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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控制灵魂离开身体,你最想去哪里 | 科幻小说

夹缝貉 不存在科幻 2022-07-18
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再次启程」很多时候,当你最初上路时,往往还并不了解自己。渐渐地,你发现了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身边的一切都要重新评价。这时,你还会坚持原来的选择吗?

今天这篇小说中,两位中学生发现了自己能够进行“灵魂出窍”。她们小心翼翼地开始了各种“科学”试验,想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存在……

夹缝貉 | 本体是穿蓝短裤的灰毛绒熊,讨厌“笨蛋不会感冒”的说法。偶尔会用python搭神经网络玩。代表作有《沉迷》《物狂》等。

ROESELI[1]全文约101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1]标题出自带核喇叭虫(S. roeselii)的学名。带核喇叭虫属于喇叭虫五个种类中的一种。喇叭虫,拉丁学名Stentor,属于异毛亚目的一种原生动物。2015年夏末,表姐结婚了,突然得就像高铁站外这团暴雨,敲着头顶的杂志乒乓作响。我挤到屋檐下等车,边喘气边瞪封面濡湿的冥王星照片,突然想起Z,不知她现在茫茫人海,抑或几十亿公里外。但婚礼上表姐脸颊泛红,笑得好似初春尚留,我便没有开口。


我读小五时第一次见表姐,印象模糊了,只记得她穿一双厚实洁白的波鞋,不像我妈从市西路淘来的东莞货。眼低垂,却有波光摇曳。拖箱和书包被爸妈拿着,她只好紧抓斜挎包,边沿渗出白色,大家手忙脚乱帮她拉开,发现牙膏挤爆了。包着的报纸上有专家对九星连珠的预测,这我倒记得。那年早些时候,爸梦见一只黑狗钻进厂里车库,头从铁门底探出,眼睛滴溜溜滚圆,他把狗拽来抱啊摸的,笑着竟莫名哭醒,第二天去上班,发现无班可上了。表姐家呢,听大人提到那附近有栋楼,里面墙上挂着好大屏幕,昼夜滚动数字,数字能生钱。舅舅去那里守着,望红的绿的数发愣,着魔三年,某天突然人间蒸发。舅妈病倒,表姐拿着亲戚给的票,独自熬三十二小时硬座到我家。当时我觉得挺有趣,爸妈不知从哪儿搞来铁杆与塑料布,还有好多馋小孩的玩具,兵人、恐龙,甚至变形汽车。周末他们和邻居在院里琢磨搭棚技巧。夜幕降下,妈却让表姐盯紧我在家学习。真是没长大,夜市有哪里好玩?她双肩各挎一大包五颜六色小玩意儿,不等表姐上前,回身一勾脚带上门。这跟长大有什么关系?我才不愿长大,石熊他爸整天愁眉苦脸,唯一乐趣是站阳台抽烟。小孩能到处乱跑,大人两点一线。小孩各不相同,大人却千篇一律,坐办公室发呆。还有啊,大人很多时候看上去是累坏了,盯着月亮叹气,回望红绿灯也沉默。每个小孩呢,至少有一个瞬间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笑得特灿烂。我又想,是不是每人后颈都藏了开关,某天啪一下,不小心就成了大人。这时,周围各式各样的路突然收束成笔直一条,两边削成悬崖,莫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难怪不开心。可表姐明明只比我大三岁,也是个大人样,少言寡语。最烦是放学,以前我和石熊总会凑近校门口小摊,和人换干脆面里英雄卡,看小贩拿两根木棍把麦芽糖绞起,问挎竹篮的阿姨水枪到货没有……现在呢,远望见表姐瘦长身影杵在一片蓝白色校服间,我只能嗫嚅一声先走,不等好哥们反应,灰溜溜游向她。那就是他姐?说是大城市来的——窸窣碎语从四面八方漫来,让人耳根发烫。石熊的堂姐喜欢守他写作业,动不动上手,把那对肥耳揪到不对称。相比倒显出表姐可贵。她永远在安静解题。等我把难题摊她鼻子底,表姐不急不慢停笔,撩一下左边摇摇欲坠的刘海,嘴唇翕动如念咒,不久便拿笔尖点纸页,轻声说出答题步骤。压桌板映出她被台灯照亮的脸,颊边还残存夕阳的血晕。楼下飘来菜香,夜市摊主搭棚的动静混在归家车潮声里。
表姐初中和我校一墙之隔,轮到我坐窗边,上课无聊就偷瞥她。那边时有起哄的笑,深蓝窗帘遮了见不着。帘拉起时,表姐托腮远眺。那年降水过量,新闻里北面几个城市,人都不得不在路灯下划船。这边阴雨连绵,老墙青藤浸润成一汪墨绿,表姐小臂和侧脸更显惨白。周五,班主任留班级讲话,我干瞪着对面楼的学生一点点散去。表姐似乎值日,独留教室擦黑板。风掀窗帘如波浪起伏,我祈求可别下雨,作业留去周日做,晚上先把夜市逛够。五百年后,训话完毕。我没等石熊,往肩上一甩书包夺门而出,教学楼外右拐,拱背溜到墙角。秘密缺口大小刚好,我先把包扔过去,再学猫儿那么一钻,顾不得泛潮红砖在侧臂画出浅痕。不愧是中学,比我校敞亮。风逗树影乱颤,操场零星有人打球。我估着方位摸进求实楼,贴墙快而轻移动,刚出三楼拐角又忙缩回——表姐就站教室门口。走廊熄灯,尽头日光打出她轮廓。表姐垂着头。过一会儿,只见她猛拾目光,双手啪啪敲两下脸,长吐一气。我正屏息,冷不丁她却唤起名来。这时,一声闷雷砸我俩头顶,紧接着雨就稀里哗啦。谁都没伞。表姐招呼进教室,我垂下肩,老大不情愿。表姐没在桌上摊开习题册。她慢慢拖一张课桌到窗边,坐上面蜷起腿,双手交叉于脚背,下巴枕着膝盖,直勾勾望窗外,如同这辈子头一次看雨。我回望空无一人的廊道,再打量表姐后背,挠着头轻带上门,一屁股坐旁边。雷雨交加。逐渐暗淡的教室倒像个稳妥的壳。我停下晃荡的双腿。表姐轻声问:人的灵魂会出窍么?
校医务室两张床间没拉隔帘,表姐捂小腹进去时,见靠窗躺个短发女生,双手交叠胸前,双腿并拢伸直,气息稀薄。最邪门是她一双眼睁得滚圆,能看出瞳孔正快速缩放——可说自笛卡尔想出直角坐标系以来,还没人如此专注研究天花板[2][2]传言笛卡尔躺在床上,看见天花板纹路与一只苍蝇,思考着要如何定位苍蝇位置而想出直角坐标系。笛卡尔也是二元论者。表姐正看,女生突然轻呼:哎呀,手肘又沾灰了。她眸子蓦地一动,直盯过来。瞬间,表姐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对方眨眨眼,慵懒如午睡醒来,自顾自说,小刘老师的几何讲得真比我们班那位清楚多了,你刚转来还体会不到吧?隔壁,医务老师哼着一首过时的歌。女生在表姐脸上对焦,重新转头望天。愚蠢的世界里,正经东西总属于错的人[3]。她默念。[3]原句出自海因里希·伯尔所著《爱尔兰日记》,这里表达上稍作变化。铃响,表姐慢慢回教室,在门口与数学老师擦肩而过,正瞧见老师左袖管一片粉笔灰。表姐愣住,周围校服影子晃动,一张张脸在脑中闪回——班里根本没有医务室那号人。
南方晚春如紫阳花,娟秀可怜,潮湿带毒,渗进关节五脏,滞重困乏。表姐虚弱,医务室去得频了,总遇上那女生平躺在靠窗床位。一来二去,病友成朋友。表姐爱听她断续描述只有两人缺席的校园里,悄然发生的事。日复一日被上下学人潮推来搡去、进教室就在椅上生根、只关注课本与午餐的人,很难察觉上课铃响后的校园如此宽广。表姐仿佛立于廊道组成的十字路口,环视通向不同终点的支流,那里有无数门,每扇后面传出不同声部的演出,时而高昂铿锵,时而舒缓惆怅。声音传递给孩子,他们理应从万水千山聚集于此,再化作涓流汇入汪洋。还有那些零星的大人:批改作业途中伸懒腰的班主任,靠在中庭条椅上等课的老师,巡视廊道从后窗偷望的年级组长,抚摸雕像旁野猫的校工,边抬菜盆边说笑的阿姨,注视窗外沉思的校长。以前,表姐根本不可能留意这些。但那女生好似熟知巫术,从她嘴里道出的人与事,变化出不同形状色彩,趣味及意义。她讲得如此生动,就好像自己的魂魄在医务室以外的天地里,自由自在。这女生就是Z。
天气转暖后,表姐和Z在医务室外互动得多了。如果体育课球场相邻,轮换休息时,两人会悄悄背向接近,等探到对方手指,就拼命憋笑假装特工接头。表姐感到Z倚向后背,知道是“出窍”了,忙转身抓她双臂稳住。片刻后Z站直,拽上表姐跑医务室窗下。二班那个7号,刚在球馆里磕伤了,Z悄声说。表姐踮脚张望窗内。也不是很帅了。她低喃。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向角落……
不久后某夜,月光洒到枕边,我半梦着摸去厨房喝水,见侧窗留条缝,恍惚觉得那只常在单元楼砖台间飞跃的猫就是表姐。今晚她一溜烟钻入未知的暗,借楼下一列铝合金防盗窗,三两下落到小区口与Z汇合。孩子不时会迷惑于大人划出的边界。一些东西隔夜不能吃,一些地方去了就会消失,必须在某个时刻前入睡,好像秒针移过若你还醒着,就会闯入不一样的世界。凌晨,女生们在未知空间漂浮。越过校园的高墙轻而易举,白天那褪色的砖块坚守亘古不变的秩序。此刻用不着冒衣角被蹭脏的风险钻过偶然发现的漏洞,她们在空无一人的操场游泳。几团云把月光揉成一片薄纱,海百合从煤灰跑道下涌出,随晚风此起彼伏。翼展超过一米的蜻蜓翩然于旗杆周围,翅上脉络江河纵横,映在一片淡蓝的球场,泛起荷塘般清朗的微光。一定是Z的主意,她拽起表姐手腕,潜入医务室。在白天7号坐着涂红药水的椅边,静立着那台电子秤。今夜,她们要观察人体失去灵魂后的状况,但愿能捕捉到比21克[4]体重变动更明显的迹象。[4]灵魂重21克,出自灵魂学的一个经典说法,据说是美国麻省大夫邓肯.麦克道高(Dr. Duncan MacDougall)于1907年4月发表在“美国医学”杂志上的研究。金属秤沿反射的寒光照出Z半张脸。光影交错,她如远古祭司般仰头,闭眼。Z悄声说,灵魂无形,却有视、听、嗅、触觉。当你漂浮云端,见万家灯火勾勒出城的身姿,车声入耳,阵阵随夏风抚过,暮光里透出湿涩的灌木香……视野中完全没有自己的肉体。想来也是,灵魂本无眼,所谓视野更像逐渐从意识深处凝聚成形。Z的唇间游弋出一丝音尾,人静下来。表姐注视盘面数字,没有变化。过了一会儿,她尝试唤醒Z。看来灵魂的感觉不与肉体共通。在出窍状态下,任凭掐捏,Z毫无反应。表姐连拖带扛将她挪上床,不经意想到这竟是两人初次相遇的地方。Z眉头舒展,睁眼瞬间忍不住叫出声。她的灵魂带着疼痛回归了。表姐吓一跳,连忙捂住Z的嘴。空旷无人的操场上,云团成群结队晃荡远,月光下藏不住半片野猫影。两人蹲缩在病床深青色帘幕后,一动不动,彼此凝视对方眼里的自己,接着忍俊不禁。 灵魂似乎不会受伤,但回归时——Z说那如同在泳池底憋气到极限,一下冲破水面的感觉——明显存在一股拉扯,好像要硬生生将虚无拽回实体。Z总在醒来时显露疲态。在这股力逐渐增大时,Z曾尝试把表姐的身体作为归宿,比如让灵魂离表姐比离自己的身体更近,或集中意识想象自己钻进表姐的头颅,可没一次成功。除去时长,拉拽的力度与出窍时想象目的地的清晰程度也有关系。所想越细,力的增速越缓,太过抽象的地点,比如南极、雨林、深海沟,则只能让出窍维持几秒,所见景象也多凌乱闪烁。表姐安静听着,把Z说的、自己看见的,出窍状态下脉搏是否加快,肉体对挠、掐、异味等刺激的反应,都在一个后来我没找到的黑色硬壳日记本中间十来页做了密密麻麻的记录。她曾凭这些实践结果无情否定我的催眠说,打消了我脑中Z翻着白眼变成一根棒子的离谱想象。尽管没抓着表姐夜游的把柄,想着梦境里异域般的校园又馋得要命,那阵子我依然感激Z。表面看我错过许多冒险,还受皮肉之苦:终究没能等到雨停、落汤鸡般逃回家的周末,因衣服染了砖灰被狠批。为给表姐打掩护,独自回家写作业结果错题数暴增,险些被请家长。但周五黄昏,在雨中奔跑时,表姐与我互相拉拽向前,水雾里她第一次放声大笑,不顾深浅踩上好几处水洼,校服的泥比我还多,我也跟着傻乐。卧室暗了我也不开灯,把作业扔下径自躺平在床,想着表姐说起那些隐秘“实验”时脸上泛起的光彩,完全就是刚从游乐园回来的孩子。
另一些时候,她们会窝在图书馆玩猜谜游戏。Z盘腿靠坐在尽头书架,合上眼。表姐则背着手走远,随便挑一排书架,依次点过五本书脊。傍晚,余晖将书与书、人与人的空间包裹得静谧而神秘。表姐放轻步子回来,Z睁眼,准确无误报出五个藏书编号。暑气渐浓,图书馆会为住校生开到晚上九点。放学后,Z拉着表姐躲到最冷清的天文科学区。她们把课本和作业簿垫地上,并排坐着聊天。黯淡的大部头井然有序列于铁架,讲述宇宙不同角落的秘密。远方自习区的光源把书架十字形暗影投到身上。两人相对跪坐,握牢十指,额头相抵。Z倒数:三,二——刹那,表姐浮于半空。这感觉既古怪,又舒服。下方约五十米,各色塑料棚顶透出淡黄光亮,夜市的灯路如海星在城区舒展肢体,楼宇间的窗若悬于深渊的明灯,路旁来去的车化作疾风落叶,棚间黑压压的人头仿佛涌动暗流,装点霓虹的环岛则是一只沉静的眼。回过神,表姐流泪了。
对Z这种特殊体质,我根本想不到她们究竟做过多少测试,了解到何种程度。根据种种观测的结果,表姐提出一种质能转换说。所谓出窍,是人的一部分物质转为能量散逸到其他空间,接收信息后再传回肉体。离得越远的地方,自然更费劲。具体转换过程尚不清楚,推测神经元在出窍时释放了某些当前尚未观测到的物质。
两人曾考察出窍过程中时间的流动情况。那次Z搞到两块秒表。总是Z。表姐是被看不见的约束条件在坐标空间中钉住的某点,Z则胡乱游荡出不规则轨迹。两人间连着看不见的线,去往更远未知的渴望与留在原地的情绪,在无穷无尽博弈中构成一个稳定的环。彼此对峙,彼此依存。接下来的周末,爸妈赶早去花鸟市场,把折成八角形的烟盒纸整齐码进鞋盒,在鹦鹉聒噪的歌声里,跟摆文玩二手货摊的朋友一起卖。表姐守着电话,那气势真是一夫当关。Z则乘车到市南最远的一个区,进入终点站公共电话亭。两人对好时间,约定下午两点开始实验,步骤如下:Z在两点整按下秒表同时灵魂出窍,视野转移到表姐身旁,默读表姐的秒表走到一百二十秒时睁眼,并按停自己的秒表。表姐则在两点整按下秒表,到一百二十秒时按停。如此一来,用Z秒表记录的时长减去表姐秒表记录的时长,多出的部分就是Z离体的灵魂从表姐处返回肉体消耗的时间。去掉人类反应时间的误差,结果为0。
当灵魂移至遥远星系再返回,是否会触发孪生子悖论?这时的孪生,一个指自己的肉体,一个指自己的灵魂。而迎接灵魂的躯体,到底是随岁月流逝的未来版,还是灵魂出发那一刻的当前版呢?起初,两人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开始各种测试,未曾想问题之外套着更多问题,谜团后面藏着更难的谜团。两人如黑暗时期的炼金术士,手握纸笔趴在两排书架间反复演算。深褐色旧木地板映出那弯曲的影子。层层叠叠摊开四五圈的书本,俯瞰如一朵盛开自地狱的蔷薇。
表姐认为灵魂离体存在三个约束条件。首先是体力限制,即能量约束。即使移动灵魂本身需要消耗的能量微不足道,随着位移与时长增加,积累的能量也会抵达瓶颈。而拉拽灵魂返回的那股力,类似势能,是身体察觉快要透支时发出的警报。再来是想象力限制,这或许是人类神经元结构的固有缺陷。人类不可能在想象中完全复制某个场景的所有细节。即便能复制,目标区域此时的状况已与记忆里的不同。校对想象力偏差需要更多能量。最后是时间流约束。时间存在一个流向,从某时刻出发沿时间流向前移动的同时,出发点本身也在前进。这意味着无论如何灵魂都无法返回离开时刻的身体,因为身体本身早就到了新的时刻。
与表姐看法不同,Z觉得灵魂不会受到任何限制。为解决三类约束,Z的目光游过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人名,从卡尔·萨根到胡塞尔,从乔姆斯基到高德纳。她提出观测员假说:世界是一个在A环境中运转的精密程序,灵魂出窍者是观测员,其挑出世界程序的任一段代码试运行。观测员不知道的是,为保证A环境不被观察操作干扰,被挑出的片段实际运行在B环境。由于B环境的结果与A环境无异,导致观测员误以为所见就是A环境的情况。依此假说,观测员只消耗观测所需能量,而非运行片段能量,因此不会随片段复杂度增大陷入能量瓶颈。又因为观测的是片段而非全体,对想象力不存在严格约束。可惜在该假说里,观测者不能挑拣已经或尚未运行的部分,只能从当前某节点的片段开始,“跟踪”一段时间内的程序运行效果。时间流约束依然成立。
我暗地里认可表姐的假说,因为这就能解释表姐与Z同时出窍、看见同样场景的体验,而Z的说法不能限定两人获取的总是相同代码段。另外,想象力不同,却可以抵达同一个地方,听上去就很棒。在我理解这假说的一瞬,似乎与表姐看见了同样的光景。我问表姐,如果拼了命去想,灵魂终究会去往何处。表姐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关乎人类越过当前技术壁垒探索更广阔的宇宙,于是去问Z。后来我再追问,表姐却含糊其辞。从她不留神透露的只言片语推测,对于灵魂出窍者,确实存在一个体力与想象力可以抵达的极限,Z管这个叫“最遥远的地方”。想着Z的说法,我做了怪梦。梦里有声音告诉我,本来人类都能灵魂离体,但只有死亡时才激发这个能力。亡者的魂突破限制,去“最遥远的地方”,而不在意留在此世的肉体。翻身惊醒,我摸后背细密铺一层冷汗。原来如此,诈尸就是一些灵魂没能突破限制而中途折回吧。这些灵魂如果找不到肉体,又会怎样?我把这个梦归咎于那段时间老跑去二叔家看的僵尸片录像带,便没有告诉表姐。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曾想象Z的灵魂在半空中平举双臂蹦跳前进的模样。
表姐与Z做过最疯狂的事,据我所知,发生在临近期末考的某夜。那次她们确实走得太远了。两人并排躺在学校杂草疯长的球场,望天空中独一无二的目标——满月。Z非常、非常缓慢地吸气,呼气,好像在用全身与空气来回推挤。她双眼紧盯着月面某点,就像那些被座椅带到几十米高处,双腿悬空,等待过山车坠落的人。表姐忍不住转脸打量。Z的出窍总是宛若拔刀,果决又随意,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因而致命。但这次,她的锋刃还蛰伏鞘中,静待深渊的呼唤。最后几缕云烟散去,蛙噪虫吟止息,校外偶有两三声车鸣。Z终于闭上眼,吐出最后一口气。表姐感到握着自己的那些指尖正变得冰凉。表姐翻过身,跪坐注视着呈大字型躺平的Z。眼前的Z就像个不详的征兆,既没有生的活力,也没有死的恐惧,既不能算生命体,也说不上是非生命。她仅仅是存在,自宇宙爆发之初一路延续,直至这个注定的结局。苍白,巨大,骇人的月亮垂在她们头顶,完美而病态的圆形轮廓填满表姐双眸,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似要拽住整个天幕砸下。表姐想象着Z的所见,在没有声音和气息的大静谧中,凝望着一粒蓝色微尘。她想象着Z承受的拉力,如此强大猛烈,不容置疑,要戳破脆弱的梦。但这次,Z还在挣扎。回过神,表姐发现自己坐在离开家的那趟列车上,Z就在身旁。窗外星光稀疏,分不清天空和海洋。偶尔掠过一颗炽热的星,表面如油画般卷曲的波纹释放热浪,伴着刺眼的光芒扫过整条廊道。表姐起身张望,两边都不见底。而Z背靠略显僵硬的椅背,头向表姐倾斜,睡得香甜。表姐转身凑近Z,直到能数清楚她的睫毛。原来如此,表姐突然察觉,这驶向星海的旅途就是Z的梦。离开的唯一办法是让她回到现实。这么想着,表姐终于感受到干硬草地加诸双膝的疼痛,蛙虫复鸣,她将双手移开Z的脖颈,开始猛烈摇晃并呼唤起来。Z的唇动了动。差一点就抵达了,她虚弱着露出笑容。等Z开始活动四肢,表姐终于如释重负。一股倦意袭来,仿佛是她本人而非Z,险些回应了最遥远之处的呼唤。
后来,两人就那么躺在操场上,好像浑身气力都已散尽。良久,表姐问,灵魂出窍时,有没有特别渴望去的地方?Z最想去一个谁都不存在或不认识自己的场所,比如远山,说不出名的鸟群从苍翠的树影里振起一点喧嚣。比如远海,水母成团在热带夜的洋流间飘来荡去,呼吸般发光。再或者月背,细密的月尘从不存在的指尖漏下。要不索性去未探索的深空,那遥远的地方。Z是在追逐一只蝴蝶时脚下踩空,被外婆一把拽住的刹那,察觉到自己与世界错位的。起初出窍时机总难把握,只觉是唰一下完事,像冷不丁打个喷嚏,周围的一切趁你分心,突然晃到你前面,你赶紧探出身够一把——却捞了个满臂虚空。说不定大部分人都有类似体验,不知不觉周遭事物就从细小处产生裂痕,直到一切失去控制。半杯水悬在胳膊与桌沿之间,不经意的错话正飘入不想失去的人耳中。在空无一人的晚班轻轨车厢原地起跳,竟浮空半秒。顶灯随车头向前,把你的影子拉拽向后。对抗的力出现了,想拼命让你回到坚固、井然有序的地板,完美落在起跳那一刻的位置。但你的心,出于好奇,或报复,要么是无所谓,就这样悬在距四壁都恰好一米的空中。你是世界的异常点,这个由无数规则堆砌的空间与你产生无可避免的夹角,而灵魂的影子,尽管依然连着你的身体,却随着你与世界的角度变化尽可能探向远方。宇宙,存在时空外的维度,意识以某种粒子态稀疏流动其间,身体是低维投影。出窍则是自身与目的地意识粒子发生纠缠。时间流逝说明意识维到时间维的映射函数有关——一只冰凉的手搭上额头,我猛然回神,眼前仍是一桌一灯,摊开的作业,握着的笔。旁边,表姐歪起头,想看穿我拙劣的把戏。你不会也出窍了吧?没想到她的语气相比嘲讽,竟带了一丝失落。
Z刚出现征兆,周围人大惊失色。辗转多处检查与治疗,接着是父母漫长的冷战或争吵。周围小孩也嘲笑她,脑子有病算是程度最轻的讥讽。他们满嘴科学客观理性这类从大人那听来、自己都不懂的词,仿佛一切理所应当。Z太怕时,会独自逃到小区公园滑梯下,那里刚好容一人,如远山汪洋、月背深空,静得令人安心。
六月初,我和石熊一伙钻过缺口去隔壁打球,几个初中生恰与表姐同级。轮换时我顺口问旁边毛栗头有无听过Z。他皱眉回忆。没,这种怪胎该是挺有名的。他说着,忍不住和朋友相互扯了一番曾经班里遇到过的另类。错位双方看对面总是歪的、偏的、不正确的。我莫名想冲他鼻尖来一拳。但初中生都比我们高一个头,我瞎编说不舒服,就先走了。回家路上,我不由凭空描摹Z的样貌,却完全想不出。也许表姐接我时周围那校服的汪洋里,Z就在咫尺。我又想到Z的未来,表姐的未来。表姐成绩很好,一定会去到我难以企及的科研机构,研究星辰大海——我猛一惊:不小心竟规划起别人,我也成了无趣的大人吗?
出成绩那天我得了意料之外的好分数,足下生风一溜烟小跑回家。爸妈正在客厅和陌生叔叔讲话,大家都很严肃。脖颈冷不丁被人揪住,我回头见表姐蹲着在嘴前立起食指。我随表姐出门溜达。我追着问是你班主任?表姐点头。我又问你考砸了?表姐晃到前面,一手扯我一边脸颊说,班级第三哦。她屈膝平视我,暑气熏得我脸发烫。我要走了。她说。日头高悬,蝉鸣起伏。表姐凑到我耳边,像要抖个惊天秘密:今晚我和Z约好露营,做一个最后的实验。我瞠目结舌。我们要去最遥远的地方。她说,来吗?风吹过,树影婆娑。蝉静,片刻复又欢歌。嗯。我全身都在发抖。嗯!午饭时爸妈什么也没提。下午,表姐背上包就带我出发了。时间尚早,假日已至,我们一点不急,先去吃汉堡,正大光明,玩了去逛书店,还跑游乐场坐海盗船和章鱼怪,累了她领着我去咖啡厅喝果茶,就像大学生一样的。天呐——我发自内心觉得能遇到表姐真的是,用奶奶的话说就那什么——对了,积德果报!暮色袭来,我们挤入夜市人群。这可是魂牵梦萦的夜市呐!摊位陈列的小玩意儿让人目不暇接,哪怕光看不买也相当满足,我还偷掐大腿呢。逛饿了就买炸土豆蘸辣椒粉,还有米豆腐和凉面。土豆边缘焦焦的,表面滋着油,米豆腐滑溜溜,喉咙一凉就下肚。接着,我们在小首饰摊前徘徊良久。白炽灯把表姐周身打上一圈雾蒙蒙的晕,她屈膝凑近泛着银光的那些宝贝,神情专注。表姐要送Z什么?Z会回赠表姐什么?那时,我被琳琅满目的玩意儿迷得晕头转向,根本没察觉表姐逐渐沉默。快九点了,我打起呵欠。表姐看我一眼,突然加快步伐。她越走越快,越来越远。我忙喊等一下,伸手却抓个空。对过人群把我一个劲往回推。表姐的马尾忽闪一下就消失,远方传来沉闷雷声。后来,我是如何回家,怎么说清来龙去脉,爸妈是怎样惊慌失措打电话、出门,都搅作一团,想不清了。只记得我歪在沙发上不知为何就嚎啕大哭,电视里科学家说玛雅历法并不能预言世界末日。再睁眼,天已大亮。蒙蒙细雨里,爸妈出现在路口,表姐低头拎包跟着。经过时,我想拉她手,表姐书包突然裂开。一个之前没见过的小铁盒掉落,散开一地乒乓球,清脆如雨。表姐发了狂似的要冲到马路上捡,被大人拽住,硬生生拖走。我反应过来,这是Z的离别礼!可惜只来得及抓到排水沟边的三个……站雨里我打量小球,表面都用水彩涂色。我认出木星的大眼睛和火星的嘟嘴,还有一颗不认识的星,黑黢黢的,中间有一个浅色心形。
雨终于停了,阳光打到脸上,我折起杂志,离开屋檐叫车。直到被身着婚纱的表姐拥抱,我才意识到,自那个夏天后,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联系。后来,她辗转于亲戚间,都待得不长。职高毕业后,她在本地找到一份工作。再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最近挤地铁上班时,我读到公众号的一篇文章。1906年,动物学家赫伯特·詹宁斯[5]发现一种学名为Stentor roeseli[6]、又称喇叭虫的淡水单细胞生物,能根据不同刺激条件采取有针对的策略。这种形如喇叭的小家伙靠纤毛旋转方式改变形态——拉伸、螺旋扭曲、收缩、翻转——每个动作之后总接着最合理的选择,而非随机舞动。即使是这小小生灵,也有着捉摸不透的行事准则,詹宁斯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记录下一切的呢?[5]赫伯特·詹宁斯 (Herbert Spencer Jennings,1868-1947),美国比较心理学家和动物行为学家。1906年,在其著作《原生动物行为》中介绍了关于喇叭虫的相关研究。[6]详见标题注释。今年,哈佛的学者再次研究该种生物,证实其行为确有一定规律,但无论怎么控制实验条件,都无法让喇叭虫重现詹宁斯记录中那般复杂,神秘,甚而优雅的行为。最后文章带着玩笑口吻推测:说不定詹宁斯遇到的,恰好是这个种群里非常特殊的一批。那些芸芸众生中灵魂出窍的异类。我突然很想把这篇文转给表姐。夜深,租房外车声稀疏。终于还是放下手机。让一切都停在暑假开始的那天吧。那时,表姐背着包在坡道口等我。风把发丝带过鼻梁,她眯起眼,既像孩子,又像大人。漫长假日开始,街边音像店放着那英和王菲的对唱,千禧年正马不停蹄赴约。爸妈之前精打细算计划一定要去港澳旅游,万事俱备的话,越过大洋也无不可。太阳系尚有九大行星,几年后科学家才会单方面宣布冥王星的命运,再过几年冥王星才会用汤博区那颗巨大的心[7]回应我们。更远的未来,人类将能到达宇宙最远的地方。[7]汤博区(Tombaugh Regio)是冥王星表面一个横跨约1590公里的巨大浅色区域。该区域首次被飞掠而过的新视野号探测器于2015年发现。2015年7月15日,该区域被NASA正式命名为“汤博区”,以纪念冥王星的发现者-天文学家克莱德·汤博,由于其酷似心形,俗称冥王星之心。晴空万里无云,在这多雨的城,如此稀缺。而我只管奔跑,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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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每个人年少时,是否都有自己的秘密?现实的,想象的,一切都在记忆中,难以区分。本篇小说所讲述的“灵魂出窍”的故事,看似灵异离奇,但作者却让两位主人公,以她们稚嫩的科学认知,不断尝试各种试验,去寻找真相。最终,一切的努力,都随着岁月和成长,埋藏在了记忆里,那些被选中的特异的个体,难道终究逃不过平庸的命运?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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