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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设备时代的主播,和他人共享一具身体 | 科幻小说

孟槿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9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虚拟新世界」上周,《黑客帝国4》的预告片发布了。几十年前,互联网的发明,让人类有了新的分享信息的工具,为之欢欣鼓舞,然而科幻作家们告诉我们,这种分享也许会演进到我们无法想象的程度,人类是否为之做好了准备?今天这篇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如果身体的感觉能够通过网络直播给别人,一位少女会如何帮助身体瘫痪的好友实现心愿?
孟槿 | 独立杂志撰稿人,科幻作者。作品散见《科幻世界》《最小说》以及不存在科幻、ONE·一个等平台。

她杀全文约11800字,预计阅读时间23分钟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玄理在网吧前台申请了密码,穿过狭长的走廊,寻找自己的房间。越往里走,气味越是浓郁,推开房门更是有种空气久未流通的陈腐,或许是上位客人刚离开不久,或许是墙纸后面的某个角落正因这几日的雨水悄悄霉烂。总之,天气还未真正热起来,属于夏天的臭气却先到一步了。房间逼仄,被电脑、单人躺椅和一幅“二代沉浸设备”塞得满满当当,好在玄理身材也很娇小,在不足三叠的空间里伸展自如。墙壁上有面镜子,旁边是几句小但醒目的警示语:房间内请勿吸烟!禁止多人共用!洗衣房与澡堂均在楼上等等,看来到此过夜的人不在少数。>怎么样?屏幕上好友光子的信息跳出来,玄理有些羞耻,打字的手跟着微微颤抖。>玄理:嗯,已经在房间里了。(*。_。)>光子:我现在把密钥发给你。>玄理:真的没问题吗?>光子:玄理不也想在这天做点特别的事情吗?她点点头,打开直播网站,将对方发来的字符按步骤输入,沉浸设备的灯光线路瞬间被激活,眼罩一呼一吸散出蓝光。>玄理:成功了!>光子:都说我试过啦。链接好设备,玄理用房间里的消毒湿巾仔细擦了擦传感器,小心翼翼将其夹在自己手指上,十指连心,从未如此具体。在戴上眼罩前,光子的信息持续传来:成年快乐呀,玄理!( つ•̀ω•́)つ她来不及回复,就被面前的场景吸引,这可以说是一间光照极好的卧室,窗外是城市半空,目力所及之处还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河面。因为买不起正规的付费直播,光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这个黑网站的地址,看出她这段时间一直因为森北的事闷闷不乐,便提出将此作为生日礼物,她也半推半就来了。或许正是因为廉价,连接不太稳定。视线偶有模糊,像隐形眼镜滑片似的,用力眨眨眼才能重回清晰,除此之外倒还算真实,玄理能感受到和自己感官相连的女主播的身体,很轻盈很温暖,能摸到床单的棉麻质感,有微风拂面,空气里的香味很陌生,对方应该和自己不在一个城市。为了增加代入感,主播通常不会发出声音,她正带领观众完成一套触感测试。>房间主播:直播马上开始,接下来的时间请各位尽情享受。页面角落有小字弹出。与此同时敲门声响起,有个男人推门而入。他很高,也或许是刻意而为之,大多时候只能看到他的下颌线。玄理感到女主播被推倒了,听到衣物间摩擦的沙沙声,脸颊紧紧贴在床单上,对方柔软的嘴唇和舌尖滑过她的后背和腰部,玄理觉得很痒,觉察到自己真正的身体正像魔芋块般颤抖,皮肤漫起薄雾,她的意识被更大的诱惑攥住,再也无暇顾及其他,逐渐与主播合二为一。窗外那样明媚,白墙上两具暗影快乐地交叠,迷蒙间玄理看见男人抽出睡袍的腰带系在自己眼睛上。陷入黑暗,身体却敏感得惊人,有双手铁爪似的箍住腰部,对方的汗水落在背上,随后力道上移,呼吸被寸寸夺走,玄理感受到在脖颈被牢牢握住。窒息感不断攀升,兴奋感急速下降,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她努力忍耐着,最终扭动身体挣扎,可男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难受。玄理满身满心都是痛苦,可自己的求救反而让对方更兴奋,脖子都快被捏断了。“救命!”玄理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明明是夏日,明明浑身是汗,玄理蜷缩在躺椅里发抖,沉浸设备混乱地搅成一团,眼罩被扔到走廊上去了。她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痛苦的顶点,放松的刹那,男人扯下了布条,这下终于能看清他了,可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上写满惊恐,玄理几乎是立马扯下传感器,页面上所有人都在刷,那个女主播死了。

绘图 | @仿生派南瓜 


三周前,玄理从住地步行到医院,短短几公里却花了不少时间。自森北卧病,在很长一段时间,这曾是她每月的必经之路。从旁人交谈中,她了解到对方在小学便被确诊为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罕见且难以治愈,随着时间推移肌肉会缓慢萎缩,直至累及心脏和骨骼系统。即便在精心照顾下,森北还算无忧地度过了中学,高二便因腿部肌肉力量下降坐上轮椅,此后情况急转直下。心脏肌肉逐渐衰竭,森北不得不入院治疗,最初半年,玄理几乎日日都去,现在想来那时她还怀揣着彼此能在大学见面的心情吧。有时看着生物课上的图片,肌肉横截面在屏幕上有力鼓动,她才意识到人体的肌肉原来有各种名称,各司其职调动着不同部位,而森北的身体正寸寸失灵。高三课业越发繁忙,玄理抵达医院的时间越来越晚,有天夜里,她隔着房门玻璃看见陌生的轮廓,枯枝般的暗影倒映在墙壁上,原来是森北刚完成气管切开手术,他的呼吸肌已无法支撑自发呼吸,余生都需要靠机器辅助。奔向医院的步伐变得沉重,后来干脆避而不见,直到最近两人才重新熟络起来。
进入病房,森北还是那样,只剩眼睛活着,所幸家底殷实,雇有专人定时定点喂食,为他清洁身体、清理机器和气管内的积液等等,才使房间得以呈现出与一堵墙外截然不同宁静、干净和整洁。桌上放置插有鲜花的水盘,篮里是水果,病床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十代沉浸设备”:连接器和传感器小巧到能够放入耳蜗,直接作用大脑的各个脑区、视觉区域,模拟意识指令发出,能使感官同时反应,从而欺骗身体,甚至可以实现一键角色转换。当然,这都是给探病者准备的。玄理坐到床边,带上连接器将自己与森北相连,替他戴上传感器。>你今天很沉默,发生什么事了吗?森北的信息出现在页面上,她却像亲耳听到那般真实。>这里很无聊,我们出去走走吧?得不到回应,他继续补充道。>外面很闷,一直有雨下不来。她摇摇头。>拜托你呀,玄理,我会送你礼物的。>最好是份大礼。玄理努力集中注意力,此刻她是这二人世界的主播,正与唯一的观众尽可能感官相连,完成触感测试后她迈出房门,瞬间因空气中的怪味皱眉,消毒水、清新剂和病人的各种体液混合在一起,森北喜欢将其称为病毒味。大厅里更多人在等待,有病人被暂且安置于走廊边,沉默地丧气。玄理穿梭其间,甚至看见满身脓包的患者躺在角落里,那人手臂的皮肤如同溃烂的番茄,双脚的皮屑外翻像冒出蘑菇似的植物,她吓了一跳。>卧病在床,如果不受照顾的话,人很快就会浑身长满褥疮。森北解释道。>你可真幸运。玄理瞬间明白说错了话,此刻对方不是正躺在楼上吗。她快步钻出人流,冲向一片树荫,暑气迎面而来,花坛里的植物软塌塌蔫在土里,空气中有浓浓的草腥气。>别躲在这,我们往海边走走!森北指挥道。>太热了吧。玄理嘴上不满,步子倒很快走进阳光,头皮发烫,手心发痒,衣裤紧紧贴在身上。午间海岸空无一人,玄理踩进水里,温暖的海浪舔舐着脚背,不仅是烈日,她甚至感觉自己的眼睛和皮肤快被海面的反光灼伤了!头晕目眩,以至于干脆躺了下来用手臂遮挡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
她又想到了那个女人,那种感觉。事情发生没多久,还未等玄理逃回家,她便接到警方电话。我们认为在场所有观众都承受了这种伤害,听筒里的女声说。对不起,我没想过会这样,网站地址是我买来的,玄理急着解释道。我们都知道,这与你无关,只是想确认你的状态,如果方便请务必参加特别设立的心理疏导。那人温柔地叫着玄理的名字,企图令她冷静,配合完成例行调查。那个主播,她……玄理没勇气说下去。是的,对方顿了顿继续说,不是你的错。玄理这才意识到所发生的一切。
>天呐,到底出了什么事?森北问她。>嗯?玄理回过神来。>你在发抖!
有人在远处大喊大叫,估计是把她当成了中暑晕倒的游客。玄理赶紧站起来,往医院的方向走去,又从住院部楼下买了份盒饭,森北连忙提醒千万别让我嘴里有这种东西的味儿。>准确地说,并不是你在吃。她反驳道。>没区别,或者更让我恶心。试想一下,你要吐一口痰,吐完你嗓子舒服了,而我嘴里却平白无故有了咸味。>你真的太恶心了。电梯上升,像被栓在空中,病患进进出出,他们能否感觉到森北在这里,自己身体中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她突然想在此刻对他和盘托出,病毒味悠悠弥漫,将人团团围住。>犯人呢?>不知所踪,也有消息说畏罪自杀,总之很快便无人在意了。>别自责了,隔着屏幕你能帮上什么忙。>是啊,我什么都做不了……>抱抱你。(づ′▽`)づ玄理没有接话,她取下连接器,小心翼翼放进柜子里,病床上的森北耳蜗处泛出蓝光,一呼一吸,什么都做不了。
消息不胫而走,大家都没想到玄理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丑事,当她和光子坐在泳池边偷懒时,耳边不时有议论声传来,也会有男生脸上挂着奚笑过来搭讪,在他们眼中,玄理已被划分进很好得到的那一类。光子拉起她,像躲避鸦群似的躲进存放清洁物品的杂物间,玄理锁上门转头正对上光子噙满泪水的眼睛。不得不说,亮晶晶的好看极了,玄理想,或许正因如此,大家才乐意看到她们哭吧。“干嘛这副表情,害怕被发现逃课吗?”“都怪我。”光子说。“怎么会呀。”玄理抱住对方肩膀轻轻晃了晃。“仅仅是听你描述那个时刻,我就忍不住难过。”“看,我都没事了。”“少逞强了。”光子哽咽道,“如果我没有逼你去网吧,就不会发生那种事,害你和森北的关系也被误会……”
年纪轻轻的女孩上非法网站聊以慰藉并亲历意外杀人事件,肯定是无法越过大人不了了之的,当警察、校医、班主任三方人马齐聚校长室时,所有人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很快玄理被叫了进去,她和光子的小秘密随即曝光,一个秘密咬出另一个秘密,本时代,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年年初,她四处寻找机会筹措学费,光子建议她可以兼职做做主播。直播自己而已,很轻松哦,甚至不用露脸,光子这么说道。真的会有人对我的生活感兴趣吗,超级无聊,玄理感慨道。当然,看似普通的日常或许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美梦呢,光子鼓励说。经此劝说下,玄理进入一家小工作室兼职,刚开始真如对方所说那般,只需要戴上连接器按部就班做事情,就可以获得酬劳,钱来得容易却少得可怜,让她经常对着其他同事抱怨:大家究竟是靠什么在生活啊!报以回答的通常是几个暧昧的笑容。熟悉之后,经理渐渐分配些私密直播间给她,购买一对一的顾客大多会提出特殊要求:重度过敏患者曾拜托她到乡下,抱一抱自己被送走的狗;替人分手、作弊或参加葬礼;最奇怪的莫过于帮助处男模型师制作女体手办。但无论过去多少年,沉迷川端康成《睡美人》式刺激的人只多不少,同事玩笑说玄理已经到了完美的“擦边球年龄”,少女和女人仅一线之隔,要趁将跨未跨的时机大捞一笔。也是在这种境遇里她与森北久别重逢。那次服务结束后,玄理来到医院,护工说森北的情况比她上次离开严重许多,毋宁说是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他一说话,就会流口水,便再不说了。”护工示意玄理使用沉浸设备。她稍稍安心,森北还有精神保持着要人命的自尊心。那天玄理第一次使用如此高端的连接器,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的房间都陷入沉默,沉默仿佛有了生命,像只巨大、黏腻的怪兽,一口吃掉两个人。就当她想逃走时,屏幕上突然出现一个颜文字——>ヽ(✿゚▽゚)ノ真没想到,第一位来探望我的前女友是小玄理。死神真保佑我呀,如果换做其他人,恐怕现在就被拔管子了吧!诶不对,我们似乎还没有走分手的流程……玄理深呼出一口气,笑了笑,眼前的森北嘴角也轻轻抽搐,若不是对方这一点点的不自然,她几乎快要忘记身在何处,忘记当初为何越来越怕踏进这间病房。>从别人眼里看到自己总觉得怪怪的。森北说道。>一看就丰衣足食,哪里怪?>怪帅的。玄理想尽量放轻松,目光却忍不住盯着对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一点淤青和针眼都没有,恐怕普通的治疗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她刚想反击这个烂梗,护工便急匆匆进来,掀开对方身上的被子。>别看!别看!没等她反应过来,随即便要被请出去,在取下连接器时,她才意识到刚刚森北大小便失禁了。走廊里,本悬于头顶的大石再次稳稳压在心口,即使再坚强,长期照顾病人心理也往往会发生变化,病痛不仅入侵患者亦蚕食着他们身边的人。没什么比看人一点点丢失体面和尊严更令人心碎的事情了。玄理回到家中,账户意外收到一笔转款,此后她每次探望森北都会如此,长此往来,倒形成了默契一般。
“他们说的玄理和森北的事,全是误会对不对?”光子问她。玄理沉默片刻说,“不是哦。”其实她常搞不懂虚或实,亲吻时,森北也曾发出,“原来自己的嘴唇这么柔软!”的感慨,说起亲密接触,玄理的体感无非是自己用手戳了戳胸部罢了。每每拿起连接器,疑虑都寸寸在加深,好像它充满可能又充满绝望。 因为学校的事情,玄理有一周左右的时间没去医院,在此期间,森北也如同“消失”般沉默。偶尔她会赌气地想,就这样结束也挺好,起码不会再落人口舌,生活可能会因此重归平静,但还是不自觉产生“再见一面”的冲动。黄昏填满整条走廊,与平日相比,显得空旷,而通道尽头挤满了身着丧服的工作人员,玄理不禁屏住呼吸,就算这是想象中常有的事,她仍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有几位中年人正在沉默地流泪,挤进人群,她偷偷吐出口气,飞快钻进旁边的病房。森北还躺在昏暗的日光中,仔细听,呼吸机正稳定运行,这个微弱的响声也是对方的呼吸声。
>哟,小玄理,你心里是不是在想,今天的森北看上去也很帅呢?玄理看着对方的话,“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们出门走走吧,唯一的访客往往会承担得更多期待哦。森北迫不及待说。>这或许是大家都不愿意来的原因?玄理笑了,她拿起床头的苹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感受果汁涌进喉头的存在感。走出房间时她死死盯住窗外,暗自希望脑子里的人别太敏锐才好。
夏夜的海岸线超热闹,暑气渐歇,人们难得走上街头。水果、油炸小吃、棉花糖的气味藏在暖风中,玄理在夜市中闲逛,若是平时她根本不会如此耐心,而今天却有种尝遍所有垃圾食品的架势。将木盘挂在脖子上的小商贩拦住她,推销起自酿的青梅酒,纯净的酒液装在磨砂口杯中,投下一抹朦胧的橙色,尝起来有水果的本味,酸甜之后又像吞入一口火。森北说,就算他没有真正喝酒,也感觉到了眩晕。夜色很快漫过沙滩,玄理在消波块之间跳来跳去,像旗杆般插在其中一块的截面上。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仰头猛灌汽水。
>夏天还是更适合冰可乐。玄理说道,口腔和喉咙又麻又刺,有风吹来,整个人都轻盈不少。森北意外的沉默,平日他最讨厌玄理吃今夜这样沾满调味料或者刺激性食物,令她不由去检查连接是否正常。>之前那场“直播事故”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此刻,森北问道。玄理想,他果然觉察到病友的离去了。>嗯,很痛、很难受,随后会陷入一片空白。她回忆了一会儿,如实相告。>小玄理还在为此困扰吗?>倒也没有。不过偶尔,真的好希望那天死掉的是自己。>不要用轻松的腔调说这么可怕的话啊。>森北不也是,突然问这种问题。>我可随时都有断气的可能!>我看不会,森北家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说不定过几年你的意识已经被上传到电脑里了,像科幻片里有个机器人身体也说不准!还有可能……>玄理!>什么呀?>你来杀掉我吧,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过程会很幸福。 流水的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除此之外,屋中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父亲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没有母亲的操持,一切家具正飞快蒙尘,水锈攀上管道,墙壁生出霉点,原本温馨可爱的地方,因父母的缺席迅速变得凄凉,连在夏天都透出阴冷、潮湿的气息。陈列倒还保持母亲去世时的样子,黑色竟成为家中唯一的装饰。沉浸设备刚一兴起,其势头便不可抵挡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玄理父母多年经营的小旅行社很快陷入崩溃边缘,嗅到风向的银行立刻收回贷款,白天父母与其他苦主一同参加抗议,企图找到出路,晚上还要挨家按户安抚员工。突然有天,上体育课的玄理被亲戚接走,她以为终于到了要跑路的最后关头,没想到却得知母亲意外坠楼的消息,新闻里被人群包围的女子浑身打满马赛克,血迹喷洒像朵模糊不清的花。后来她才听说,是大家出主意让母亲以死相逼的,不过仅仅是为作秀,引起关注说不定就能扭转歹势,没成想她会真的跌落。究竟是失足还是出于无奈假戏真做呢,玄理一直想不明白。父亲再不允许任何人和在自己面前使用沉浸设备,连玄理用其完成学校布置的网课也不能忍受,完完全全失去了理智,甚至会因为发现被窝里透出的屏幕光亮,对她大打出手。当这人不知所踪时,玄理竟有种谢天谢地的放松。在摸索中,她逐渐领会到,想活下去光靠尊严是不够的,想击败贫困更是如此。父亲大抵再没有机会知道,她正是靠着令旅行社倒闭、逼母亲走投无路的沉浸设备,还上了一叠厚厚的催费单,勉强维持温饱。
玄理躺在水里,五官被全部淹没,双手因用力握住浴缸边缘而发白,没坚持多久,便猛然探出水面,胸部剧烈起伏,弓起身子咳个不停。果然很痛苦,但只要咬牙挨过一阵,窒息感就会像热水般将人包裹在内,令意识麻木,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再被悄无声息夺走性命。坠落的母亲,被杀害的情色主播,求死的森北,如果他们也有此体会,她今夜梦中可能会多点安稳吧。她想起前夜,森北说完那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后,自己半天没回过神来。>上次你不是问为什么很少见到我父母吗?因为我母亲怀孕了。自那以后,他们来得愈来愈少。森北解释道。>怀孕是件很辛苦的事。>嗯,她为我的病深深内疚着,认为是自己在孕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我变成这样,她一直处在自责中,甚至害怕看见我的样子,更别提每次使用沉浸设备母亲总会流泪,上一次我看到她的笑颜,还是因为妹妹的出世。>放心啦森北,一定是新生儿太需要照顾,占用了他们大部分……>玄理,我家付给医院的钱正在减少!>怎么可能……>没办法,企业家中当然有大善人,但我父亲可不是慈善家。或许不久你就会在医院走廊的角落看见浑身长疮的我,到时候我们真的只能靠眼神交流了,真正考验心有灵犀的时刻。森北依旧不合时宜地讲起烂玩笑。玄理感觉嘴里被塞进一团棉花,心里想,别那么小看我啊!可接下来对方的话,却让她双腿发软。>我不想这样活下去。大部分的时间在等待,或者害怕再没有人拿起连接器,但有时候我望着自己,那具只剩下眼睛的尸体,又实在找不到被人重视的理由。我想过自我了解,尝试过许多方法都无能为力,我帮不了自己,也帮不了母亲、玄理还有在床前悲伤不已的所有人。玄理忘了接下来的话,仅记得在病房内,她任性地将自己与森北佩戴的设备转换,意识瞬间脱离身体,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动弹不得,而是对所有事情无能为力,像灵魂被困在一个布娃娃体内。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护工走了进来,她并未发现玄理的怪异,自顾自开始帮助病人按摩、处理口中积液等等,整个过程中,他都处于单方面被注视的位置,丧失自主能力的人没有任何部分称得上隐私,充其量只能咽咽口水表达不适。接着护工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似的,惊呼一声上前断开两人的连接,扯着玄理耳朵告诉她每年都有因不当使用沉浸设备发生意外的人。回去的路上玄理拼命用胳膊蹭掉眼泪,再回想起这个场面,脸颊总有种被盐水浸湿的微微刺痛。
“昨天,我去你家找你,一直没人。”放学后,光子边收拾东西,边拿出果酱面包分给玄理。“有点事情,回去挺晚。”“果然又去医院了!”玄理有点心虚地瞟向地板,立刻把面包塞进嘴里。之前的流言已经给她带来了诸多困扰,光子曾勒令她别再和森北见面。架不住对方追问,只能断断续续开口。“什么鬼?想在布满监控的病房杀掉一个人太难了,更别说是森北家的长子。”光子听到玄理的诉苦后大为震惊,胸脯随着语调高低起伏,“就算现在他老子有了新继承人,他的命还是异常贵重好嘛?搞不好那台呼吸机比你我想象中还要智能,当你往总开关伸出手,它就能变身成什么机器侠。”“别开玩笑,我已经够心烦的了。”“要我说,你干脆敲诈他最后一笔钱就此失联吧。”“倒也没错……”玄理看向窗外,铜绿色森林正如海浪翻滚,叶与叶、枝与枝的空隙是海豚般快乐的情侣,他们的笑声由远及近,化作汽水泡沫,噼里啪啦冲击夏日骄阳。光子叹了口气,“你打定主意了是不是?”可想而知,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四目相对,光子感觉整个世界正在转动,在她和玄理之间。年轻的友情和爱情同样不可理喻,任何事都显得简单。初初萌生的情欲、突如其来的病痛、贫困和挫折、甚至是复杂事件的利弊,都那么简单。光子拍拍对方的肩,“既然是玄理决定的事……那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咔哒”,病房门锁应声弹开并向侧面滑开十公分缝隙,一缕月色射入室内,氛围灯自动亮起,将房间维持在舒适的光线中。“如果我们身处特工电影中,这将是完美的安全屋,行动代号应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环顾四周,光子吐槽道,安然入睡的森北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位客人,“看看这全方位无死角监控器,这生命体征监护仪,以及周围种种高端设备,任何非治疗性拔管或伤害他生命的行为都会被及时发现。当场被抓,肯定会摊上大事。”“森北说,他有段时间很担心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医院监察到了这个情况,便开始给他注射安定,那感觉就像每天晚上都被谋杀一次,但次日睁开眼又会失望还活着。”“哇,他一定能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真实世界,什么是虚拟的。”光子开始同情森北了,“他现在看起来明明……明明这么正常,之前我还以为情况好得很呢。”“森北太会虚张声势了,连医生都说这具已经损坏到全靠机器维持的身体里,关着最烦人的灵魂。大家都被他骗了。”屋里几乎没有声音,沉默令光子有些不知所措,她左右环顾,视线落在了沉浸设备上,以一种夸张的表情企图转移玄理注意力。“我只在广告里见过这款,快和我说说体验感如何!”“连接很丝滑。”玄理说。“仅仅如此?”“好啦,可以说根本感觉不到连接的存在感。”她甚至打了个哆嗦,“好到诡异。” 返程路上,玄理仔仔细细给光子讲述了,她和森北的二人世界,以及之前在森北身体里中的恐怖体验,每当她说一次“太真实了。”光子都会若有所思地接上一句,“是呀。” 第二天,玄理还沉浸在无计可施的沮丧中,行尸走肉般呆坐在教室里,一条消息跃入眼帘,她正纳闷为何森北的护工会突然联系自己,下一秒便看到了其中内容。玄理猛地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下跑走了。当她赶到医院时,森北病房前围满了人,似乎还有他的母亲。玄理不得不躲进角落,与眼熟或陌生的人同样屏住呼吸,从那条信息来看,已经到了生与死的紧急关头,而护工误将自己当成了森北的女朋友,才擅自通知了她。不知过去多久,天已经完全黑透。一阵小范围的惊呼由远及近惊醒玄理,迷蒙间她看见,躺在病床上的森北缓缓穿过人群,不知为何这场面,就连知晓隐情的她都忍不住暗自欢呼,这么是多么强大的意志力啊,以至还有记者专程赶来报道努力活下去的森北。人群直到东方吐白才将将散尽,当沉浸设备将两人相接的刹那,精疲力尽无疑是最精确的形容词。>还好吗玄理问。>见到你才算是活过来了。>死而复生的感觉如何?>胸腔快炸开了,头也很痛,整个人都不好啦!很奇怪,从刚才起嘴里就一直都咸咸的……小玄理别哭呀。整个上午,没有任何人再走进房间,就算想要查看状况,从监控或房门玻璃看到躺在森北旁边的玄理,都会自觉退让,只要仪器显示正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对玄理来说倒无关紧要,随便旁人怎么看待他们的关系,轻飘飘的被子下,她紧紧握着森北的手。望着天花板上的树影,森北告诉玄理,是他偷偷将几粒樱桃核含在舌下睡去,才引发了窒息。这下家里认为是医院没有足够的精力照顾他,已经决定转院到专门的看护中心,再过不久就能办好手续,余生都要麻烦他人,或者别无选择地活下去,实在令他无法接受。与此同时,光子的信息传来——“我找到办法了,说服森北也加入进来吧!✧( ु•⌄• )◞ ”
此时此刻。
白日藏在云层后头,天地被拢在铅灰色的闷热中,大海亦如死去般平静。将要有一场暴雨,一路上总能听到有人这么说。这是座偏远羸弱的小镇,曾经也因此在旅游圈红极一时,玄理小时候和父母来过,那真不算轻松的回忆,舟车劳顿啦,步行数十公里啦,当年很流行从物理上远离都市的路线,或许是苦头吃了许多才显得历历在目。已经走出车站有段距离,印象中的平静悠闲,如今只剩凄凉,路上随处可见悬而未决的建筑和设施,偶尔还能看到几家人去楼空的小旅馆,不消去问,便知道是沉浸设备抢了饭碗。回头看,身后不过是群山,连高楼的影子都没有,恍惚间就像这一月来的惊喜和惊吓来自玄理的臆想,说不定现下也是虚构,不然怎会有在刀锋上行走的感觉。“那就太好了。”玄理这么想着,不由呢喃出声。“什么?”光子没听清。整个世界不过某人的脑洞,我、你、森北不过是当中一粒尘埃,那就太好了,接下来的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吧,她心说,表面却冲光子摇头笑笑。“一切都在掌控范围内。” 光子擦擦汗水,将空拉罐扔进垃圾桶里。两人一前一后走,手边并无行李,身上仅背着个防水袋,看起来和一时兴起逃课出来游泳的学生别无二致,乡下多得是每天无所事事在街道和海边闲逛的孩子。玄理尽量低着头,能看到的仅是光子的裙摆,听到计划时,她本打算全部由自己完成,可光子非常任性地说,“别想把我排除在外!”于是就成了现在的情况。两人停在街角,整座小镇的边缘,连海风都很猛烈。“早知道就穿制服裙过来了。”光子露出狡猾的酒窝,转身拍拍玄理肩膀,“别担心,我们不是演习过很多次吗。”“可是……”她感觉喉咙被一双大手压住,事到临头却紧张到说不出话来。“时间不多了。”光子抱住玄理,在她耳边轻轻说,“你会完成得很好,我们都会。”说罢光子踏出阴影向那间她们看了上百次的电子配件店走去,消失前,她转头看向玄理,嘴型像在说,待会儿见。 血不断涌向大脑,感觉整张脸都快烧起来了,一想到光子置身危险中,她就忍不住心脏狂跳。顺着墙根,玄理猫着腰艰难但快速地前进,身体被肆意生长的灌木拢在其中。越贴近地面,越没有人的气息,无论再怎么用力看都不过是层层枝叶。一切都在掌控范围内——没错,计划的确如此。她们想了无数种杀死森北的可能,又被彼此一一否定,在网上搜索方法时,竟发现十代沉浸设备发布至今出现了很多问题,就像电动车太过安静,反而不利于道路安全,必须得模拟点引擎噪音似的。十代沉浸设备也出现了连接表现过好,使用者承受不了主播行为,导致心脏病突发死亡等意外。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两位少女的脑子里浮现出来。只要意识还存在,对‘活下去’的渴望就不会消失,可如果意识暗示死到临头了呢,原本衰竭的器官失去机器维系会不会随之放弃抵抗呢?光子辗转找到了此前出售黑网站地址的贩子,直播意外后这人消停了一段时间,最近又因为没钱出来活动了。光子本想花钱请他在网站上另开了一个私密房间,没想到此人得意忘形吹嘘起警方都没办法从网路上找到更多关键信息,还透露杀人犯压根就没死,之后换个身份换张皮,万事大吉。光子立马通知玄理这个消息,而森北这样富家子弟的零花钱足以让对方松口,最后得到的地址正指向这座小镇的电子配件店。翻遍了有关此地的直播,日日查看街道地图,甚至在一次刷新后,看到了窗口探出模糊的人影。而这扇窗户,此刻就在玄理头顶。 透过窗帘缝隙,她确认光子已经和对方上楼去了,便蹑手蹑脚跳进房间,轻轻转动门锁关紧大门,拜父亲所赐,她惯于无声无息地在房子中生活。十秒、二十秒,时间静谧流淌,玄理心脏咚咚直跳,双腿发软,只能一阶一阶爬上楼梯。光子的声音撞进玄理耳朵,高声的“啊”好像被捂住了嘴,压成一声“唔”,令她打了个哆嗦,随后隐约的哭声传来,这显然不在计划范围内。血冲上大脑,玄理猛然直起身,取下发夹尖部朝外紧紧握住,又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台阶。梦魇中的下颌线出现在眼前,所幸这人并没有想象中高,他也被咚咚的脚步声吓了一跳,回过头便看见有个陌生少女张牙舞爪扑过来,也许是被这股气势压倒了,竟然下意识想要躲开,可腰部却被光子双腿死死夹住,险些踉跄倒地,玄理借机用发夹尖猛戳对方的脸。他大叫起来,气急败坏捉住面前胡乱攻击的手,就当他准备进一步制服面前人时,突然僵在原地,直直倒在床上。两人泪眼朦胧地抱在一起,齐齐望向男人散发蓝光的耳蜗,传感器静静工作,而另一头正连接着森北。没时间震惊了,光子擦擦眼泪,在玄理帮助下,她恶狠狠地将自己手脚上的束缚转移到男人身上,并将他四肢拉开固定在床中央,唯有头部被套上防水袋,悬空在床沿外。奇妙的景象,以至于不像活在现实中,男人动也不动,玄理则拿着一把刀。海风溜进门窗,舔舐着女孩们的汗水,暴风雨即将来临。玄理看了看时间,吐出一口气,时间不多了,森北很快就会出发。玄理在心里提醒自己,却迟迟没有行动。今天是森北转院的日子,在被拉去疗养院的途中,他的生命仅靠两台简易仪器维持,会大大增加成功概率,是唯一的机会。“玄理现在依旧会做噩梦对吧。”光子突然说,“那件事一直没有真正过去。”那是种无可发泄的压抑,任何安慰都已微不足道,恐惧会像顽疾一样寄生在经历者身上。
大约过了十分钟,巨大的声响从天而降,如一道瀑布垂直冲入小镇,电闪雷鸣。屋内则有一股涓涓细流沿防水袋边缘注入其中。水际线渐渐攀升,淹没男人口鼻,他脖颈处的肌肉股股抽动,没过多久便只剩下不自主痉挛。光子快速扯开防水袋一角,伸手将沉浸设备的连接器与传感器转换,玄理灌入更大量的水,两人同时紧紧扎住袋口。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床激烈摇晃,床脚撞击着板墙,这一切都被雨困在房间里,玄理手指都被尼龙扎带磨烂了,坑纹染上淡淡血迹。一阵猛烈的挣扎后,手下彻底没了动静。“好了,玄理的梦魇消失了。”光子喃喃说。
暴雨下,天色宛如傍晚,飞沙走石,目力所及之处空无一人。就算有人恰巧看向这里,也只能看见,有个垂头丧气的男人上半身探出窗户,重心不稳,一头栽进海中。
尾声车厢内气氛紧张,原本空漠盯着雨势的人群,目光都集中两位浑身湿透的女孩身上,没人关注她们为何此等模样出现,青春期有时就会做出无法解释的行为,任何询问都可能是自找麻烦。“怎么了?”车门开启,光子挽住玄理,对方却愣在原地。玄理摘下耳朵里的传感器,它像普通耳机,再也无法传递来任何反馈,她愣了愣,手指一松,传感器正巧落进车门间的缝隙里。城中烈日自上而下烘烤身体,连泪水都冒出毛孔被蒸发干净似的。眼前是看不见天空的绿荫,每条路都像没有尽头般延伸,玄理坐在滚烫的柏油路边,闭上双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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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小说中分享身体感觉的技术,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刘慈欣的《带上她的眼睛》,大刘当年写那篇小说的时候,网络主播这个行业还不存在。在《她杀》这篇作品中,展现了更多基于当下互联网行业的可能性。小说以一个平凡少女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关于青春、命运和选择的故事,未来互联网时代的青春故事,注定会跟以前的时代大不相同。——宇镭

 孟槿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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