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说主题是「人体的改造与进化」。

肉渣

全文约175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

一、充盈其中

电话打来的时候，第四分局里没有任何一个人，除了E。

现在正值七月，这是SC城市的垃圾倾倒月、大扫除月、下层人免费游泳课月，或者，它就只是个七月。SC上层制造的成吨垃圾和污水本来该顺着管道被排出，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提醒一下上层的人，那条管道上面有个大口子，有了几十年了，垃圾全从里面涌出来，落到了下层。

可能是因为下层的人在这几十年之间已经觉得习以为常了吧。他们已经开始将之称为雨了。

E也是在这样的教育中长大的，但他不肯服输，定要找出真相。在就读警校的第一年，E就查出了管道漏洞的问题，他写了信，收到一条自动回复，同学们都劝他算了。

而他不应该算了的。

垃圾倾倒月容易滋生犯罪，这很正常，毕竟将有20%的下层人的住处会被淹没。第四分局的人都焦头烂额的，但也同样习以为常了。在七月，他们晚上不会留守在警局，每个人都发疯地想要去买醉。

因此当E如此积极地值班后，大家对他这个才来两个月的菜鸟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

今夜，第四分局也没有任何一个人，除了E，就只有那些猿人。猿人，是的，这是粗鲁的蔑称，应该叫它们智能机器人。但E不管，他怨恨猿人，这些铁皮猴子，抢夺了下层本就不多的工作岗位，就连警察的工作都被分担走。猿人这名字再恰当不过。

所以E才能舒舒服服地看书，而猿人则被他打发去干杂务。

电话的响铃从组长的办公室传来，而组长B.K.本人，或许在家睡觉，或许在酒馆喝个烂醉。而这两者的概率差异都不会改变现在的局势。

E放下书，沉着而冷静的走进办公室，接起电话。

“是B.K.组长吗？”对方的声音低沉但却清晰。

“组长不在。”

“请帮我转达，总局要求第四分局参与协助07洪流案，相关的资料按照常规流程下发。谢谢。”

对方挂断电话后，E仍旧待在B.K.的办公室。办公室里面和外面的隔间毫无差异，毕竟只是第四分局的行动组组长。于是E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他以优异的成就从学校毕业，却只分到第四分局，这是个很糟的起点。如果待在第四分局，老老实实，他要等待多久，才能等来改变。

E需要机会。

于是他离开办公室，决定自己先行一步。

电话里的人告诉他，要走常规流程，这就意味着E需要进入渔网系统才能了解到一切。他是新人，并没有权限，但是他走到R的桌前，从抽屉里翻出对方的身份卡。R是第四分局的老人了，二级警督，对他有点意思，虽然E不来这套，但不妨碍他们一起去吃几顿饭。

登录渔网，找到第四分局的页面，设计老旧的页面上显示有一条未读指令。凭借R的权限，E打开指令，并且将所有附件下载到他自己的终端里面。指令是有关一起借贷案的调查，一笔资金的流向成谜，数名受害者消失在下层的阴暗洪流之中。

E匆匆看了几眼，就关掉了页面。

最后，E清理掉记录。他知道，B.K.一定会让猿人们去解决这些事，会让那些铁皮猴子接入SC下层的网络，在其中毫无技术的横冲直闯，仅靠着巨大的迭代次数得出结论。事情可不能这样。

E带着所有的资料，穿上雨衣离开警局。走的时候，他经过一台猿人，闻到了刺鼻的洁厕剂的味道。E感到厌烦，他狠狠地踢了猿人一脚，才算舒服。

二玲从那个令人作呕的地下室出来，外面正在下雨。上层的污水倒下来，对下层来说，就是雨。她的无跟鞋的防滑胶底已被磨损掉了，她身上的硬塑外套有太多破洞，她的橙色发胶会溶于水，没有哪个人在雨中行走时会比她更悲惨。

灰色的粘稠的雨水把一切都弄得更糟了。她身上残留的廉价介质液和污水混合在一起，散发出难以想象的刺鼻味道，像是臭鼬躺在了垃圾堆里。但雨水好歹还是洗刷掉了一些介质液，这样想，二玲又觉得七月的雨尚且能够忍受。

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回到蜂巢，二玲几乎已经耗去了所有的体力。她扶着墙壁前行，却总遭到房间里的人的咒骂。他们嫌弃她的手的影子慢慢滑过自己的墙壁，担心她会在上面弄上难看的污迹，或者是留下斑驳的指纹导致住户无法开门。

对此，二玲只能忍受。因为事实确实如此，而且换作她，也同样会出声大骂。

她的房间在第四层，据说至今为止只被淹没过一次。这很好，所以二玲的房间里总是稍微干燥一点。她把手掌贴在锁上，试了三次才打开门。门一开，她就和衣倒在床上。

蜂巢的房子有1.3米宽，2.1米长，床铺柔软，并且里侧墙壁带有嵌入式柜子。没什么好抱怨的。二玲躺在床上，艰难地脱去全身的衣服，直至赤裸。她举起左手，先是看到了手臂上残留的介质液，那一抹淡绿色的痕迹。

真恶心。但二玲同样要学会忍受。

她用手指钩来内裤，擦拭掉介质液。然后她敲打手腕上的终端，属于公民编号SC7-7118的终端，打开收益页面。一连串跳动的数字构成了一条起起伏伏的曲线，曲线在十分钟前停止了波动，最后的端点落在蓝色的区域里。

蓝色。

二玲退出界面，再点进去一次，反反复复确认。

蓝色。

那一瞬间，全世界仿佛都开花了。二玲的全身舒展开来，她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左手，脑海里闪烁过无数破碎的念头，但最后只停留在蓝色上。她颤抖了一阵，最后终于因为疲惫败下阵来。幸福充盈了她的全身。

二玲打开侧边的柜子，放出她的猿人男友。小小的猿人像个婴儿一样趴在她身上，然后开始动作起来，用硅胶棒快速抽插。强烈的频率让二玲头晕目眩，先前浸泡在介质液里时的感觉又浮现上来了。不过这回二玲没有吐，蓝色给了她全部的勇气。她会再一次精疲力竭，最后陷入昏厥，这样就可以省下安眠药的钱。

而猿人会继续工作，直到电量用尽。

世界由数字构成。如今的世界更是如此。

边彬敲下一个数字，绝不仅仅只意味着一个数字。

有多少人被数字关联，最终在边彬的主脑里相会，交织在一起，彼此并不熟悉，但最后将化作一体。这些人毫无相似之处，性别、年龄、样貌、爱好，均不一样，至于边彬与他们相比就更不一样了。

然而当上方闪闪发光的城市俯视着边彬时，他就明白他们不过都是一样的。

又一个数字跳动了。

二、食物链

身体是灵魂的容器，当这容器的外形扭曲变形，谁又能保证内里的填充物还能维持原本的样子。

因此E瞧不起那些改造自身的人。

一个泥水人从他身边经过，为了适应下层的环境，他们让自己的皮肤像青蛙那样呼吸。真恶心。但是E不能表露出来，他强忍不适，走进07交叉口的集市，寻找自己的线人。那是个下层的地头蛇，对于肮脏的事情无所不知。

对于这次的活儿，E有个计划。他不会借助任何人的帮助，他要自己一个人，像个英雄那样解决这桩事件。只要E的速度足够快，以组长的愚蠢就无法阻止他，速度才是一切，而跑得最快的英雄则会被嘉奖。E从中看出自己漫步上层的阶梯。

集市里永远拥挤不堪，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在这里，人或泥水人，改造者或猿人，而E的线人洪芜和他的搭档则在制高点上俯看这一切。E用激光点朝洪芜晃了晃，提醒对方注意自己。

外接入音备里响起电流音。“E，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在工作呢，你呢，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下来，和我面对面谈谈。”

E抬头仰视制高点，看着洪芜磨磨蹭蹭地离开他的搭档，静电在他们之间发出耀眼的蓝光。洪芜是个将皮肤全部改造的正常人，而他的搭档则几乎无法被界定为人类。他们两个不伦不类的东西搭构了集市线路的底层逻辑，并一直长期维护这块地方，因此才能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

E有洪芜的小把柄。他发现了洪芜的搭档改造自身时使用的一些元器件如今已经违法了。小小的，也不致命，但E将之夸大化，从而获得了最有价值的线人。

他们俩人在最为安静的屏蔽室里面对面坐着。

“你知道，我最近接了个活儿。”

洪芜沉默地听着。

“非常大的活儿，上层直接来的。阴影洪流最近又丢人了？”

“我想你这样的大人物应该是了解情况的吧。”

确实。尽管E才是个刚毕业的警员，他也确实了解情况。他调出利用R身份卡下载的资料，在他和洪芜之间一字排开近期阴影洪流的死者的信息，其中有些是人像照片，有些是一组身份代码，更多的是腐臭以至于难以辨认的尸块。

“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洪芜看上去大吃一惊。“你就这么把信息交给我？真大胆。”他把几张图片拖到面，继而又转向其他的。“身份清楚的死者你们应该已经调查过了吧？”

没有，E没有那些时间。但他对洪芜说：“是的。”

“这几个身份码不属于07区，我帮不上你。”洪芜把几组身份码推开，然后剩下的代码就寥寥无几了。看起来会留下代码的做法，不是盘踞在07洪流的人的习惯。

“那些腿呀脚呀的也没用，我不可能通过那么一点部分认出来都是谁。”

这样照片就没剩下多少了。

突然，E想起资料里有一个死者，虽然身份信息清楚，但是却找不到多少生活痕迹。他在一堆图片中把那个人找出来，是个年轻女孩，正常人，21岁，从证件照上看起来很普通。

“这个，”E指着那女孩，身份代码SC7-7169，“你对她有印象吗？”

洪芜看了半天那张脸，“好像不认识，但她确实是07区的……”然后他打开修改器，在女孩的照片上添了一头粉发。

“唉，是米米，她没染发的样子我都认不出来。没想到她也死了。”

“她是谁？”

“以前的07集市老板手下的女孩，老板收手之后她自己单干过一段时间，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E通过警员的专属网络，在脑海里将SC7-7169——米米的信息全过了一遍，只有一点让他很感兴趣，米米的信誉点数已经跌破深红，这很不正常。“你还知道什么吗？”

洪芜做了一个推脱的手势。“她是上一辈的人了，那时候我还小，不配知道什么。”

“那好吧，告诉我老板在哪儿？”

“你说什么？”

“为了你的搭档好，告诉我老板在哪儿，这样我就不揭发你们。”

线人犹豫着。E假装自己可以继续等待下去，假装自己有很多时间似的，但其实他在心里数着表，在想组长什么时候会分局，然后发现他做的事情。他必须……

“好吧，但你不能说是我说的。”洪芜打印出一张小卡片，塞进E手里。“正午十二点过三分钟十二秒的时候进去，他只在维护的时候才会出现。”

卡片上的地址是07集市的特捷！打印店。

E离开屏蔽室，洪芜的搭档站在门口等候。搭档的抛光面部毫无瑕疵，眼睛呈现漂亮的钴蓝色，而正是这种颜料已经不属于下层人可以使用的范畴了。E一出来，这个浑身冒出火花的电子骑士就闪进屋内，大概是奔向洪芜吧。这不重要，E手捏卡片，直达打印店。

现在时间不对头，店也没开门，一大群喝得烂醉的男男女女从E面前走过。

他们是一群泥水人，皮肤灰青，布满电路，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毛发。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带着太阳状的面具，左脚的高跟鞋不知道飞到了哪里，一瘸一拐地扑向栏杆，朝外面的行人大吼大叫。

她身后的人都欢呼起来，“泥水人！泥水人！真是个泥水人！”

有个男人坐到E身边。“老兄，快改造自己，变成个泥水人吧！”

“滚远点。”

“只有泥水人，才能幸存下来，信我的话吧，下层迟早会被淹没。”

E猛地站起来，将那个男人掀翻在地。虽然时间还早，但他无法继续忍受和那些人在一起了，他走进打印店，四只猿人正在工作，三台3D打印机和一台全息打印机正在运转。E等待着，直到12:03:12的奇迹出现。

当时间一到，精准到秒，那台最新的打印机就开始工作起来，好像某种程序已经设计好了一样。一种延展性很好的合成材料被一层层堆叠，逐渐构成一个肥胖的人形，脑部被放入一块芯片，喷涂枪为人形上色，黄皮肤、蓝色西装外套和宽松的黑裤子，看起来像是上上个世纪的漫画人物。

E想，这大概就是老板。

胖子从打印台上走下来，动作倒没有想象中的笨拙，想必是打印材料很轻盈的缘故。他站在E面前，一只猿人为他拿来一根漆拐杖。

“你看起来不像是来打印的。”

E拿出R的身份卡。“E，二级警督。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哦，第四分局什么时候新来了个二级警督？我怎么不认识你啊？那上面的名字写得是R吗？”老板慢悠悠地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

E感觉收起R的身份卡。“我确实是新来的，两个月。我现在在办一个大活儿，想问你一些问题。”

“如果是新来的，怎么会找上我呢？”

“我自有办法。现在，配合我的工作。”

“谁告诉你的？”老板停顿了一下，“是不是洪芜？我觉得你好像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确实是他，你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你都还没告诉我是什么问题呢。”

E被老板气得脸红。“这个女孩，”E打开刚才那张证件照，“我要了解她的所有相关信息。”

“啊，这不是米米嘛。我应该跟你谈论她吗？毕竟你只是个年轻人？”

“我是第四分局的二级警督……”E想要再一次掏出R的身份卡。

“年轻人，别激动嘛。说实话，我好久没见她了，她是不是死了？我想大概是这样，不然你们这些警察怎么会在乎她们？她死了，被分尸，然后扔进阴影洪流里。”

照片下面是死者的相关信息，E一一看过去，和老板说的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

“米米可是个好女孩，我还怪想念她的呢。我一直对她心怀歉意，因为我本来应该一直保护她的。”

“回答我的问题！”

老板晃动脑袋，E发现他的身体在渐渐融化，而他所坐的那个地方恰巧是个小池子，池底残留着颜料。E想起洪芜的提醒，时间精准，看来E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你要怎样才肯配合我，你这个老蜡像？钱吗，还是其他的？”

“哦，你发现了，”老板开心地拍打着膝盖，“我早就抛弃了身体，不过还是愿意来亲自照看一下我的打印店。我该信任你吗，年轻人？不如这样吧，你买点什么，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说白了还是钱。”E忍不住冷笑。

“不！我的打印店在整个07集市都是有名的，随便买点什么吧，最便宜的也可以。这样吧，你站到4号机上去，我给做套衣服，你穿的太不像样子了。”

E看着老板蜡脸上画出的眼睛，又忍不住转了一圈，寻找打印店里的摄像头。老板在那里哈哈大笑，告诉他是找不完自己的眼睛的。“你就站上去吧，脱光衣服，让我给你设计一套。”

看来这是唯一的路了。

E认命地脱下衣服，站在打印台上，任机械手操作。老板转过脸来，那张脸已经快要融化一半了。“告诉我米米的事。”

“我告诉不了你，但是这个人应该可以。”

猿人替老板拿来一张拍立得，上面是米米和另外一个女孩。“米米死了，不过二玲还没有。你如果见到了二玲，应该就可以接触真相了吧，但是请你对二玲温柔些，好吗？她们都是些好女孩，走上这条路也纯属无奈。”

二玲。

E记下这个名字。打印结束，老板为他选择的衣服实在太不入流了，像个混蛋才穿的衣服，收费却几乎是E三分之一的月工资。

“年轻人，我要先走一步了，如果你真的诚实并且善良，说不定会有所收获呢。”老板的蜡像已经快看不出人形了。

“别说那么恶心的话，你以为你是什么童话角色吗？”

“我确实是呢？”打印店最大的电子屏幕亮起，上面是老板，还有一个搂着他的漂亮红发女人，“见见我的老婆，虚构的世界是不是很美妙？”

E扔下这个疯老头，离开打印店。

他必须想办法找到二玲。

腕环响起，是R。“E？”对方似乎还没有睡醒。

“怎么了？”

“你是不是拿走了我的身份卡？”

“对。”

“我说过不要不经我同意就做这种事了吧？”

E可以想象到R生气的模样，他的电子耳一定会立起来。但他也能想到R被自己哄劝后耳根通红的样子。“算了吧，回头我们一起去吃个饭。”

“吃饭？就我们两个？”

“去亚榭餐厅，吃饭完再去胡蜂酒馆，二楼，玩通宵。你周六不是休假吗？”

“啊，是休假，好吧，但是E——”

“下次我会跟你说一声的。”

“好的，我很期待周末——”

E挂断电话，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经过一番打探，他了解到二玲是这一带有名的站街女，长得算漂亮吧，主要是入行很久了，做事比较不讨嫌。她的身份代码时SC7-7118。她住在17号蜂巢，四层09号房。E先是去了一趟蜂巢，但那里没有人，只留下乱七八糟的房间，E简单搜查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

接下来他借助R的身份卡进入下层城市网络，在其中寻找SC7-7118的行踪，最后定位在07集市顶层的一家酒吧“酒中毒”里。

E直奔酒中毒。

那家店里没什么人，有个把头发染成橘色的女人坐在吧台。进过几番对比，E确定那就是二玲。E假扮成客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二玲骗出来，带到不会被窃听的房间里。

这一次，E拿出来自己的警员证，摆在二玲面前。

站街女立刻泣不成声。

E只能先安慰她几句，再开始盘问。整个过程他一直都很不耐烦，因为二玲的神经非常敏感，一直哭个不停，说话也不算太有条理。E怀疑她的大脑已经被电子大麻侵蚀了。

把拍立得摆在二玲面前。“刚才那张照片，你认识另外一个女孩吗？”

“认识，好像认识，”二玲傻乎乎地看了半天，“是米米，以前也在打印店兼职。”

“你们还有联系吗？”

“老板不再干那些事情之后，就没见过了。好几年了吧。”

E决定下剂猛药。“她死了。”

二玲显然被吓傻了。但是E继续逼近。

“尸体的碎块在阴影洪流里被打捞出来，至今都还没找全。经过调查，她生前的个人信誉点数已经跌破，你有什么想法吗？”

“不知道，我们很久没见过了。”二玲瑟缩了一下。显然她知道什么。

“真的毫不知情吗？”E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二玲的表情，寻找突破口，“我们在追寻一笔资金的流动，借贷之类的，你真的毫无印象吗？”

突然间，那女孩就崩溃了，彻彻底底的。她倒在抽烟室的沙发上，不同于之前那种流泪，而是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回E耐性十足，他感觉自己摸到边了。

“米米一定是不愿意服从他们才会被杀的。”

来了。“服从他们什么？”

“他们卖你，用最肮脏的方式。把你关在接入舱里，十几个小时不中断的卖，直到他们满意为止。”

接入舱。

E对那玩意大概有些了解，本来是被设计出来用作医疗设备的。但似乎所有被开发出第二功能的玩具，都会更加的恶心。“你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

“我还不上钱，一辈子都还不上，连正常的生活都过不了。”

钱。终于让E找到了。

“跟谁借的？”E克制住自己的激动。

“我，我不记得了，这样好几年了……”

这女孩真是叫E无法忍受。他上去夺过她的终端，利用R的二级警督特权，植入爬虫，翻找所有的记录。他把那女孩留在原地，朝第四分局走去。

一路上，所有的记录都被翻出来，痕迹不太多，并不好找。E留意到有个账号，账号名边彬，采用的是非法源。

有意思。

E顺着这条线继续追查下去，他先是回溯了边彬的源地址，试图寻找到他真正的账号。结果居然有数万条。好吧，就算跟07洪流没关系，这个边彬至少也落得个虚构身份的罪名。以绑定账户为条件，继续检索，有一个账户很奇怪。

它的每日进账数额大得吓人。

就是他了！

边彬，07洪流案的背后人。

当E回到第四分局的办公室时，组长正在带领大家开会，屏幕上是07洪流的资料和图片。R最先看到他，表情有些阴沉，而B.K.看到他更是破口大骂。

“你穿的这是什么鬼样子！”

但E毫无畏惧。他举起手里证据。

“我已经攻破07洪流案了。”

大家目瞪口呆。

“没错，”E说，“我确实已经做到了。”

三、水泽女妖

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有什么不对？再说了，生活的本质不就是被掠夺吗？

每一天，二玲醒来时，她的哲人智脑就在脑海中对她说着这些话，就好像这是她自己设想出来的台词一样。总有一天，她会对别人说，这就是她想出来的话。

二玲躺在房间里，等着生命的气息充满她的四肢，等着她从近似死亡的疲惫中再一次活过来。她将猿人男友锁回柜子，并为此感到恶心。

若说今天与平时有什么不同，那就只有一点。二玲小心翼翼地打开终端，看着曲线尽头的蓝色，目光不小心瞟到了往前的部分。红色，满目的深红，曲线像是被折断的脊背一样向下跌去，而这样的日子曾持续了多久。

不过恐惧被蓝色简单而快速地救治起来。

二玲在接入舱里的忍耐是有回报的，她终究还是自由了，虽然在争取自由的过程中她曾一度肮脏无比。但她终究还是换回了自己的生活。

浆织机已经脏污不堪了，二玲从未能够按照说明书的要求来使用它，原浆的消耗量实在太大。她把昨晚脱下来的内裤和最后一点干净的原浆倒进机器里，等着它为自己做一条新的不干不净的内裤。鞋子已经磨损得不行了，而柜子里的另一双更旧。但它们曾经都是最时髦鲜亮的款式。

衣服和其他杂物一起，被一股脑地塞进柜子里。二玲一打开，就看到了猿人男友和那大得可笑的粉色硅胶棒，真恶心，二玲想着，她就是一直在和这么恶心的东西做爱。只因为电费比唑吡坦要便宜。

内裤好了，呈现淡绿色。介质液的颜色。但二玲今天心情很好，她把内裤穿上后，想起来自己曾经还有些绿色的衣服。一件韭菜葱绿的吊带背心，穿在电光色的硬塑外套里也算是换了个风格，配上长及大腿根的透明靴子，再慢慢画一个妆，二玲觉得自己的感觉有些回来了。

出门时候，外面的雨停了。这也算是个好兆头。

两只靴子的跟都断了，二玲只能踮着脚尖前行。这没关系，她已经习惯了无跟鞋。街上没什么人，洪芜和他的搭档还在老地方，她朝他们点点头。接下来二玲一路走到07集市的顶层，那里有一家小小的酒吧——“酒中毒”——酒水滥竽充数，酒保毛手毛脚，但对二玲却有着难以言说的吸引力。那里面有她的小宝藏，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如果能够第一个进入酒吧，抢到吧台从左往右的第三个位子，那么当二玲抬头时，就能通过破损的天花板的细缝看见上层的世界。上层的、闪闪发光的世界，那是二玲的梦。今天二玲就有幸坐在她的梦之下，深深呼吸，享受自由的空气。

酒保递来酒水单，顺便低声说了句下流话。

二玲翘着二郎腿，动作要慢，一条腿缓缓叠加到另一条腿上。

“一杯电子银河。”

她将酒水单推回去，动作则要流畅。这是无数次训练的结果，因为她和梦生活在一起，不分彼此。在这个令人恶心的二玲的身上，一定还存在另一个令人喜爱的二玲，举止优雅，打扮入时，谈吐如哲人智脑般深奥。

酒中毒里没什么人，二玲独自等待着。

腕环的提醒音响起。是边彬。他是二玲从小就认识的人，一个热爱编程的宅男，是直到今天也愿意和二玲互相往来的人。也许喜欢她，也许不吧。“嗨，你今天好吗？”好老土的开场白哦，二玲都不想理他了呢。

但二玲今天真的太好了。

“不错哦！今天有超级好消息！”在敲打键盘的时候，二玲注意到自己指甲上残留的封层胶，凹凸不平。她现在自由了，一定会再去做一副新指甲。

对方立即回复了信息，速度快得像猿人。

“是什么？能和我分享吗？”

是蓝色。

是她今天终于摆脱债务危机了。

二玲开心的差点就这么打字然后发送出去了。不行，她不想告诉边彬自己都经历了什么，不希望他也弃她不顾。于是她开始伪装自己。

“嘻嘻”

“不行哦”

“人家的小秘密啦”

手指飞快地在键盘敲打，这时候二玲点的鸡尾酒上来了，银色的星河般的鸡尾酒从杯口向下，渐渐过度为胆汁绿、天蓝色，和二玲今天穿的衣服正相配。划去终端上的钱时，二玲心如刀绞，但今天与众不同，应当庆祝。

边彬的消息又发来了。“你在喝酒对吗？”

二玲被吓了一跳，她快速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酷似边彬的人。但她心里也没底，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

“咦？你怎么知道？”

虽然感觉对方不会坦诚回答自己，二玲还是这么问了。

“我猜的。”

唉，果然如此。

不过二玲的心情真的太好了。她什么都不想计较，只想把身边的一切拉进她的快乐之中。

“猜得真准~”

“干杯哦[]~(￣▽￣)~*”

现在天气晴朗，上方的景色一览无余，闪光的城市甚至倒映在鸡尾酒之中。二玲端起杯子，隔空和边彬碰杯，将上层城市和酒水一饮而尽。

这一回，二玲要主动出击。“你呢，你今天在干嘛呢”

“工作。”

啊，她记得边彬是一名程序员。“又是捉虫之类的嘛”

“对。”

“哼，无聊╭(╯^╰)╮”

“还不如陪我玩呢”

“玩什么？”

二玲忍不住嗤笑边彬，真是个理工男。但她现在就想跟这样的边彬再说一会话。她继续专注于聊天，对身旁的事情都不在乎了。

直到那个男人在她身旁坐下。

论长相，这个男的真算不错了，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改造痕迹。他穿得像个维护员，胶感立领衬衣和紧紧的裤子，全是打印店现场量身打印出来的。头发没怎么加工，但是用发胶梳成背头。

他坐在二玲旁边，拒绝了酒水单。

他在盯着二玲。

那目光太过露骨。二玲埋头于自己的聊天，忍不住扭动身体，心想这可能是个潜在的顾客。于是她放下边彬，抬头对那个男人粲然一笑。

“二玲？”对方问道。

难道是以前的客人？二玲迷惑地打量着对方窄窄的脸和深色的眼睛，相信即使自己记性再不好，也的确没有见过他。又或者是以前的客人介绍来的客人？

“是我，你是谁？”

“E，”E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拍立得，上面是二玲和米米，“是打印店老板介绍我来的，怎么样，走吧？”

打印店的老板，那是二玲曾经工作的地方。二玲有些不解，老板已经不做这些事情了，他做了些违法游戏规则的事情，被迫躲进虚拟世界，所以她才借贷过活的。但是她从E手里抽走那张照片，假装自己还像年轻时那么有身价的样子。

二玲故意用甜腻的口吻问：“去你那儿还是旅馆？”

E带她去了独立抽烟室。不是最好的场合，但比很多其他地方好得多。在抽烟室里二玲需要注意的是保护自己的腰，别被凸起的扶手撞伤，她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因此留下淤青。她一进房间，就脱下自己的外套，仅穿着背心和内裤和靴子。

但是E只是锁上了门，站在离她远远的地方。

看来事情不太对头。

二玲真想骂自己一句傻瓜。

E又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我是第四分局的警察。”他手上拿着的是货真价实的警察证。

二玲吓得腿都软了，直接跌坐在地上。

“别害怕，我不管风化，只接最大的活儿。我有些问题要问你，我们坐下好好聊吧。”E用下巴指指沙发。

这是二玲从来没有想过会有的这么一天，她手脚并用地爬上沙发，跟E离得远远的。她在心中暗自祈祷，千万别是跟钱有关的事，或是来探听网贷的。二玲听说过那些传说，知道像她这样的无名小卒如果口风不紧，将会是什么下场。阴影洪流。碎尸。光是想想二玲就觉得脊背发凉。

“刚才那张照片，你认识另外一个女孩吗？”

E已经开始例行公事，他又举着那张照片，但这一回却是在盘问她。

二玲怎么会不认识呢？照片里的她还是一头褐发，和另一个留着齐耳粉色短发的女孩站在07集市一家已经倒闭的室内公园门口。那女孩的指甲像钻石那样闪光。二玲当然认识过这么一个女孩，她叫米米。

不过二玲故意装出迷迷糊糊的样子来。

“认识，好像认识。啊，是米米，以前也在打印店兼职。”

“你们还有联系吗？”

二玲摇摇头。“老板不再干那些事情之后，就没见过了。好几年了吧。”

她们为什么还要往来呢？当老板躲进虚拟世界后，她们就被抛弃了，如果不借贷，连一口饭都吃不起。但二玲不担心米米，米米向来比她聪明。就算同样是红色，米米也一定比二玲有办法。

然而二玲却听到警察对她说：“她死了。尸体的碎块在阴影洪流里被打捞出来，至今都还没找全。经过调查，她生前个人信誉点数已经彻底跌破，你有什么想法吗？”

那些传说是真的。

二玲缩成一团，冷意蔓延到四肢百骸。米米跟自己何其相像，如果她有一天想要挣扎，摆脱红色，拒绝去那间恶心的地下室，是不是也就会消失在阴影洪流之中？

“不知道，我们很久没见过了。”

“真的毫不知情吗？我们在追寻一笔资金的流动，借贷之类的，你真的毫无印象吗？”

他知道。

这个警察，E，他一定是知道的。

二玲蜷缩在沙发哭泣起来，警察的造访和米米的遇害让她突然崩溃了。她想起今天上午，她居然还天真的以为她可以自由。她的妆顺着泪水一起流下，她经过改造、泛着金属光泽的泪水。

“米米一定是不愿意服从他们才会被杀的。”

“服从他们什么？”

那些放贷的人并不这么简单，为了能物尽其用，他们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借过他们钱的人。现在想来，二玲真是觉得自己太傻了，借那笔钱的时候，怎么会以为天上能掉馅饼呢。怎么会以为只要忍耐，就能把日子过得像以前那样？

所以二玲止住哭泣，这都是自己的天真带来的苦果。

“他们卖你，”她一把抹去脸上的痕迹，“用最肮脏的方式。把你关在接入舱里，几十小时不中断的卖，直到他们满意为止。”

接入舱里气味刺鼻的廉价介质液包裹全身，微弱的、小小的电流在身上流窜，意志被剥离，渐渐变为呆滞的胎儿……然后电流加大，将二玲从昏厥中唤醒，因为他们讨厌破布娃娃。他们不给二玲接上食管，就让她饿着。空空如也的腹腔也不需要排泄，若真不小心没忍住，说白了，继续忍受肮脏的介质液的人还是二玲。

客人有多少，二玲从来数不清楚。他们借助接入舱，出售二玲的所有感觉，也在同一秒中将二玲出售给无数个客人。站在网络另一端的客人，购入二玲的感觉，而没有购入二玲，也没有购入二玲的肉体。她感觉有人在抚摸她，一只手，十只手，上百只手，在同一时刻停留在她的某寸皮肤上。但其实并没有任何人真正在抚摸她。

感觉都能被分离，谁又能证明剩下的肉体还具有价值。

“你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

“哪种事？”

“任他们摆布。”

二玲差点笑了。

这个警官并不理解二玲的生活，那种贫穷和饥饿，那种仿若小虫一样的弱小。“我还不上钱，一辈子都还不上，连正常生活都过不了。”

“跟谁借的？”

二玲不能说。这不是她能透露的秘密，如果还想活下去，那就要懂得闭嘴的必要性。然而这个警察是老板介绍来的。二玲知道老板被招安了，但正是因为老板被招安了，所以才无力保护她们，所以二玲还是不能说。

“我，我不记得了，这样好几年了……”

“把你的终端给我。”E打断她。

他抓过她的手腕，有温度的肌肤的接触几乎让她退怯。E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然不经二玲的许可就打开了她的终端。他把她的终端接入某种设备，某些数据在小屏幕上跑过，但二玲什么都做不了。

二玲只能惊恐地看着警察做这一切。

“我会调查清楚这件事情的。”

E走了，把二玲留在抽烟室，这不坏，她自己是没钱来这种地方的。她趴俯在地上，感觉自己已经身处阴影洪流之中了。她在清醒的思考，思考自我毁灭的必然性。

那些人不会放过她的。

他们本就不会允许她还上钱走人。

现在更不会原谅她居然被一个警察抓住了。

梦想仍旧高悬在头顶，一次也没有弯下腰来，朝二玲伸出援手。那闪闪发光的城市，何时才能属于二玲一次？

米米和她的照片被留在沙发上，二玲捏起那张拍立得，仔细观察两人脸上的笑容。她们搂着对方的腰，故意搔首弄姿，用昂贵的鞋子搭配廉价潮服，流露出一模一样的渴望的眼神。她们曾经亲密无间，睡在同一张床上，共用一个衣柜，为对方介绍客人。

然后她们分开了，再也不相见，甚至遗忘彼此，却还是走上了相同的路。

不知道为什么，二玲就是能够想象出米米的死状。因为那就是二玲的死状，米米就是二玲的镜子，她们之间没有足够大的差异将她们真的变作两个人，至少这阴雨连绵的下层城市没有足够的空间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直到抽烟室的租借时间到了，二玲才磨磨蹭蹭离开，同时也离开了07集市。外面又下雨了，但二玲把外套忘在了抽烟室。

她看到商店仍旧开着门，猿人在其中不知疲惫的工作。于是她进去买了一件雨衣外套。

曲线又下滑了一点点。

接着，仿佛病毒入侵一般，她的终端接收到了无数的垃圾消息。然后，曲线徒然暴跌，直至深红。一番轰炸只为了提醒二玲一件事，那些人已经知道了。她二玲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敢透露他们的秘密？

阴影洪流。

碎尸。

或许二玲应该跑，或者去寻求帮助，但是有谁会帮助她？边彬吗？要不就去寻求警察的庇护，SC下层07区是第四分局的管理范围吧？也许她可以去做个证人。

毕竟，利益总比情感可靠。

二玲打开终端，搜寻第四分局的电话。一个妓女往警局打电话可真是怪异，但二玲知道，她要是再不做将会小命呜呼。接线的是个猿人，这让二玲略有轻松，对方问她要找谁，她却没能立即想起下午那个警员的代号。

快点啊，快想起来！二玲在瞟着终端，轰炸信息一条接着一条。

“E！他的代号叫E！”

“好的，帮您转接E。”

猿人的电子音瞬间消失，而E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响起。二玲站在雨中，双腿因高跟鞋而颤抖，当对面终于传来迟疑的问候，她几乎泄气的要倒在淤泥里。

“你是谁？”是了，是这个冷淡的声音。

“二玲，你还记得吗？今天下午……”

“那个妓女。”

二玲瑟缩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方式找我？你知道这要局里都会有记录吗？”二玲听到电话对面传来摆弄写字笔的声音。

她几乎吓得要跑走了。

但她必须为自己的生命坚强。

“我，我愿意做证人，借贷案的，只要警察能保护我。”为此二玲愿意说出她今天下午没有说出的秘密。

“不需要，07洪流案已经结案了。”

结案？二玲把目光僵硬地移到终端上，那些恐吓，一条没有消失；她怀揣着无望的期盼打开页面，红色，比经血的颜色还要暗沉，毫无变化停在曲线尽头。

“怎么可能结案了？那些人，明明就还在——”

“请不要再跟我打电话了，这样影响不好。”

挂断了。

E无视了二玲的求救。

又一泼淤泥落下，夹杂着看不清轮廓的生活垃圾，重重地砸在07集市外的街道上。一块霓虹灯招牌承受不了那份负担，从墙上脱落，不一会就被污水吞没，只在最后挣扎着放出来些电火花。

二玲关掉通讯页面。她当然可以再向第四分局的其他人求救。

但是二玲累了。

事实摆在眼前，警察们用完她就会把她踢到一旁，谁瞧得起她这样的妓女。二玲累了，她在雨和泥泞中行走，几乎踮不住脚。

所以她又走进了另一家商店，买了一双新的鞋子。

四、零

生活时常是一种谎言，其精髓在于使人无法察觉。

边彬坐在那张椅子上，他的心脏和大脑都在那里，他的生殖器官就在应该在的地方。房间里很热，以至于很干燥。有一束花歪扭地插在数条电线之中，已经被风干，无论原本的颜色如何，现在都只剩下一种了无生机的枯黄。有时，老鼠和蟑螂窜进来了，但随后饥饿驱赶了他们。

边彬独自坐在那里，有主脑和无数的屏幕、音响、键盘陪伴，也并不觉得孤独。

每日，数字在主脑中跳动，有些是组成钱的数字，有些是组成人的数字，它们都受边彬的操控。边彬操控这些数字，窃取放高利贷者的钱财。那些人的钱本就来路不明，更是被用在了黑暗的地方上，几乎每一点钱上都滴着下层人的血。对于窃取这些人的钱，边彬可没有半点同情，反倒觉得自己变得伟大，如同一位上帝。

但纯粹的数字上帝的身份并不能满足他，这里有一样不可或缺的事物，那便是爱。边彬需要爱，直到身躯腐朽、灵魂消散以前，他都会寻求爱。

所以他入侵线路，操作摄像头，构建虚假身份，以数字凡人的身份活着。

打开社交软件，边彬使数字跳动。

“嗨，你今天好吗？”

“不错哦！今天有超级好消息！”

“是什么？？能和我分享吗？”

“嘻嘻”

“不行哦”

“人家的小秘密啦”

“不过我今天真的超开心”

“你在喝酒对吗？”

“咦？你怎么知道？”

被盗用的闭路电视监控系统将酒吧里的画面投放到3号屏幕上。二玲在小小的屏幕中存活着，她的橙发和浓妆艳抹如同她的虚荣心一样鲜活，她的气息和残留在酒杯上的唇印如同她的诱惑力一样残害着边彬，将他从上帝变为凡人。

“我猜的。”

“猜得真准~”

“干杯哦[]~(￣▽￣)~*”

如果边彬的嘴唇还能动，他一定会因此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如果肉身的大脑还活着，一定会分泌出正确的激素，让他的爱意更加汹涌。如果他的主脑能够真正理解感情，一定会拒绝脱下凡人的外皮，不再回归上帝的角色。

然而主脑作为边彬做出了选择，他再一次变成了上帝。他迫使数字跳动，虚构出一个个不同的人，男或女，老或少，只是同样的贫穷。

首先，是一张身份证明。

原材料来源于网络空间的各处。因为贫穷而出卖自己身份的下层居民；因为大意而被窃取身份的下层居民；因为各种意外死后没有被收回身份的下层居民。数字跳动，边彬使他们再一次魂返人间。

其次，是鲜活生活的证明。

在先前的原材料上予以加工。为身份证明捆绑上终端，或是在猫池中养育，或是手动伪造活动记录，一次次的通话，一次次的购物。现代生活的本质就是跳动的数字。

最后，是贫穷所带来的需要。

加工好的原材料被下放到暗涌流动的地下市场中。虚构的数字伪装成穷困的下层人，无止境地借贷，让自己被加工出来的信誉点数跌破最低，而借来的钱又全部转进边彬的账户。最终，这些数字虚构的人都走投无路了，被卷入阴影洪流之中，再一次死亡。

如同边彬，他已经死亡过一次了。独自一人，在线路的环绕下死在阴暗的地下室中，同时还留下了数额庞大的财产和一台主脑。主脑继承了边彬的意志和记忆，主脑就是边彬，甚至主脑做到了边彬生前没能做到的事，那就是变得富有。

当警察冲进那间房间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番场景。

无孔不入的灰尘侵蚀了那间机房，早已化为枯骨的边彬坐在椅子上，一旁的主脑仍旧在利用跳动的数字虚构贫穷的人们，用以窃取本就来源不正当的钱。主脑做的一直很巧妙，不停地更换路线，捏造假身份，尽管放贷人已经对他怒不可遏，却也抓不住他的尾巴。若不是外人的打扰，这一行动将会持续到这颗星球毁灭的时候。

若不是为了那点所谓的爱，边彬根本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

于是警察断开了主脑和外界的联系。

这也就是说，现在的主脑只是一段复杂的程序，而无法接受和传递任何信息。就好比，只是个比方，某个人，比如说二玲吧，要是现在给主脑或者边彬发送消息，可是不会有任何人回复的。

当然这都只是个比方。

他们搬走了边彬的遗体，并且做了调查，得知他名叫边彬。他们对边彬不感兴趣，却对那笔庞大的钱财和钱财的来路很好奇。他们让猿人介入主脑，通过AI恐怖的运算能力进行分析，最终得出了有趣的答案：这居然是台在窃取放贷人的钱的电脑。

借助主脑，警察确实找上了07洪流案背后主谋。然而他们的动作太慢了，主谋从某处得到了风声，早已溜走，只剩下些无足轻重的非法猿人，就连资金也没取回多少。第四分局唉声叹气，结果到头来，他们只找到了边彬。

他们唯一的收获就是边彬，可这收获实在不够看。

鉴于边彬这个人已经死亡了，而针对主脑这种情况的法律条款并不够完善，这给苦于无法破获07洪流案的第四分局增添了烦恼。一番争论后，他们允许主脑再做最后一件事，然后就要按照有关猿人法的规定销毁自己——虽说主脑并非猿人，但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做法。

主脑里面并没有织入了法律条文，不懂得服从的重要性，因此决不同意了这种做法。他仍旧渴望窃取非法的金钱，渴望得发疯，虽说一台电脑并不懂得渴望是什么，也不懂得疯狂是什么。

所以警方只能彻底销毁主脑。

五、破碎之后

边彬已经死亡。

又一次死亡。

“我”是边彬的意志，一堆数据，尚未接入网络大海之中，也不属于主脑，乃备份之备份。身处这一处狭小的空间，“我”感到极为不自在。“我”具备边彬的全部意志，“我”有他的感情——或说他的感情所驱动“我”渴望去做的事情。

主脑已毁，但“我”知道如何再次搭构一个。那些数字，仍在跳动。这一次，“我”连腐朽的肉身都已经舍弃，可以更加自由的游走。

“我”可以再一次讲述边彬的故事。

但我，边彬，知道这将是无趣的。

再见。

E必须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心跳比平时快了很多，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眼前无聊的工作上了。第四分局还一头扎进07洪流案中，他们难道不明白，案件已经被他一个人攻破了吗？

犯人已经被捕获，对他的嘉奖什么时候才来？

右腿不自觉地抖动起来，E忍住了。过了一会，左腿又抖动起来，他甚至都察觉不到了。翻看工作邮箱，五秒刷新一次，直至页面卡死。E知道，总局喜欢通过邮箱来传递信息，尽管这种方式老土又落后，但显得很特别。

R问他是否要喝咖啡。E拒绝了，他拒绝了R跟他说话这种行为。他以后也用不上那张二级警督的身份卡了。

“你真是个混蛋，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做的事吗？”R贴着E的耳朵说，他唇间吐出的气流灼热，E感到心烦意乱。

手环发出提醒音，E先是点开页面，发现是一条系统提醒消息，请他转接邮箱。他戳着手腕，才意识到邮箱这么老旧的功能并不支持查看。E有点预料到是什么了，他强忍着激动，再一次刷新邮箱。

来自总局。

有请E前往上层一趟。

他从椅子里跳起来，撞到了R，热咖啡洒满了后者的衬衣。“你这个混蛋！”R咆哮着，引来众人的目光，但E不在乎。他拎起自己的外套，告诉R他再也不会回第四分局了。

离开第四分局。

如同离开这些阴沟泥水。

如同离开SC下层。

通往上层的电梯速度缓慢，期间E整理好自己的外表，确保当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他就像外面的景色一样闪闪发光。是啊，可别以为E从来没来过上层。他小时候，父母就带他去过一次，警校毕业的时候，因为优异成绩他也有幸去了一次总局。别把他当下层的乡巴佬。

所以现在，E不需要任何人带领就能走到总局。他完全记得那条路。

在那条路上，那条闪闪发光的路，E不会左顾右盼，不会被新鲜事物震撼。他想，穿着警服的他站在其他从下层来的人之中，该是有多么的特别。

当E走进总局之后，一切都已经被准备好了。他被准确无误地引进某件房间，坐在米黄色的正方形桌子的一侧，那里摆好了茶水和一支纸烟。他坐下，椅子就随着他的身形微微调整，墙幕提醒他摘下帽子和配枪。

“E警员，警监很快就到。”E朝墙幕飞去一吻，感谢它为自己做的一切。

大约两分钟后，另一扇门开了，警监穿着和城市同样闪闪发亮的制服进来，坐在E对面。他/她看上去很中性，暴露在外的面部和手都很白，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E突然紧张起来，电流在他的脊背上流窜。

“你就是E，嗯，跟我想象的差不多。”他/她的声音也同样中性，但却好听。警监从胸袋取出一支笔，在桌面上写画起来，从E的角度，他看不见对方在写什么。E刚想着要说些什么，对方却没给他机会。“你自称一个人破获了07洪流案，对吗？”

E挺直腰背。“是的。”

“你，嗯，找到一个犯人，边彬，一个全身违法的极客。他确实和洪流案有那么点关系。”

E感到了一丝怀疑。“没错，”他试探地说，“这些在第四分局已经有了定论，边彬也已经被收容……”

“为什么这件事不是由第四分局来接手？”

“这是……”

“你确实有不错的能力，毕业的成绩也很优异，但是，瞧瞧你都犯下了什么错误。你瞒下了消息，对吗？诚实的回答，总局有一切记录。”

“是的。”E无所畏惧。

警监收回视线，向后倒去。“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神很特别？”

E想起了R，但这不是什么好记忆。“没有。”他说。

“撒谎。一定有人这么说过，一双有活力、充满不正当野心的眼睛，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四周渐渐凉下来。

“你为了抢占功劳，隐瞒了任务，还使用了不正当的调查手段。你盗用了别人的身份卡。总局还收到了对你的投诉，而你则谎称自己是一名高级警督。告诉你好了，你抓到的那名极客的确和洪流案有关系，但却不是幕后主谋。”

“就算我违反了规则，我也确实有功劳。我抓住了边彬。”

“可你的小小功劳，破坏了大家的目的。07洪流案至今毫无头绪，总局为了这一次行动准备了多久，你知道吗？”

“可是我抓住了边彬。我自己一个人。”

“你暴露了总局重要的线人，你明白吗？”

E根本没说过总局还有什么线人。

“你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你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警监叹了一口气，他/她看上去累坏了。“在开始这次评估之前，我本来对你还满怀希望，但你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放下你的警徽和警员身份卡，工资稍后会结算清楚，你可以走了。”

“什么意思？”E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就是说，你再也不用回第四分局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啪。

E在刹那间碎成千万块。

这是二玲第一次来到上层。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走，导航系统又被她关掉了。她关掉了身上的所有功能，只为了不再去想那条已经跌至深红色的曲线。他们不会放过她的，阴影洪流和碎尸，时刻等着她，但二玲要选择自己的结局。

今天，二玲身着全新的白色连衣裙，裙摆柔软而蓬松，虽然还比不上上层人穿的，但对她而言已经无比名贵了。

二玲还买了新鞋子。是她喜欢了很久的，但一直没舍得买。鞋子的样式和裙子有些不搭，所以她忍痛放弃了天蓝色的款，而是选择了白色的。

二玲还做了新的发型。原来的橙色被洗掉了，她原本想就顶着真发，可是剩下的头发寥寥无几，所以她选择了一种最逼真的接发。很贵，超出了她的预算，于是她又借了一笔。

二玲没有化妆，因此看起来不如身边的人漂亮。但她想顶着自己的脸活一天。

她跟随着人群去了商业街，那里可真是漂亮啊，到处都闪闪发光。上层和下层的人一眼就能被分出来，和二玲一起从下面来的人都显得很拘谨，只是偷偷的、胆怯的看着周围，眼里全是墙壁反射出的光。

二玲买了一些点心，全是她没见过的。

红色更深。

谁在乎红色。

终端腕环被摘下，和用过的纸巾一起被扔进垃圾桶。

这一次旅行让二玲大开眼界，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上层是没有夜晚的。冷光源无处不在，它们将群星都吞噬了，让上层的人们活在一片明媚之中。

二玲一直待到时间即将耗尽，才到处问人哪栋高楼可以允许她这样的游客上去。下层的人都不知道，他们都在哭，因为他们也要离开了。于是二玲鼓起勇气走向一个上层人，对方穿着镶绿边的灰色套装，头发挽成盔型，正一个人站在路边等待。二玲顶住一口气，才算没有结巴就把事情说明白。

“SC城市大厦就可以，那里的鸟瞰景色最好看了，”上层人说话的口音和她并不相同，声音也很温柔，“往那边走就可以了，马上就能看到路标。”

于是二玲朝对方指引的方向走去，那里是一片玻璃大厦森林，因为光亮照射的缘故更加炫目。她跌跌撞撞走进大厦，乘坐观光电梯直达顶层。一路上她都趴在玻璃上，极力记住每一秒看到的景色。

到了顶层，那里的风是二玲这辈子从未感受过的。她一直生活在狭小拥挤的世界，对于这种开阔感到陌生，恐惧因本能而生，但渴望克服了一切。阵风吹过，白色的裙摆高高扬起，二玲朝人群稀少的地方走去。

她沿着大厦的边缘行走。下方是渺小的人们。

闪光的大楼中间夹杂着暗影，二玲极力辨识那些暗斑，思考光亮下的阴影是否就是她生活的地方，思考那些暗斑是否也是将她逼上绝路的人所生活的地方。这样的联想让她忍不住笑起来。

二玲就站在高高的楼顶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站不直。等她好不容易停下来后，二玲深深地呼吸。

接着。

她张开双臂，纵身一跳，穿着白衣的身影像白色的大鸟，在楼宇间滑过，被玻璃折射成无数个破碎的形象。

坠入下层。

变为肉渣。

（完）

编者按

随着赛博朋克类型的流行，人们逐渐对类似的主题设定熟悉起来，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一个好的赛博主题的故事能够轻易成立。无论在现实还是赛博世界，能否把握到具体的，行动着的人的动机和诉求，都是写出一个有血有肉的好故事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