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连载！】苏莞雯《我的恋人是猿人》（一）| 长篇科幻连载

苏莞雯 | 科幻作家、独立音乐人，北京大学艺术学硕士。擅长在日常生活场景中展现惊奇想象。代表作《岩浆国》《九月十二岛》《奔跑的红》。《九月十二岛》获豆瓣阅读小雅奖最佳连载。长篇《三千世界》即将出版。

全文约12000字，预计阅读时24分钟

一

时间：11:00 a.m.

定位：美颜科技总部大楼

凡事预则立。

总算坐在第三轮面试的现场，总算坚持到了流程表上的最后一个问题。过去的失败就当作是干粮了，正如运气不会一直都好，运气也不会一直不好。

“最后一个问题……”宽大的会议桌对面，人力资源经理拿起简历，“赵秋辰小姐，你为什么认为自己能够胜任滤镜设计师这个职位？”

幸好，是预料中的问题。只要按照练习的发挥就不会有太大失误。

“我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就把美颜科技作为梦想中的公司，希望能够加入这个集体帮助更多人变美。为了做好准备，我在大学期间收集了超过2000张脸孔的资料，当然是无滤镜状态下的真实脸孔。”

“2000张吗？”经理有些吃惊，“很多人现在一看到真实脸孔就会生理性不适，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是一点一点让自己适应的。每一张脸孔都有缺陷，我认为只有保持对缺陷的敏感度，才能设计出无可挑剔的美颜滤镜。”

经理在点头了，终于要往他手边的评测表上写下结论。

“哎？”经理旁另一名面试官翻了翻手边的资料，“我们在你们学校开过招聘会呀，既然你一直想来我们公司，为什么那时候没见过你？你是应届生吧？”

赵秋辰不由得攥紧了手。经理也停止记录，看向她。

半晌，她说不出话来。

“赵小姐？”

“哦，那个时候……我……我的滤镜刚好坏了。”她垂下头，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右耳上的银色磁吸耳钉。

离开会议室，离开走廊，离开电梯，剩下的就是等消息了。赵秋辰走过美颜科技总部大楼外的草地，突然再也走不动了。身子沉如雕像，脑子却快要爆炸。为什么刚才没有找个借口？为什么不说招聘会那天刚好不在学校？为什么会语无伦次成那样？

“本月新品排行榜第一名：桃花雪狐滤镜……”关于美颜滤镜的资讯在近处的广告屏中反复播放。

听到广告语音，她的目光在屏幕上稍作停留。屏幕角落映出了她的面容，她摸摸磁吸耳钉，又一点点拨开额上的刘海——露出的是没有瑕疵的皮肤。

在她右眉骨上方，原本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像坠落的残月。好在现实世界里，只要佩戴一枚不起眼的磁吸耳钉，就可以在面孔上张开美颜滤镜。滤镜是无形的面具，拥有了它，谁都能在他人眼中展现白皙的皮肤、匀称的五官和清澈的眼眸。

五月份时，美颜科技在她的学校举办过一场招聘会，偏偏那时她的磁吸耳钉出了问题，美颜滤镜没法正常运作。当舍友们忙于面试和庆贺时，她只能整日躲在宿舍闭门不出。

现在已经是九月，好不容易在强手如云的美颜科技社招中闯入了第三轮，她却在最后一个问题上栽了跟头。

“滤镜坏了可以理解。”在那冷气过量的会议室里，面试官用手指反复敲击着桌面，“但是，就没有可以借滤镜给你的朋友吗？”

那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宣判。就算有可培养的业务能力，却没有健康的人际关系，也无法得到那张宝贵的通行证。

站在距离美颜科技总部大楼不到百米的地方，看着一名名身着正装的人匆匆走过，赵秋辰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一瞬间，她想要成为他们，纵使他们脸上有连滤镜也挡不住的倦意。

“你是否厌倦了朦胧不清的现实？”屏幕上的广告开始更新，赵秋辰不再出神。

她这才注意到手机也在震动着。

“是赵秋辰小姐吗？我是美颜科技人力资源部的……”

赵秋辰握紧手机：“是！”

“来电话是要通知你今天的面试结果，很遗憾你未能通过设计部的面试……”

“是吗……”虽然已经预料到了，她还是觉得难以呼吸。

“不过，我们旗下的一家子公司目前正缺人手，如果你愿意调岗过去我可以安排你立刻入职……”

赵秋辰有一点眩晕，迟疑了几秒，她才缓慢地问：“子公司……你刚才说是……”

她的目光移向近处的广告屏。

“100%真实颜值，流去浮华现真金，绝无滤镜干扰的超现实虚拟城市流金城……”广告语如此宣传着。

“是流金城。”电话里的声音这样回答她，“你一个小时后方便去报道吗？”

流金城的开发公司位于美颜科技大厦的附楼。比起总部，它显得有些矮小和灰暗。下午两点，赵秋辰就已经在附楼的大厅中等候了。

墙上的广告屏中反复播放着流金城的宣传片，赵秋辰看向那儿，有些发愣。

过去十几年，美颜公司将美颜滤镜拓展成为“颜值经济”这一广阔赛道。一年前，她又反其道而行之，开放了强调毫无滤镜干扰的超现实体验城市“流金城”。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自言自语着。她希望人人都能获得美丽，从而不再有人被外貌左右。因此，发明了现实版可佩戴滤镜的美颜公司才在她心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那个让流金城诞生的高位之人，到底在想什么？

既然人们已经接受了在现实中虚构容颜，又为什么偏偏要在虚拟中面对真实？

“你就是小赵吧？”一名女子在电梯口冲她招手，“我是你同部门的甄晓光，跟我来吧。”

女孩面容白皙红润，一双柔中带媚的笑眼，一看就是用了美颜公司最新款的桃花雪狐滤镜。

赵秋辰连忙点头鞠躬，跟上她。

“今天开始你有一个月的试用期，有什么不懂就问我。”在电梯里，甄晓光看起来有些着急，目光始终留意着广告屏上的时间。

“晓光姐……”赵秋辰口气恭敬，“我还不知道我是什么岗位……”

“岗位？后勤部哪有分什么岗位，当然是什么都要做了。”

电梯轿厢门开启，甄晓光脚步匆匆：“机房在这边，快跟上！”

机房就像一间网吧，陈列着数百只黑色的座椅。看着它们，赵秋辰对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才有了一些联想。

“我们要进……虚拟城市吗？”她问甄晓光。

甄晓光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坐上了近处的一张座椅。“你知道怎么操作吧？”她问。

“我……在学校试过一两次。”

这些年虚拟城市的发展愈发迅猛，人们可以自己购买神经座椅装备，或是通过网吧登录那些千奇百怪的世界。赵秋辰体验过几次，那就像是穿梭进了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时空，但去流金城还是第一次。

“那就别耽误了。”

她在甄晓光隔壁的神经座椅入座，开启开关，屏气凝神。座椅升起了透明的隔离罩，她闭上眼睛，明白知觉会暂时与身体分离。

“欢迎进入真实颜值都市——流金城，面孔数据采集开始……”

听着提示音，赵秋辰睁开了眼睛，四周漆黑一片，唯有扫动的蓝光提醒着她有什么正在运作。

“全身数据采集开始，立体影像生成中……”

她低头，视野中不再空无一物——她重获了身体。抬起手的那刻，刚刚丧失的知觉冲她袭来，首先变得强烈的是对距离的感知。在视线前方，出现了一座漂浮的石碑，越来越近。当她看清一些时，微缩城市已经如森林般从石碑表面长出。

那就是流金城吗？

“即将进入预设区域……”

她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加速，向着城市俯冲而去。在短暂的一瞥中，她注意到石碑是两面的，一面沐浴光明，一面则笼罩在夜色中。

疑惑间，她已着陆。

视觉在短暂震荡后逐渐清晰，赵秋辰看到的是一条夜幕下的步行街，招牌与灯管横七竖八塞入视野。

“跟我来。”身边的人拉了她一把。

赵秋辰踉跄了，花费几秒适应视野、听觉、触感之后，她开口问：“你……是谁？”

眼前的陌生人肤色蜡黄，眼袋深重：“我是谁？不是刚刚才介绍过吗！”

听声音确实是……可这张脸却……赵秋辰这才反应过来，在流金城里美颜滤镜是无法起效的。

“难道你是……晓光姐？”

二

时间：2:08 p.m.

定位：流金城·永夜区

滤镜不起效，也就意味着现在……赵秋辰忍不住伸手掩住右脸。但透过指缝，那些路人都把脸孔完完全全暴露出来了，她保持着这遮掩的姿势反而像个怪人。

甄晓光往前走去，赵秋辰拨了拨刘海，确保遮住眉骨上方的疤痕后才松了手，跟上她。

赵秋辰见识过其它虚拟城市，有的是仅靠曲折走廊连接的空中世界，连人的行动也是风驰电掣；有的是险象环生的原始森林，在那儿必须抛弃社会规则与常识。而流金城里的世界，看起来就是现实城市的复刻。街道、楼房、行人、广告屏……她甚至误以为自己正行走于现实中。

“晓光姐，我们要做什么？”她忍不住问。

“你会晕脸吗？”

晕脸是一种社会化病症，习惯了美颜滤镜的人们在乍一看到真实脸孔后会出现眩晕甚至呕吐的症状。

“这个倒是没出现过。”赵秋辰忍不住想，或许是面试时提到的2000张脸孔才让她被人力资源部留下，但她的理想并不在这里。

哪怕流金城与现实100%一致，但只要人们还裸露着真实脸孔，它看起来就是一个野蛮的世界。

“那你做好准备吧，等会儿会晕的。”甄晓光停下脚步，“看到排行榜了吗？”

在她们脚下延伸开去的道路前方，立着一座高耸的显示屏。屏幕上的内容只有汉字和数字，即便是赵秋辰这样的新人也一目了然：那是排行榜。

所有的汉字都是名字。

而数字……

“我们是来维护流金城偶像人气榜投票秩序的。”甄晓光是在告诉她：数字就是票数。

她们一同进入了显示屏下方的一栋功能大楼。楼宇内的视觉效果比美颜科技总部大楼还要宏伟不少，赵秋辰在心里感慨：总算领教到虚拟世界的把戏了，这里头的空间仿佛是无限的。

“你的志愿不在这里吧，我见过不少你这样的人。”甄晓光对忙着左顾右盼的赵秋辰说，“只要过了实习期转正，就有办法转岗。”

“转岗？”

“设计部每年都会办一场集团内部职工的设计大赛，如果参赛作品能拿到第一名，申请转岗被批准的概率很大的。当然了，首先要经过我们这边大领导的同意。”甄晓光冲她一笑，“现在去处理作弊者吧。”

虽然还不清楚“作弊者”是怎么回事，但赵秋辰一下子有了干劲。

“嗯！”

可惜这份干劲没能挽救接下来的场面。

她们进入了一个大厅，有不少人已经在里面或站立或穿梭——但这些不重要。眼前最诡异的是与人们视线齐高的位置悬浮着各种脸孔。没有身子，没有厚度，唯有脸孔。赵秋辰立刻捂住了嘴，她忘了此时的身体是与神经座椅连接的，这个动作没法让她捂住呕吐物——如果胃部真的起了反应。

“在流金城里给偶像投票只有一个方法：用脸投票。每张脸一天只有一次投票资格。”甄晓光走到一张悬浮的脸孔前，“系统会自动拦截作弊者，但是总会有人不服，选择申诉，我们要处理的就是这些申诉。这些脸孔都是申诉记录。”

赵秋辰憋着一口气跟上她，发软的两腿仿佛是在深海中扑腾。

“你看这两张脸，是不同时间段投票的不同用户身份。”甄晓光将相邻的两张脸孔拉到一起，又将它们推到赵秋辰面前。

“看起来……完全一样啊。”

“因为他们就是同一个人。”甄晓光说，“大多数的申诉都是想钻系统的空子，我们只要确定是一样的脸孔，就可以驳回申诉。”

她将两张脸重叠到一起后，它们一同消失了。

“连连看？”赵秋辰咕哝道，“我好像懂了。”

如果这份工作和连连看这种游戏的原理差不多，那么还不算难以忍受，毕竟脸孔越是消除就越是减少。而且这里不只有她和甄晓光，还有不少人在忙着做同样的事。

“开始冲榜了！”大厅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现在？”甄晓光有些意外。

赵秋辰感到气氛骤然不同了。所有忙着消除脸孔的人在这一刻都停了手，抬起头，望向大厅顶端。

在大厅高处也悬浮着刚才见过的排行榜。从赵秋辰进入流金城开始，这个排行榜就没有从她的视野中消失过。

“出什么事了吗？”她问甄晓光，“那个猿人……是怎么回事？”

猿人是排行榜第一位的名字。

“你不知道他？流金城的顶流偶像，在排行榜上已经连续拿了六个月冠军了。”甄晓光双手交叉站着，目光没有离开跳动的数字，“现在流金城的人气记录都是他保持的。”

“哦。”赵秋辰看向第二位的名字，那里的数据更加沸腾。看样子猿人的地位危险了。

果然，排名变化了！猿人的名字掉落到了第二位，由另一个名字“金圣杰”取代榜首。

“这就是冲榜吗？”她感慨道，“还挺刺激的。”

话一说出，她就感觉自己被谁瞪了，不止一眼。

“今天你第一天入职，本来要先去报道的，但是我直接把你带到这里，你知道是为什么吗？”甄晓光说，“就是因为我们得到内部消息，今天白天金家要冲榜。”

“冲榜……对我们会有什么影响？”赵秋辰问。

甄晓光叹了一口气，似乎这个问题很令她苦恼，而她现在的耐心无法说清楚： “总之，冲榜辛苦的是我们。”

赵秋辰也听到周围有声音在抱怨：“今晚要惨了……”    

“我还要去接其他新人。”甄晓光走开之前拍了拍赵秋辰，“你赶紧动手吧。”

她离开的背影很快被迅速弹出的脸孔所遮挡。赵秋辰看看左右，悬浮的脸孔突然暴增，对头脑尚且迷糊、身体有些反胃的她来说就像一种酷刑。

赵秋辰又捂住嘴巴，同时想到甄晓光的那句“冲榜辛苦的是我们”。

也就是说，冲榜会导致申诉变多吗？

“也就金家有这个胆子了。”近处的一名女孩感慨道。

赵秋辰转向她：“这是什么意思？”

“一般为了隐藏实力，干扰对手的判断，各家偶像的粉丝会选择每天投票结束前最后1分钟冲榜，那样的话，对手会没有时间动员足够多的人数投票。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坏事，因为最后1分钟冲榜的人就算被系统检测到作弊也来不及填写申诉表。”

赵秋辰的目光移向排行榜，上方的倒计时显示距离今天投票结束还有8个小时。也就是说，投票是一日一计的，会在当日的23点40分结束。

“所以白天冲榜的目的……就是为了增加申诉吗？”赵秋辰不太明白，“如果是真的作弊，申诉也会被驳回吧。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20分钟真的可能处理完所有申诉吗？”女孩无奈一笑。

“你是说23点40分结束之后的20分钟？我还不知道这时间是用来做什么的……”

“每天最后20分钟我们要审核计票。处理不完的申诉，系统会按照用户等级进行自动判定。在流金城消费高的高级用户，就算真的作弊了，只要没有被我们查到，一旦到了0点就会被判定申诉成功，票数生效。只有那些初级用户才会被默认判定为申诉失败。所以说，投票结束后的20分钟内，局势也是有可能反转的。”女孩顿了顿，又说，“但是一般的粉丝团不会冒险在白天冲榜弄出大量申诉，因为我们系统有规定，被驳回的申诉超过当天总票数的5%时，会处罚那个偶像的官方粉丝团，收一大笔罚金。那些中小规模的粉丝团只要被罚一次，一年的应援经费就差不多见底了。”

“这么厉害？”

“金家粉丝一向阴险狡猾，真想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时间越是接近夜里，大厅内的人便越是躁动不安。赵秋辰一边学着身边人对一组组脸孔进行判定和操作，一边留意着排行榜。

有什么会发生，她预感到了。

23点37分，距离投票结束还有3分钟，排行榜前十位的名字纷纷开始冲刺。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工作，抬起头。排行榜上的名次流转一番后，金圣杰的票数已经是猿人的两倍。

赵秋辰默数了两遍金圣杰旁边的那串数字，才敢出声：“天哪，800多万票……”

这意味着，有800多万人在这一天里为了这个名字刷脸投票。

眨眼间，甄晓光口中的“流金城记录保持者”猿人已经掉落到了第五名。

“这下很难翻身了吧？”她自言自语着。

“你知道流金城的用户数量有多少吗？7000万。你知道每天参与投票的人有多少吗？”甄晓光刚刚巡视了一轮，回到赵秋辰身边，“白天是散粉投票，晚上才是各家粉丝团出马的时候。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她用了“战争”两个字。

赵秋辰有些发愣，直到大厅里有人喊出一句：“超了！”

时间是23点38分。

猿人这个名字瞬间超越了第四名，之后是第三名。

赵秋辰的目光已经无法离开排行榜了，在一连串姓名你追我赶的的这场游戏中，她的心情跟着疯狂的节奏变得紧张不已。

她眼睁睁看着两分钟内，猿人的票数增加了1000万。

“既然猿人的人气有绝对优势，为什么粉丝团要在最后一刻才投票？”赵秋辰问甄晓光。她感到猿人的粉丝没有必要忌惮任何对手。

“当然是为了创造纪录。”甄晓光说，“最短时间内投票数量最多的记录。”

时间逼近最后10秒。

猿人1700万票，金圣杰1377万票。

最后5秒。

猿人1910万票，金圣杰1391万票。

23点40分，投票结束。

计时停止的那一刻，掌声和欢呼声在大厅内爆发。赵秋辰有一瞬间的疑惑：他们都在为什么而激动？如果说这些人都是猿人的支持者……这有可能吗？很快，她自己也受到了感染跟着鼓起掌。

“还有19分半。”甄晓光拍拍手，高声提醒道，“大家快快快！我们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三

时间：11:42 p.m.

定位：流金城·永夜区

流金城既是一座虚拟城市，也是一座盛行偶像文化的娱乐之城。

每一天的偶像人气排行榜会在0点清零，重新计票直到23点40分结束。此时是九月的第5天，相似的投票战役在本月已经上演了5场。

大厅里忙碌的气氛到达了顶点。

“抓紧处理，还有18分钟！”甄晓光走动着提醒所有人。

赵秋辰又看了眼排行榜上的票数：猿人1910万票，金圣杰1391万票。

“票数相差这么多，金家不可能反弹了吧？”她说。

也就是说，战局不会改变。

但没有人回答她。

转念一想，这种按照消费等级来默认处理申诉的系统规则还当真有些叫人不愉快。她也让自己的速度加快，哪怕只是为了能多争取到的一点公平公正。

脸，脸，脸……在大量的脸孔中操作了一阵子后，她忍不住揉揉眼睛。面前出现了两张有着胎记的脸孔，几乎不需要仔细比对，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同一个女孩。本来应该干脆利落地判定申诉无效的，但是……

“表情……”赵秋辰咕哝起来，“之前的好像也是这样。”

胎记女孩前后两次投票的表情全然不同：第一次微笑，第二次冰冷；第一次自然，第二次僵硬。在她之前，赵秋辰连续处理过几十组人的申诉，这种差异极大的表情也连续出现过，现在她感到这其中有一些不对劲。

“第二次投票不像是自愿的……”她犹豫着查看女孩的投票记录，却被甄晓光的声音催促了。

“还有8分钟！”

赵秋辰皱皱眉头，只好将胎记女孩的两张脸孔合并，消除，继续检查剩余脸孔。

“先不管低级用户，看看投票给金圣杰的高级用户申诉还有多少没处理？”甄晓光在大厅内发问。

“23.8万组。”有技术员回答她。

“只要其中有9.5万组被判定为无效申诉，金圣杰今天的无效申诉比例就能超过5%！”另一个声音说。

“超过5%？”赵秋辰想起身边女孩说过的处罚。

“晓光姐，打不打？”近处的女孩高声问。

空气安静了两秒，有一种期待在酝酿。

“打！”

甄晓光话一出口，大厅内气氛振奋起来。赵秋辰明白了一件事，金圣杰粉丝今天挑战的对象不是猿人，而是流金城系统本身。也因此，回击他们的将是在最后计票阶段真正忙碌的这群人。

“可是时间不够了！怎么办？”

眨眼间，时间已跳跃至23点53分。

“现在把低级用户全部隐藏，只处理高级用户。”甄晓光说。

赵秋辰眼前悬浮的脸孔消失了一批。

“数量还是太多了！”有人说，“我们在7分钟内处理不完9万多组。”

眼下想要处理完9万多组申诉，考验的是速度。但这对大厅内的工作人员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赵秋辰又记起那个胎记女孩的脸孔，不是因为那显眼的胎记，而是因为表情。

表情透露着线索。

“晓光姐，能不能一口气找出那些前后两次投票对象不同的用户组？”赵秋辰举手发问。

“为什么要这么做？”甄晓光看向她。

“我看有不少用户两次投票记录不是给同一个偶像的。”赵秋辰一边回忆着胎记女孩的投票记录，一边说，“会参与冲榜这种有组织行为的粉丝，应该大多不会是有多个偶像的散粉。”

“对，那些都是唯粉，对自家本命绝对忠诚的。”有人应道。

“如果这些粉丝前后两次投票对象不同，只能说明第二次投票是被迫的。”赵秋辰继续说。

“你是说，金家粉丝强迫别家粉丝给他们投票？”有声音在问赵秋辰。

“金家可能收买了那些粉丝！”赵秋辰身边的女孩替她回答，“他们有资本靠山，真的会那么做！晓光姐，我们可以把满足条件的用户组一口气判定为失败申诉。”

“可是这样操作要有对应的理论模型来支撑……”又有人提出担忧。

“模型我来做。”甄晓光说，“只要我们的抽样都符合刚才小赵说的情况，就没什么大问题。大不了有责任我承担。”

甄晓光的话像一剂强心剂，大厅内立刻形成了两组分工。一组继续负责人工审核申诉，另一组由三名技术人员组成，忙着更新模型算法，匹配符合条件的用户组……

“搞定了！”一名技术人员报告道，“符合条件的有6.8万组！”

“全部驳回申诉。”甄晓光指挥着，“剩下还需要多少组？”

“不到1万组！”

再通过人工处理完这不到1万组用户的申诉，就能让针对金圣杰官方粉丝团的处罚生效。大厅里迎来了这一天里与时间最后的赛跑。

23点58分，仍需7600组。

23点59分，仍需3900组。

23点59分55秒，仍需439组。

0点，一切数据瞬间锁定。

赵秋辰眼前的脸孔悉数蒸发，她已是满头大汗，随其他人一同望向排行榜上更新的数据报告。

金圣杰得票1391万，无效申诉69.6万票，达到认定票数的5%，处罚生效。

短暂的安静后，大厅内爆发出胜利的欢呼和掌声。

终于赶上了。赵秋辰也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

“辛苦了。”甄晓光来到赵秋辰身边，“多亏你注意到了。”

“是受到了大家的影响。”赵秋辰说，“看到大家为了投票的公正这么努力，我也觉得挺振奋的。”

“公正？”甄晓光琢磨着这两个字。

“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公不公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是为了创造记录。”甄晓光说，“记录的创造者不仅是粉丝团，也是流金城。要知道，没有好看的记录，流金城可就活不下去了。今天我们创造了流金城史上处罚粉丝团最大规模的记录，明天应该能上报纸头条了。”

看着甄晓光脸上浮现的笑意，赵秋辰有些呆愣地应道：“原来是这样……”

“而且我们必须帮猿人扫除更多障碍，他可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

“明天上班，早点过来找我。”甄晓光似乎有话要说。

四

时间：10:00 a.m.

定位：美颜科技附楼

 “昨天太匆忙，本来该早点带你来见我们领导的。”甄晓光走在前头，带赵秋辰穿过一条走廊。

“领导……在工作上是个什么样的人？”赵秋辰试探地问。

“工作上？难道你还认识生活里的他？”

“这个……”赵秋辰有些尴尬。

“我开玩笑的。”甄晓光说，“经理虽然有那么点喜怒无常，但是只要不出差错就不会被他盯上。我也会帮你说说好话。”

“谢谢晓光姐。”

如果想要进入设计部，那么通过流金城的试用期是第一步。

“但是在他面前，千万不要主动提起猿人。”甄晓光提醒道。

“猿人？为什么？”

甄晓光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也不适合在公开的地方说。猿人是流金城下属一家分公司的签约偶像，所以我说他是我们的人。不过……他伤过经理的心。”

“啊？”

“猿人在我们公司里口碑是很好的，只要见过三次的工作人员他都会记住对方的名字，作为那样的大明星算是很有心了吧？我见了他四次。”甄晓光脸上有自豪的神采，夹带一丝甜蜜。

“这倒是确实没想到……”

“但是有一点奇怪了，我们经理和他接触过没有五十次也有三十次了，听说有一次经理是从机房哭着回办公室的，原因就是猿人叫不出来他的名字。经理原来可是猿人的大粉丝啊，那一次之后他觉得猿人是在针对他。”

赵秋辰眨眨眼，有好几处没想通。但想不通也不算什么怪事了，“猿人”这两个字本身就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虽然流金城里并不强制使用真名实姓，但一个管自己叫猿人的偶像，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形象？

“晓光姐，猿人在现实中看起来和流金城里差别大吗？”

“他从来没在线下露面过，我见他的时候都是在流金城。”

不仅奇怪，还很神秘。

她们到了经理室门口。

看着甄晓光敲门，赵秋辰又紧张了，不知道等会儿面对那张面孔该作何表情。

“等秋辰毕业了，就来我那里帮我的忙。”叔叔曾经在家庭聚餐上这么说过，他那不苟言笑的表情让人不知道这话是一份热心，还是一种命令。

“我还是想试试自己找工作。”她当时的回答是这句话。

“替流金城工作，比你想的其它职业更有前景。一般人想要这种机会都得不到。”叔叔这么说，家中其他长辈也纷纷帮腔，让她赶快给叔叔敬酒道谢。

“可是我……还是想做一名滤镜设计师。”

当时已经用这样的话浇冷了全桌的气氛，现在又阴差阳错到了流金城上班，偏偏领导还是叔叔本人，赵秋辰怎么想都觉得难堪。

她跟随甄晓光走进色调阴暗的办公室里，没有抬头。

“经理，这是昨天刚入职的小赵，我刚刚已经带她办理了入职手续。”甄晓光对坐在办公桌前的人说。

“小赵？就是那个赵什么秋什么的？”

是陌生的声音，甚至听起来有一点滑稽。赵秋辰抬起头，看到眼前的领导是一张圆圆的娃娃脸，有着白雪般的皮肤和水份过足的眼睛，明显是用了过于夸张的滤镜。

“我叫赵秋辰。”眼前的人并不是叔叔，她舒了一口气。是她搞错了，其实想想，她只知道叔叔在流金城里是一名领导，但不知道他具体负责哪个部门。

“马经理，小赵是总部推荐来的，对表情很敏感，人也机灵。”甄晓光说。

赵秋辰看着马经理白白净净的脸孔，忍不住开始想象滤镜下的他是什么样子。经过昨天在流金城的一役，她脑中仿佛打开了一扇寻觅真实脸孔的窗口，并且再也关不上它了。

马经理也看着她，突然露出两排牙齿：“你和赵总是什么关系？”

“啊？”赵秋辰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早开会的时候，赵总看了新员工名单后，特意在你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你说这代表什么？”

甄晓光也转向赵秋辰：“你认识我们总经理吗？”

“我……总经理？”

赵总就是叔叔赵之斌吗？赵秋辰有点后悔没有事先查一查流金城的管理队伍。在她犹豫之间，马经理拍拍手，换了个话题：“晓光啊，今天要送东西过去。”

“哦？哦……”甄晓光似乎明白了马经理在说什么。

“把那个重要的计划书给给给……猿人。”

马经理费了点力气才说出“猿人”两个字，眉毛不自在地抽了抽。

赵秋辰想起甄晓光的叮嘱，一下子屏住呼吸，担心自己会说错话。她留意到甄晓光也同样紧张，脸上堆出笑容：“好。”

“这次让小赵去吧。”马经理话锋一转。

“她？”甄晓光吃了一惊。

“黑客间谍那么多，这种东西让新人送不容易引起关注，而且小赵也要锻炼锻炼。你说是吧？”

马经理用那双吉娃娃般的湿润眼睛看向赵秋辰，赵秋辰则不敢说话，不明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但她猜，甄晓光大概生气了。

甄晓光说：“可是她才刚来，以她的等级，没有通行证是没法去永昼区找猿人的。”

流金城被划分为两个区域，除了人人都能踏足的“永夜区”之外，还有高消费用户才能进入的“永昼区”。这一点赵秋辰还是查过的。

马经理摆摆手：“把你的权限先转让给她用不就好了？”

“我……”甄晓光皱着眉头，不情愿地看了一眼赵秋辰。

“小赵啊，好好干。”马经理在赵秋辰眼前晃晃悠悠，“流金城里大有可为，我们是要创造纪录的公司，总有一天会超过总部那群目光短浅沉迷现实的家伙，成为独角兽！成为一个神话！”

赵秋辰听着这番话，表情越发僵硬。如果有一天对他提出想要转岗到总部的申请，这张吉娃娃的脸上会不会刮起吓人的风暴？

走出经理室后，甄晓光直截了当地问赵秋辰：“你和赵总是什么关系？马经理明显是在照顾你，没有新人能得到这个机会的。”

“他……应该是我叔叔。”

“为什么不早说？”

“我没想过会来这里工作……”赵秋辰刚说出口又捂住了嘴，现在说这些，简直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真是……”甄晓光有些无话可说。

“晓光姐，要不还是你去送东西吧。”赵秋辰看得出来，甄晓光想要得到这次与猿人见面的机会。

“经理都那样说了，我还能抢你的活干？我去准备你要送的东西，等下来流金城找我。”

看着甄晓光快步走远，赵秋辰将身子贴上走廊的窗口，靠了一会儿。

通过试用期，转正，拿下设计大赛，转岗。这是她的计划，但这条路真的能走得通吗？现在才刚刚开始工作，身边就已硝烟弥漫。

近处的广告屏上更新了一则公告，她看到了一些在意的字眼，不自觉走近：“集团设计大赛……截止日期……本月底？”

这就是甄晓光说过的设计大赛，听说一年只有一次，时间比她预想得紧迫得多，但或许也是机会。

没法再消沉了。

她用手机拍下公告，又注意到一条参赛说明：提交男款滤镜作品参赛将获得额外加分。

“现在市面上的男款滤镜确实比女款滤镜的种类要少，如果获奖了，搞不好还会进入市场……”

作品公开出售，受到用户好评，销量飙升，成为有口皆碑的知名滤镜设计师，这才是她真正的理想。而这份被现实不断打击的理想，又因为这一则公告而面貌清晰起来。

可是，哪里能找到帮她获胜的设计素材？

“猿……人？”

这个名字刚刚还被遗落在意识的一角，现在却格外光彩闪耀。不用怀疑，猿人一定有一张受欢迎的脸。如果以他的脸为灵感设计美颜滤镜，那么拿到大奖也将不再是难事。

“那就去见一面吧，猿人。”她对自己说。

五

时间：2:05 p.m.

定位：流金城·永昼区

见猿人，一定要记住第一眼的印象，那是设计灵感的源泉。

为此，赵秋辰在永昼区里一路遮遮掩掩，故意不看随处可见的宣传视频与画报，以免丧失对那张脸的敏感度。到了猿人在流金城的住所跟前时，她还不知道猿人究竟长什么样。

“应该就是这栋房子吧？”

眼前是一栋中式宅院。永昼区不愧是富人区，建筑比起永夜区更加气派而富有风格，就连沐浴在阳光下的屋檐也闪闪发亮。

“请稍候，预约信息确认中。”看不见的门禁系统发出声音。

片刻后，大门动了动，有个男人开了门。

“你是猿人吗？”赵秋辰连忙问。

“你在开玩笑吗！”眉清目秀的男人有些不悦，“是来送信的吧？信呢？”

“哦……这里。”赵秋辰取出甄晓光交给她的一只信封。

“没有和间谍接触过吧？”

“间谍？”

男人接过信封，说了句“收到了”，便关上了门。

赵秋辰独自立在白墙灰瓦之中，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没有见到猿人，连宅院都没能进去。

想想也是，猿人那样的大明星，不是任何人随随便便就能见一面的。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她不免灰心，后退几步，又转念一想：不行。

不能就这么走了。甄晓光给她的永昼区通行证有半小时的时限，现在才过了不到十分钟，就这样回头也太窝囊了。她有信心，只要看一眼猿人就能抓住他的特点，因此她只要求这短暂的一眼……

她回到宅院门前，听到“未查询到预约信息”的门禁提示后说：“请帮我给猿人带个留言。我有事要见他一面，我……我是流金城的工作人员。”

“请确认身份信息。”

赵秋辰咬咬唇，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抬起手臂挡住脸：“我用通行证确认吧，我是甄晓光，猿人一定记得我的名字。”

如果猿人当真能够记住见过三次面的工作人员，那么“甄晓光”三个字也算是一把钥匙了。

如此说完，她又急忙补充了一句：“是马经理……不对，是赵之斌赵总让我来找他的。很重要的事，需要单独见面。”

只是为了见一面，就接连撒了两个谎。她已经在脑中练习起与猿人见面时道歉的情景了——如果能见到他的话。

半分钟过去，大门毫无动静。

失败了。

叹气，转身，向台阶下走去时，她听到了声音。

回头一看，门竟然开了——没有人走出来，这便意味着是要她走进去。

跨过门槛，眼前满是精致的庭院风光。往里走上一条长廊，她看到池塘畔有个没见过的身影坐在沙发上，并不作声。

她走下长廊，走向背影，心里已经开始重复道歉的句子了：对不起，我借用了晓光姐的名义是因为……

终于，她在那个人的近旁停下，目光落在沙发前红色琉璃茶几上，使劲一鞠躬：“对不起！”

“有段时间没见了，晓光。”

“啊？”

赵秋辰抬头，眼中第一次映入了那张脸，一度惊诧得说不出话，四周的窗玻璃、水池和一切反光体都能映照出她的窘态。

眼前的人正以闪耀的笑容欢迎她。她最该注意到的是，他竟然这样好看，但此时有一个更大的困惑占据了她的意识，骚扰着她的理智。

他为什么喊她“晓光”？

他为什么用看着熟人的目光看她？

他为什么没有觉察到她并不是他想到的人？

“猿……人？”她出了声，但不是道歉。

“嗯？”猿人说，“坐下说吧，今天是赵总让你来的？”

赵秋辰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她呆呆地在猿人对面坐下，感到嘴唇愈发灼热。该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猿人只记住了甄晓光的名字，却没有记住脸？

现在，她要把实情说出口吗？

（未完待续）

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电影《心灵奇旅》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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