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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脑袋来一发射线,前往平行世界 | 科幻小说

无形者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历史的记忆」“历史”是一个指代内容广阔的词语,它既关联着社会的变迁,也关联着其中每一个个体的命运。有些人想要改变历史,也有些人对现实不满,想要找回曾经的历史。本周的小说,或发生在异国他乡,或发生在虚构的国度,让我们追寻主人公的记忆,去看看他们想要的历史是怎样的。今天这篇故事,讲述在一个虚构的国度里,一位落魄的前雇佣兵,如何在一场偶然的游戏中,窥探到了历史的另一种可能性。
无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射线枪游戏全文约27700字,预计阅读时间55分钟
他真希望死的人是自己。“我们在宇宙中扮演的角色决定了我们的价值。”多年前,狼群敢死队的“阿尔法狼”曾如此对他说。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刚满十八周岁,就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帮助宗主国粉碎殖民地的独立。如今两百年过去,他从部队耻辱退役,回到故土,眼中却时时能看见“大革命”的火焰熊熊燃烧,耳中也仿佛常常能听见那首在殖民地区广为流传的粗糙俚曲。歌是用来赞美“革命之子”齐格飞的,而他所在的敢死队正是为了针对类似齐格飞这样的武士而建立的。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是一出歌剧,其辉煌伴随着战争的结束和齐格飞的死而渐渐落幕。战争结束后,“狼群”被冷冻了,队员们被分配至各个战斗种子库进行休眠。二次战争再也没能打响。伴随着武士的没落,敢死队在沉睡两百年之后终被废弃,队员们在复苏之后被重新调配至各个常规特种部队。“我见不得太强烈的光,也听不得太刺耳、太响亮的尖叫和呐喊。”伊森对退役军人处的心理医生说,“一碰着这些,我就会害怕、恐慌,甚至出现昏厥现象。” 他是“狼群”中唯一退役的那一个,被废置只是因为从新大陆回来之后他的心理出了问题。披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了那场战争,伊森付出了许多,然而战争还是输了。作为对参战士兵的回报,退役军人处给了他一副廉价的战术目镜,还有一对不怎么显眼的防尘降噪耳塞。“这就是你们给我的?”他难以置信地问。医生点了点头,温和地微笑,耐心十足地说:“相信我,这就是最好的治疗方案。”当时有一场大火,他想,那场大火正是我变得残废的原因。后来他一气之下搬到远离内陆的圣九龙定居,在城市的港区找了间地下室,把四面墙壁和弹簧生锈嘎吱嘎吱作响的床垫以及棉絮潮湿发霉的被褥当作自己的新家。圣九龙是布拉德肖大陆上最繁华的临海城市,也是宗主国最重要的贸易进出口港。新大陆的货物一俟上了蓝山中立区远洋运输公司的轮船,便在漂洋过海之后于每天夜里抵达。那时,天色将明未明,码头上总能传来水手的吆喝和轮船请求靠岸的汽笛声。要想在这儿生活,你必须忍受无间断的声波广告轰炸和无穷无尽的光学污染攻击。伊森总被这些嘈杂且枯冗无味的噪声吵醒。于是到了后来,他一天二十四小时离不开那副目镜以及那对耳塞,就像早期的瘸子离不开拐杖、老人离不开呼吸机、糖尿病人离不开透析仪。“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攒点钱给自己换一对眼球,再换一个人工耳蜗?”把手黑市入口的保安听了伊森的解释,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准确地说,是警惕地看着伊森的目镜,以防这个设备暗中录下黑市内形形色色的不合法交易。“因为这是心理问题。”伊森费尽口舌,强忍着怒气说,“我他妈的总不能给自己换一个大脑,再换一颗心脏。”“如果你坚持不交出你的设备,那么我必须暂时报废目镜的录像功能和耳塞的录音功能。”“请便。”伊森摘下目镜、拔掉耳塞,脸色一下子变得惨淡。他的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又张开嘴巴,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一只装死的负鼠。这就是他第一次探访黑市时的场景。那时的他披着透明的塑料雨衣穿梭在圣九龙的阴暗巷弄中,黑色的目镜表面沾了点点雨滴,反射出一大片色彩鲜艳的霓虹。那是如梦似幻的斑斓,似点点繁星与无尽深沉之夜空,在他的目镜上勾勒出远方的城市天际线。今天的他在码头当搬运工,偶尔到酒吧当打手。码头的薪水每月结一次,而充当打手则是当日有活儿干就当日结算的兼职。诚如黑市保安所说,为了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他也的确给自己攒了一大笔钱,却全部投进黑市里没有翻出任何一丝水花。黑市是圣九龙最大的销金窟,其吞吐资金的能力远胜于光鲜亮丽的繁华商业区,其所在的港区离商业区不远。商场是一座庞大而错综复杂的水晶迷宫,由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璀璨夺目的华光构成,陈列在干净橱窗里的展品都是体面人眼中的时尚潮流之风。然而,每一艘轮船、每一次进出口贸易乃至每一份货运清单之下都会藏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那些隐形的贸易品滴着黑色的血、流着黑色的油,在港区滞留,进了黑市。在那儿,毒品、蒙汗药、睾丸酮胶囊、人造或活体器官、神经毒剂和电子致幻程序比比皆是,财阀的最新科技产品和失落的闪族文明技术亦不罕见。除此之外,黑市里还公开出售一些调教妥当的性奴,又以“母狗”、“肉便器”等术语代指。他的希望全在黑市。每个周六晚他都在酒吧值班,替老板和酒保看场子,维持酒吧秩序。充当打手的工作总是通宵达旦,常使人疲惫,常使人厌倦,有时候要对付的人多了又难免负伤。周天的时候,伊森总到黑市里打听消息,在蝇营狗苟的地下世界寻找治疗心理疾病的良方。他遇到偷渡客的那一天,正是无数个平平无奇的周末中最糟心最烦躁的一天。那天早上,伊森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脸颊上新添了几道伤口,膝盖在站了一夜之后也僵硬麻木得宛如填充海绵的假肢。他回到家中,像往常一样睡到中午才起床,一醒来便离开比战时碉堡好不上多少的地下室,钻进鳞次栉比、外墙颓圮的城市街区。黑市的出入口藏在圣九龙的阴暗深处。即使是白天,这座城市的绝大部分地表也沉浸于昏沉沉的建筑阴影之下,虽不至于全然黑暗,但在青天白日之时仍需灯火照明。早在新大陆发现之前,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海边小镇,后来经济腾飞之后却吸引了不少外来者。小镇在多次扩建后升级成了城市,也挤满了人。打从城市建设一开始,圣九龙的建筑布局及其规划便毫无章法,当地政府起先热衷于横向扩建,直至有人开始意识到圣九龙的辖区范围之大已使各大片区的治安力不从心,于是政府又把税款投资至自动建筑领域。自那一天起,无数只纳米无人机从工业区源源不断飞出,把楼房越盖越高,让城市像臃肿的巨人一样纵向堆积,让一栋栋写字楼和生态公寓如参天古树般拔地而起。时至今日,圣九龙还在生长,像一个满脸痤疮和粉刺的青春期少年,因发育迅猛而令人生厌。据说现如今新大陆那边的城市都是如此,他曾在冷冻之前活跃于殖民地,但在两百年后醒来,伊森实在很难想象一片矗立着成千上百个圣九龙的大陆会是怎样一幅可怕的光景。遇见那个女孩的那一天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伊森进了巷子,步入黑暗。巷弄中烤火的流浪汉昏昏欲睡,见着人来了便漠然伸出手说几句讨喜的话换来几块面包或一枚电子硬币。他翻出空空如也的口袋——那几个口袋是故意不放钱的——对着那些流浪汉摇了摇头,随后施施然远去。流浪汉对着他的黑色背影竖了一个中指,无证牙医诊所的霓虹灯把黑暗晕染得破碎且迷离。 巷子深处有一股恶臭,那是瘾君子在沉沦中日渐腐烂的味道。有些嬉皮士躲在角落里,一边抽着掺了迷幻剂的香烟一边伤心地弹着吉他。有些牛郎、妓女和人妖接了单有了钱,便在脑中加载电子致幻程序,喷射出一大片黏糊糊、蓝盈盈的数字化脑部高潮。还有一些药贩子,见着来人便会迎上来兜售自己的产品。他们所卖的无非是一些廉价的催情药、壮阳药和迷幻药,多数人无力在黑市里消费就在黑市门口买一些诸如此类的替代品。再往里一点儿,巷子中有一堵镌刻伤心与失落、绝望与欲望的高墙,墙上涂满了骷髅头以及各地的脏话和俚语,又贴满了治疗阳痿、早泄的小广告。有人在那些或性功能障碍、或不孕不育的小广告上贴上新的小卡片,部分是关于在家招妓服务,另一部分则是一些疏通堵塞马桶和下水道的服务电话。于是,这些白纸黑字,就这样一张接一张、一张叠一张,逐渐把整堵墙堆积得越来越厚。某些流浪的艺术家就在那些小广告上面留下一幅幅夸张的生殖器涂鸦或抽象的女人裸体。有些画是难得的艺术品,把一具具只存于人类想象中的漂亮女性胴体描摹得栩栩如生,以至于那些曾经白皙曾经细腻的部分如今却黑黢黢、油腻腻的,意淫者的精液、痴呆儿的鼻涕和自命清高者的痰液在岁月中渐渐变得干燥、变得硬结,变成洗不去的污秽。某个巨大涂鸦的中间嵌着一扇生锈的铁门。那涂鸦是一个张开双腿的女人,锈渍斑斑的棕褐色铁门恰好是女人双腿间的黑色细节。守在门口的克隆人保安站在那色情涂鸦的阴部,瞧见他走来便友善地点了点头,向他打招呼。“有什么新玩意儿没?”伊森同样点头致意,口中漫不经心地问道。“很多,自己进去看看吧,但不一定有你需要的。”彼得洛维奇说,“还来参加射线枪游戏呢?”保安如他们第一次见面那般照例暂时报废目镜和耳塞的声画捕捉功能。伊森点了点头。“这可是我的救赎,射线枪里有我想要的东西。”“该收手了,老兄。”彼得洛维奇替他拉开铁门,叹了一口气,“你是我见过最执着也是运气最好的赌客,绝大部分人照射三四次之后不是死就是变成嘴角流涎的白痴。”“谢谢你的忠告。”伊森摆了摆手,无动于衷地说,“我会的,但不是现在。”白夜之下,他侧身滑入锈铁门和涂鸦墙的缝隙,久久不曾上过润滑油的铰链一转动起来就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乃至沙哑泣血的哭喊。圣九龙的黑市在官方文档中有个正规的名字。当地政府把这里称作“城寨”,城寨内藏污纳垢,非法扩建和僭建严重,赌场、风月场所和赤脚医生开设的地下诊所比比皆是,但难以监管、不受钳制的贩毒、卖淫和赌博活动本身也是城市体内流淌着的血液。然而,这积弊已久的黑色鲜血亦是圣九龙的隐藏优势,大量的进出口贸易和灰色清关[1]带来的暴利使这一整座城市永葆生机。[1]指一些与政府管理部门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商人设立了“清关公司”,帮助进口商品以低于法定水平的税率进入本国市场。射线枪游戏每周日晚上在城寨高层的酒吧定期举行。那地方名为“哀恸霓虹”,既是酒吧也是赌场,开在某家倒闭的港务公司的废气办公室里。“哀恸霓虹”的老板黑白两道通吃,据说大有来头,但所有试图追究的人都消失了,久而久之便再也没人对这类话题感兴趣。伊森进酒吧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当时,“哀恸霓虹”内的所有人都在喝酒都在笑——穿戴黑色马甲和白色衬衫的酒保天生就会微笑,那熟练而恰到好处的笑容好似他一生下来就长那样子;除了那些个喝多了趴在吧台上醉醺醺嘟哝着脏话的酒鬼,绝大部分顾客也在笑,不仅在喝酒时大笑,还在跳舞时狂笑,客人们的笑容溶解于闪耀迪斯科球的全息光影里。他之所以一眼望去就看到她,正是因为那个穿着灰色羊毛衣和蓝色牛仔裤的女孩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开心地笑或癫狂地笑。在忽明忽暗的闪光下,她只是一个人静静坐着,小口抿着冰凉的生啤,像受惊的兔子孤独地蜷缩在角落,手中还捏着一张明信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女孩一动不动,任凭摇晃的射灯时不时掠过她的发,从她的光洁侧脸上飞速擦过。后来,他想,这女孩就是有这种本事,能叫任何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心生怜惜,甚至升腾起一股保护欲。从他进来这一会儿,他已经看到陆陆续续有好几个男士面带温柔笑意,上前请她跳舞。但她摇头拒绝,不说拒人千里之外,但也多多少少有些生人勿近的意味。伊森耸了耸肩,走了过去,在吧台边坐下,与女孩隔了一个座位。酒吧的吧台擦洗得很干净,黑棕色的硬木桌面上贴满了破损的褪色卡通贴纸,像一张张风干放置多年的蝉蜕。吧台后头的架子上,清酒、利口酒和威士忌摆放得整整齐齐,在昏暗的室内灯光下反射出绚烂而迷离的华彩。在更高处的墙壁上,两把钢剑交叉为一面盾牌之后,盾牌表面绘有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黑色双头鹰,背景则被涂抹为尊贵的紫色和金色。这是宗主国的王室旗帜,能挂这面盾牌说明幕后的酒吧老板至少是个贵族。“喝点什么?”酒保头也不抬地问道。罗尼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闪着幽幽蓝光的电子眼。此刻,酒保正在调制鸡尾酒,新鲜植入的粉色皮肤随着他的双手晃动而微微颤动着,像摇晃的凝胶果冻。上次伊森来这里时,酒保还不长这样子。也许是哪位黑市的赤脚医生替罗尼做了整容手术,酒保变得越来越像3张的复刻版,后者是收割者乐队的主唱,无限灰域上炽手可热的大明星,同时也是伊森醒来之后在大街上看到和听到最多次的人名之一。不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擅自使用他人脸模可是违反公民权利的。由此,他敢打赌酒保这辈子就没打算走出黑市。“老规矩,”他拍了拍桌子,对酒保说,“一杯‘蓝山之魂’,不加冰。”酒保终于抬头。“又是你,你可白喝了不少酒哇!”罗尼皱起眉头,没好气地说,“你知道哇,要是换成城寨里的其他酒吧,你早就被扫地出门了哇!”酒保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郁的北方内陆口音。“你们老板有钱,你们老板愿意。换作其他酒吧,也不一定有新大陆运来的威士忌。”伊森探出大半个身子,从吧台旁的展架上取出一张印满黑色字迹的白纸。他在生死协议上签字,声明自己心甘情愿参与射线枪游戏,并对游戏中可能发生的一切意外负责且绝不归咎于他人。“字签好了,酒拿来。”伊森拿捏着腔调,把北方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你知道哇!每个参加游戏的勇士都值得奖励。不是每个人都不怕死,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我这般侥幸哇。”酒保瞪着眼睛,磨磨蹭蹭把手伸向吧台后头的架子。“希望你运气足够好,别把自己玩死,也别把自己弄成白痴哇。”罗尼哼哼唧唧地说,“我倒要看看你能让我们替你免单几次哇,不怕死的死士。”伊森沉默了一会儿,情绪突然低落。“我的确是敢死队出来的。”他说,“如果就这样死了,那倒也没什么不好。”他说话的时候目光茫然,眉毛也微微耷拉着,看起来像个失意人,但酒保显然当他是在说某种不好笑的玩笑话,就像绞刑架下的幽默。酒保用手作刀,轻轻一劈,就切开威士忌酒瓶的封口。“喏,你要的‘蛮荒之魂’。”当 “蓝山之魂”被倒入坚固耐摔的工业玻璃酒杯,一直坐在他身边对着明信片发呆的女孩却突然把喝得半点不剩的生啤酒杯推到酒保面前,换了一个新的工业玻璃酒杯。“给我也来一杯。”她说,“要加冰。”女孩的声音完全没有少女的软糯,语气间徘徊的只有无尽的迷茫、怅惘和失落。酒保撇了撇嘴,又为这位沉默寡言的客人倒了一杯。伊森下意识扭头去看她,却见薄弱的灯光打在女孩的精致鼻梁上,隐隐约约透露出一道粉红色的光影。在那人工雕塑过的鼻骨上,淡淡的浅白色的汗毛随着女孩的呼吸而微微律动着,像风中飘摇的蒲公英。“我没想过这里还有蓝山的酒。这儿的一切都太精致了,蓝山群岛的烈酒通常也就只有新大陆那边的蛮子才喝得惯。”女孩自言自语,像在解释,又像是说给他这位喝同一款酒的客人听。“不过,我想,黑市的人应该是不太在意血统啊、出身啊之类的,他们只要有钱能赚就行,这点倒和财阀很像。”她絮絮叨叨地说,“‘蓝山之魂’是武士齐格飞的不死意志,旧大陆很少有人喜欢喝这种烈酒。在不夜城,喝这种酒必须加冰,因为少了一份冰的冷静,‘蓝山之魂’的燃烧就成了炽热而决绝的疯狂。”伊森低垂眼睑,盯着手中的杯子,对女孩说的话置之不理。现代人把“蓝山之魂”和英雄齐格飞扯上关系,但他喝这种酒仅仅只是因为这类酒在两百年前就已存在。不知怎的,他又忆起前尘往事,回想起穿着纳米生化束装在新大陆热带雨林里潜行的感受。那时他也仰头痛饮“蓝山之魂”,那时武士齐格飞作为他的敌人还不算“英雄”,那时伊森觉得自己还年轻,自信将来能拥有一切。现如今,他业已残废,至少半废,成了大革命时代的残渣余孽,甚至不知从何时起便像往昔的幽灵徘徊于这块曾经熟悉如今陌生的土地。如果你在一个狭窄受限的地方冷冻两百年,那么你醒来之后绝对不会想去碰冰块或其他那些温度过低以至于让你回想起噩梦的东西。没得幽闭恐惧症是他的运气,在射线枪游戏中存活多次也是他的好运,但他的生命曾经历过一场大火和一场急冻,不幸的冰与火之歌早已使他活着等同于死去。酒保过来替两人续杯。那个女孩再也没开口说过任何一句话。她坐在那儿默默喝酒,一如他坐在这儿闷闷等待射线枪游戏的开始。午夜十二点,“哀恸霓虹”的狂热迪斯科舞曲戛然而止,像孩子玩的玻璃珠滚到了墙角尽头。闪耀灯光不再闪烁,高悬的全息迪斯科球亦不再投射虚幻的性格女郎勾引顾客。一时之间,酒吧内万籁俱寂,唯有人的呼吸和叹息在黑暗中浮沉。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死寂中,酒保按下开关,开了几盏昏黄微弱的小灯,并借着孱弱凄淡的灯光替某台全息唱片机换了一张沉静、素雅、包容无限的黑胶唱片。3张和他的摇滚乐队出现在唱片上空。酒保摇头晃脑,哼着歌儿,踏着舞步,脚底仿佛穿了溜冰鞋似的滑向酒吧的后门。通往赌场的门被打开。这儿原本是港务公司的办公室,后门实际上是一扇贴着泛黄废报纸的窗户,窗户后则是一堆晃晃悠悠的脚手架。几块微弱黯淡的绿色荧光布料绑在嘎吱嘎吱作响的脚手架上,断断续续标记出一条向上攀升的坎坷小径。圣九龙的黑市随着建筑纵向扩展,最好最神秘的东西永远都存在于城寨最高处。在赌场这一层,赌客几乎可以贴切地感受到雨滴的拍打。当人们低头望去,地面上的行人已是蚂蚁大小的黑点,而当人们抬头看天,那被密集楼顶切割成一小块的天空看起来似乎也不是那么遥远。对赌场感兴趣的客人们开始攀登,陆陆续续进了场。他在向第二个克隆人彼得洛维奇缴纳入场费的时候,注意到先前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女孩抱着双臂排在队伍最后头,眼睛正失神地盯着附近某块推销非法义体部件出售、更换和回收的广告牌。队伍慢慢消减,赌场入口像饥不择食的深渊。到了伊森进场的时候,他掀起那块盖在赌场门口的篷布,猫着腰钻了进去。篷布是防水的,有一股刺鼻的怪味儿。然而,恶臭只是一瞬间,穿过墨绿色的篷布,一股充斥着愤怒、绝望和狂喜的人的气息就迎面而来,盖住了那股篷布的臭味却也同样令人作呕。“先生,口香糖。”衣着清凉暴露的女服务生迎来了上来,双手端着一个银白色的金属托盘。盘中摞得整整齐齐的飞叶牌口香糖是圣九龙的特产,也是黑市赌场唯一免费提供的商品——其中掺了尼古丁的那一类给人自信、让人放松且使人排解空虚,而掺了咖啡因的那一类则有提神醒脑的效果,在后半夜帮助赌客摒弃困意。伊森嚼着飞叶牌口香糖,用本周攒下来的那笔钱换了一枚筹码。在赌场最中心处有一块临时搭建的高台,一个扎着脏辫的黑皮肤男子坐在高台上,身后是大红色的幕布,身前是银色的玻璃展架。那地方很少有人上场,但几乎所有上场的人都是在昏迷中被人放在担架上抬下来。“嗨!”伊森纵身一跃,跳上高台。这一刻,台下所有赌客都停下手头动作看他,惊异的眼神好像在看某种即将绝种的濒危动物。他是射线枪游戏的常客了,运气好到几乎已是这个自杀游戏的传奇。有些人认出了他,有些人没有,但他不在乎。“哟,大师,是你啊。”里昂笑着摇头,满头脏辫像风中的柳条一般飞舞。“我来参加射线枪游戏,赌我自己能活下来。”他把唯一那枚筹码丢到对方面前。里昂身子后仰,下巴高高抬起。“我知道啊,这又不是我第一次接待你了。”他怜悯地说,“可是,活着不好吗?你的运气不会一直这么好下去。”“你的老板雇你来可不是为了让你说服顾客退缩。”“那就炒了我呗!”里昂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看着人们在我面前陆陆续续变白痴使我觉得自己也快变成白痴。说真的,我也攒够了钱,如果老板炒我鱿鱼,我就跑到街头组一支雷鬼乐队。如果在这儿混不出名堂,我就去蓝山或新大陆。你知道吗?在小地方出名总是更容易一些。”伊森低头打量银色的玻璃展架,随口说道:“新大陆可不是小地方。”“你去过?”里昂兴致勃勃地问道。“很多年前。”他的目光漫不经心,从陈列架中一一扫过。多年来,暗网上流传着这么一则不被证实但也不被证伪的小道消息。消息说,如今高悬于宗主国首都上空的巨大沉默物体正是宗主国在探索新大陆初期发现的闪族文明造物——一颗黑色的巨大网格球体,闪族文明内部代号“观察者”,本身由无数个不规则小球呈链式存储结构组成。表面上来看,这些不规则小球似乎由一大块黑曜石一体雕刻而成。然而,每个不规则小球实际上又可细分拆解为一块块三棱镜碎片。有人认为财阀扶持殖民地独立的真正原因正是为了争夺这颗巨大的网格球体,所以“大革命”是财阀的革命,对于新大陆的平民实质上只是把头顶的保守政客换作一群狂热的、有钱的、同时也更为贪婪更为冷酷的加速主义份子。明面上来看,财阀借助“大革命”脱离布拉德肖大陆,但宗主国得到了巨大网格球体的主体,或许同样不是输家。在争夺过程中,巨大网格球体的部分碎片脱离本体流入黑市,被部分人收藏,被部分人售卖,也被部分人当作玩具。最后这一用途就是射线枪游戏的本质。射线枪游戏是一场生死豪赌——人们用某种特定频率的光波照射黑色半透明碎片,其折射出来的光穿透大脑有一定几率使人死亡,一定几率使人脑损伤变成白痴,也有一定几率什么事都不发生,但还有一定几率使人的视觉信号收缩到其他单一可能性的波段。活下的人只要还是清醒的,就有钱拿,也有酒喝。时至今日,新大陆上,仍有狂热的拓荒者跑到几冥达姆山脉区域的朗岐谷钻洞。闪族文明的遗物正是在那儿的沉积岩中发现的,但人们再也没有收获。如今,在“哀恸霓虹”的赌场里,零零星星两三块黑色碎片像古老蚕蛹的黑色化石静静躺在透明的玻璃陈列架里。这些指甲盖大小的碎片曾是闪族文明的辉煌见证者,被历史压进地底尘封数千年后又再度重见天日,此刻仿佛正向每一个注视它的人无声述说着什么。那是什么?这是什么?述说些什么?他想。一个古老生物的遗蜕?一个先行者文明的遗产?“哟,别看啦!”里昂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随便挑选一块,装进我们的射线枪里,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如果你能活下来,欢迎你来见证本世纪最伟大的雷鬼乐队的诞生。”“你为什么这么笃定自己能搞好音乐?”伊森突然问道。里昂甩了甩脑袋上的脏辫,用食指轻轻敲击自己的太阳穴。“因为我看见了。” 他咧嘴森然一笑,露出一口白得发亮的好牙。“我看见了,你知道吗?”里昂严肃而万分肯定地说,“曾经我也想死来着,应聘现在这份工作就是在酒吧老板面前拿起射线枪对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那一刻,我觉得解脱。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当你什么没有了,你才能领悟——死亡是你唯一能做的,也是你唯一真正想要的。”“然后你看见了。”伊森说。里昂眯起黑而湿润的眼睛,缝隙中闪烁出憧憬的光。“是的,你瞧,我也是传奇,我看见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他摊了摊手,胡乱比划道,“那个我,站在星光闪耀的舞台之上,备受世界瞩目,在无限灰域上的名气和热度丝毫不逊色于3张。但你也知道,射线枪只是把我的视觉收缩到单一可能性的波段。如果我一直呆在这里,那么那个画面就纯粹只是幻想中的未来平行现实,所以我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辞掉这份工作的,老板也知道,但他没反对,甚至跟我说以后可以去他旗下的泛娱乐公司。”“祝你好运。”伊森说。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希望射线枪不是安慰剂,理智、直觉和逻辑都告诉他闪族文明的遗物也绝对不会是安慰剂。里昂谢过他的好意,低头替他拉开玻璃柜。伊森选了最中间那一块,从对方手中接过射线枪,把黑色半透明碎片装进枪中。他没有第一时间扣动扳机,而是耐心看着里昂推了一把椅子走到他的身后,又对台下吹了声口哨。台下观众开始下注,所有的赌客都注视着他,包括那个穿灰色羊毛衣和蓝色牛仔裤的女孩。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即使在一千双或迷茫或失落或好奇或怜悯的眼睛之中也显得与众不同。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在里昂的口哨响起没多久之后,两个克隆人彼得洛维奇抬着一副白色的担架穿过黑压压的人群上了台。如果他死了或昏了,那么这幅担架就是他的归宿。如果他身上还有点闲钱,彼得洛维奇会用那些钱帮他联系殡仪馆。如果他没有,那么他便会被丢进城寨底层,被流浪汉和城市野人扒光衣物,最终赤条条躺在垃圾堆中腐烂生蛆,体表长满霉菌和蘑菇。“准备好了吗?”里昂拍了拍他的肩膀。伊森点了点头。“死这种事是准备一辈子都准备不够的。”“坐下来,放松。”里昂继续说,“开枪那一瞬间你可能失去意识,尽量不要让自己摔倒。如果你倒了,彼得洛维奇会把你架出去的。”“放心,我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伊森笑了笑,把自己丢进那个不算柔软但还算舒适的转椅。人群之中,有人吆喝,有人欢呼,有人吹着口哨,有人发出笑声,有人啧啧称奇,有人拍打手掌,但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保持沉默。伊森握着那把射线枪,掌心的肌肤细细体味着护木处精心雕刻的纹路。时间流逝,也许只是一次悠扬绵长的呼吸,他抬起射线枪对准自己太阳穴时掌心没有渗出任何一滴冷汗,他扣动扳机时空茫而无所谓的目光因无处安放而对上了人群中那个女孩的眼睛。一道粉色的光芒遽然爆发,击中他的三叉神经。人群中传来一道惊呼。火焰在燃烧,回忆画面在汽化的虚无中扭曲。他的身体蓦地剧烈抽搐起来,像突然发作的癫痫病人。两百年前那场大火在他的视网膜上一闪而过,皮肤表面感受到的惊人热力仿佛火舌此刻正在舔舐他的血肉。火海之中,有焦黑的人影发出凄厉的尖叫,有仓皇无助的求救声和哭泣声像幼兽初啼般刺破混沌的黑夜。先是幻听,然后是幻视。恍惚之间,仿佛有一位敌对阵营的武士手握银刀,以一次猛烈而决绝的瞬间拔刀切开了他的视觉画面。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好像死了,世界就此一分为二,有一部分是两百年大火升腾而起的那个时空,另一部分——他当前所在的这个现实——正拼命钻进他的视野,挤占前者缔造的过往画面。伊森穿着量身打造的纳米生化束装,和他的战友们并排伫立在燃烧的房屋面前,看着颓圮的篱墙和倾斜的房梁像火中飞舞的蛾子一样扭动、蜷曲、起皱、萎缩,直至那个被他搞大了肚子的女人随着这栋房屋化作一团什么都不是、什么也辨认不出的焦灰。一只冰冷无情的电子猎犬在他的脚边吠叫,狺狺狂吠的血盆大口深处隐隐约约飘来一股钢铁和熔岩的刺鼻气味儿。“我们在宇宙中扮演的角色决定了我们的价值。”狼群小队的队长“阿尔法狼”对他说。队长在征召他入伍的时候说了一遍,如今又说了一遍。我是烂人,也是废人,真该去死。他又一次这么想。我的价值就是去死,真希望死的那个人是自己。那火光使他感到恐惧,使他回想起冰冻两百年的燃烧噩梦。他渴望再见到那一幕,渴望射线枪下的平行时空具备不一样的潜在可能性。可是他退缩了,害怕了,放弃了。他担心射线枪展示的平行世界没有不同,他担心万事万物全都一个样,他担心一切怎么也不会改变,于是他在真正快要见到的时候下意识退缩。然而,他还未退出,汹涌的火海就像淋了一场大雨一般渐渐熄灭,其滔天烈焰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射线枪闪烁,粉色的光芒如沙漏中的水银流转,缓缓沉入看不见的黑暗深处。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所见只是黑暗,耳中所闻只是空虚。在这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不重要的虚无中,真空只是真空,从没有多余的情绪如空气般流动。 “哟,还活着吗?”里昂推了推他的肩膀。他的眼皮轻轻颤抖,意识到黑暗只是因为自己下意识闭上了眼。他睁开眼,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簌簌落下,如断了线的珠帘。他从不知道自己会哭,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哭。他是敢死队员,俗语说,像他这样的士兵总是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我看到了,我终于看到了。”伊森哽咽着说,“就那么一瞬间,但我的确看到了。”“你看到什么了?”里昂问道。“一道粉色的光。”伊森结结巴巴,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确定……只是看到……一场火……然后……我就……回来了……我不该退缩的……那是我的机会……救赎的机会……”他用力去擦眼泪,发达的泪腺却好像被烟熏了,失了控拼命分泌泪水。“哟,别激动,哥们儿。”里昂拍了拍他的肩膀,唤来台下等候的彼得洛维奇。“伊森,你要不要让他们带你下去休息一会儿,再去找罗尼结账?”他谨慎而小心翼翼地说,“你看起来快要精神崩溃了……”里昂的手像某个信号,触发了他的开关。伊森流着眼泪,几乎没有多余的思考空间,便伸出右手死死攥住那只放在他肩膀上的右手。里昂很瘦,身材颀长,四肢纤细。折断这只手腕的念头在他脑中如彗星般划过。 “松开,老兄,你不会想惹麻烦的。” 现场维持秩序的彼得洛维奇不知何时围了上来。“抱歉,只是不喜欢被人触碰。”伊森一下子松开手,竭力保持呼吸。“哟,哥们儿,你吓到我了。”里昂吃惊且畏惧地揉着自己的手腕,却又对着一旁的彼得洛维奇兄弟摆了摆手。“没事,我现在好多了。”伊森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我想……一定是时间太长了,所以我看不清,看到的也只有那么一瞬间。”“什么时间太长?”“那份记忆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太久了。”两百年了,距离他出生和活跃的那个时代都已过去两百年了。伊森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结满茧子的双手,很难想象自己一觉醒来成了一个老古董。“如果我要寻求更强烈的射线枪照射,”他问,“该去哪儿才好?”“听说某些实验室有,但你得能接触得到。”里昂翻了个白眼,嘟哝道,“大概就这些,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多不了多少。不过,只要你有钱,黑市里没有你搞不到的东西。”“可以的话,帮我留一下那些实验室的消息?”伊森撑着膝盖,吃力地站了起来。他跺了跺脚,虚浮无力的双脚踩在实处,脚底板传来的感觉却像用力蹬在柔软的棉花上。“我要走了,”他说,“下周应该还会再来。”“去哪儿?”里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满头脏辫像黑暗中漂浮的触手。“楼下的酒吧有酒,”伊森疲惫地说,“也许我会在那儿免费喝到天亮,也许我走到一半突然觉得累了就会直接回家。” 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勉强当作道别,便迈着踉踉跄跄的步伐掀开篷布走上脚手架。离开赌场时,伊森察觉到有双眼睛一直追踪着他。他回到酒吧,坐在吧台处喝酒,感受那股火辣辣的灼烧感顺着舌头卷过喉咙、食道,最终缓缓滑入腹中,如一团烈火侵蚀胃壁。幽远的目光一直粘着他。在他喝酒的时候,那双眼睛的主人走到吧台旁挨着他走下。伊森斜睨了那人一眼。是那个喝“蓝山之魂”的女孩。“亲爱的,你找我有事?”他抓着酒杯,小小啜了一口。“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女孩说。他笑了。“多么老套的说辞。”“是真的。”女孩点了一杯软饮,慢吞吞地喝着,“阿玛雅,我的名字。”“伊森。”他指了指自己,又问道,“不是本地人吧?”阿玛雅沉默了,迟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我去过那边,也呆了很久。”伊森继续说,“你是蓝山——”女孩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她伸出右手,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五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略微泛白。“别说了,小声点,我已经没地方去了。”阿玛雅压低嗓音,语气近乎哀求,“我不是光明正大来的,被人举报了就会被遣返。”“人们为什么举报你?”伊森问道。他注意到那女孩的手指虽然修长,手背肌肤也足够白皙,但女孩的指甲处却略有破损,印满齿痕,显然是被她啃得稀烂。“为什么?”阿玛雅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险些尖叫起来,“当时是因为这儿的人都觉得蓝山人是叛徒,是毒瘤,是感染源,是新大陆的拥趸。”“那你为什么不去新大陆?”“因为新大陆的人也这么想。”阿玛雅无奈一笑,目光悲哀,“蓝山群岛是灰色的无主之地,是对着漂亮的光影别墅和性感的全息模特兴冲冲打飞机的失落少年。这世界喋喋不休、争论不休、明争暗斗亦不休,污言秽语从两边喷射而出,我们夹在中间被淋了一身。人们把我们当作墙头草,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的人是两边的出气筒,还能怎么办呢?”“我知道,但齐格飞的家乡不该是如此。”伊森仰着脖子灌了一口烈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喉结淌入他胸膛,濡湿他的衣领。“我想这是因为世界不需要英雄,尤其是活着的英雄。”阿玛雅说,“你知道吗?在蓝山,我们都觉得是财阀暗中派人毒死了齐格飞。”是是是。对对对。她说得一点没错。这世界不需要活着的英雄,只需要割喉的刀锋。正是因为如此,他想,敢死队被解散了,而敢死队员的名字从未在史册上被人提起被人铭记。如此一来,他付出的一切,包括他曾天真为此牺牲的一切,全都是幻梦一场,像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到头来徒留的只有悔恨和空虚。“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举报你?”伊森揉了揉酸涩的眼,把酒杯搁在桌上。“因为你看起来悲伤又落魄,很有蓝山人的气质。”阿玛雅激动地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希冀的光,“更重要的是,你也喝‘蓝山之魂’。你也是那里来的吗?”他想了想,说:“是。”我也是从蓝山来的,他在心里说,但我不在那出生,也不在那长大,我只在那“死亡”。从新大陆撤离之后,敢死队就是在蓝山群岛被冷冻封装,像一块精心琢磨的冰雕,被放进亚轨道飞行器送回宗主国,存放进第四梯队战斗种子库,如工具整整齐齐收藏在储物箱以备不时之需。女孩的眼中放出惊喜的光,身子在不知不觉间也靠得更近更紧了一些。“喂,我说,请我喝一杯吧?”她咯咯笑起来,开心地说,“遇见你很高兴,值得庆祝,不是吗?”伊森下意识点头,下意识附和。他招手唤来酒保罗尼又点了一杯酒,后者悄悄对他挤了挤眼睛,嘴角浮现出一抹男人都懂的暧昧笑容。从那天起,阿玛雅搬进他的地下室,搬进他的生活。曾经那条悬在地下室墙壁挂钩间的晾衣绳,如今不仅披着男式内裤,还挂着几件粉色和白色的女式胸罩。曾经狭室内唯一那张古老而破旧的茶几结着一层厚厚的、黏黏的、渐渐风干、渐渐凝固的油腻污渍,像棕褐色的蟑螂翅膀,如今那张桌子被她用酒精和消毒水用力擦洗了一遍,干净得像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切面。他多次听她提起蓝山。蓝山是夹在新旧两块大陆之间的群岛,也是铺洒在蔚蓝海域上的碎玛瑙,更是加速主义者的天堂。那个地方没有自己的话语权,没有建立自己的政府,却是人类新技术和新产品的试验田,更是东西两块大陆的海上贸易窗口。新旧两块大陆的势力在蓝山群岛盘根错节,纷纷选择那块灰色的缓冲地带对接本国电子口岸。那地方虽不受宗主国和财阀的监管,但任何过度强大的本地力量都会遭到双方打压。也正是因为如此,技术在蓝山群岛泛滥,蓝山却始终只是盛产雇佣兵和中间人,没能凭借技术优势发展出自己的政治和经济力量。人们都说蓝山的人有些疯狂。他们初次相处的那个晚上,这个女孩让他见识到了什么才是蓝山人真正的疯狂。有时,阿玛雅会在半夜睡到一半时突然坐起来惊声尖叫,口中飘出一些破碎的语句。老天爷啊,她尖叫起来真是一场噩梦,像银针挑破化脓的黑夜。还有的时候,他会在三更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看见阿玛雅独自一人蹲在墙角抱着膝盖哭泣,紧张或不安的时候就不断地咬着指甲和手指。没有人说得清楚她是为何而哭,也没有人说得清她到底在想什么。她似乎刻意遗忘了某个男人的名字,又在梦中尖叫中多次提起。她看起来很愧疚,但又努力表现得很像抛弃过去。对于本身表现出的异样,她解释说,自己对电子致幻程序上瘾,搞不到“雷火”——某种电子毒品——就会陷入严重的焦虑。伊森不想去探究她的记忆,对她的过去也不感兴趣。他只是觉得当下生活有些奇怪,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寄人篱下的寄居蟹收容一个无家可归的躁郁症少女。不过,绝大部分时候,阿玛雅都在大笑,不是那种正常的笑,而是那种痛痛快快的、歇斯底里的笑。他们之间并未真正发生点什么,或者说,他们本该发生点什么,也好几次就要发生点什么,可是每到那个时候,伊森的脑中总有一道不合时宜的犬吠,一口从大脑中咬断了海绵体膨胀的感觉。“你肯定觉得我是个疯子。”阿玛雅常常躺在他的身边,对着结满蜘蛛网的天花板发呆。“如果某一天我参加射线枪游戏死了,那么这些东西都是你的。”他说。睡不着的时候,伊森喜欢搂着她,把玩她的椒乳,指尖轻轻揉捻其中一枚粉嫩的乳头。那时阿玛雅就会起身,甩开他的手,踩在床垫上放肆地蹦蹦跳跳,尽可能伸手触摸天花板的蛛网。“你他妈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呢?”她喘息着嬉笑着问。“没有。”他老老实实地说,“什么也没有。”她跳累了就重新躺下。看得出来,她在戒毒。通过发泄精力,她的戒断反应也稍有减轻。这样的对话在十来个夜里重复了无数次。他觉得他们两个只是各自背负过去、身陷囹圄的臭虫,蜷缩在阴暗的城市角落里苟且偷生,同病相怜,一起腐败,一起糜烂。他们就像角落里互相舔舐伤口的困兽,不管怎么说,阿玛雅的到来还是为他的生命注入一股新鲜的活力。后来,某一个周末傍晚,“哀恸霓虹”当天正由纳米无人机忙着翻新装修,开门时间将推迟至当晚七点。他结束完码头工作后,便提前步行走回自己的地下室。门是积满尘埃的防盗门,铰链原本有些生锈,但女孩到来之后,他就重新上好润滑油,修好了这扇不甚牢靠的防盗门。他推开门的时候,门板转动间只发出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阿玛雅跪坐在地上背对着他,随意套了一件白色的卡通T恤,双腿光溜溜的,没穿裤子和内裤,还带着点儿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此时此刻,她正趴在那张被她擦洗得一干二净的小桌子,似乎正忙着清点些什么。他想给她一个惊喜,便拿出了当初丛林潜伏的本领,悄无声息从女孩身后靠近。桌子上摆着整整齐齐十张现钞,每张面值1000杜卡特,是他这辈子怎么也赚不到的钱。阿玛雅把那十张现钞分成三份,其中一张与一张明信片放在中间,另外七张放在左边,剩下两张单独放在右边空处。“你怎么有这么多钱?”伊森俯下身子,在她耳边问道。阿玛雅吓了一跳,差点打翻桌子。“我的!都是我的!”她惊慌失措地扑在桌上,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补救动作无济于事。“这些都是我的存款,在蓝山的时候挣下来的。”女孩深吸一口气,脸色惨白,颓然松开环抱住茶几的双手,但身体依然紧紧挡在他和那十张现钞之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她扯了扯嘴角,不自然地笑道,“今天不去玩那个射线枪游戏啦?”伊森想笑,笑她如此害怕,如此不信任自己。然后,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所以他一开始只是面无表情,后来却是皮笑肉不笑的惺惺作态。“那里正在装修,要七点才会开门。”他说。像意识到哪里不妥,他又抿紧嘴唇,把脸皮绷紧。“你不会觉得一个随时都会在射线枪下死去的人会在乎你这的钱吧?”“应该不会。”阿玛雅缩了缩脖子,犹豫着说,“我不确定。”伊森咧了咧嘴又撇了撇嘴,想表现出不屑、鄙夷,却又掩盖不住失落。“亲爱的,”他故作轻松地说,“你这么想让我很伤心。你知道我不在乎钱,我参加射线枪游戏也不是为了那点赌注和报酬。我的运气也不会一直那么好下去,你没必要这么提防一个名义上的“死人”。”女孩迟疑了一下,最终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她尴尬地说,“很抱歉那样对你,但这些钱对我很重要。”“介意和我说说吗?”伊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放在心上,之后便挨着她坐下,右臂轻轻搭在女孩肩膀上。阿玛雅靠在他的怀中,回头看了一眼那十张现钞。“这些钱……是我的救赎。”她说,“其中有一张是要寄回家乡的,还有七张是用来购买帝国理工学院的入学名额,最后两张是我接下来四年的费用。”“你还想去上学?”他挑了挑眉。“不是上学,只是在那儿帮忙做些简单的文书工作。”阿玛雅摇头,解释道,“名义上的‘入学名额’是为了把我纳入学院的‘人才引进计划’,之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取得临时居住证。有内部人员在黑市上向新大陆的叛逃者和临时交换生兜售这类名额,很贵,但我是偷渡客,非这么做不可。只要通过血检、脑检和无罪推断证明自己不是间谍也不带任何生化细菌,四年之后我就可以取得宗主国的公民身份”伊森收回那只搂住女孩的胳膊,侧过脸去看她。“帝国理工学院可不在圣九龙。”“我知道。”女孩迟疑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那地方在内陆首都瓦伦纽。”他沉默了一会儿。“这么说,你打算走了。”“你不会明白的,伊森,你根本就不是蓝山人,对吗?”阿玛雅挪了挪屁股,稍微与他拉开距离。伊森摇了摇头。“你当时就知道我不是,我当时也就知道你知道我不是。”他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说,“急需寻找一个住处,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们只是不约而同选择视而不见,我当时也只是觉得放你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不好,但有何不好,哪里不好,我怎么也说不上来。”阿玛雅又伸出手去拉他的手,那只手冰冷麻木得好像完全不属于他。“所以你不会明白,摆脱那种麻木不仁的机械式生活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她低垂眉眼,语气又变得哀求意味十足,“圣九龙和蓝山很像,只是这里的人都有归属感。我不属于这里,如果我继续呆在这里陪你一起腐烂,那我当初就没必要离开蓝山。”伊森抽出自己的手,默然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痛苦吗?他不觉得。难受吗?他也不这么想。他只是有些伤心,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从不知孤独为何物,但最近他渐渐感觉自己老了。在沉睡两百年之后,奇怪的是,他明明正值壮年,却偏偏对这世界感到厌倦,目光也时常沧桑。“我得走了,酒吧快开门了。”他睁开眼睛,转过脸,看向墙壁上的破旧时钟。“如果你不放心我,就把你的钱藏好。”他低声呢喃,像在梦呓,“在你离开圣九龙前,这儿都是你的家。”阿玛雅凑了上来,吻了吻他的眉梢、眼角、鼻梁和嘴巴。“从今天开始,我要戒毒,也要变得比以往还不一样。我会报答你的,亲爱的。”他别过脸,起身出了门。晚风习习,大海的咸腥味在圣九龙的港区弥漫。风吹来时,夕阳正在西边下沉,落日余晖把灰色的大海染得金红,像一千万块新娘身上被撕碎的嫁衣碎片。海水翻涌着,泡沫幻灭着,码头轮船的汽笛声刺破了圣九龙的黄昏美梦。海鸥在漫天霞光中远去,飞行时双翼扇动掀起的气流穿透冗长的码头噪声拂动他的脸颊。鸟的歌声像黑夜到来时的悲鸣。去“哀恸霓虹”路上,他一直在想,阿玛雅到底会把那笔钱藏在哪儿? 他对流浪汉翻出空空如也的裤兜,换来一个不怀好意的白眼和一只恶意满满的中指。在那堵喷绘着女人阴部的巨大涂鸦墙前,克隆人彼得洛维奇抱着双臂,面无表情,亲眼看着他从一个药贩子那里搞了一整套能让所有失意者和堕落者爽翻天的迷幻程序。拆开热收缩膜,打开包装盒,取出印着曼荼罗的硬纸板,撕开塑封,从卡槽中掰下一块芯片插入大脑接口。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电子迷幻物缔造的双重现实中“飞行”,双脚踩踏在肮脏泥泞地面的感觉像是腾云驾雾,呼吸间翻涌的灼热气流仿佛胸膛中藏着一座愤怒的、不安的、即将像氢气球一样爆开的熔炉。一滴水从高处坠落,溅在地上发出富有节奏的滴答声。铺着青石板的小砾石路被四散飞溅的水渍濡湿了。下雨了?伊森抬头遥望城寨的天空。不,不是。那只是清水在空调的汗腺中分泌,混着城寨建筑的灰尘、污渍和纤维,从层层叠叠高处坠落。经过纳米无人机的翻新装修之后,“哀恸霓虹”的入口改道了,原先须步行攀爬的楼道暂时也被封闭了。倒闭的港务公司有一个荒废多年的电梯井,热轻型镀锌钢板电梯门早在若干年前便被人拆下来拿去废品回收站贩卖。如今,电梯井又复活了,只有内层的轿门,没有外层的厅门,看上去黑黢黢一片,仿佛某个沉睡千年的黑暗实体,仿佛流动的不成型的怪兽,既空虚又寂寥,有着不被满足的胃口和孤独无法排解的欲望。他来得有些早。在这样的夜里,废弃的港务公司建筑里空无一人,阴暗而空洞的电梯井内流淌的只是冷风幽幽的虚无。电梯下来之前,他站在黑魆魆的电梯井面前等待,眼前所见的唯一光亮只是一些薄弱的蓝光。那是缠绕盘旋在电梯井墙壁上的生物发光电缆,密密麻麻的,既通电也闪光,隐隐脉动的湛蓝色微光像发光的蛇的呼吸,把空气中飘舞的尘埃和颗粒晕染得纤毫毕现。电梯载着他开始上升。迷幻的十六进制编码在他脑中奔涌,孤身一人被黑暗包裹的感觉使他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似乎在虚空中溶解。这样的情绪下,短暂的旅途因难以忍受而变得漫长。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温暖而熟悉的光险些使他落泪,但转瞬而来的迪斯科闪光又使他心中腾起一股无名怒火,那种深受刺激之后想砸点什么、破坏什么冲动伴着污浊的酒精气息如汞蒸气一般被他吸入鼻腔。“来了哇!可真早!”酒保罗尼正在吧台旁的水池里清洗酒杯。“不早,是你们开门晚了。”伊森踉踉跄跄走到吧台边,随便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此时此刻,酒吧内还没其他人,他基本上算是第一个到场的顾客。“我中毒了。”他大着舌头,瞪着眼睛,吃吃笑道,“罗尼,你知道吗?我他妈的中毒了,路都走不好!”“放心吧,你会没事的。”罗尼擦着杯子,冷漠且怜悯地看着他,“你只是磕嗨了,过一会儿就好。”他放下那只杯子,又拿起一块抹布擦拭吧台。“那个女孩呢?”酒保漫不经心地问道,“就是被你拐回家的那个,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伊森嘴角挂笑,好奇地看着焕然一新的酒吧,眼中所见每样事物都像漩涡一般扭曲、旋转。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似乎意识到酒保在同自己说话。“那个女孩?哪个女孩?”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哦,你说阿玛雅?那个婊子已经打算离开我了,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从头到尾也就没有在乎过。”酒保耸了耸肩,不予置否,完全不在乎伊森是否在乎。“今天喝点什么?”罗尼歪了歪头,补充道,“免费的哇,不用你付钱。你是第一个上门的客人,算是作为酒吧延迟开门对你的补偿。”伊森眯起眼睛,脸皮一下子绷得极紧,紧接着又蓦地绽开,笑得像一朵枯萎的喇叭花。“老规矩,”他说,“我在你们这儿只喝那种酒,你知道的。”“蓝山蛮子的酒?那酒很辣,后劲又大哇!有什么好的?”“纯爷们儿都得喝烈酒。”伊森讥笑道,“这是一种境界,罗尼,但我希望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酒保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张酷似3张的漂亮面孔在灯光下像微暗处的火一样闪耀。“因为硬汉们为了保持那股酷劲儿总是把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哇!所以我们用酒精麻痹自己,用痛苦宣泄不满。”伊森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又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于是狼狈地趴在桌上咳嗽起来。“哦,对了。”酒保突然说道,“里昂吩咐我,你来了要我直接通知他。”“赌场不是要到十二点才开放吗?”“我的意思是,你找个卡座呆着,尽量别再磕嗨了。”酒保从柜子里取出蓝山的威士忌,推到伊森面前,又从吧台底下取出两只杯子。“他会来找你。”罗尼说,“别到处乱跑了。里昂很快就来。”伊森瞪着眼睛看他。“到处乱跑?我是小孩子吗?”他自问自答,又举起威士忌酒瓶大笑起来,“我可不是小孩子哇!我是敢死队员,我是‘狼群’的‘欧米茄’,我是敌人的噩梦,是新大陆的终结者,是他妈的英雄!”他拎着蓝山威士忌跌跌撞撞找了个卡座坐下。酒保站在吧台后,眉头紧皱,对此一直摇头。射线枪游戏的主持人里昂为他带来一个好消息。那个黑皮肤的年轻男子,扎着一头脏辫,慢条斯理地告诉他,西海岸有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倒闭了,目前旗下所有实验室正在进行破产清算。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有一块瓶盖大小的黑石碎片在流拍之后就被内部人员盗出来放在黑市上出售。东西刚摆上去没多久,知道的人还不是很多,因此对于某些投资者和收藏家此时正是出手的好机会。“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伊森问道。这时他已经清醒不少,笼罩在他脑际的不再是变幻莫测的数字之风,而是酒精酝酿的钝感和麻木感契合而成的潮湿雨雾。“世界上所有的黑市都是联通的,处于一张看不见的暗网之上。”里昂私底下戴着墨镜,脖子上挂着一条麻绳、贝壳和碎鸟骨编织而成的粗链子,手背上的全息纹身是一丛不断绽放不断凋零的金盏花。“你如果要寻求更强烈的射线枪照射,可以从这上面入手。”里昂说,“我不知道你的大脑或你的身体是否与常人有什么不同,以至于你在多次射线枪下侥幸存活下来,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寻求更强烈的照射,那种程度的刺激下,你的生还几率几近为零。”“我会考虑清楚的。”伊森大口灌下最后一口酒,浑浑噩噩地说,“今晚我不打算参加射线枪游戏了。”他出门的时候一直在想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包括射线枪、黑石碎片、冷冻睡眠、热带雨林、浆果、清泉、灌木丛、棕榈叶、狼群、武士、蚊虫叮咬、火焰燃烧以及那个被他搞大肚子的女人,还有在床上蹦蹦跳跳触摸天花板、打散蛛网的阿玛雅。里昂在他即将走出酒吧时喊住他。“老板对你很感兴趣。如果你想不开实在要用那块碎片轰自己脑袋的话,他希望你能在我们这儿进行。他会为你专门开个盘口,如果你活下来,你可以从他手上抽走百分之十的利润。”伊森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稍微驻足之后便步入黑暗。他回到家门口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这一次没有直接用钥匙开门,而是先像一个陌生人上门拜访那样敲了敲老旧的房门。这样做让他觉得荒唐,但又在某种层面上使他心安理得,就好像这是一场公平的有十秒钟倒数的捉迷藏。阿玛雅没有开门。指骨撞击防盗门的回声在狭窄的楼道里飘荡,像一个踟蹰不前又徘徊不走的幽灵。伊森进地下室的时候,发现她穿着一套宽松的粉色睡衣,躺在上周二晚上他们一起在二手市场新购置的沙发上睡觉。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了过去,直接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坐下,用手温柔地抚摸她的侧脸、耳垂、发丝和颅骨,用憔悴而无神的双眼怔怔欣赏女孩酣睡的俏脸。“阿玛雅。”他轻声呼唤。女孩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失焦的眼神蒙着一层薄薄的湿润的水雾。“伊森,你回来了。”她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很抱歉……你刚才出门之后……我又想了想……”“想了什么?”他问道。阿玛雅看着他的眼睛,伤心地说:“我觉得你好像不想活着。”“为什么这么说?”他眨了眨眼睛。“因为你说得对,你参加那些射线枪游戏从不是为了那点报酬。”阿玛雅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钱对你不重要,你只是想死,对吗?你觉得痛苦,希望成为白痴或就此死去,这样你就可以不必再感知,也就没了现在这个痛苦的你。”“你觉得我们一样吗?”他突然问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我要生活,还要好好地生活,你却要死,自然是不一样的。”“你早看出来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不愿再呆在这里。”“求你,别这么说。”阿玛雅畏惧地蜷起双腿,下意识往后退。“那只是气话。”她失落地低着头,把下巴抵在膝盖上,“我想过了,我都想过了。你并不在乎我在乎的那些东西,但你多多少少还是在乎我的,不是吗?你也没必要留在这里,我们可以一起走,你也可以变得不一样。”伊森点了点头。“钱都藏好了吗?”阿玛雅松了一口气。“藏好了,”她说,“没人能找得到它。”“藏好了就好。”他温柔地、耐心十足地说,“我的确对那些不在乎,但我也的确会变得不一样,但不是以后,而是从现在开始就不一样了。”“你在说什么啊?”“让我们开始游戏。”“什么游戏?”阿玛雅的大腿肌肉紧绷,身子像受惊的犰狳蜷缩成一团。伊森深吸一口气,眼神却仍有些恍惚。“那些钱被你藏哪儿了?”可怕的问句有了自己的意志,仿佛某种湿滑的、黏腻的爬行纲活物,自己从他的喉咙深处爬了出来。“那些钱对我很重要。”阿玛雅在沙发上缓缓后退,“我好不容易才从蓝山群岛来到这里,也好不容易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她扯动嘴角,硬生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拜托,亲爱的,那些钱是我唯一的救赎,除了它们,我什么也没有了。”伊森笑了起来。“宝贝儿,你是傻还是怎么的?那个什么入学名额只是一个骗局。”他嗤笑道,“你明白吗?骗局!十有八九就是骗局,但是当然不是为你而特设的。你知道圣九龙的巫毒帮吗?他们专门从新大陆上偷渡来的人身上骗钱。用罗尼的话说,那些人有钱哇,只是在新大陆犯了事,不得不跑来我们这儿避难。”“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女孩拼命摇头,脸色一片惨白。“是真的,你可以去打听打听。”伊森伸手握住她的脚踝缓缓抚摸,像在打磨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尽管的确存在一定几率是真的,但更可能的情况是,你的钱到头来全部不属于你,而你自己什么也没得到。”“即使是这样,我也有机会一试!你又要拿我的钱去做什么呢?你不是从来什么都不在乎吗?”阿玛雅生气地瞪大眼睛,鼻翼翕动,像炸毛的猫,像愤怒的小鸟用凄厉的鸣叫捍卫自己的鸟巢。“黑市有一块更大一点的碎片,我必须买下它,再晚就来不及了。”伊森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我会赌自己能活下来,还能从庄家那里抽10%的利润。你见识过,我每次都能活下来,你的钱我会还给你。别担心,之后我会带你去找人,好吗?我从没告诉过你,我以前在军队里服役,也许我的长官能替你想想办法。就直接把钱给我吧,我只要其中一半就够了——”阿玛雅握紧拳头,闭上眼睛,放声尖叫起来。那声音像一场尖锐刺耳的噩梦,高频率的恐怖啸叫一波接一波,如汹涌的浪潮将他余下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吞没。蓝山人的炽热、疯狂和歇斯底里在在她的尖叫中暴露无遗,她的凄厉尖叫声中仿佛有一千万个蓝山死者的冰冷魂魄在空气中齐齐飘荡。与此同时,最肮脏最下流最腥臭最恶毒的污言秽语像炸弹一般从她开合的嘴巴和震颤的声带中爆发,那些诅咒人的脏话没有丝毫重复,全都冲着他以及他那对从未见过的爸妈而去。糟糕的言辞喷射了他一身,毫无意义、只是破碎音节堆砌的尖叫也把他淋了个透心凉。他的脸颊开始抽搐,眼皮开始颤动,心中却在暗自思忖中在记忆深处打捞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也曾见过这样的画面,在两百年前某些俘虏被处死前的那一刻。精神崩溃,或者几近精神崩溃。人在极度厌恶、极度抗拒某件事物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那一刻,在这种无差别的啸叫下,时间仿佛被冻结,所有的面庞都因憎恶而扭曲,又因扭曲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伊森突然意识到阿玛雅恨他,就像那些被处死的俘虏仇恨敌人一样恨他。“够了!”他冷冷地说。仿佛过往的某一部分回归,沉睡两百年之后的沧桑和心理衰老再度被那种猛地蹿起来的生杀予夺的控制感压下。他看着啸叫器般喊个不停的阿玛雅,默默在无限灰域内输入一串冰冷简洁的密码。尖叫声戛然而止,像有人暗中按下一个看不见的暂停键,于是扭曲的面庞、破碎的目光、疯狂的撕扯和歇斯底里的尖叫全都停下了。“我怎么了?”阿玛雅小声抽噎着、啜泣着,松弛的双腿无力地蹬出,试图踢开缓缓靠近的伊森。“你对我做了什么?”她瞪大那双原本就瞪得极大的眼睛,明亮的双眸一度涣散便再也无法聚焦。“你最喜欢的‘雷火’,在你睡着的时候加载进去的。”伊森握住她的手,契合的掌心里紧紧攥着撕开的塑封。“现在只是第一波释放,对你的大脑影响很小。”他说,“等到第二波、第三波之后,你就再次对它上瘾。就算那个学院的名额是真的,到那时你也通不过脑检。”“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放过我?”阿玛雅颤栗着闭上眼睛,绝望而痛苦地哭了起来。“游戏结束了。”伊森移开目光,说话的时候觉得一切感觉起来都好不真实。“我和你说过,当时放你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不好,但哪里不好,怎么不好,我也说不上来,现在我明白,我觉得不好只是因为我在寻求慰藉,希冀着生活能有一点光,能有一点改变。”他冷漠地说,“但是,实际上,我们心中都没有爱。我是背叛了你没错,但我也听你在梦中念叨过某个男人的名字。那人是你的前男友,不是吗?你出卖了他,得了这么一大笔钱。他也好,我也罢,我们都是你的跳板,曾作为一块垫脚石存在着,在你纵身一跃之后就成了需要踢开的拦路石。承认吧,我们都是烂人,没有光,没有爱,没有救赎,没有希望,明天不会真正到来,美好也不会是常态。”“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女孩咬着下唇,仓皇无助地摇头。“把钱给我。”最后,他木然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能赌赢,你都只能相信我。”半小时后,伊森把沾满血渍和阴道分泌物的保鲜袋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取出其中六张大钞。以前他就听人说过,有些毒贩在运毒过边境时会利用女人身体藏毒,把可卡因包装好吞进体内或塞进阴道,但他从没想过阿玛雅也会这么做。从蓝山群岛到圣九龙的港口,她一路上都是这么做的吗?这些钱和这些钱之后所描绘出的宏伟生活蓝图真的是她想要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好呆在这儿。”伊森在离去时说,“别走,钱我会还你,你要的生活我也会给你,我说到做到。”阿玛雅失魂落魄地坐在地板上,右手紧紧攥着余下那五张大钞,赤裸在外的大腿毫无血色,纤细苍白如晒褪色的麻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她鄙夷地说,“你满口鬼话,我更情愿你直接去死,而不是你回来把钱给我。”“如果我死了,”他第一百次、一千次说,“所有我有的这些东西全都是你的,包括我买下的那块石头。” 赌场里挤满了人。人们摩肩擦踵,把他所在的高台围得水泄不通,用一千张嘴巴和一千道急促的呼吸散发出的人的气味熬出一大锅可怕的、恶臭的、腐烂的、变质的粥。伊森拿到那枚碎片时,小小的石头就躺在大大的手提箱里,仿佛沉睡中的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蕴含了世间的无限潜在可能。一把量身打造的射线枪被他握在手中,黑色哑光的金属长枪管是打开大门的钥匙。“准备好了吗?”里昂问道。“准备好了。”伊森从兜里摸出身上唯一那张大钞,轻声说,“1000杜卡特,赌我能活下来。”里昂瞥了一眼那张大钞,眼神有些吃惊。“哪来这么多钱?”“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伊森一脸厌倦地说,“快开始吧,大家都等不及了。”里昂点了点头。射线枪游戏主持人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二楼高处的栏杆边上。一位面相富贵、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打着暗蓝色领带,穿着熨烫得齐整的黑色西服,被一堆体格健硕的黑衣人拥簇着,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这边,此刻对上里昂的目光便也温和却不失威严地点了点头。“那就是我的老板。”里昂小声地说,“欧米茄,老板查过你了。如果你能活下来,他愿意接纳你,给你份活儿干。”“齐格飞当年具体到为某个财阀卖命吗?”伊森摇了摇头,无动于衷地说,“没有,他是为了自己的革命信念和武士信仰而战,而我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和故土。所以,我不当雇佣兵……”剩下半句他是在心里说的。他在心中说,也绝不当任何人的走狗。里昂无所谓地摊了摊手。“现在我理解你为什么会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以一种饱含遗憾的语气说,“上层建筑抵制英雄崇拜,国家机器里只有齿轮没有个人。活着的人功高盖主,像你这样的士兵注定不可能成为英雄。这是老板让我转告给你的。”伊森知道里昂说的是事实,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于是他闭上嘴巴,聚焦目光,专注于手中的射线枪。他把那枚高价购来的黑石碎片装进射线枪的凹槽之中。有那么一两秒钟的时间,他想起地下室里哭泣的阿玛雅。那幅女孩在床上蹦蹦跳跳触摸天花板和蜘蛛网的画面变得晦暗了无光了残破了衰微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鄙夷的、憎恶的、唾弃的、厌倦的眼神,目光之中闪烁着刻骨铭心的仇恨,目光深处酝酿着最深最广也最浓的绝望与痛苦。现在他一想起阿玛雅就想起她的眼睛,进而又想起自己所做的一切,对这场发生在两人之间的噩梦感到一种由衷的不真实。里昂在他身边对着台下的赌客讲话。射线枪游戏截止下注的时候,投注直接死亡、变成白痴和安然无恙的赔率分别是1.40、3.75和7.00,其中直接死亡的赔率之所以没有接近1或低于1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压了自己1000杜卡特,而酒吧的幕后老板出于玩票性质也压了点钱在他身上。“开始吧。”里昂小声说,“我也压你能活下来。”伊森低头看着那把射线枪,缓缓抬起那只握枪的右手,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刹那间,沸腾的人群静默了、死寂了、冻结了,像中了时间暂停的魔法,所有人都闭上嘴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所有人都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扣下扳机。人在喘气。赌客的鼻腔和口舌呼出的炽热气体在这一刻急剧升温,仿佛要把赌场变成一个冬日里的温室。他也呼吸,也的确如人们所希冀那般扣动冰冷的扳机。一道熟悉的粉红色光芒击中了他。伊森和他的战友们穿着纳米生化束装站在湿漉漉的林中小屋面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汽油气味儿。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上握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他又抬头去看那个被绑缚在廊柱上的女孩。绳子是他绑的,牢固的水手结,褐色的粗麻绳把女孩的身体勒成好几部分,也更突显出那女孩微微隆起的腹部。汽油在之前浇下的时候,把她的头发分成一绺绺的,紧贴在她的额头和侧脸。也许是汽油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害怕而哭泣过,女孩闭着右眼,另外一只眼睛红红的,布满大树脉络般的血丝。汽油濡湿了她的衣衫,女孩的身体被勒得紧紧的,在朦朦胧胧的乡村田园长裙下像一截截苍白的猪肉。“我们在宇宙中扮演的角色决定了我们的价值。”阿尔法说完这句话就袖手旁观,等待欧米茄做出选择。配备给狼群小队的狼犬在他们脚边龇牙咧嘴,冲着湿漉漉的林中小屋狺狺狂吠。欧米茄举着火炬站在不远处,温柔而充满眷恋地看着那个也曾收留他、治疗他并且爱上他的女孩。“亲爱的,你把那个受伤的武士藏哪儿了?”几乎是记忆使然,伊森再一次说出了当时说的那些话。女孩没有回答,甚至不再哭泣,也不再害怕。她只是用温柔而悲哀的目光回望他,盈盈秋波处的血丝和红光像燃尽仇恨的怒火之后余下的灰烬。她的眼睛是一团死灰,再没有爱,再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悲哀和麻木的本能的刻在骨子里的温柔。欧米茄突然意识到施芮娅恨他,恨到几乎无法再恨,只是麻木。然后,他也忽然惊觉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似乎在哪儿发生过。可是,究竟在哪儿呢?是否有那么一刻,他也曾和某个女孩玩过这样的猫鼠游戏,一方找,一方藏,结局却是同样不尽人意的下场?“队长,”伊森张了张嘴,嗫嚅着从嘴中挤出几句话,“我……我不能这么做……她怀了我的……孩子……”阿尔法皱起眉头瞥了他一眼,冰冷得近乎凝滞的眼神仿佛用尽了世上所有的时间。“祖国利益高于一切,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什么而战。”他没有大声斥责,也没有下达强制命令。“你的女人本可以在你退役之后搬过去和你一起生活,但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是她应该承担的后果。”阿尔法说,“只要抓住武士獾,我们就有机会找到齐格飞。每一个武士的生命都等同于一次一等功,这份功劳是你的,但如果我们让一个武士从我们手上跑掉,那么狼群要承担的叛国罪名也是你的。”“听到了吗?亲爱的,”欧米茄焦急地说,“就算你不为我着想,也不为你着想,那为什么不为我们的孩子想想呢?”施芮娅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头。“恶魔的孩子还是恶魔,”她麻木而无动于衷地说,“所以就让她和我一起被烧死吧。”“她?”伊森敏锐地问道。施芮娅自嘲一笑,眼中的讽刺在这一刻甚至多过恨意。“嗯,医生说是个女孩。不过,我猜想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对吧?反正我们母女俩都得死。”欧米茄陷入沉默,像个即将做坏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握着火炬。“动手吧,伊森。”作为他的领路人,队长阿尔法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而非代号,这意味着事情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阿尔法冷淡地说,“你是士兵,这是战场,将来有一天你还会荣归故里成为英雄,不要让一个在殖民地长大的土著阻碍了你。”不!不是这样的!别相信他!更别相信上面编出的那一套鬼话!伊森在心中疯狂大叫。根本就没有什么英雄!根本就没有什么荣归故里!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滚你妈的英雄梦!滚你妈的敢死队!白痴!懦夫!混球!你倒是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啊!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了?你还有没有勇气保护自己的女人了?伊森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觉得自己快爆炸了,觉得自己的内在某一部分仿佛快要裂开了。然后,伊森蓦地发现自己早在某一刻就替代了当年那个欧米茄,取得了身体的完整控制权。于是,他转身扔掉火炬,把那团蓬蓬燃烧的明火丢得离林中小屋越远越好。与此同时,他的拳头如闪电般划破长空落在阿尔法的脸上,一拳把他的队长兼恩师撂倒在地。其余的狼群队员围了上来,有的惊诧莫名,有的横眉冷对,有的双眼有怒火燃烧,还有的已经举起了枪。阿尔法抬手制止了敢死队员,接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孩子,看来你做出了选择。”他轻蔑地狞笑着,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鲜血和脸颊上的泥泞,最后缓缓摆了一个架势。伊森挺胸收腹,微微屈膝,使重心下沉,摆出同样一个格斗姿势。“不,不是这样的,队长,真不是这样的!”他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汗水,痛苦地说,“我们被骗了,被玩弄了。我本该有个幸福的家庭,我本该荣归故里,我本该像齐格飞一样被人铭记,但没了,一切都没了。相信我,队长,我见识过未来,知道我们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只有少数一两个人混得还算风生水起,但绝大部分人桀骜不驯,过得不尽人意,而这一切就因为我们相信了上面那套鬼话!”阿尔法冷笑一声。“那又如何?”他骄傲地说,“我们是为祖国而战,更是布拉德肖的荣光。财阀、武士和你的女人,还有那些在殖民地暗中策划活动的叛乱分子都是罪人。我们是狼群,是无名的英雄,是击垮个人武士主义的集体力量。我们的英雄准则从不存乎于大众眼中,而是燃烧在我们的心中。你渴望着自己能像齐格飞那样被人铭记?那么祖国就不是你的归宿,新大陆也不是你的去处,这世界从来就不是那一类人的家乡。”“可是,这只是我们的自我感觉良好。”伊森愤愤然喊道,“战争一结束,我们就像工具一样被封存。我们不是英雄,甚至不是人,只是打磨好的刀剑。”他捏着拳头,情绪失落地说,“我已经不再渴望成为英雄了。我曾为祖国牺牲了妻子和女儿却一无所得,现在我又回来了,在这一刻,回到自我历史的三岔路口。不管这是自我寻求慰藉产生的幻觉,抑或是另一个平行时空,我都厌倦了,只想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你疯了,”阿尔法摇了摇头,平静地说,“开口闭口就是平行时空和未来。”一阵干燥的热风吹过,棕榈叶在闷热的空气中无精打采地点着头。在林中空地和木头、胶合板搭成的小屋四周,长满浆果的灌木丛和密集的裸子植物窸窸窣窣,隐隐约约有丛林动物的黑色阴影一闪而过。天空是铅灰色的,乌云是淤积不化的青黑色。东边还挂着炽热而苍白的太阳,西边的苍穹却孕育着雷暴。一道蓝紫色的闪电在远处劈下的时候,阿尔法箭步上前,拳头破空声和沉重雷鸣一同响起。刹那间,雷声惊起林中无数飞鸟,地面上的野兽和小动物顾不上觅食便下意识仓皇奔走。在惶惶天威之下,天空仿佛被撕裂了。风再一次刮起,气流翻涌,这一次却不再闷热,而是沁凉的阴风。风吹来的时候,青黑色的乌云如死人身上淤积的尸斑,迅速朝着他们头顶扩散。雨落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挡下阿尔法的拳头,与自己的恩师缠斗在一起。借着风声、雨声、雷声,借着天光、日光、电光,丛林深处蛰伏已久的武士从黑暗中猛地蹿出。负伤的武士之獾手握银刀,伺机而动,如狂风般疾驰,如闪电般奔走,以一次猛烈而决绝的瞬间拔刀加入战斗。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在那场战斗中活下来了吗?他在那个世界真的变得不一样了吗?伊森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台下所有人都红着眼睛看他。人们之中先是一片死寂,然后爆发出一大阵喧哗。不知是谁在赌客中喊了一句“黑幕”,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退钱”,现场顿时像高压锅般炸裂,彻底乱成了一锅粥。“这些人亏大发了,需要打一架好好发泄一场。”里昂甩动满头脏辫,大笑着对他说,“好兄弟,快离开这里。别担心,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老板会把干净的钱转到你的账户上。”“不,我不走,”伊森摇了摇头,“如果他们有本事,那就让他们生撕了我。”他狞笑着跳下高台,朝着那些愤懑不满的赌客挥动拳头,转瞬间又被人海淹没。一时之间,整个世界是一场大混乱,像夜里的嘈杂声。 后来,他回到地下室,回到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家中。阿玛雅不见了,甚至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或许是只当他早在射线枪下死了。他进了浴室,看着镜中浑身是伤的自己。曾经,他在新大陆身受重伤的时候,有一个女孩救了濒死昏迷的他。在这个世界,施芮娅已经死了。又有一个曾经,发生在不久之前的过去,他在码头搬运货物时不慎扭伤肌肉时,也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孩用活血化瘀的喷雾替他按摩伤口。在这个世界,阿玛雅也已经离他而去了。他有钱。现在有一大笔钱。但钱从来不是他想要的。他花大价格在黑市上打听消息,甚至派人去内陆的瓦伦纽寻找阿玛雅的下落。然后,他听人说,阿玛雅回蓝山了。那消息是从一个蛇头那里打听到的,此人在道上素来以言而有信出名。于是,他又想,是不是阿玛雅对布拉德肖这块大陆已经不抱希望了,所以她才一声不吭默默离去。可是,说到底,在他心中某处,他也知道让她失望的也许不是这块土地,而是那些苟且在这块土地上没心没肺笑着哭着的居民,当然那些居民之中也包括他自己。最后,他找到了阿玛雅的无限灰域账户。再三确认之后,他把欠她的那一部分加倍奉还。他希望女孩失去的那些都会回到她的手中,然后请她喝一杯蓝山的烈酒,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样,这样一来好像一切都会完好如初,一切都仿佛从未发生过。但是,他再也联系不上她了。他想,那些由他造成的精神伤害是说什么也绝对无法修复了。再后来,他搬出地下室,住进豪华酒店,潮湿发霉的床铺也被一张柔软舒适的天然乳胶床垫替代。有一天他醒来,或者梦见自己从噩梦中惊醒,迷迷糊糊看着自己的孩子坐在自己面前。他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清醒之后的现实,但他还是惶恐地伸出手去触摸女儿的长发。“爸爸,为什么我在着火?”他的女儿歪着脑袋,天真地问道。他愣了一下,看着女儿安然无恙,紧接着突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女儿。然后他开始颤抖,剧烈地颤抖,不安地颤抖,就连痛苦的汗珠淌进他的眼里混合自责的泪珠也毫不在意。他的眼睛一阵酸胀,可是他舍不得眨眼,因为他知道一眨眼之后自己就会醒来,现在拥有的一切便会幻灭。可是啊,这眼睛瞪得太大太久,咸腥的眼泪和酸涩的汗水又簌簌不断地涌出,实在是难受,真他妈难受,让人巴不得痛痛快快割掉眼皮,好留住这场空洞的美梦,以免醒来面对孑孓一身的现实生活。“你没在着火。”他挤出笑容,勉强笑着说,“一切已经不一样了,你和你的妈妈都没着火。”他的手落在女儿的小脑袋上,一触及青丝就像触了电似的迅速收回。“可是啊,爸爸,”女儿眨巴着眼睛,温柔而悲哀地说,“为什么你也在着火?”他怔了一下,鼻腔间突然嗅到轻微的皮肉烧焦味。然后,他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从睡梦中惊醒,看着自己手中握着那把黑色的射线枪,食指搭在扳机上,粉色的光芒正在枪膛中吞吐。蓦地,他笑了。他笑了,却不是那种疯狂的笑,也不是那种绝望的笑,而是明悟的笑、了然的笑、释怀的笑、幸福的笑。“我明白了,我懂了!”他一边笑着,一边大声对自己说,“碎片不是幻觉,不是回溯,不是预测,而是现实的另一种可能。那些在射线枪游戏中死去或变成白痴的人,他们的意识都去了那个无憾的平行时空。所以,在游戏中活下来才是失败,在游戏中死去才是真正的成功。我不是运气好才存活,而是因为我的记忆太久远而难以实现意识穿梭。”然后,他笑得更大声了,像在为自己打气,像是见到了美妙天堂的光。“施芮娅,我来了。”他低声说,“如果没那场火,后面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阿玛雅,你也不会受到我的伤害。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他的嘴角露出解脱的笑容。他在笑声中对着自己扣动扳机。一次,两次,三次。痛啊,真他妈的痛啊,但是,痛苦的感觉真好哇!他真希望死的那个人是自己。而今,他也终于如愿,终于死了。第二天早上,酒店服务员进房间清洁卫生的时候,发现了躺在大床上的伊森。那时,他的大脑熔化了,太阳穴附近的皮肤也被烧焦了。他死的时候,脸是朝着窗外的,嘴角也挂着世间最完美最纯真的笑容。死人用那双凝固的、浑浊的、烤得干硬的眼珠注视落地窗。明亮的落地窗外,圣九龙的城市仍在生长,越叠越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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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无形者的这篇小说,很有菲利普·迪克的味道。赛博化的混乱都市,落魄的雇佣兵,神秘的幻觉游戏……外星人的神秘石头,为这些被困于现实中的人们,找到一种超脱的可能,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历史,真的存在吗?这是一扇新的大门,还是只是虚妄的幻觉?也许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信念,去选择相信谁。——宇镭

 无形者科幻小说 
短篇科幻小说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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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银翼杀手2049》截图 点击「阅读原文」,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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