬间就把一个成年男性掰到骨折?我和她认识了那么长时间,从来没听说她学过任何功夫。

我立刻抓住医生的袖子,有些激动地说:“我妻子从来不会任何武术,她甚至力气都很小,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

那医生被我的行为吓了一跳,皱着眉说:“监控录像都在这里了,我不会平白说谎。您之前说庄心妍女士可能患有解离性身份疾患,但我们之前检测确实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不过,经过此事,我们可能得重新测评了。这种案例我们之前从未遇到过,还需要仔细研究一下。”

我把治疗那位陌生患者的钱交了,在得到医生许可后,我进了疗养区看望心妍。

我的妻子脸色惨白,双目无神,像是处在惊吓中还没缓过神来。我轻轻走近,她听到声音,呆滞地看向我。我抿着嘴,缓缓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你什么时候学的那些防身术?”

她微微歪头,自嘲道:“我从没学过。”

我不动声色的继续问:“那你怎么会……?”

她忽然直视我的眼睛,“我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我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什……什么?”

她摇摇头,明显不想和我再谈一句。

我询问她数次无果,没办法,只好向她道别,离开疗养区。再见到医生,我把怀里一直揣着的录音笔拿出来。

医生皱着眉反复听了好几次,低声重复着:“我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我小声询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意味着……”

医生面色凝重地摇摇头,“目前还不知道,但是我猜测庄心妍女士可能有一定程度上的妄想症,但具体是哪种妄想症,还得进一步观察。”

我问:“那还要让她继续在这里住着吗?”

我想我需要有所行动。虽然我这么问医生,但仍然不确定是将留她在这里,还是先带她回家再说。

医生点点头,“最好在疗养院里住着,因为庄心妍女士已经出现了攻击行为。”

我有一瞬间想到我们的女儿,但我觉得还是要考虑到她本人的意愿:“我需要经过她本人的同意,如果住院期间她有任何想离开的念头,你们不能强行扣押。”

医生答应了,并且问我:“能不能在她房间内安置监听器,我想知道她会不会有自言自语的行为。”

虽然这听上去卑劣,但我却可耻地首肯了:“按你们的方法来吧。”

和心妍沟通后,也并不意外,她同意了继续在疗养院住下去。

回家的路上,我由于心情过于烦躁,点开了许久没开的广播,频道刚好就是送庄心妍去疗养院时放的台,节目里传出了教授养生操的音频。我想起了那天她听的防身操节目和今天疗养院里一堆烦心事,有些气愤地关了广播。我把车停在路边透透气,可好巧不巧,我又看到了印着疗养院广告的牌子。上面特意放大的“变化”两字此刻在我眼里竟变得有些触目惊心。

 

回家之后,李慕庄问了我好几次,“妈妈去哪儿了?”

每次我都勉强敷衍住了她:“妈妈有些生病,像感冒一样的,正在医院呢,怕给你传染了,所以不能见你。”

李慕庄乖巧地点点头,甜甜一笑:“其实现在的妈妈也挺好的。”

“现在的妈妈?”我对女儿的这个说辞很是惊诧。原来不只是让人盯着妻子的精神状况变化就好了的,我以前没想过也可以从这样的方向去了解她。其实我们的女儿就是我们的镜子啊,不是吗?

女儿摆弄着手里的芭比娃娃,“之前的妈妈和现在的妈妈是一个妈妈,但是在我这里,是不一样的妈妈。”

小孩子的逻辑真是有着可怕的见地,我心想,即便她还没经历那些未来将要经历的成长变化。我问她:“你发现妈妈有哪里奇怪的吗?”

女儿放下手里的娃娃,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说:“妈妈会在睡觉的时候哭。”

我猜想女儿是碰到了妻子做噩梦的情况,可是妻子最近做噩梦的频率越来越低,我都快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只是现在女儿一提起,那种奇怪的感觉又萦绕而起,“睡觉的时候哭?”

女儿点头,“对!虽然我只见过两次,但是妈妈真的哭得好厉害,眼泪一直在流,嘴里还不停地说话。”

我立刻问:“说的什么你知道吗?”

“听不清,”女儿扁着嘴,“我被妈妈吵醒之后就觉得害怕,就把妈妈摇醒了。”

我不断地收集着关于妻子的全方位情报,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计划、行动。我立即打电话把女儿说的事还有我之前见证过的经历复述给了医生,对方听到之后却欲言又止,只说让我过去一趟。我需要有一个同谋,我这么告诉自己,但这又是为了哪一出呢?

 

我也没想到,心理疗养院会成为我现在最常跑的地方。过去之后,医生神情严肃地说:“我们一直在监测庄心妍女士房间内的声音,她白天的行为一切正常,没有自言自语的情况发生,但是……”

看对方犹疑,我立刻问:“但是?”

医生又把电脑转向我,屏幕上是几段音频。他说:“正如你和你的孩子所说,我们也录下了庄心妍女士晚上说梦话的内容。”

我把鼠标移到第一个音频文件上,随口问到:“有什么特别的吗?”

医生抿了抿嘴,神情更加微妙,“这些音频我们筛选过,也技术处理了一些听不清的内容,你先听听看吧。”

我用鼠标点开第一段音频,里面是心妍微弱的呼救声:“救救我,救救我,我想回去!”

第二段音频的声音比第一段更大一些:“滚开!滚!别碰我!”

最诡异的是第三段音频,里面有很重的电磁干扰声,我足足听了六次才勉强听清里面的内容:“心妍,我求求你,你放我回去,这不是我的世界,我活不下去,我会死掉的,我求求你,心妍,你让我回到我的世界去,求求你了,你让我见见我的丈夫和孩子,心妍!”

我满脸疑惑地看向医生,耳朵里还充盈着挥之不去的电磁波白噪音。

医生也像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我希望你能和庄心妍女士谈一谈,如果不行,我想带她去瑞士进行催眠治疗。”

我拍了拍脑袋,终于让电磁波的声音消停一点,“先让我试试吧。”

 

又见到了妻子。她显然比上一次消瘦了许多。

她第一句话不是问我们女儿的情况,而是问:“上次我摔的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我回答:“挺好的,在医院做康复治疗。”

得知情况后,她竟然松了口气,看起来心情也好了很多。

我问:“你经常做梦吗?”

她猛地看向我。又来了,我又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像是“杀气”一样的东西。她紧皱眉头问我:“你知道什么了?”

看到她这个反应,我的心就凉了半截,“你到底是不是庄心妍?”

她微眯双眼,“我是。”

我又问:“你是我的妻子吗?是李慕庄的母亲吗?”

这次她犹豫了,很快,她轻蔑地笑出声:“你怎么发现的?”

果然,她不是我的心妍。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像是喉咙没经过大脑允许,就把这些话说了出来:“你究竟是谁?庄心妍现在在哪?”

她歪着头,冷笑着说:“我就是庄心妍,不过,你找的那个庄心妍现在在睡觉。”

“什么意思?”

她抬头环顾房间四周,说:“这里有监控吧?你怀里还有录音笔?”

我警惕地看向她,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曾徒手撂倒过一个成年男性。

她却笑笑,用着做交易一般的口气说:“我想出院,找个没监管的地方再告诉你。”

我攥紧拳头。我得做点什么。我知道如果不满足她的要求,她肯定是不会松口的,于是我说:“好,你可别食言。”

在我准备出房间的时候,她歪头冲我笑:“你最好快点,你的心妍快活不长了。”她的话听得我心惊肉跳。

我咬着牙,加快了步伐。我需要做点什么。在出了疗养区的门后,我把手里的录音笔清空了。等到了咨询室,我对医生说:“我准备把她带走,您签个字吧。”

医生站起身,“李先生,您想好了吗?庄心妍女士目前的情况很危险。”

我肯定地说:“想好了,我会控制她不伤害其他人,至于她自身的情况,我和她全权负责。和你们没关系。”

医生问:“您可以再等等吗,我可以把她带到瑞士做个催眠治疗。”

我态度很坚决,“不需要,她只是有点说梦话,这应该不是什么心理疾病吧?”

医生看了我很久,最后给我递上了他的私人名片,“李先生,您是不是受到什么威胁了?这是我私人电话,您有事就打给我,无论什么时候。”

我本想拒绝,可想了想,还是接下了。办完手续签好字后,我对医生说了声“谢谢”。

 

庄心妍上了车后,提出要去看一眼女儿,否则什么也不会说。我无奈地开车往我妈的小区走。这两天,我都把女儿寄放在我妈那儿,让她帮忙照看。

我在外地上学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那时的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只是觉得非常突然。现在想来,那时候世界就开始酝酿着一场异化。他们之间的关系伴随着我的成长而渐行渐远,他们变得越来越不像彼此相爱时的自己了……那我和庄心妍呢?等待着我们的也只有离婚一途了吗?

我抛开这些胡思乱想的思绪,把车停到我妈的社区里。这个社区里面单身的老头、老太太特别多,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住在一起却形同陌路的夫妻。我本以为这样的剧情永远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可眼看如今的情况,我也只能唏嘘感叹了。

其实说实话,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来找我妈帮忙的。我和她虽然有血缘上的联系,可关系并不亲近,一年胜似一年陌生。

敲开母亲的家门时,她微皱眉头地把我们让进去。李慕庄一见到庄心妍就激动地扑上去,用小奶音甜甜地喊着:“妈妈!”

庄心妍顺势把小女儿接住,抱在怀里,她脸上的笑容显得真挚亲切。

我妈倒了两杯茶水放在茶几上,有些不大高兴地质问我们:“你们这几天怎么回事?天天不在家,慕庄想你们都想哭了。”

庄心妍抱歉地冲我妈笑笑,一边摇晃着怀里的孩子,一边给我妈解释:“妈,对不起,我这两天有点生病,怕传染给孩子,就一直没回来。”

我心情很差,也懒得和我妈解释这几天我的所见所闻。

我妈神色冷淡地问:“病好了?”

庄心妍依然装着乖巧儿媳妇的样子,“嗯,好了。”

我妈转身坐在沙发上,“好了就行,好好照顾孩子,别一天天找我伺候你们。”

听了这话,我就知道她这是在下逐客令,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说:“妈,麻烦您再帮我把孩子带两天,我这边有点事,忙完了就来接。”

我妈还没说话,小女儿就不高兴地撒娇:“我不要!”

我看向女儿,可能是我的眼神太严肃,女儿被吓得瞬间噤声。我妈也看到了我的表情,她在我和庄心妍的脸上来回打量,起身来牵她的孙女,“慕庄,跟奶奶过来。”

我能感觉到庄心妍盯着我的冰冷眼神,可我仿若未闻似的把车钥匙给她,说:“车里等我。”

庄心妍下楼后,我才蹲下来哄着女儿,“你乖,爸爸过两天就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女儿委屈巴巴地扁着嘴,懂事地点了点头。

我妈送我出门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夫妻之间有话好好说,别吵架。”

我微微吃了一惊,但还是顺势点了点头。

回到家,我坐在沙发上问我的妻子:“现在可以说了吗?”

庄心妍看了眼手表,冷笑着问:“你怕我伤害她们?”

我不置可否。她微眯着眼,缓缓开口:“你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吗?”

我冷着眼看她,莫名地生气,不想作答。

她继续说道:“庄周疑虑自己在做梦还是蝴蝶在做梦,但他错了,没有谁在做梦,梦和现实是两个世界。我来自你要找的那个庄心妍的梦中世界。”

我的思维在尽力跟上她的叙述。

她说:“我一直以来都生活在那个世界里。我曾认为我的世界是真实的,你们这里是我的梦境。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我所说的,那么,换位一下,如果说你所处的这个世界是真实世界,那我的那个世界就是梦境。虽然,有时候我们也确实都会做一些虚假的梦,不过,有一个事实是,在你们醒着的时候,我们在做梦,即便有时并不梦见你们,但你们睡着之后,我们肯定会跟着醒来。”

说实话,她的描述让我觉得不明所以。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们会失眠吗?因为梦中世界的你不想起床。你知道又为什么你们会犯困吗?因为梦中世界的你要醒来了。我们那个世界的睡眠时间普遍都很长,活动时间很短,和你们这个世界正好相反。”

我开始慢慢试着接受她叙述中的概念,以便自己能做点什么,“你们的世界,跟我们的有那么大不同?”

“这你问到点儿上了,我们的世界和你们的其实差不了多少,但我们可以通过梦境窥探你们的生活。”

“窥探我们的生活?什么意思?”

她笑了笑,“意思就是,我们那个世界的人都知道存在两个世界,知道我们的梦境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我们做梦的时候就是在窥探梦中世界的自己的活动和行为方式。但是你们,却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我立刻问:“所以你是从心妍的梦里出来的?”

她点点头,又忽然好奇地探出身子问我:“你知不知道你老婆的脑电波频率比正常人的要低很多?”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又不会没事带她去测脑子。”

我好像说了什么打自己脸的事,她微微一笑:“事实上,我不是强行从她梦里出来,而是我们做了交换,她和我做了某些协议。”

“交换?”

“是的,我说过我的世界很危险,”她点点头,“你的妻子那么善良,她不忍心看我受苦,就说要和我交换世界看看。”

我皱着眉,不予置信:“是你骗了她吧?”

她狡猾地笑了笑,“是又怎样?凭什么同一个人,她的世界这么和平安全,而我的世界却充满了战争?”

“战争?”

她眨了眨眼。

我想了想,问她:“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回来?”

她又惯常地歪着头,“只有我和她再换一次。”

我下意识地接道:“但是你不愿意?”

她看着我满意地笑:“是的,我找不到换回去的理由。”

我沉默了,若是真如她所说,她费了那么大劲终于把自己从动乱的世界中摘出来,到了一个宁静美好的世界,又怎么肯轻易回去?

于是我问了目前我最关心的问题:“你们一同出生,就像是阴阳两极,你一直可以通过做梦看到她的生活,所以你认识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见证了她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除了本性的因素,你们几乎是一样的?”

我听到了她轻蔑的笑声,那笑声里还带着浓厚的苦涩,“我在医院里摔倒那个男人的时候,忽然产生了怀疑。虽然我和梦中的自己交换了脑神经结构,但是我下意识的动作还是会顺畅地做出来,即使这副身体是那么羸弱。来这儿这么久,我还是常常想,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依旧只不过是你们世界醒着的时候我幻想出来的梦境,我是在梦里吗,并不真实的那个?”

我想起那个易变的男性疗养病人,琢磨着,是不是也可能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存在着某种相反的情况,比如我的妻子带着两个庄心妍的意识来到这个世界,而其中一个居然恒久不变,对这个世界的日常熟视无睹?想到这里,我忽然心生一计——最后一块行动齿轮转动,带动其它拼件后,我下意识松了口气,对她笑言:“那还好,那我放心了。”

演了这么久的戏,她不累,我都该累了。但这戏还得演全。

果然,听到我的话之后,她眯着眼睛疑虑重重,“你什么意思?”

我翘起二郎腿,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没什么意思,我是说你迟早都会被这个世界同化,也许慢慢你会发现,你所谓的不真实的感觉不是你在做梦,而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只能给你假的体验。”

我的妻子沉默了,她观察我的眼神就像是在探究外星生物。过了好半天,她才开口:“你也是梦境世界中的人?”

我微微一笑,“想象力不要这么匮乏,我本来看到你不对劲,还担心是你醒了,可现在,我知道你不过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这就轻松多了。”

她的脸越来越僵,却忽然笑了一声,“你是故意说这些话来诈我的吧?”

我耸耸肩,一脸不在意的样子,“你觉得怎样就怎样咯。”

庄心妍站起身,像是不想再跟我争辩,带着我的故布疑云,离开了房间,走出了房子。她需要静一下的时候,总会走出房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呆立在那里。我终于这么做了,但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走进洗浴室,接了一捧水泼在镜面上。看着镜子里反射出的自己的身影和每滴水珠的弧面上反射的自己的微型缩影,不由地笑了。

 

我用毛巾擦干了手,在口袋里翻出了心理医生的名片,打了过去。

第二天我们在咖啡馆见面,他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聊得怎么样?”

我摇摇头,“她给我讲了一个庄周梦蝶的故事,说她是从梦境里来的。”

医生凝眉思索了片刻,喃喃自语:“原发性妄想症?”

我摇摇头,“不像是妄想症,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她说的可能是真的。”

医生叹了口气,准备对我进行劝解,“李先生,大部分妄想症患者都对自己的想象信以为真,从而很容易影响他人判断,尤其在亲密关系里,这种影响是很常见的。”

我轻声笑笑,“那我需要配合她演戏吗?”

医生点点头,“为了让她从所谓的‘梦境’中脱离,你需要对她进行一些理性刺激。”

我喝了口咖啡,挡住了自己的表情。我确实是要对她进行刺激,但不是为了让她脱离梦境,而是要让她陷入梦境更深处。我突然想起医生说妻子也许有只是窥豹一斑便能醍醐灌顶的学习能力……我有一个计划。

我告诉我的妻子,医生组织了一场疗养病人交流会——就像所有的心理疗养院定期会举行的那种,他们会把那些重症康复的疗养病人叫回去聊一聊,“可以帮助医生更好地治愈其他还未痊愈的患者,参与交流的还会得到一笔感谢费。”

她歪头,用一种极其怀疑的态度问我:“你会去吗?”

我说:“会。”

她并不信任我,只是无可无不可地说:“我看情况吧。”

但等到活动当天,她还是跟着去了。她可能对我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有些好奇。

心理疗养医院本来都会有专门的恳谈室,但这次提供的活动场所却安排在了医生讨论病情时用的会议室。而且那会议室面积还不大。

我们到的时候,会议室已经坐了些人。令我觉得惊奇的是,医生叫来的病人都是两两坐着,大多数都是双手紧握,仿佛给对方加油打气似地。这让我稍微有点惊讶。

人到全后,医生坐到角落里旁听。会议桌旁围了一圈已康复的病人和病人的伴侣。算上我们有四对儿参加了这个交流会,最年轻的那对才20岁。

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们简略地自我介绍了一下,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为了打破这个互相陌生的局面,我首先开了口,用的一早准备好的台词,单刀直入:“你们觉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庄心妍看了我一眼,却没有说话。

最年轻的那对儿中,男孩先开口说:“不觉得。”

女孩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医生,抿着嘴担心地对男孩摇了摇头。

男孩对她笑了笑算作安抚,又看着我说:“人类的存在太像是某种巧合,这种偶然性过了头就显得虚伪。我不相信地球生命是如此高高在上,像是我们的存在都来源于某个神秘造物者的恩赐。我倒觉得,与其说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还不如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临近终结的幻影。”

另一个中年女人神神秘秘地开口:“不,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但我不是。我是从别的地方穿越过来的。”

我留意到庄心妍皱着眉头紧紧盯着那个中年女人。

那个中年女人继续说:“我是从别的星球过来的,这个世界的我早已经死了,我是过来替她处理后事的。”

她盯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又紧接着说,“至少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庄心妍眯着眼睛,却隐隐松了口气。

我觉得这么聊还不能刺激到她,便继续开口:“你们对梦境有何看法?你们觉不觉得还存在一个梦世界,和现在的世界正好颠倒?”

庄心妍冷冷瞪我一眼。我觉得她生气了。

自我介绍时有个老头说自己是物理老师,只见他慢悠悠开口:“其实是有可能的。假如真的有个梦世界,那就相当于叠加态的两种结果。”

庄心妍问:“叠加态?”

物理老师点点头,又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说:“一张绝对直立的纸牌会倒成正面或者反面,但如果它同时倒向了两边,就会出现叠加态的效果。如果设定当下的世界是纸牌正面,那梦世界就是反面,而且两个世界刚好会出现如你所说的颠倒状态。”

我虚心求教,“老师,那您觉得,两个世界的人会意识到彼此的存在吗?”

物理老师摇头,“其实叠加态不止会出现正反两种结果,只是环境和物体之间相互作用破坏了那些叠加态——这种效应在我们物理学里面被叫做‘退相干’,我们大脑中的放电神经元就无时无刻都在退相干这种叠加态,按照常理来说,两个世界之间不会彼此发现。”

我看向庄心妍,她冷笑一声,问:“如果不按照常理呢?如果一个世界的人可以通过精神训练来干扰大脑的退相干作用呢?”

物理老师思考片刻,说:“那倒是也有可能,只是这得花费好几十代甚至上百代人的努力啊!”

年轻女孩又紧张地看着医生神色,她干笑着说:“我们这个交流会搞得好像科学研讨会啊!”

中年女人的丈夫开口:“你不用这样,他们都是在讨论自己之前的病情。”这个人说话时还刻意加重了“之前”两个字。他好奇地问:“老先生,那您之前是因为什么来做治疗的?”

物理老师笑了笑,“其实你们说的另一个星球也好,梦世界也好,都是有可能的。天文观测显示,用宇宙学模型预测,在距离地球10的穰次方米的星系里,就存在一个一模一样的平行宇宙,那里就有‘另一个你’。甚至科学家还提出了四个层次的多重宇宙设想。我的想法都是有科学做根据的,但是身边人不理解,罢了罢了,物理是个太玄妙的学问,我之前那些事不用再说了。”

跟着老先生来的老奶奶红着眼眶用手背偷偷揉了揉眼睛,却没有打扰老先生的科普。

沉默半天的年轻男孩皱着眉问:“为什么你们都觉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万一这就是大脑营造出来的一种幻觉呢?”

说什么大实话呢。

我们都没有应声,只是体谅地笑笑。

好在医生适时叫停了这场交流会,他礼貌地微笑,感谢每一个愿意到场参加活动并分享经历的人。

在离开时,我和医生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我开车载着庄心妍回家。广播里仍旧间歇播放着关于心理疗养院的广告。

在路上,我看到庄心妍的脸色不佳,故意问她:“你说你的梦世界有了物理老师的理论支持,是不是很开心啊?”

她沉默了一会儿,冷声问:“你讽刺我?”

我笑了笑,“没有没有,就是对那个叠加态和什么退相干产生了兴趣,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你们那里的神经元已经强悍到可以干扰大脑与环境的相互作用了,真是不可思议。”

她往后靠了靠。我知道她仍在怀疑我,“你是什么人?”她问我,“你之前告诉我你的世界只能给我假的体验,是什么意思?”

有鱼上钩了。

我问她,“你来这里多久了?”

她说:“一年。”

妻子居然已经悄然变化一年了,而我方才察觉。我按捺着,十分诚恳地对我的妻子说:“恭喜你,还有不到六年时间就彻底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你当真以为这个世界是什么好地方吗?你在梦境世界虽然受苦,但起码你还存在,在这里,你可能就要永远消失了,我们会再造一个庄心妍出来,和之前那个一模一样的庄心妍。那个时候,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庄心妍十分困惑的问:“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也和他们一样,都觉得自己是从什么其他的星球穿越过来的吗?还是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超能力?”

我笑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们的大脑会干扰你们心理层面的叠加态来让你们窥探到我们这个世界,难道不是以我们这个世界为标准来塑化你们?就算你们的神经元能量进化的如此强大,以致都可以让你突破物理限制穿越到这里?要知道,规则自有它本身的道理,你打破了规则,就要等待相应的惩罚。虽然你变了很多,但却越来越像这个世界中的庄心妍了,不是吗?”

庄心妍猛地转头,用充满威胁的语气问:“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刚好到红绿灯,我停下车,还以她让我觉得渗人的笑容。我满脸笑意地看着她,像是在纵容一个因为无知而害怕的小女孩。我的妻子看我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先慌了神。她的右眼眼尾跳动了一下。

之后,我再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倒也不是故意吊她胃口,我只是在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两天后,我开车到李慕庄的幼儿园接她放学。我把车停在街拐角处,看见庄心妍已经在学校门口等了。学校的电动栅门一开,乌央乌央的小朋友们就往外冲。他们的老师拦在校门口,让他们一个一个排好队,亲手交到家长手里签了字才好放行。

庄心妍签字之后,将李慕庄抱在怀里,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倒还都挺开心。庄心妍带女儿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肯德基,我就一直坐在车上等。

女儿每次进去都要在儿童游乐区玩上好半天。这次,我等了四十来分钟,她们才从肯德基出来。我的妻子给女儿揉搓额头,这是以前那个庄心妍的做法,据说这样,可以帮小孩适应较冷的环境从而不感冒。

女人就是心细,不管变与不变。

我把车停在她们身边,按了两声车喇叭。庄心妍看到我的表情很难看,倒是女儿兴奋地喊叫:“爸爸!爸爸!”说着就要爬到副驾驶位上。

我按住她的脑袋,语气温柔地对她说:“爸爸之前怎么教你的?前排座位小朋友不能坐,你和妈妈坐到后面去。”

女儿扁着嘴,不情愿地又把前门关上了。

我带她们一起回了家。庄心妍在帮女儿剪纸,女儿的老师给她布置了手工作业。我坐在沙发角落,等待着钟表的分针秒针“嗒”一下转动到8:30的刻度。我将电视调到自然科学频道,上面正在播放一则生物科学的新闻。

新闻上说,近期科学家发现了一种新的可以应用于放射性元素和核苷酸类似物的方法,用此方法标记处于分裂相的细胞。由此,科学家在许多成年动物中发现了新生神经元的证据,这些新生的神经元主要局限在海马体。研究发现,成年小鼠的海马有相当数量的神经元母细胞,具有分裂能力,在适当的时候,这些神经元母细胞可以分裂成子细胞,而子细胞又可以分化成神经元……这样,大脑就可以源源不断产生新的神经元。

庄心妍忽然“嘶”的一声倒吸口凉气,我将视线挪向她,看到她拿剪刀不小心将自己的手指划破了。一个细小的口子正往外渗血。李慕庄担心地问:“呀!妈妈,你没事吧?”

庄心妍笑着摇摇头,“妈妈走神了,没事。”

她站起身到洗浴间用水把指头冲了冲,拿纸巾擦干后贴了片创可贴。坐回沙发,她一直心不在焉地盯着手指上的创可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儿甜甜地问:“妈妈,你还帮不帮我剪花花啊?”

庄心妍没有听到。

我笑着给女儿说:“妈妈累了,爸爸帮你剪好不好?”

李慕庄有些犹豫。我知道她是嫌我的手笨,但她还是乖巧地点点头,“那你按妈妈剪好的样子剪!”

我拿起剪刀,继续帮女儿完成她的家庭作业。

九点钟的时候,我把女儿哄睡,到客厅刚想喝口水,庄心妍突然说:“我们离婚吧,女儿归我。”

我把那口水咽下,一字一顿说:“不可能。”

庄心妍面色严肃地看着我,“我虽然来自梦境世界,但我是看着李慕庄从出生到现在的一步一步的成长过程的,我对她的感情是真的,而你,而你却并非是真实的。”

我笑了,“不是我不真实,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真实。李慕庄再长两年,也会和现在不一样。这个世界只有你是异类,只有你恒久不变,凭什么要把女儿给你?”

庄心妍沉默着,但我知道她开始明白我变着法子对她的警告意味着什么了。


公元1世纪,普鲁塔克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忒修斯之船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人体细胞每隔6至7年会完成一次大更新,那么七年后的你还会是七年前的你吗?但我所说的却不是这种哲学问题。

我说的是我们的日常。我眼前永恒不变的这个庄心妍所不能理解的日常。

曾几何时,有一个学派曾说,人的脑神经细胞是永不更新的,神经元决定意识,只要意识不灭,人体无论更新换代多少次,都不过是换了身皮囊。但这些人却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也是我们的日常存在的合理性:大脑的意识来自于每个外界细胞的感受,所有信息传递的始端如果在更新,那么意识的侵蚀就必将产生。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小时候十分痛恨吃胡萝卜,我觉得它难以下咽,味道令人恶心。可现在,几乎每道菜里我都会切几片胡萝卜做以色彩点缀,算不上爱吃,但也会主动尝一尝。味蕾的更新周期是十天一次。只要它潜移默化地让自己传递到大脑的信息改变,意识根本无法察觉。多数时候,我们也不会察觉,但并不代表没有人会察觉,不然也不会有逐渐变得陌生的人际关系和遍地存在的心理疗养院了。

有人把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也就是多重人格视为这种周期性变化的人格滞留现象,而另外一些人则确信,阿尔兹海默症就是这种周期性变化留下的演化史痕迹,一个被拉长的转变缓冲期,横亘在生死之间——人总在变,就算与死亡连接的那一刻。人,都会变。这种变化是主动发生的,同时也是不可控的。这便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日常,每个人都时刻在适应的日常,有时候和缓,有时候剧烈,先熟悉后陌生。


庄心妍还算聪明,只用了几天就明白了这个真相,虽然是以完全另一种概念。

做戏要做全套,我对她说:“这不是忒修斯之船的身份更替悖论,我更愿意称这种现象为蒙骗大脑计划。人,都会变。而且这种变化不是主动发生的。这种变化本身是不可控的。”

意料之中地,她问了我一个预设的问题,“如果大脑被蒙骗,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东西的?”

我估计她是在等我的说法自相矛盾,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她把那个真正的庄心妍换回来。如实相告可能是个更直接的方式,但缺乏震慑力,于是我继续自己准备好的说辞。

“我醒来了。”我说。

她狐疑的问我:“什么叫你醒来了?”

我说:“刚刚的新闻你也听到了,神经元细胞可以更新。人类的历史已经上万年了,再谨慎的计划也会露出端倪。大脑不愿成为牺牲品,于是它展开了反抗。”

庄心妍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我所属的那个世界,就是大脑反抗成功的结果?所以我们的大脑防御机制为了阻断部分身体骗局,也把自己隔离起来,中断了与环境的相互作用,所以我们才能干扰退相干从而看到你们的世界?你们的世界在未来,或许会变得和我的世界一模一样?”

我点点头,“若想建立新秩序,就必须要摧毁一切旧秩序。”

但庄心妍却慢慢看着我笑了,“但你们是不会有那一天的。”

我又喝了口水,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我能通过梦境窥探到你们的一切生活,但你们却不能。而且我们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眠,而你们却醒着。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我要假装心跳漏了一拍的感觉,假装不想听到她接下来要讲的话,可她却没给我这个机会,她说:“如果在我的世界里,大脑已经反抗完成,它甚至不惜以中断与环境的相互作用为代价,那你觉得,我们的大脑会允许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反抗完成吗?”

她忽然笑了一声,“我说为什么这个世界总给我一种不真实感,其实不是因为你所说的细胞在蒙骗大脑,而是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我们的大脑根据进化记忆产生的梦境。它为了让我们在缺失环境作用的情况下有个参照模板,可以按照它的构想完成生长,所以才创造了你们。但构想一个可以联结的梦境世界却并不容易,所以精神体每天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休眠来进行恢复。所以,这里果然只是我的梦境!虚假梦境!”

我想,大概每一个世界的存在者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只是一个“备份”,只是为了给别的生物充当对照体的存在。每一个生物都愿意相信自己的存在才是主角,而不是一场虚假的幻境。

但我不得不承认,也许她说的话也确有道理。

现在,我们陷入了僵局。我们都深陷入了我们为对方布置的逻辑迷宫中。

我们立场不同,各执一词,并且都不愿意信服彼此。但很快,我们便听到了从女儿卧室方向传来的哭声。

我和她对视一眼,一起默契地往女儿卧室跑去。我把灯打开,女儿便坐在床中间大声哭喊,庄心妍立马将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哭了?是哪儿磕到了吗?”

我也坐在床尾,十分担心的等着女儿的回答。

女儿啜泣着问:“爸爸妈妈,你们是在吵架吗?”

我和庄心妍尴尬地看了对方一眼,我说:“没有,我和妈妈只是在讨论工作。声音太大,吵到你了?”

女儿很委屈地摇摇头,“爸爸妈妈不要吵架,爸爸妈妈要好好的!”

庄心妍连连点头,应承道:“好,爸爸妈妈好好的,你快睡吧。”

女儿醒来不久,再入睡是很容易的。

 

我们从女儿房间出来后,庄心妍突然小声对我说:“我决定了,我要把她换回来。”

“嗯?”我不可置信地看了庄心妍一眼。这不是我预想的剧情反转设计。

 “我们得联合起来,想出一个对策。哪怕这里是梦境世界,我也不能让大脑神经元一味地控制我们。”她说。所以,我确实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母爱,让她发生了第一次变化,还是她确实如我所愿,在她的梦我的现实里陷得越来越深?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妻子已经穿上了她曾经最爱的白裙子,做好了早餐。味道十分清淡爽口,只是我又需要重新接受。女儿对这样的转变好像很适应,她笑着说:“妈妈,你回来了!”

庄心妍流出泪来,她红着眼眶不住点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把女儿送去学校,我接到了来自心理医生的电话,他约我见一面。我开车到心理疗养院,却发现庄心妍也在。她好像刚从催眠治疗中醒来,看到我来便一把抱住我,语气里难掩喜悦,“谢谢老公!谢谢你对她编造的一切故事,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我笑着对她点点头,心里莫名地失落。心理医生问她:“你一开始是怎么发现那个世界的?”

心妍后怕地说:“有时候睡得熟了就能看到,一开始还没在意,以为是在做梦,后来那些场景出现得很频繁,而且很固定,我就觉得有些奇怪。慢慢地我就尝试和梦境里的自己说话……结果,真的能和那另一个自己沟通!”

医生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说:“很小的时候就能看见,后来几年一直断断续续地做着差不多的梦,跟连续剧似的。工作之后才开始能和那边儿沟通。”

医生点点头,我却开口道:“你不害怕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心妍靠在我怀里,小鸟依人,“其实是有点害怕的,但是我不敢说,我害怕你不信,然后笑话我,而且我一直认为那就只是个梦,或者只是我的幻想。”

我摸着妻子依旧柔顺的短发,但感觉毕竟不同了,“你为什么答应和她交换你们的世界?”

妻子声音软绵绵的,“第一次和她交换是在婚礼的前两天,说来也特别不好意思,她可能也是第一次经历结婚的仪式,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她没睡着,我也就没来得及和她换回来。其实婚礼那天和你举行仪式的人,是她。”

我心里猛然一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我为人治病,却给自己下了剂猛药。

妻子又说:“第二次是我生慕庄的时候,我怕疼,也怕我体力坚持不住,但是婆婆一直想让我顺产,我就在预计生产日期的前一天晚上和她换了一下。”

我十分震惊,有些结巴地问:“生……生慕庄的人也是她?”

妻子点点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对不起,是我太懦弱了。”

不……不,是我太天真了。

我和心理医生对视一眼,他却对我摇了摇头。

妻子啜泣两声,继续温顺地说着:“其实前两次我都可以主动换回来,所以第三次她说自己想歇一歇,不想在她那个混乱的世界待着了,我就抱着让她散散心的想法和她互换了,可那一次,我却发现自己不能主动换回来了。而且慢慢地,我就不能和她说话了。我变得越来越恐慌,每天都在睡觉的时候看着她代替我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我好希望你们发现我和她之间的不同,好希望你发现我早已经消失不见了,终于,我的祈祷被听到了,你把我救出来了!”

我努力将自己拉回来。我回过神来,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心理医生咳了一声,打断了我们,他笑着对庄心妍说:“我让医护人员带你去做个脑部CT,没有大碍的话,你就可以离开了。”

庄心妍温婉地笑着,给那心理医生微微鞠了个躬,小声道:“谢谢。”说完,她望向我,对我微微一笑,便跟着门外的一个医护人员走了。

我坐在医生对面,问:“她的妄想症治好了?”

医生点点头,“虽然方式有些离奇,但用故事的方式来摆脱故事,是最温和的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心理医生突然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问我:“她的病好了,那你的呢?”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陷入了碎片式的浩瀚记忆重组之中。

我的计划……我的计划……

等缓过那股劲后,我摇了摇脑袋,再次看向医生,他和周围的景致却都没有什么变化。我一脸疑惑地问:“怎么了?”

身边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你醒来了?”

我一扭头,才发现是本来应该去做脑部CT的我的妻子,此刻正满眼担忧地看着我。我很费力地回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我想,我大概被他们合起来摆了一道——和我同谋的医生显然有他自己认为更为巧妙的计划。

只见心理医生继续发问,语气听着不怀好意,“关于你的忒修斯之船理论,还有什么见解?”

我皱着眉,不顾在场的妻子,不顾当心穿帮,小心反问:“那个不是我们说好了骗庄心妍的故事吗?你问我那个干嘛?”

心理医生笑着对坐在我身边的庄心妍点点头,随后和我们两个人都握了手,“恭喜你们,治疗成功!”


做完后续检查后,在我们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往嘴里叼了根烟,让庄心妍帮忙点上。

她问:“你不是没有烟瘾吗?”

我含混不清地说:“为了保持清醒,点一根解解乏。”

她从车兜里取出打火机帮我点着,我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把烟夹着抽了一口。我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却突然开始默契地大笑起来。

庄心妍语气轻蔑地说,“我和她约好了,只要那个世界中的大脑一旦开始对你产生认知干扰,我就会和她互换一次来提醒你。她说,我们中必须有一方保持清醒,直至新的神经元产生。”

说实话,我是没想到梦境世界的庄心妍会为了另一个世界的女儿而放弃自己的处境。当然,这份伟大的母爱却让我觉得可笑。她没有发觉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同化了,她为了不让我们的生命被梦境世界的大脑构造出的环境影响,而遵循着某个被指定的轨迹,也为了不让这个世界的我们沦落到成为模具的下场,而开始反抗她原来所在的世界。

但这,这一切究竟是这个世界对她的改变,还是她的世界预设好的圈套?

我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看着烟雾慢慢消散在我的眼前,我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坐在我旁边的这个,是我的妻子。可我们都变了。也许打心底,我还是更怀念以前的那个庄心妍。不过,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她紧紧握住我的右手,用力捏了两下。我抽出,反手拍了拍她的膝盖。我冲她笑了笑,但我却清楚地从她眼睛里看到另一个她,正在最深处窥探着我,而我对身旁的这个人的任何一次触摸,任何一次嗅觉,任何一次听觉,任何一眼,都有可能改变现在这个我的意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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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是群居生物,还是独居生物?夫妻关系是一个常见的文学主题,这种关系就像是一个关于人类群居还是独居议题的最小单元缩影。迷野在小说《消失的恋人们》中,通过构建这么一个意识船的世界来异化人际关系,探讨人际的对立与磨合,并在最后颇为纯文学质感的试探中,戛然而止。就像艾略特在《空心人》中所描述的,“世界就是这样终结的,并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叹息”,但这声叹息会让读者持续去当心王子与公主在童话之后的真正生活,让故事在故事之外得到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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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郭亮

题图 | 电影《梦》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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