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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机壳们又到了交配的季节 | 科幻小说

未末 不存在科幻 2021-02-06

11月的主题是「世界新秩序」科幻不仅考虑近未来的变化,也会想象在极其遥远的未来,世界的秩序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本周,我们将带来两篇时间设定于远未来的作品。昨天的《老人船》,讲述的是人类进入星际时代后,一些古老的社会问题的变化。

今天这一篇,则讲述了人类离开地球后,新的物种在地球建立的新秩序。

末 | 平面设计师,风格无具形科幻作家,热衷于符号学意象的推演,经常摇摆于温馨和暗黑之间不知所措,追求点子密集型和脑洞串串烧。小说《无人驾控》《容器》发表于《科幻世界》,《孤岛之雨》获得2019年第八届未来科幻大师奖二等奖,《天书》获得2019第五届晨星奖最佳中篇提名奖。


日月之下

全文1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0分钟

“自人类远征宇宙之后,桑泰斯特兰的历史与博物学家便用二阶空间夹膜封装了太初宇宙,并将原生地球纳入其中。昔日古老的人类战场熄灭了最后一枚火苗,锁困在跨度930亿光年的可观测球体之中。

一群名为机壳的遗留作战部队占据了原生地球生态圈的显要位置,在人类即将回归原生地球的准备期间,这些遗留物种的情况备受关注。因为人类希望残存的机壳不会在将来实体舰队降临时,带来不必要的文明冲突。”



观察员准备下潜,以投影形式进入太初宇宙。

在这个看似寂寥的宇宙之中,生命流淌的气息正在微妙之处酝酿。

观察员的镜头由银河外环收拢至太阳系,再落向地球原住地,位于九千米高空俯拍。此时的地球正上演绎着一出迁徙大戏,机壳们从熔浆肆孽的赤道附近,开始往北方高寒地带迸发。在此其间,它们需要适应截然不同的气候及地貌,带着繁衍的重任,艰难跋涉,与生死同在。

而这一切,都在日月之下上演。


原生地球平均温度高达75摄氏度,并不适宜人类生存,但粒子隐蔽摄像机布控于稀薄大气中,无处不在。因此,地上一切,尽收眼底。

机壳们刚刚抵达了新家园,它们位于北方的溯源地。

位于第七熔流河北面七千公里的溯源地是平整的拉莫斯平原,也曾是三千年前干涸的海床,其地表由黑色凝固浆质包裹,坚硬无比。

首次深潜封装宇宙的拉莫斯·印第安纳在此现身地球,人类太空地质学家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该平原。

机壳们极为幸运,得到了拉莫斯平原的呵护,便让那条炙热的熔流河与赤道的炎热也鞭长莫及。

从高空俯瞰,迁徙的机壳们拉长为一条绵延的队伍,最前方的先行者已经占据地理优势,盘踞在拉莫斯平原北段的黑骨矿山,建立了新群落。新群落的领头是大个头机壳,被观察员标注为1号。它的形制与其它机壳无异,只是体格更雄壮一些。它的百褶臂是普通机壳的两倍粗,得到天赐恩宠,便以武力获取了群落的统治权。

它们是迁徙途中幸存下来的机壳,正在此安静温润的平原上苟且歇息,并在黑骨矿山获取应许之地的矿产。

在迁徙部队的后方,一群松散的后来者,它们践踏着同类破碎的机体,往北方前进。那些被践踏者,均为孱弱不堪的机壳。一个雌性机壳的玻璃子宫在撞击中破碎,圆鼓鼓的玻璃罩只剩下窟窿。它在原地捧起碎玻璃块,只是一时迟疑,便被后方涌浪般的金属机壳队伍踏烂,飞溅的碎屑如星空般闪烁。

这是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机壳迁徙仿佛是那冲上岩岸的海浪,淘过的沙粒只有闪耀的黄金沉淀下来,其余都被筛除出局。怎么说呢?这与史前人类的生存状态极为相似,冷冽而残酷。后方的惨状难以用语言形容,当它们迁徙到海沟大裂谷时,无数的机壳葬身其中,仿佛一道埋尸坑,只有身手敏捷的机壳能够跨过海沟中跨度较窄处,其余都填入深渊。

大跳跃之后,它们又穿过熔流河,金属躯体没入熔浆中,缓慢液化,变为那燃烧的河流上被冲刷干净的泥人。它们没有痛苦,只是求生本能在催促它们远离熔浆。但当它们抬起融化的脑袋时,后方的铁足又将它们踏进“泥泞”里,电光与火花缠绕成团,随着汩汩的声响,一个又一个的机壳溶解在了火海之中。

机壳大军们还需要经过地脉喷发带。高压硫酸蒸汽从大地的裂缝中呼啸而出,压强之大,足以截断它们脆弱的机械关节,它们如同被无形的巨斧腰斩,断裂的肢体在空中翻飞,每次落下,又被另一道喷流截断,成片的喷流掩盖了其它声响,仿佛在无声中惨死,直至碎片小到再无力喷起。

荒野中轰隆隆的夜色沉降,彼时的日月还没有现身,然而后方的机壳们却没有停歇,继续在暗无天日的昏黑中挣扎。

在那尸横遍野的迁徙之路上,有一只机壳格外引人注意,它被观察员命名为编号77。

它之所以被观察员标记,是因为它的行动与众多机壳别有不同——它会在迁徙中偶尔回望出发地。

回望出发地——这一标识如此熟悉,正如人类远征宇宙以后,也盼望回归原生地球;对家园与故土的渴求,是人类思乡之情的具象化表现。

在机壳中,绝大部分都只按照原初设定,每年的夏季朝着北方迁徙,而冬季再由北方回迁,并且毫无滞留。但编号77却有所不同,它曾数次回头呆望身后,不管是怜悯那落后的老弱病残、凝视早已死去的同胞也好,还是对过去的追思也罢,总之,这一与众不同的表征,引起了观察员的注意。

编号77此时没有回望,而是停留下来,在早已平息的迁徙大军后方,与许多受损严重的机壳一同收拾着残缺的机体。

它伸出百褶臂,犹如游蛇般的铁臂在地面上摩挲,手臂下方是布满各种便携工具的手指,指尖如同枝杈般纤细——它们在尸体上触摸时,犹如钢琴师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雄性机壳们都拥有一双无比灵巧的手指,但也最容易折损,尤其是迁徙途中,大部分手指都会断毁。

观察员认为,编号77非常在乎自己的这双手,重视它们胜过于它身上的其它任何部件。

它经常从早已咽气的同胞身上,拆解那些完好的手指,为己替换残肢。它先去替换手指,早于替换其它任何部件。更换大腿、单筒眼管、肩壳、能源胸腔、脊带,甚至是头颅,都没有手指的替换首要。

对人类而言,残存的机壳尸体无非是废料,但对于那些活着的机壳,它们却是珍贵宝藏。伤残者在同胞的骸骨里复活,一些更加残破的机壳则因失去手臂为自己替换,便只能眼睁睁瘫坐于地,等待着成为新一代的废料。

当然,它们若是能撑到下一次回迁之时,也许又会重新成为其它机壳的宝藏。

编号77活动了一下新装的零件,感觉还行,又从中捡了一条上好的胳膊,扛在肩膀上,缓步离开。它的这一行为也带着与众不同之处,观察员在笔记中将有这一新近演化的行为称为占有欲。对剩余劳动力的占有可以形成私有制,是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的标志。

它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带着何种价值,对于它来说,这无非是在无限的来回迁徙中,掌握的一些求生之道。

在上几次的迁徙中,它因为沿途没有找到合适的手臂进行更换,有长达几周时间无法从地表刨取矿尘,填饱肚子。现在,它学会了未雨绸缪。但背负额外的手臂显然会拖累迁徙的速度。也许,它知道这其中存在的利弊关系,又也许一无所知,但就观察员的角度,它显然要比那些盲目奔涌的机壳要明智许多。

编号77踩到了一只雌性机壳。对方腹部脆弱的玻璃子宫已经中穿,玻璃碎片洒满地面。它的单筒眼管也同样碎裂,碎片在眼管附近仿佛一滴滴伤心的泪水。

观察员无从知晓编号77是否有情感,但每当遇到死去的异性机壳,他都发现它要多看上几眼,随后,毫不例外地——就像现在这样——它的眼管会从雌性的子宫移至头顶,仰望起天空。

仰望天空的姿态并非编号77独有,早在一万个迁徙轮回前,机壳就懂得了仰望。

此时的日月还没出现。等日月出现时,所有的机壳都会毫无例外地仰望它们。那是对它们而言的一个神圣时刻。

原生地球的日月每年才同出一次。现在,观察员已经抵达可观测宇宙半径。



通过粒子隐蔽摄像机,观察员获得了全知视角,即便仍在途中,对一切也了如指掌。

黑骨矿山上,先行者已在黑骨矿山扎下根系。群落中的1号占据了矿山上的最佳地段,并将其余空闲地段提供给手下的部族。

黑骨矿山上开采的高温火成岩是机壳们的主要能量来源,它们腹中的反应炉可将矿石中的能量释放,为己所用。1号掌控了最纯净的矿脉,将余下的任由其它机壳开采。

如此它们安顿下来,要在此处等待气温回冷,再由溯源地回迁至南方的出发点。

比起先行者而言,后来者却没那么幸运。黑骨矿山被占据后,后人一步的机壳们只能吃到残羹冷炙,而且有时甚至连残羹冷炙都不一定有。

拉莫斯平原上分布着一些喷发周期不定的火山。每次火山喷发,都能朝天空抛射大量的焦黑色尘埃。它们成为那些机壳的唯一食物来源。尘埃里存在着被稀释的高温火成岩成分,故被观察员称之为“矿尘”。

在机壳迁徙大军后方,在编号77身后,仍有最后几百只机壳,它们像一条壁虎断去的尾巴,孤独地在大地上挣扎着。它们的挣扎,会重新扬起一些尘埃落定的矿尘——只是会发现它们被先行者吸收得很干净,它们会持续翻查,但收获甚少。空荡荡的进食器饥饿地张开,但从矿尘里过滤不到多少食物。

于是它们离开矿尘,继续向前进发。沿路,一段致命的火焰风带——由裂缝喷射出的乙炔气体被点燃,于盆地下凹处,形成回旋的火焰湍流。

一般而言,它们表层的金属并不受这种温度的侵蚀,但穿越火线时,由于机体的温度骤然升高,势必还是会对机体内部元器件造成潜在威胁。更长远的威胁,来自于火风。如风一般的火焰会乘虚而入,顺着缝隙渗透到它们的关节内部,造成关节软胶组织硬化。一次穿越可能并不会怎样,但千百万次穿过火焰风带的伤害都会累积下来,直到有一天让它们栽倒在地。

不知道编号77能否意识到一个残酷的命运,即便它们的种族能通过更换肢体续命,但所有的肢体却不能豁免地在一次次迁徙中磨损、消耗——总有一天,它们会因为没有零件可换而尽数死去。

人类创造它们的时候,就预计到了这悲情的结局,因为人类不允许自己的造物永远地存在于世。所有的造物,都被赋予了一个可见的存在期限,毫无例外。

当然,避免整个种族灭亡的方法,自然是延续后代。

编号77看到同行的机壳中,有一只雌性,它发现对方的子宫完好,虽然稍有刮痕,但肚子上的那玻璃罩是密闭的。那子宫显然可以孕育后代。

编号77跟随在异性身后,与它一道穿越火焰风带。它们的体温升高,因脊带上的中枢传送线和脑区里的硅基神经元受到炙烤,而让其中的原子运动加快,神经元传递信息的磁场由此被削弱——原子释放的光子和解离的电子增加,让计算模块浑浑噩噩地运转,让它们表现出疲惫、晕眩、恶心等可能的机体反应。

前代观察员曾认为,机壳内部元件在高温中可能会升起一些难以解释的情愫,是一种远远不同于机器的合理性运转之外的类情感现象。编号77便极有可能在高温下产生类似情感,而这种情感在其它大部分机壳身上还尚未得到累积涌现。多数时候,高温只会让机壳们减缓运算能力甚至死机,而编号77却依然运转完好——有理由认为,受抑制的运算最终在它身上导致了情绪的产生。

就像人类的情感源自于非理性,编号77的情感也可能来自于炙烤导致的运算偏差……这难道就是它不愿意过早抵达温暖的迁徙地的原因吗?

观察员没有试图去获得明确的证据。

观察员认为编号77对前方的异性明显升起了某种情愫——那是一种不同于交配本能的冲动,也许是能被称作爱的信号。

观察员将镜头切换至这支迁徙大军的另一处。那是三千个迁徙轮回前从机壳大军的主体中分离出去的另一群机壳,蜥蜴的另一条陈年断尾。它们本没有脱离主体的意愿,只是在三千轮回前,因为所处的板块正好分裂,它们便被推送到了岩浆之海的中心,成为了孤立海岛上的遗民。

那支机壳群没有演化出阶级明显的群落,迄今为止依然是松散的群组,毫无目的地在孤岛中艰难为生。

观察员不会对它们进行任何干涉,却很期待看到它们在迁徙本能的制约下将做出何种反应。起初,观察员认为那些被孤立的机壳们会直接跳入岩浆海,去往溯源地,但是它们却在孤岛中沿着边缘打转,仅以此完成形式上的“迁徙”。

这一行为大大刺激了观察员。必须承认,机壳的演化史有着很高的难以预测性。

镜头回到编号77身上。编号77托着修长的百褶臂和尖锐的爪子,孤身只影地跟随者异性默默前进,让人难以预测它接下的行动。

它会感到疲惫吗?它会孤独吗?它会因为落后于先行者而懊恼吗?它会因为爱意,而像另外一条蜥蜴尾巴那样,无意间摆脱无限循环的迁徙吗?



拉莫斯平原恰处于南北交界处,黑骨矿山食物充沛,没有自然灾害威胁,富余的粮食和气候正好适宜机壳们繁衍。

异性纷纷从矿山底部前往山顶,沿线路上去,抵达1号的“宫殿”。那“宫殿”是一口矿洞,深度四百余米,黑不见光,只有塔布鲁眼管中的光线依稀可见。机壳具有夜视能力,即便在日月尚未出现的漫长迁徙岁月里,它们依然无碍于此,光线对它们而言可有可无。

但是对日月的崇高不在于光,而在于那遥不可及的距离。

对普通的机壳而言,同样遥不可及的还有1号。1号的神秘如同那矿洞一般深邃,只有那些生育能力健全的雌性机壳才能真正接近它。

这批进入矿洞的雌性机壳们,首先要具备完好的玻璃子宫,那犹如鱼眼般从小腹中外凸的装置;其次,选中的雌性机壳的体格要比一般机壳大一些,这不仅意味着子宫腔体更大,其具备的“基因”优势也显而易见。

1号希望自己的后代具备最优良的“基因”,从而继承自己的王位。

此时,雌性机壳们一个个进入洞中,1号坐在一块纯正的矿石之上,身后是用它的爪子雕刻的日月神像,神像硕大,仿佛日月真的浮现在眼前。

1号看了一眼雌性机壳,从中筛选满意的传承者。它的手臂比一般机壳要粗,它所遴选的对象的子宫必须足够大,手臂才能进入子宫的操作台实现繁殖任务。

它选择了一百多名雌性机壳,这些幸运者将在矿洞中与1号生活一段时间,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等待腹中的小机壳诞生。

其它的机壳也有与异性交配的权利,但它们的选择很有限。大部分雌性的子宫都因为长途迁徙而出现各种问题,甚至脆弱的玻璃子宫罩一旦破裂,哪怕是一条缝隙,都会对繁衍造成巨大的障碍。

机壳们不知是否意识到,一旦雌性的数量锐减,直至消亡,群落丧失了繁衍后代的机制,那么这个种族也就没有了希望。

1号在幸运者中选出一位机体部件最完备、最健硕,且具有强大生殖本能的雌性机壳,作为主要的交配对象。那个机壳拥有近乎崭新的头颅,眼管射出的光线透亮而娇媚,玻璃子宫罩也几近光滑。

1号做了个复杂的手势,命对方走向宝座,并揽它入怀。雌性与雄性最大的不同在于雌性具有玻璃子宫,而雄性具有百褶臂和纤细的手指,雌性的手只有粗狂的挖矿铲和金刚钻头。1号将它独有的细长大手放在雌性的子宫表面,犹如一只蜢蜘在水滴上游走。

雌性的子宫发出淡红色的微光,那是它兴奋时所产生的本能反应。那光晕均匀晶亮,没有波动,证明那是一个极为健康而饱满的子宫。

这位雌性保存完好的零件并非天生配置,它们是它在迁徙途中,从无数的尸骸里掠夺组装而成的。除了从死者身上掠夺,这些雌性甚至从活着的同胞身上抢夺零件。雌性比雄性更早地演化出了贪欲。

眼前这位美丽健康的机体,是一次次残酷现实的结晶——那个饱满的玻璃子宫不知是哪位雌性机壳引以为傲的零件,当对方失去它时,不知有无痛心疾首,或是否被自己不再能繁衍后代而感到绝望。

后来者逐渐靠近先行者,它们离黑骨矿山最远的只有十五公里——编号77属于其中之一,它和那个脚步蹒跚的雌性机壳一前一后,相依相存。雌性机壳终因体力不支而跌倒在地,编号77随即上前查看,后者见前者眼管微微孱弱的光线,便断定对方已时日不多。

根据前任观察员的研究,眼管的光线强弱代表着机壳体内的能量多少。这只机壳极有可能是因长时间未进食而导致了休克。雌性对食物的需求远大于雄性,它们的子宫由于时刻准备着繁衍,会消耗相当一部分能量。

编号77抬起头,从雌性身边掠过。它并没有像观察员猜测的那样,将同胞救起来。机壳们几乎都没有演化出这样的意识。

然而出意料的是,编号77也没有径直沿着迁徙之路离开,而是转向一处洼地。在那里的矿尘里,它用口器中的网片筛选过滤着可以食用的矿物质。

它把食物保存在咽管中,但并没有吞咽下去。它回到雌性机壳身边,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编号77将食物吐出来,倒进雌性的口器中。这一动作持续了相当长时间。编号77小心翼翼地执行着自己的动作,似乎它们并非萍水相逢,而是两个早已结下山盟海誓的恋人。

观察员通过一个定格的特写镜头对它们进行观察。画面中,两个机壳几乎长时间保持固定体位,画面中动的,只有由上面的口器一点点洒落进入下面口器的食物矿渣。宛如倒数计时的沙漏,又或者一个隔空的绵密之吻,通过唾液拉出的长丝,它们将彼此之间的情感通过丝滑桥梁架设。

很难揣测此时编号77的内心。如果它有内心的话。

与此同时,黑骨矿山上,1号的地位受到某些机壳的质疑。那些机壳希望获得同等的交配权,尤其直指1号怀中那个绝无仅有的美人。观察员认为,它们与编号77一样,在迁徙过程中获得了某种启发情感的因子,使它们不再只是愚昧地低头啃食矿物,而是在酒足饭饱后,更进一步地掌握了那些属于人类的抽象情感元素:嫉妒,同情,怨愤,悲哀……

这些觉醒者仍然屈指可数,但也足以引起重视。

反对1号的机壳首脑被观察员标记为4号。它很早便进入了标记栏,背后的标签是三个字——反叛者。

反叛者4号曾经与现任1号有过一次肢体交锋。它体内的消化功能比其它机壳要强大,食量惊人,更加强烈的饥饿感导致它铤而走险。它想要争夺原本属于1号的资源。但当它与1号正面接触后,它被轻易制服,同时也失去了一对上好的胳膊。

1号装上了它的胳膊,在它身体上践踏。1号挥舞双手,就像得胜的拳击手一般。那一刻,反叛者4号也许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耻辱,一串抽象的情感符号从它的硅基晶格中跳跃生起,印刻成为一道伤疤。记忆的伤疤。

反叛者4号重新获得手臂后,组建起了一个团体,虽然整个团队只有三名机壳——编号分别为56、132和441的机壳。

这个团体具有原始的利益共享模式。那是一颗奴隶社会即将演化成型的种子,如果这颗种子能够延续下来并生根发芽的话。

观察员认为,反叛者4号质疑1号的地位,是因为它的体格与其不分上下。如果说体格决定地位,那么它应该与1号享有同样的地位。

1号则将其地位归结为日月的窥照。1号是当时少有的几个大个头机壳,因而日月浮现时,最早得到了日月之神的注意,而这也便成了它巩固地位的一次神迹。其它机壳们不得不臣服,将1号奉为天选之子。

回到后方。编号77赢得了雌性机壳的信任。它们依然一前一后地走在荒芜的平原上,但距离缩短了。雌性机壳时不时回过头等待编号77靠近,而编号77则回望空无一人的大后方,仿佛两位私奔的恋人,却又不舍家园,频频回首。

编号77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放在双手之间,指尖快速抖动,仿佛天才少年在玩弄魔方。魔方疯狂地转动。雌性看着它无比精巧的手艺,眼管的光线变得透亮,玻璃子宫也泛着微弱的光彩。

它手中的石头被雕刻得越来越小,剥离的碎屑像雨水般洒落。最后,石头被雕刻成一个小小的机壳,雕像极为纤细,能够看到每一个微小的关节、凹陷和隆起。

这是雄性机壳的求偶信号。这样的行为暗示了它需要繁衍后代,制造一个小机壳,同时雕刻也充分展示了编号77的交配能力——它的百褶臂和纤长的手指比那些自命拥有更强大体魄的机壳在繁衍工作上更占有优势。

雌性机壳的子宫发出了粉红的光泽。它接受了对方的邀请。那子宫的光泽是如此耀眼,想必雌性机壳在见识编号77的手艺后,已急不可耐地期待对方的抚摸了。

编号77扔掉手中的雕像,抚摸起雌性的子宫。从雌性机壳流质金属制成的子宫壁上,渗透出一些合金熔融粘液——新的生命将由此构造而出。



黑夜漫长,日月依然没有降临。

回到黑骨矿山上,反叛者4号引发了一次小规模争斗。它们不为抢占食物——因为食物已经足够丰富,它们争夺的是生育权。为了和仅剩不多的雌性交配,雄性机壳们需要与竞争者打上一架,以获得交配权。失败者或要搭上两只胳膊。直到再获得新的胳膊,将无法再参与交配。

争夺是残酷的,但是反叛者4号从未输过。除了与1号的那次耻辱之战。

这次骚乱只是以争夺交配权为幌子,反叛者4号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引出1号。它期待着一次生死之战。

然而机壳们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个突发事件所吸引了。

开矿者在挖掘矿物时,从黑骨矿山北面的山地中刨出一条巨型的金属物件——它足有三只机壳的身长,机壳们费尽气力才将它移动到开放平台。1号亲自查看了那个不明原由的物体,眼管里充满着恐惧的幽光。

机壳们放下手中的活,围绕着金属物件细细观摩。

观察者调出更高位面的粒子摄位机位进行观察,这让他能轻而易举地了解到这个金属物件是为何物。那是一头更大机壳的指尖。但对于身在局中的机壳们,各自的局部变幻为巨大沉默体,却如同盲人摸象,奈何不能洞悉眼前熟悉之物的真相。

不过,恐怕也不能太早下此结论。刚才观察员捕获了一段特写镜头,调出减速播放的视频中,一名尚未编号的机壳看了一眼巨型的金属物件,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爪子,如此反复,来回切换。它洞悉了。

编号77全然不知道前方出现了何等大事。它与同命相连的雌性机壳缠绵在一起。它将双手伸入雌性的子宫罩——罩口两边各有一个闸口,它将手掌整个深入进去,抚摸着对方温热的子宫床。

那个子宫床其实是操作台——生命需要雌雄共同孕育方能成型,雌性提供的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分泌物资和打印组件的子宫操作台,而雄性提供的则是精巧无比的工具手的操作功能。

编号77的手指只是轻轻爱抚对方的子宫床,合金熔融粘液就犹如地下熔浆一般渗透而出。见时机成熟,编号77挪动指尖,拨弄粘液,犹如用竹签织布一般,将粘液拉成细丝,再用细丝串联拼接、嵌套打结,逐渐构造出一个微小到极致的零件结构。

编号77加快了速度,手指如同在键盘上打字,上下跳跃,左右翻转,雌性的子宫本能地收紧,它体会到了此刻无限的刺激与安宁、疼痛与快感交错,它腹部的光越来越强烈,似乎要耗竭全身仅剩不多的能量。它不在乎因此幸福地死去,仿佛只要能诞生新的机壳,它便愿意舍弃一切。

编号77的速度继续加快,手法无比高超,小零件已经堆砌成了一颗头颅。那是多么可爱精巧的小头颅啊,脖子上每一根细线犹如发丝一般垂下来,沿着这些电线,又构造出躯干和四肢。

这其实正是物质世界交配和生育环节的精妙再现。编号77暂停了片刻,脑门上冒着烟,就连手臂的缝隙里也有一股汗液般的焦味,它喘息着,简直精疲力竭。与此同时,雌性也将风扇开到最大格,喘着粗气,将体内的热气散发出去。它的腹部深深起伏,子宫的光亮犹如日月般璀璨。

雌性握住编号77的手臂,希望它继续下去。

很快,编号77再次进入交配操作,手指在子宫中犹如狂风大作。小机壳的躯体构建完毕,然后是四肢——那又花费了不少气力,但最困难的应该是小机壳的性零件。

雌性的性零件是子宫,雄性则是手指,这两样东西都无比复杂,它们的质量决定了小机壳继续繁衍的能力。编号77非常小心,但同时它也在犹豫,是造一个雌性还是雄性。

它最后选择了造一个雄性。构造雄性手指的工序复杂到犹如雕刻一轮日月,每一个微极的孔洞,每一个粒子的组合关系,都在它潜意识里有了蓝图——但是落到指尖时,却被指尖的尖锐程度所局限,它的指尖用强度极高的合金构造,但尖部依然容易磨损,这大大限制了它的手指所能构造的物理极限。

编号77感觉非常吃力。它的指尖相比于那精巧无比的微小手指,仿佛在用斧头打造一枚绣花针,难如登天。

这便是造化的极限吧。神再有威能,也无法直接创造如此细微的存在。那必须委托给另一个有着更加精细手指的存在体。

小机壳已经构造完毕,它安静地躺在雌性的子宫里,编号77将手取出来。它的指尖已经红得发烫,像染了指甲油,慢慢地,火红又褪去,一阵阵白烟升起。雌性的子宫也滚烫无比。光依然明亮,孩子的身体恬静地蜷缩在松软的子宫壁上,雌性握住编号77的手,它们共同抚摸着那个新生命,眼管中的光线仿佛泄密了它们的满足与惬意。

此时,世界依然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头顶的日月还没有升起。

它们等待着日月升起,接受天神的祝福和普爱之光的窥照。


黑骨矿山在这两百万个迁徙轮回的开采中逐渐裸露出了基岩,那是隆起褶皱中的第五段地层,蕴含丰富的纯净矿脉群落。

观察员也发现,随着食物的充沛和地球的气候日趋改善,机壳们的生殖基数越发扩大。据不完全统计,雌性腹中婴儿的总数占据了成年机壳的的百分之一,这大大超出了上一次迭代的百分率。

1号身边的雌性依次排开,它们腹中各自都拥有了孩子,那些小生命在它们玻璃子宫中徘徊,时而透过玻璃向外张望这个残酷且又日渐美好的世界,时而独自躲藏在子宫的暗处,思考着存在的意义。

它们或许还不知道生而为机壳的一道铁律。它们虽然得见那些成年机壳如此庞大的身躯,但它们永远也别想再拥有那样如山一般高耸的躯体了。因为它们不会长大了,它们在子宫中被组装出来,它们现在的个头就是它们最终的形态了。

机壳不同于那些以蛋白质肉体为基础的生物们,它们吃进去的食物不会转换为身体的一部分,储存进肉质躯壳中。它们的能量只提供必要的机体运转,而身上的金属零件不会有任何增长。零件只会最终在不断的迁徙中,在恶劣的地球生态环境中逐渐磨损,直至腐败,沉入土地,或被熔浆化开,再次由地底喷涌迸射,继而冷却凝固为火成岩基石。

这个铁律同样作用于成年机壳们。因此在雌性子宫中创造新的小机壳便成为了它们延续自我生命的唯一选择。小机壳无法在雌性体外被创造出来,必须得使用子宫操作台,而操作台的大小则限制了机壳的个头。

机壳们是否都懂得这一自然法则呢?观察员暂时没有明确的结论。也许这一法则已化为繁衍的本能,通过本能驱使,它们选择适当的时机定期进入爆发期。近的雌性机壳几乎都怀孕了。

回到黑骨矿山,1号在本能的指引下,决定进行新的迭代演化——创造下一代的群落继承者。

只见1号从一位雌性的腹部挑选出个头最大的雄性小机壳,打开子宫玻璃罩,将孩子轻轻抓起来。在众人的审视下,小机壳被放入到另一个雌性机壳的子宫中,那名雌性的腹部也有一个雌性小机壳。

当雄性小机壳遇到雌性小机壳时,它们互相打量着彼此。两个异性的小机壳在温暖的子宫中相遇,尚且不谙世事的它们应该觉得这一刻充满神秘和刺激吧。

子宫中渗透出过剩的矿物质,小机壳们填饱了肚子,双双躺在粘稠且又温厚的子宫壁里。它们无所事事、安逸惬意,没有危险可以威胁到它们,于是它们再次互相打量彼此。源代码中的某条机制触发了它们之间的羁绊,它们彼此抚摸,在玻璃罩外众目睽睽下,完成了生育大任。

更小的机壳在雌性的子宫中被创造出来。它已经小到无以察觉,但又是那样的精致。在直径仅几毫米的子宫里,居然还能迭代出更小的机壳,那无异于叹为观止的奇迹。

小小机壳的视力无法透过两重玻璃罩看到真正的世界。它们将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全貌如何,即便它们从子宫中被取出来,再取出来,放在地球的恶劣生态中,也无法得知世界的全貌。因为它们实在太小了。

观察员将镜头移动到那片漂浮岛屿上,犹如行船般的海岛在熔浆海洋里浮动。浮岛来到了温暖的南北中段,气候与内陆的机壳一样适宜繁衍,迁徙的岛上也有一座矿山,观察员将其命名为“白陀螺矿山”。

岛屿中被困的这支机壳群也进入了疯狂的大繁殖阶段,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促使它们进入下一轮迭代演化。

然而岛屿中的机壳却有一处与内陆不同。它们不再用子宫罩裹挟小机壳,而是将小机壳全部投放入一个巨大的陨石坑中。小机壳无法从里面爬出来,它们数以千计地自由地在里面进行迭代繁殖。

如此一来,成年雌性机壳的腹部再次腾出来,为创造新的机壳做好准备。

它们这样的行为是从哪个节点开始诞生的?观察员无意回溯。本以为这些岛内的机壳会就此没落,却反倒演化出了更明智的生育策略。这无疑给了观察员当头一棒。

然而,观察员知道,真正的演化是需要改造后代的。等待那只真正发生变异的机壳出世,这才是作为一名观察员最终的任务。

在迁徙大军的后方,编号77已经快要接近黑骨矿山。

它和同属于自己的雌性又跋涉了十公里之远。沿途的矿尘变得肥沃,它们也不用再忍饥挨饿。编号77的心情变得格外好,观察员特地将它富有情感的一些表征记录在案。

编号77走路的姿态有些晃动,时不时看着雌性,雌性也常常回以凝视。观察员的纪录表明,编号77已经有长达十五天没有往后方回望了。它的目光仿佛全被雌性吸引去了——当然,还有对方肚子里的孩子。

编号77的兴奋表征通常是闪动眼管三下,又或是手臂摆动的幅度超过30度,又或者扭动腰间时故意延长磨合的声音。如今,这些表征同时出现,由此可见它的心情何等惬意。

黑骨矿山的轮廓在隐暗的天光下显出朦胧的边线。编号77兴奋地跳起来,犹如弹簧从卡壳里蹦出来,毫无征兆,但又理所当然。

它假装笨拙地爬起来,肢体咯吱咯吱作响,然后又快活地跑回去,围绕着雌性如同小狗般打圈圈。它忽然牵住雌性的手,然后拉着它快步往前,如同拉着一辆载满宝物的车子。

前面的机壳依然如行尸走肉般成片成群地走着,灰败的背影与天光交错成一张褪色的壁纸,毫无生机地在风中近乎要剥落。

只有编号77和它牵着的雌性,在那一刻多了几分光彩。

谁也看不透这样的世界中,究竟还有什么冷酷的法则在等待着它们,等待着它们更小更小的后代去承受。

而此时的日月还没有升起。


黑骨矿山上,那条看似爪子的金属物件被摆放到神坛上,成为了1号身边的圣物。反叛者4号再次挑衅1号的地位,它组织了一群反抗军,宣称那个巨大的爪子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子,如果1号以机壳的个头论高下,那么相较那条爪子,1号的个头简直微不足道。

反叛者使用了肢体动作传递信息,简单地将这个思路传递给了支持者。观察员做了七十多个周期的观察,将机壳的肢体语言记录在案,大概明白了那词汇量极为有限的交流模式,虽然其逻辑还极为粗略。

在最基本的“或、且、非”的逻辑词中,它只掌握了“非”字,因为它的一生几乎都以反叛者的姿态诠释着这个“非”,对一切看似理所当然的存在都保有怀疑态度。

它的鼓动性“演讲”的逻辑很简单,也很直白。它告诉支持者——翻译成人类的语言相当于,“1号非1号,它非大,金属圣物更大,则它非1号。”

它的思路简洁明快,很快便深入到了普通机壳的内心。机壳们压抑已久的叛逆性被激发出来,它们也希望获得同等的资源——于是,骚乱在一个看似普通的暗夜降临。

它何尝能以一敌百——1号感受到了机壳中爆发的不满情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时,已眼看无力压制反叛大军。那些机壳犹如滚滚海浪般向它们袭来,它们所组成的铜墙铁壁也在顷刻间倒塌,仿佛海浪冲刷着海岸。

这又是一个令观察员百思不得其解的结果。按理说,普通机壳们在富足的时月中根本不可能下定决心进行反抗,1号的统治也没有让它们走投无路,机壳们反叛的真正动机依然是个谜。也许动机只存在于它们的集体意识之中。

出于对生命的尊重,观察员无权干预它们的进程——观察员完全可以从它们脑海里调取答案,或是对它们做一次引导性实验。对于观察员来说,所见即所得。内陆和岛屿中的两支机壳群落,它们就完全可以提供一些启迪慧识的对比田野数据。观察员希望假以时日,两支机壳能各自演化出不同的文明形态来,直到他发现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骚乱一直蔓延到迁徙大军的后方。编号77看到了机壳群中那引发的一浪浪冲击,也注意到了远处黑骨矿山上那密密麻麻的机体攒动。

它止步不前,甚至想要后退。在它过往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它无从得知矿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它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群滞后的机壳,它们对前方所发生的知之甚少。它们只是被前方的骚乱弄得心神不定,因此跟着不断地躁动起来。小的躁动被逐渐放大,越是躁动便越骚乱。直至它们疯狂地四散开来。有些想往南方回流,有些想往迁徙路线的旁支奔驰,但一条无形的绳索总是磁场般束缚着它们。它们没能离开命运太远,只是绕着矿山周围——那食物的宝库,不敢离得太远,不敢深入未知的新领地。

迁徙了几百万个轮回,它们早已习惯了漫无目的地下意识地循环往复。

但骚乱却犹如内里孕育的暗流,由海底升起,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扩散。那条亘古不变的迁徙之线,如今成为了散乱在大地上的发丝。

编号77远远看到,仿佛火焰风暴般,前方的机体形成的漩涡向它们涌来,席卷一切。它全身僵硬,无法动弹,最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雌性被卷了进去,被拆散在那乌合之众所组成的洪流里。

它们挣扎着,拉着的双手被无情地扯开。它们犹如两只微不足道的石头,各自没入岩浆般的人浪——比大迁徙时的踩踏要可怕得多。

迁徙途中的后来者想要成为先行者,便要从自己的同胞身上踩踏过去。它们拥有一致的目标,虽然那个目标并非它们理应承受。

编号77很早就掌握了这种生存之道,它不与世人争先,甘愿落单,甘愿吃矿尘,尾随其后,以保持自己的肢体不受到迁徙的磨损——这也是它的爪子之所以能依然保持尖锐的原因所在。

它的策略是明智的。保存机体比争夺食物更加重要。获取食物的目的无非也是延续自我个体的存在罢了,何必单为争夺更优质的资源而英年早逝?

然而,今天的骚乱却不同于大迁徙。机壳们的运动没有特定方向可言,它们混乱、迷离、焦躁,犹如无头苍蝇,即便是像编号77这样冷静理性的个体,也无可避免地被这混乱的洪流裹挟着,冲向未知的宿命。

它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宿命。它辛苦保存完好的爪子在各种金属的碰撞下失去了锐性,甚至有一根手指已经断裂。它的眼管暗淡无光,它惋惜,痛恨,却又无可奈何。

它的身体被铺天盖地的机体践踏着。它应该由自身想到了那个雌性机壳,还想到了它腹中的孩子,想到了它们仨通往死亡的共同命运。

一想到这些,它或许会轻言放弃,或许也任由这命运之河将它的生命了结,带向坟墓,又或许……它忽然站了出来,腾出一只手,将某颗机壳的脑袋按压下去,然后另一颗,它接着它们簇拥的肩膀,站在人浪之上,寻找着那个雌性。

它找到了。对方正无声地用微弱的眼光寻求它的救援,仿佛无法喘息的溺水之人。编号77跳将过去,但是人浪却将它甩到了不确定的方向。它试了数次,总是找不准雌性的方位。

人浪的流动越来越激烈,仿佛海风更加狂放地肆孽着海面。雌性最终淹没在了浪潮中。从那仅有的缝隙里,编号77看到火花四溅,咔嚓咔嚓的破碎声音仿佛掰断指尖般在它躯壳中回响不止,令人痛心疾首。

编号77不再动,任由机体带着它往不明的方向移动。而它的目光始终定格在那个缝隙。

此刻编号77的心情无从揣测。它停止了所有能够表征其情感的肢体符号,或宁可说它停止了动作,倒不如说表达它们的那部分已经死了。

骚乱持续了足足一天。机壳们不明就里地各自逃窜,直到意识到未有任何近期的威胁等着它们。它们安定下来,在尸体里寻找替代的肢体,仿佛昨日的骚乱从未发生似地。它们安然地、麻木地犹如遗世的拾荒者。

编号77也在翻找着尸体。它不是去寻找替代的肢体,它找到了那个与它结伴的雌性。

雌性的脸碎了一半,眼管望着头顶的天空,那是日月现身的方向。

它的腹部毫无悬念地凹陷。比钛合金脆弱不知多少倍的玻璃子宫永远无法避免破损。玻璃碎屑仿佛晶莹的刀子,散落一片。

编号77捡起碎片。它是否会思考这么一个问题,思考造物主为何要用如此脆弱的材料来构造这最为重要的器官。

人类的造物决不能比人类强大。也许这就是真相。

编号77看到了雌性的子宫,但里面没有它的子嗣。

它希望它的孩子已经逃了出去,希望它脆弱的身躯没有被这历史的车轮碾压。



黑骨矿山上,新的1号继位。反叛者4号获得了1号的一切特权。它会否继续原有的统治,会否改革,那已经不足为道了,因为,在漂浮的岛屿上,另一支机壳群也出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新变化。

观察员赶紧将镜头切换到那座不大不小的岛屿。岛屿四周皆是熔流,赤红灼眼。地表的温度本该比往常高,但因为岛屿漂移到了更北端,冷热得到了均衡。

岛屿中的白陀螺矿山。群龙无首的机壳们各自采矿,没有等级、没有特权,更没有暴政。为数不多的机壳,它们享有着如同天堂般的充裕食物,同时也没有自然的灾祸可以伤及它们,更没有迁徙带来的人祸。

它们安然地啃食矿物,雌雄共处,仿佛不可能再经历任何特别事件。

但粒子隐蔽摄像机记录到采矿的机壳在矿地里挖到了一个光滑的物体。那物体带了一些微小的人工弧度,机壳们便决定将它小心地挖掘出来。

挖到一半,弧面变得更弯,而弧面之内是一片黑暗,无光无径。

一名未被编号的普通机壳抚摸着那个光滑的弧面。它仿佛获得了一些异样的启示,于是踉跄着跑到一名雌性跟前,同样用爪子抚摸着雌性的子宫玻璃罩。它发现它们所发出的吱吱声一模一样。

它由此获得颖悟,得知那是个巨大的子宫罩——一个个头犹如小山般的雌性机壳留下的零件。

它们围绕着矿山,安静地守候着什么,没有人继续啃食矿物,如果其中有聪明的机壳,它一定会意识到,它们所吃的矿物究竟是什么?而那个巨型机壳又是什么?

无限地迭代下去,这是机壳们的命运。一个种群的诞生,源自于一个更高大种群的灭亡。它们被迭代的演化规律主宰着,往更细微的肢体演进,但它们暂时还不知道自己会否继续小下去,因为等到知道了真相,它们恐怕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身体。

观察员由时空结构的撕裂口以光速推进的投影很快就要抵达原生地球的大气层。日月即将升起,地平线的天光越来越亮。

编号77独自走在荒芜的拉莫斯平原上,它的行进路线已经远远偏离了迁徙的总线路,走向了未曾有任何机壳去过的无人之境。那里充满未知,暗藏着无法确认的威胁,但这一切,它都全然不在意。它产生了情绪,然后那些情绪枯萎死去。当那个雌性死去,当它腹中的孩子死去,死亡就被复刻映射回它的体内。

它在绝望的牵引下,偏离集体。那是机壳历史上第一次有个体主动脱离集体的记录。观察员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比起反叛者即将在黑骨矿山建立的新秩序和新文明而言,这个微小的个头所作出的决定才是更加意味深远的,就如同人类第一次离开地球,在月球留下了第一个脚印。

由编号77的动作可得知它的失魂落魄——过分的情感左右着它的正常思考,让它不再在乎脱离集体的危险;但观察员却觉得,这并未将它的脆弱暴露——它选择了追随自我内心的指引,成为了九百万分之一,成为了那绝无仅有的独立个别,成为了绝无仅有的孤立个体集合体。

观察者们一直认为,这个机械文明独立于复杂系统,他们认为不存在的原创产生原创的拷贝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但这位新晋观察者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其实这个地球——这个曾诞生他们人类的地球,它自身其实就潜藏着能引发这个现象的系统。

白陀螺矿山上,机壳们对着巨大的玻璃子宫跪拜。它们逐渐形成了一种集体信仰,可能大有取代日月信仰的倾向。它们给自己的集体寻找了另一个信仰模式,比起遥不可及的日月而言,矿山上的子宫罩更加现实而可以触及。观察员很期待这一信仰接下来的演化方向。

黑骨矿山上,巨型爪子圣物的真相通过反叛者独特的肢体语言传递到了机壳们的心中,它们得知了自己无非是更大的机壳体生产出来的小机壳,通过不断地迭代生殖,后代也不断细化为更小的机壳。

由此,一些富有智慧的机壳或许会进而发出疑问:大型机壳是否由更大的机壳生产出来,而在这无限迭代生殖的上层,机壳真正的创造者究竟又会是谁?

所以,观察员不禁自问,在人类即将跃迁的更高维度上,是否也存在着一个更高位面的创造者?

反叛者站在机群之上,仰望天空。日月即将升起,答案即将揭晓。反叛者也将以千篇一律的超凡的解答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它已敏锐的察觉到,如若要像1号那样得到日月的窥照,以它现有的个头虽然足够引发日月的注视,却尚不能十拿九稳。它需要将自己抬高,抬高,站在犹如巴别塔一般的高处,才能与日月之神对话。它盼望着由此获得真知,并被冠以天选之子的称号。

所有的机壳都簇拥上黑骨矿山,它们在山巅组成了更高的山,那是由无数机壳的躯体拱起的山尖。反叛者4号沿着机壳的身体往上攀爬,慢慢登顶。

它站到了山巅,站在早已失去大气层的裸露的地球之上。没有风,也没有声响,万事万物在虚空中沉浮,只有它站在绝顶之上俯瞰着世界。

那一刻,反叛者4号感受到了生而为机壳的使命。当它看到了更加遥远的空间,世界便以更为完整的面貌呈现在了它眼前。机壳会不断迭代得更小,视野也更加狭窄,但认识世界全貌的渴望却不能就此沉沦。再渺小也要与天齐平。

日月即将升起的前夕,反叛者4号看到了地平线上那座孤岛。岛上另一座矿山上,另一批机壳的一举一动都尽收他眼底。

天空的光逐渐展开,日月终于出现了。机壳们纷纷朝向北方世界的地平线望去,一窥那成对出现的日月。它们仿佛两个桃瓣形在山头绽放。那是一年来最令机壳们激动的时刻,反叛者4号从孤岛收回目光,和其它机壳们一道,目不转睛地望向日月,同时又被日月的光泽沐浴。

编号77正在荒野中行走,忽然间,它身后亮起了光,孤独的影子投在了前进的方向上。它缓缓回头,也仰首望向日月。它炭黑色的金属表面镶嵌了难以形容的金光,仿佛它仍在焰火中燃烧。

那对日月并非日月,而是一对眼睛。观察员的眼睛。

观察员每个周期都要越过粒子隐蔽摄像头,经历漫长的光速深潜,以巨大的全息形态亲临地球。他们窥探窥它们,研究它们,与它们产生共情,又惧怕它们带来的异化。它们会在未来对人类的到来产生破坏吗,人类会将任其自生自灭吗,抑或救之于水火?

宇宙的夜幕缝隙中,窥照出观察员那一对人类的眼睛,它们对于机壳们而言,是显得如此硕大,真若日月般高悬。

日月之眼先是看到了那座黑骨矿山,看到了反叛者4号。它即刻成为了下一任天选之子,在往后的一年里,它也将理所当然地成为所有机壳的膜拜对象。

然而,眼睛的瞳孔忽然急促地转向一片荒地,编号77和创造之神的眼睛对望。

原来,最引起日月之眼注意的不是那个高耸凸起的4号,而是孤存于集体之外的77号。

从未被日月窥照过的77号忽然跪了下来,它与创造者之间的对视仿佛永恒地定格在了那一刻。


(完)

编者按

这是一个类似“动物世界”视角的故事,人们离开了地球,默默注视着自己留下的机械文明,一代代的演化和兴衰。这个新的社会继承了人类社会的一些东西,但是又无法独立维持循环,似乎终将衰落,也许在衰落之前,它们能够给自己的造物主一些惊喜。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爱,死亡,机器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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