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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造一面镜子，反射之神都要多做一道计算题 | 科幻小说

苗淼 不存在科幻 2022-05-17
收录于合集
#科幻众神 5 个
#短篇科幻 342 个
本周起，不存在科幻开启「科幻众神系列」专栏，向你展现神话带给故事的无限可能性、趣味。详见👇当科幻遇上众神，会发生什么故事？今天带来「科幻众神系列」第三篇小说：苗淼《黑与银》。
苗淼 | 过气工程师，新晋写作者。努力用幻想保持天真。

黑与银
全文约14800字，预计阅读时间29分钟
“我看见鬼了！”拉迈耶大叫。“什么？”母亲没有抬头，她正在削一个莴苣，指缝中满是洗不净的黑色污渍。“墙上有个影子，不是太阳下面的黑影，是能看出眼睛嘴巴的那种，它还对我笑了。”拉迈耶指着墙。墙面蒙着一层烟灰，遮住了曾经精雕细刻的花纹。一只蜘蛛踮着脚快速爬过。“你眼花了。”母亲说。“没有，我看清了。”拉迈耶梗着脖子。母亲指着墙角的一个木桶：“去沼泽那儿挖点火乌金回来，楼上那几个穷鬼客人要吃饭。”“我真的看清了！”“放心吧，我的小雄鹰，我会祈祷无敌骄阳保佑，什么样的鬼都不能靠近你。”母亲说完，低头继续削莴苣。无敌骄阳？这又是什么？拉迈耶警惕地盯着墙面。母亲每十天就会换一个神祈祷，什么血蓝月亮、纯洁彩虹、无尽云霞、早晨第一声鸡叫时树顶周边最亮的星……现在，又有了无敌骄阳。拉迈耶拿上铲子背起木桶，徒劳地指望别把桶身外面黑漆漆的火乌金蹭到衣服上。他认为世上没有神。因为但凡母亲祈求的神中有一个愿意勉为其难地保佑一下，他们母子便不会像如今这般悲惨。 拉迈耶也曾锦衣玉食地生活过。在他十三岁之前。他的父亲是全国最著名的制镜匠，准确地说，是他发明了镜子。在老拉迈耶之前，没有人知道镜子是什么，人们从装着水的铜盆里看自己的脸。老拉迈耶用沙子烧出平直透明的玻璃，再把玻璃放在热水银上方，让它的背面凝结一层银光，最后用锡将汞固定，漂亮的镜子就做成了。只要根据客户需要，做上黄铜边框或者白银手柄，镶入宝石、珍珠甚至钻石，就能卖出让拉迈耶太太露出笑容的价钱。拉迈耶仍然记得第一次到玻璃工厂时看到的景象：到处都是火炉和热浪，黑烟从烟囱中滚滚涌出，奇怪的恶臭给鼻子强烈刺激，敲打金属的叮当声不绝于耳。被水银和黑烟损害了健康的工人们忙碌着，没人发现厂主八岁的儿子背着母亲进入了“危险之地”。拉迈耶被男仆找到时，脸上已经被黑烟熏出了斑纹，像一块烧制失败的镜子。女佣用雪白的亚麻毛巾给他从头到脚洗了三遍，又往头发和衣领中洒了半瓶香粉，才敢把带他上餐桌。如果不是偷跑进了玻璃工厂，八岁的拉迈耶根本不知道有火乌金这种东西。在他们家里，做饭取暖用的都是煤块和木炭。点燃之后红红亮亮，根本看不到烟，甚至还有一种清新的香味。拉迈耶问父亲，火乌金又脏又臭，为什么不用煤炭来烧玻璃？这样就不用每次从厂房回来都洗很久的澡了。拉迈耶记不得父亲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但没关系，生活最终告诉了他答案。煤炭漂洋过海从外国运来，一块煤的价格抵得上一块大麦饼。而火乌金源源不绝从地底冒出，就像阳光和空气一样，谁也不用为它花钱——只要忍着恶臭到沼泽地里挖就行。既然制镜厂有免费的能量来源，谁又在乎干活的工人从里到外都被熏得漆黑？而穷人，又有谁会省下买大麦饼的钱去买煤炭，只为了保持一张白净的脸蛋？ 沼泽地不远，出镇子再走一顿饭的功夫，就能闻到它的味道了。愿意到这里来的全都是穷人。他们的皮肤褶皱和指甲缝隙里沾满火乌金燃烧后产生的黑渍。就像父亲离开后的母亲和拉迈耶。父亲是被国王的卫队带走的。卫兵们骑着红色骏马，头戴用白牦牛尾装饰的头盔，穿着金丝缝制的牛皮胸甲。卫队长态度恭谨向母亲行礼，称她为夫人，并说国王要定制镜子，特来请尊敬的拉迈耶先生进宫。然后所有卫兵安静地在门口站成一排，等待拉迈耶夫妇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父亲走后的第一年，母亲满心希望。她认为国王的镜子做成后拉迈耶制镜厂一定会名声大噪，她的丈夫甚至很有可能被封爵，她就能顺理成章进入上流社会，成为真正的夫人。父亲的合作伙伴也是这样的想法。所以虽然制镜厂骤然停工，却没有人催促交货。谁能拒绝花正常价钱买下的东西被冠以“御制”的名号呢？代价只是一点耐心而已。耐心这东西很多人都有，包括已经拿到货却还没付款的合作伙伴。但是，一年来拉迈耶厂主杳无音讯，没有给妻儿和合作伙伴传回只言片语。再多的耐心都会在又一个冬天到来时消散殆尽。首先找上门来的是原料供应商。毕竟，为“宫廷厂商”供货的名声像晨雾一样虚无缥缈，一年未收回货款带来的损失却像割下大腿的肉一样鲜血淋漓。况且，不管老拉迈耶有没有爵位，他总还是要用印着国王头像的金币付款，“御制”金币一视同仁，并不会因为使用者身份提高而增值。“绝对公平，童叟无欺。”来讨债的供应商对母亲说，“我们依据合同和国王陛下制定的法律办事，当然不会做伪造签名篡改账单之类的手脚。我们保证，只会拿走属于我们的货款。”在律师的见证下，制镜厂的现金被供应商取走。曾经指望订购产品会升值的订货商们晚来一步，为了抢夺库房里所剩不多的白银、黄铜和锡大打出手。没有领到薪水的工人求告无门，最终在仆人的带领下，从拉迈耶家里拿走了丝绸衬衣和银质餐具。母亲托人到宫里打听父亲的情况，除了被骗走仅剩的二十枚金币之外一无所获。这个家什么都没有了。 为了维持生计，母亲把家里空闲的房间拿来出租。租客们包括穷困潦倒的艺术家、年老色衰的妓女、找不到客户的推销员和濒临破产的行商。母子俩笨拙地洗衣、打扫，给租客做勉强能够下咽的食物，换取微不足道的房租。拉迈耶做饭时，经常从烤炉下面扫出坚硬的黑色圆球。他第一次去制镜厂也曾捡到过这种东西。那是火乌金中混杂的沙砾被高温融化又冷却后的产物。“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算玻璃。”父亲隔着亚麻手帕捏起圆球，手帕上立刻沾上一块黑渍。火乌金的烟灰深入小球内部，无论多少块手帕都无法擦除。父亲随手一扔，圆球像石子一样滚入泥土。“自然过程产生的玻璃毫无价值，”父亲说，“制作能卖钱的透明玻璃需要秘诀。”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里面是个闪亮亮的项链坠。拉迈耶发现，那是一个金币大小的圆镜，四周裹着弯曲盘绕的黄铜丝。这个能被八岁孩子握在手心的圆镜，比制镜厂所有售出的镜子都更清澈更透亮，显然是父亲的得意之作。父亲用一根金链穿起圆镜挂在拉迈耶胸前，说：“我把秘诀写在笔记本上，等你十五岁的时候就可以看了。”“那，要是被别人看到……”“没关系，我写的东西只有你能看懂。”父亲眨眨眼睛。拉迈耶正在打扫烤炉时突然想到八岁时的这个场景。他扔下扫帚，顾不得拍打满身的烟灰，拔腿往废弃的制镜厂跑。然而那时，制镜厂已经被查封，银行正在做破产清算。厂主办公室的每一个抽屉、每一扇柜子都是空的，连一页纸都找不到。拉迈耶刚燃起的一线希望又破灭了。 火乌金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拉迈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沼泽地边。他觉得这里的空气黏腻腻的令人难以呼吸。就在他弯下腰，准备把黑泥一般的火乌金铲进木桶里时，那个鬼影又出现了。起初拉迈耶看到黑色的火乌金上出现的人影，以为是自己的影子。根据他近两年积累的经验，能像水一样反射出人影的火乌金通常包含较少的沙石和有毒杂质，燃烧时的怪味会少一些。可正当他准备在人影处下铲时，那影子忽然咧嘴笑了，还喊了他的名字：“拉迈耶！”拉迈耶吓得扔掉了铲子。随后他就懊恼起来——把手伸进火乌金里捞铲子，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但他立刻发现懊恼来得不合时宜，当务之急是集中精力面对眼前这诡异的人影。“你是哪里的鬼？”拉迈耶勇敢地盯着影子，“跟在我家墙上出现的是同一个吗？”“我不是鬼。我是神。”“你是无敌骄阳？还是血蓝月亮？”拉迈耶努力回想母亲祈祷时念叨的神名。“都不是，”影子略显无奈，“我不能跟你说太多，但……”“你能保佑我父亲平安回来，让我们摆脱贫穷吗？”“可以，可以，”影子有些慌张，语速逐渐加快，“我会赐福给你，但你要保证，无论如何不能做镜子。”“可是……”“我不能跟你多说，数据偏差量太大会被发现！答应我，不能做镜子，尤其是不能给国王做！”人影在连珠炮似的话音落下之前就已消失，只剩拉迈耶呆呆蹲在沼泽地边。他想知道，他从出生到现在十五岁，从来没做过一面镜子，那个自称是神的鬼影子赐的福在哪里？ 拉迈耶背着火乌金回到家，远远就看到骑着红色骏马、戴头盔披胸甲的国王卫队。再次相见远不如第一次那般彬彬有礼。母亲头发散乱，被两个卫兵架住胳膊，仍挣扎着要踢卫队长的马屁股。“我的丈夫被带走之后下落不明，现在你们还想带走我的儿子，我决不允许！”母亲的脚碰到了马腿，马倒是不甚介意，迈着优雅的横斜步轻松躲开。卫队长拉着缰绳耐心解释：“拉迈耶先生病了，国王恩赐，请小拉迈耶先生进宫照顾他。”“我不相信！”母亲倔强地继续踢腿，生活已经将这个梦想成为贵妇的女人变成了悍妇，“除非你有我丈夫的亲笔信。”楼上的每一扇窗户都露出一个脑袋，对租客们来说，国王卫队长与刻薄老板娘的战争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热闹。“呦吼——”一个租客居高临下发现了拉迈耶，口中发出一声惊叹。卫队长和母亲同时抬头，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侧，正看到呆若木鸡的拉迈耶。“快跑！”“快追！”母亲和卫队长同时喊。拉迈耶扔了木桶拔腿就跑。两个卫兵被洒了一地的火乌金滑倒，高贵的甲胄上沾满黑泥。他们一边咒骂一边起身，不料脚下一滑又摔倒在泥里，这次连白净的脸蛋都变黑了。楼上的租客爆发出哄笑。卫队长叹了口气，摇摇缰绳，胯下骏马迈着优雅的小步追了上去。 拉迈耶被带进王宫时是后半夜。四个粗手大脚的胖女仆围上来，扒下他的衣服把他扔进盛满水的木桶。拉迈耶在水里泡了很长一段时间，头昏脑胀，沉沉欲睡。接着女仆拿猪鬃刷把他浑身上下刷了三遍，桶里的水也换了三遍，从污黑混浊到清澈见底。如果不是全身皮肤又红又疼，拉迈耶几乎以为自己回到八岁偷闯父亲制镜厂的时刻，只要洗掉身上的污渍，他就能走到摆着银烛台的餐桌旁，跟富商父亲和贵妇母亲共进晚餐。“你们认识拉迈耶先生吗？他进宫来给国王陛下做镜子。”拉迈耶问围着自己的女仆。四个粗悍的女人谁也没说话，仿佛擦地板、拿毛巾、清洗猪鬃刷这些事需要精力高度集中，无暇他顾。“他是我的父亲，卫队长说他生病了，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拉迈耶继续问。一个女仆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不能怪我。”她小声嘟哝，“我每天都认真擦镜子。每一个看不出来的凹陷和凸起都擦干净了……”“没人怪你！”另一个人打断她。“是那里面有鬼。”第三个人说。“你们都闭嘴吧！”第四个人总结。四个人不再说话，把拉迈耶从桶里拽出来，给他换上干净的亚麻新衣。“我原来的衣服呢？”拉迈耶问。女仆朝门后努努嘴。拉迈耶扑过去，在女仆们反应过来之前，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藏进怀里。“是我的护身符，不脏，没有沾上油烟也没有跳蚤。”拉迈耶说。女仆们显然不愿意为了这件小事再给拉迈耶洗一次澡，她们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带他进入另一个房间：“在这里等着。” 拉迈耶在早餐时间见到了国王，准确说是国王的镜像。根据天花板上的壁画纹样判断，拉迈耶呆的房间很大。但巨大的从房顶垂下的金色帷幕挡住了视线，他只能看到一小部分区域。他被要求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绝对不能随意移动位置。拉迈耶听到帷幕后面传来脚步声、衣裙摩擦声、餐具碰撞的声音。窸窣的杂音只持续了片刻，房间很快安静如初。接着，食物的香味——烤面包、煎香肠、炖肉汤、浓稠的蜂蜜和热茶——各种拉迈耶小时候习以为常近几年却再没有闻到过的味道，像蜿蜒的小蛇一样，绕过重重阻碍钻进他的鼻孔，又从口腔内部给脸颊一阵搓揉。拉迈耶苦着脸咽下口水。一阵威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穿着皮靴的人走到离拉迈耶不远的帷幕后停下，四脚包锡的椅子被拉动，亚麻餐巾甩开再铺平，精钢刀叉相碰，银汤匙放进骨瓷碗，咀嚼食物的声音传入拉迈耶耳中。拉迈耶的胃悲哀地咕噜噜叫起来——他从昨天中午之后就没再吃过东西。不知过了多久，轮轴转动的声音响起，一块帷幕缓缓移向一侧，露出后面的一面镜子。拉迈耶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镜子，简直比一扇门板还大。透过镜子能看到坐在餐桌旁的一个人。不会是别人，拉迈耶相信，正是尊贵的国王陛下。刚刚吃完早饭。拉迈耶从没想到国王竟然如此俊美。与金币上的头像完全不一样。他的眼睛明亮深邃，鼻梁高挺，脸颊像被刻刀雕琢过一般，每一处瘦削或圆润都恰到好处。母亲口中念叨的无敌骄阳、血蓝月亮、纯洁彩虹、无尽云霞在这位国王陛下脸上都能看到踪迹。国王笑了一下。那笑容稍纵即逝，却惊心动魄。有那么一瞬，拉迈耶隐隐觉得他嘴角翘起的角度大得有点过头，但他认为是饥饿和震惊令自己眼花。毕竟，谁笑起来嘴角也不会碰到下眼睑。接着，镜中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开口说话了。“你就是小拉迈耶？”“是的，陛下。”“你父亲是个技艺高超的工匠。”“是的，陛下。”“他替我做了这面镜子。”“是的，陛下。”“但是——”国王的声音骤然提高，“他不该用巫术戏弄我，更不该借机威胁我！”国王用力挥舞拳头，脑袋却奇迹般地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嘴唇开合正对得上他说出的话，拉迈耶几乎怀疑他的脸只是贴在镜子上的一个面具。“陛下，我很抱歉，但是我父亲并不会……”“好了！”国王打断拉迈耶，“我找你来不是讨论你父亲的问题。你面前的这面镜子没有最初明亮，还会时常出问题。我要你将它修好，然后再造出相同的六面。”“我的父亲在哪里？”“我说了不跟你讨论他的问题。”“但是……”“从现在开始，造镜的事就由你负责。两个月时间，你可以申请领取任何需要的东西。”“可是，国王陛下……”“对了，我把你母亲也带来了。”国王用餐巾擦擦嘴角，拿餐巾的小指翘起，几乎碰到耳朵。拉迈耶无暇顾及又一次出现的错觉，屏息静听。“如果我发现你有其他图谋，或者两个月之后你没有造出我想要的镜子，我就把她绑在烟囱顶上，跟你一起，让老鼠咬你们的脚跟！三天之后再杀了你们！”拉迈耶紧紧盯着镜子，要把镜子中的脸刻在心中。正是这个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英俊的人导致了他们全家的悲惨境遇，并还会继续把他们推向深渊。 国王离开之后，拉迈耶有机会走近观察那面镜子。在两个佩剑卫兵的监视下。镜子大部分地方平整光滑，与拉迈耶制镜厂的产品一样。但中间偏上的一块椭圆形区域却明显与周围不同。拉迈耶的手指抚过镜面，感受微妙的隆起与凹陷，光滑与粗糙的变化。拉迈耶突然想到，这块椭圆形区域正是刚才国王的脸所在的地方。但是当他自己凑上去时，看到的却是一张十分扭曲、既是自己又完全不像自己的脸。拉迈耶瞬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听父亲讲过镜子的原理。“是反射。”父亲坐在庭院摇椅上，看着拉迈耶胸前的圆镜挂坠说，“光在很多地方都能反射，比如水、金属，甚至光滑的石头或树叶表面。但大部分反射会令光的亮度急剧衰减。所以我们在水面和金属表面看到的人影很黯淡，石头和树叶更不用说，除非光线像阳光一样强烈，否则根本看不到反光，更不要提映出影子。”“但是我，”父亲接着说，“我找到了让光线毫无衰减地反射的方法，就是用汞。不过汞太不稳定，只有把它附着在玻璃上才能使用。所以玻璃就成了关键。首先，玻璃必须纯净透明——只有我才知道怎么做，再过四年，到你十五岁的时候，你也会知道。其次，玻璃一定要平整，任何凹陷或凸起都会让光线扭曲，那时你看到的镜像就会变成一副褶皱的画，没有人会为它付钱。”“总体而言，”父亲用手指弹了一下拉迈耶的挂坠，“把汞附着在光滑平直的玻璃上，让它把接收到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反射出来，你的镜子就做好了。”父亲明知镜面要光滑平整，却特意做出一面凹凸不平的镜子，而镜子凹凸的区域正好映出国王的脸。那张有着无与伦比的美貌的脸。拉迈耶的手指再次划过镜面。拉迈耶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次测量和计算，要怎样精益求精地烧制和打磨玻璃，才能令镜像扭曲得恰到好处，让国王拥有惊世骇俗的镜中美貌。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到底把父亲怎么样了？拉迈耶转身对佩剑士兵说：“首先，我要吃东西。其次，我对制镜并不在行，如果不能见到我父亲，我需要他的工作日志、笔记，所有能找到的资料。”  内侍官抱着一大摞摇摇欲坠的资料进来的时候，拉迈耶正在吃抹了蜂蜜的黄油面包。他喝了一口茶，看着那个矮小的男人赶在资料倾倒的瞬间放手让它们堆在屋角，然后如释重负地直起腰。“我的父亲在哪里？”拉迈耶问。“什么？”内侍官似乎没想到国王抓来的这个孩子会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你知道国王陛下把造镜的工作全权交给了我，”拉迈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又有威严，“你们要配合我的要求。”“没错，尊敬的小拉迈耶先生，”内侍官十分灵活地调整了自己的态度，“我把您要的资料送来了。”“我想知道我父亲在哪里。”“这个……”“你知道我是一无所有的人，来这里之前，四个女佣用了一晚上才把我身上火乌金的油烟洗干净，”拉迈耶满意地看到内侍官瞪大了眼睛，“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倒是您，我尊贵的官员大人，据我所知，国王陛下是个性格直率、对下属要求严格的人。如果陛下发现造镜过程总是不顺利，时不时出现的差池给他造成了困扰，而原因竟是我跟你们工作上的配合不够默契，你觉得……”“你……”“我只是想知道我父亲在哪里。你只需要把宫里大部分人都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就行，没人会发现是你说的。”“好吧。”内侍官无奈地低下头。国王是个十分重视隐私的人。多年以来，无论商谈国事还是接见外国使臣，他都会用黑纱遮脸。没有人见过他摘下面纱的样子。不，曾经的老国王、老王后、国王儿时的乳母和贴身男仆是见过的。但是命运不测，老国王去世，国王即位后不久，老王后就搬进了修道院；他的乳母要告老还乡，却在临行前一天从楼梯摔下，摔断了脖子；男仆呢，大半夜喝醉酒，竟在花园喷泉里溺死了。唉，我们都哀叹国王命犯孤星，儿时亲近的人现在都不在身边，心中不知要承受多少痛苦。甚至有人猜测，他戴上面纱是为了避免被人看到悲伤的面容。老拉迈耶先生进宫后不久，为国王造出一面举世无双的镜子，大臣们被允许站在固定的位置通过镜子与摘下面纱的国王交谈。大家这才明白国王长期遮面的真正原因——他实在太英俊了，连男人都忍不住心动。每一个第一次通过镜子看到他脸的大臣都心慌意乱，不是红着脸说不出话就是梦呓一般语无伦次，最终都被国王笑着挥挥手打发走了。老拉迈耶先生造镜成功，国王很是高兴，给了他很多奖赏。但不知为何，进宫之后不久，他就搬到宫殿一角的阁楼上。即使指导烧玻璃的工人工作，也是在两个卫兵的陪伴下。据说除了国王本人，没人单独跟他说过话。自从镜子造好，国王就经常通过镜子与人交谈。每天站在镜厅外等待国王召见的大臣排起长队。看得出来，他越来越喜欢摘下面纱坦诚相待的交流方式。但渐渐的，宫里传出流言，说镜子吞噬了国王的一部分灵魂，常常会违背他的意愿做出奇怪的反应。比如，因为一点小事突然瞪起眼睛，一个眼眶占了半张脸的程度；笑着笑着就变了表情，像恶魔一样把嘴咧到耳边；或者，鼻子莫名其妙变宽变长，把眼睛和嘴巴都挤到看不见的地方……国王最终听到了流言，并通过观察与之交谈的大臣的反应做出了判断。他带上面纱大发雷霆，命人把老拉迈耶从阁楼带出来，质问他为何使用巫术。据说老拉迈耶的回答是：这不是巫术，也跟吞噬灵魂毫无关系。是特制的镜子让某位神明难以应付，在控制光线路径方面频频出错，造成了影像的错乱。如果是一块平面镜，绝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老拉迈耶的话让国王暴跳如雷。国王把这看作对他的威胁，一怒之下，抽出卫兵的佩剑刺中了老拉迈耶的心脏。“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在我们日夜盼着他回家的时候？”是的。国王杀老拉迈耶的理由一是使用巫术，二是威胁国王。巫术的事板上钉钉，是祈祷室现身的圣光亲口告诉国王的；至于有没有威胁，外人没有发言权，只能根据被威胁者本人的感受判断。这样一来，就连司法大臣也难对国王的行为提出异议。其实，就算隔着面纱看不到表情，我们内侍官心里也很清楚，国王是后悔杀了老拉迈耶的。原因嘛，当然首先因为陛下善良的本性。哪怕坏人罪大恶极，剥夺他的生命对好人来说也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第二，是因为除了老拉迈耶，再也没有人能造出那样明亮清透的镜子。国王派了几十个烧制专家接手宫里的玻璃工坊，但他们烧出的玻璃不是臭水沟一样的绿色就是猪血一样的红色。为此，国王还杀了一个内政大臣和两位首席专家。第三个令国王后悔的原因，纯属道听途说，毫无根据，我不会对它负任何责任——不，我对今天所有的话都不负责任——听说国王在祈祷室得到了圣光的保证，只要杀了老拉迈耶，镜子就不会再出现异常。可是我们都知道，异常仍然存在。只是所有坐在椅子上通过镜子同陛下交谈的人都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表情，新的内政大臣又用严厉手段制止了流言传播。所以，国王到底有没有发现，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但大家都看得出，国王在尽力压制自己频繁使用镜子的冲动。好了，以上这些事宫里人尽皆知，只有你呆得够久自然也会知道，没有人能证明是我告诉你的。你要的资料都在这里，包括他进宫之后的日记和国王派人从制镜厂取回的资料。国王也认为老拉迈耶把制造镜子的秘诀写了下来，但无奈他的笔迹太过奇特，难以辨认，十几个笔迹专家研究了很久也没有结果。对，又死了两个专家。衷心希望你有办法破解令尊的密码，早日解决镜子的问题，让我们少一个终日提心吊胆的理由。说到最后，内侍官竟深深弯腰向拉迈耶鞠躬，然后态度谦卑地退了出去。 父亲被杀，母亲被抓，自己困在这里，被迫用自己完全不懂的技术将满足凶手虚荣心的镜子修复，同时再照样造出六个，这就是目前的处境。拉迈耶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无论如何，现在能做的，是先看看父亲的笔记。拉迈耶一眼就从屋角的资料中认出自己最熟悉的那个。染成褐红色的羊皮封面，有镂空黄铜做的护角和护脊，金色的花体字写着父亲的姓名缩写，每个字母都有树叶和花瓣纹做装饰。正是原本躺在父亲办公室抽屉里，拉迈耶跑去制镜厂却没有找到的笔记本。父亲说过，他把造镜的秘密都写在里面。拉迈耶不记得父亲会外语，但他在笔记本上写下的每一笔都以奇怪的角度倾斜和扭转，是拉迈耶从未见过的文字。更奇怪的是，父亲的笔迹看起来十分流畅，仿佛对这种陌生文字的形态再熟悉不过，像日常书写一样毫无障碍。拉迈耶的手指沿着笔画滑动。他想起父亲眨着眼睛说话的样子：“我把秘密都写在笔记本上，只有你才能看懂哦。”对不起，爸爸，我没看懂。就在这时，拉迈耶看到一块奇怪的光斑出现地上，那是不会被太阳照到的地方。光斑颤动了一会儿，变成一张怒气冲冲的脸：“不是告诉过你不要给国王做镜子吗？”是鬼影。从昨天开始拉迈耶的经历跌宕起伏，心灵饱受冲击，如果不是鬼影再次出现，他几乎忘记还有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你到底是何方妖魔？为什么要跟着我？”拉迈耶问。“我是神，反射之神！我要你保证，绝对不给国王做镜子！”光斑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神？”拉迈耶笑笑，“你那么害怕我做镜子，为什么不直接拦着国王卫兵，让他们别把我抓来？或者早在这之前就把我的父亲救出去？现在这种境况，你觉得我不做镜子会有活路吗？”“你以为我不想提前行动？我很早以前就采取措施了！但事情不可能完全按照我的想法发展，不可预料的变数那么多，我能怎么办？”“你为什么怕我造镜子？”拉迈耶问。他觉得这位反射之神虽有神力，但情绪控制能力还不及八岁时的自己。“我每天要做那么多事！晚上的月亮应该多圆多亮，白天太阳照着的地方哪里明哪里暗，全都要我计算。树上一个果子掉进水里，水面的倒影就要改变；还有风，风一吹，树叶晃动，每片树叶反射的阳光都要变化……我只有一个脑子，哪算得过来那么多东西！稍出一点错就会被扣分，扣分！偏偏你们这里面的人还一个比一个不安分，金盔甲、银汤匙、漂亮的烛台、没完没了地在脸上擦粉给头发上抹油，这些破事累得我气都喘不过来！”“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那么严重吗？”“正常？好，就算这些是正常的，你父亲的发明正常吗？他开制镜厂做普通镜子也就算了，竟然为了让那个丑八怪国王能见人，给他特制了一面美颜镜！门板大的镜子上，有的地方凸有的地方凹，镜面反射里还混了漫反射和方向反射，稍微算错一点点，镜子里的人就变成了鬼脸。别的地方出错不一定会被发现，还有可能蒙混过关。但这面镜子，这面镜子打从造出来就总有人盯着，头发丝大小的误差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你知道因为它我被扣了多少分吗？”“所以，父亲说的因为能力不足造成镜子出错的神明就是你。”“我能力不足？是我维持了你们世界的运转，没有我的话，你们个个都是睁眼瞎！”拉迈耶无视这个幼稚神明的愤怒，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么，在国王祈祷室里假装圣光的也是你吧？”“没错！”反射之神说，“多多少少，我总能想出影响你们行为的办法。”“你害怕父亲造出更多的镜子，所以就跟国王说他使用了巫术？还向国王保证，只要杀了我父亲，镜子就能恢复正常？”神明显然低估了拉迈耶的推理能力，一时张口结舌。“你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之一，”拉迈耶说，“不管你有多大神力，我总是要报仇的。现在看来，你最怕的就是我造出镜子让你被扣分，那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不不不，”光斑形成的脸急得扭成一团，“你搞错了，我被扣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要是我不合格，你们的世界……”拉迈耶把黑绒桌布丢在地上遮住光斑，神明的叫喊被堵在黑暗中。 拉迈耶一直坐在桌旁看笔记，伸腰的时候感到怀里一个硬硬的东西硌住了肋骨。那是他之前躲过四个健壮的宫廷女佣，从自己的旧衣服里抢出的护身符——父亲送给他的小圆镜。这原本是个项链挂坠，但金项链被母亲变卖了，拉迈耶没法再把它挂在脖子上，只能用个小木盒装着。     拉迈耶取出镜子。镜中映出他的脸。人人都说他跟父亲长得很像，但他猜不透父亲的想法。拉迈耶把镜子放在一边，把注意力集中在笔记上。等等，他的余光看到，镜子中出现了清晰可辨的文字。是他熟悉的父亲的笔迹。原来，笔记本上的字是父亲用左手写的。普通人若是惯用右手写字，换成左手会非常不习惯，歪歪斜斜像刚会握笔的孩子。但若试着两只手同时拿笔画左右对称的线条，左手便不会比右手生涩太多。父亲用左手写下的，正是与正常文字镜像对称的文字。这字本身是反向，父亲的笔画又十分流畅，还加了很多花笔和连笔，所以没人能认出来。拉迈耶对着镜子看笔记，父亲把烧制玻璃的注意事项写得很清楚。玻璃变红是因为石英砂中混入了赤铁矿，变绿是因为混入了铜。只有跟百分之二十的苏打石混合，才能烧出可以用作镜子的透明玻璃。父亲的另一本日记中记载了他进宫之后的遭遇。带着面纱的国王向父亲提出，要制作一面镜子。因为长期遮面，宫中有了一些风言风语。国王时常看到宫女们窃窃私语讨论自己的长相，当然，即使挨了皮鞭她们也不敢承认，哭着说只是在讨论时兴的裙褶款式。国王还听到有人在背后嘟哝好不好看的话，回头看时，那可恶的园丁却装作在修剪树枝。更重要的，国王认为有人在以此事为借口密谋篡夺王位，为了国家安全政权稳固，他需要一面镜子，一面可以让他摘下面纱的镜子。它不必像普通镜子那样真实地映出影像，可以对镜中之物有所修饰。就像给苦口的良药裹上甜蜜的糖衣，让逆耳的忠言变得委婉动听。国王希望这面镜子，能向国人展现自己的最佳风貌。 老拉迈耶觉得这要求是有可能达到的，前提是，要看到国王的真实长相。国王犹豫再三，在老拉迈耶坚称，看不到国王的脸绝不可能做出镜子的情况下，终于满足了他的要求。国王摘下面纱的那一刻，老拉迈耶知道，自己永远也回不了家了。那是一张难以言喻的丑陋的脸。那种丑陋，若是赋予一个农夫，他大概会觉得自己运气不佳，只能设法让自己更强壮，勉力劳动来弥补这个缺憾。但是它被赋予了国王。尊贵的国王陛下通常不会运气不佳，即使会，他的坏运气也会与大臣和国民一起分享。老王后、国王乳母、贴身男仆大约已经分得一些，老拉迈耶也分到满满一汤匙。他被告知不许和家人联系，不许单独与身边人说话，除了造镜工作不许参加宫廷内任何社交活动。他只能把所有精力都用来设计镜面。宽大的颌骨用凹面缩小，窄小的额头和眼睛用凸面放大，有些地方的玻璃要格外透亮，才能使暗哑的皮肤变得光滑，有些地方却要毛糙一点，以掩盖斑纹和黑痣。经过漫长的测算，又经历无数次失败的烧制和打磨，镜子终于造好了。国王对镜中的自己非常满意，对镜子却不太满意。因为他只能坐在固定的位置，以固定的姿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镜像。而作为已经拥有全世界最惊人美貌的国王，他希望自己的臣民还能有幸瞻仰他英俊的侧脸、威严的站姿，以及各个角度各不相同的美。老拉迈耶同意再为国王打造六面不同的镜子。他当然只能同意。那个时候他已经很清楚，一旦自己在国王眼中的价值消失，将会迎来什么下场。但是，反射之神找到了他。复杂的镜面让反射之神难以应付，当他得知还会有六个这样的东西出现时，简直要歇斯底里。反射之神不厌其烦地询问了老拉迈耶很多次，得到的回答始终如一——老拉迈耶坚定地选择自己的生命而不是他的分数——神终于崩溃了。很好，拉迈耶合上日记，很快会有新的镜子出现，当然要超过六个，远远超过。 三天后，拉迈耶在佩剑卫兵的陪同下去了宫里的玻璃工坊，看到几个工人正对着一团发着红光的糊状物发呆。拉迈耶已把父亲笔记读得烂熟，明白是工人找不准退火时机导致成型的玻璃碎裂，只得回炉重烧。下一刻，拉迈耶便发现了这里与父亲制镜厂最大的不同。宫廷玻璃工坊窗明几净，墙壁雪白，连烧玻璃的工人身上都干干净净。他们额角挂着汗珠，脸蛋被炉火映得绯红，看不出任何被黑烟熏过的痕迹。因为皇宫之内禁止使用火乌金，所有火炉里燃烧的都是最高级的无烟煤炭。拉迈耶心中有了主意，他转身对佩剑卫兵说：“告诉内政大臣，我要见国王。”拉迈耶找出了镜子出现差错的原因。并不是老拉迈耶使用巫术。而是，镜子这种东西，能把人影照得惟妙惟肖，它里面肯定是有些邪门东西的。可为什么民间的镜子向来正常，宫廷烧制的却出现问题呢？原因在于火乌金。是的，那种肮脏、低贱、散发着恶臭的东西，却有着神奇的驱魔辟邪的功效。不不不，拉迈耶并不是要为父亲翻案，更不会就此对国王陛下有所怨恨。毕竟，老拉迈耶作为皇家制镜师竟连这个基本问题都没预想到，造成有损陛下尊严的流言在宫中流传，他的确应该付出代价。拉迈耶请求国王允许他回到父亲的制镜厂，用火乌金重新造镜，并批量生产。不久的将来，宫廷的每一个房间都将摆上镜子，国王可以随时随地通过镜子与臣民交谈。作为子民，拉迈耶有义务让陛下英俊的容貌为更多人所见；作为儿子，他更有责任弥补父亲的过时，让家族重获荣耀。国王非常高兴，同意拉迈耶记录好镜子数据之后立即启程，并给他五百个印着自己头像的金币重启制镜厂，甚至解除了佩剑卫兵形影不离的监视。当然，两个月的时限还是没变。国王望着窗外高高的烟囱。两个月之后，尊敬的拉迈耶太太到底绑在那里被老鼠啃噬脚后跟，还是接受国王的封赏成为女爵，全都要看拉迈耶的工作成果。  制镜厂厂主办公室冰冷而黑暗。拉迈耶轻车熟路从沼泽地打来火乌金，倒进本应烧煤炭的壁炉里点燃。熟悉的恶臭伴着热浪扑面而来。拉迈耶打开父亲的文具箱——厂主办公室的东西之前全被国王卫队带进宫，这次又被拉迈耶带回来——取出里面的纸、笔、算尺、角尺等等工具，又把一枚金币放在桌角，然后开始画图。画出镜子设计图花费了拉迈耶半个月时间。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他定制用于批量生产的模具，召集之前的老工人，采购原料、整修设备。在印着国王头像的金币的召唤下，制镜厂在拉迈耶回来之后二十天再次冒起滚滚黑烟。没几天功夫，仓库便堆满晶莹透明的半成品。拉迈耶没有见过国王的真实样貌。但他学习了父亲对光线反射的研究笔记，细致地测量了镜子每一处凹凸的角度，便能根据镜中见到的那张英俊的脸反推出他的长相。那是一张任谁看了都会哈哈大笑，再宽厚内敛的人都会在心中冒出一句嘲讽的丑陋而滑稽的脸。拉迈耶不需要宽厚内敛。他要找都是乞丐、妓女、做苦力的劳工、破产的商人、是买不起面包的母亲、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是所有被生活折磨得精疲力竭，需要用污言秽语、用各种恶毒的诅咒和嘲讽作为兴奋剂来发泄情绪的人。幸运的是，这几年的穷日子让他知道到哪里找这样的人。“我有钱的时候年纪还小，没有注意到你们的存在；我穷困的时候为生活所迫，也没想到要跟你们相互帮助；现在，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觉得至少有一件事是我能做的，就是给你们找点乐子。”拉迈耶拿着一块透明玻璃，“这是我们工厂刚造出的镜子，不，还没完工，剩下的工作我会在你眼前完成。这周围有火乌金吗？”拉迈耶把玻璃放在地上，在上面涂上火乌金，然后点火。火苗轰然窜起，浓烟滚过，玻璃表面留下一层油亮的黑色烟灰。拉迈耶把带着余温的玻璃翻过来对着那人：“这就是镜子了。不需要汞、不需要锡，只要唾手可得的火乌金就行。没错，中间有一小块地方有点奇怪，那就是我要给你们找到乐子了。你身上有钱吗？银币、铜板，只要印着国王头像，多少钱都行。没有也没关系，这个金币给你。对，真的给你。只要你按着我刚才的步骤，把这五十块玻璃用火乌金做成镜子，送给五十个跟你一样的穷人，再保证他们手里都有一枚铜板。三十天之后，你叫大伙儿一起到王宫外集合，我会给大家带来世上最大的乐子。保证让你们个个笑得满地打滚。” 接下来的日子，再没人见过拉迈耶。国王感觉不对，赶紧派卫兵查看。骑着红色骏马的卫队长回报，制镜厂炉膛冰冷，已经停工数天。大概是两个月期限将至，拉迈耶发现没法完成工作，便畏罪潜逃了。国王隔着面纱暴跳如雷。最近宫里的镜子出错频繁，已经完全不能使用。被寄予厚望的拉迈耶竟然逃走，难道尊贵的国王陛下今后将永远带上面纱，难道臣民再也没机会瞻仰他俊美的镜中容颜？难道要让蠢蠢欲动的篡位者、密谋犯如愿以偿？在砸碎了两个名贵的花瓶，殴打了身姿优雅的卫队长之后，国王努力维持了一国之君该有的耐心和诚信。他一直忍耐到两个月期限到来的那天早上，才叫人把拉迈耶的母亲从密室中带出来，用绳子绑在宫殿外的烟囱上。国王陛下亲自站上城楼，他要在中午太阳最高的时候宣判拉迈耶的罪行，同时放出老鼠咬他母亲的脚后跟，让胆敢欺骗国王的罪犯和生出这种混蛋的女人都受到应有的惩罚！国王从城楼上看到，王宫人很多。从大路边到山坡上到处都能看到人。他们中的大多数衣裳污黑，头发中夹着枯草，脚趾从张口的鞋子中露出。风甚至把他们身上的异味吹进国王鼻子里，那是火乌金和汗水混杂的味道。国王在面纱后皱起高贵的眉头。随即，国王又注意到，外面的人都在朝宫殿方向张望，肮脏的脸上洋溢笑容。那是一种急切而充满期待的表情。对，他们在寻找国王的身影，他们渴望见到尊敬的国王陛下，瞻仰国王英武的身姿和俊美的容貌。这里本该有一面镜子，那些可怜的穷苦人的小小愿望本该得到满足，但是……国王终于怒不可遏：“放老鼠，放老鼠！咬烂那个女人的脚后跟，咬开她的肚皮，让大家看看，这就是生养罪犯、骗子、混蛋的下场！”“无敌骄阳，请你帮助我的母亲！”人群中传来一阵高呼，所有人拿出镜子对准了天空。烟囱上出现一个明亮的光斑。伴随一阵轻微的焦糊味，绳子被烧断。被缚的女人惊叫一声跌落，摔在早有人准备好的草垫上。“臭小子，早就准备好救我为什么不快点行动？胳膊都快勒断了！”“得等无敌骄阳也准备好才行。”“哦，我的小雄鹰！”母亲把拉迈耶抱进怀里。 下一刻，光斑移到国王的面纱上。国王惊叫着扯下面纱，一张奇丑无比的脸暴露在无数镜子的反射光中。那张脸在明亮的光斑中迅速变红，接着冒起青烟。国王惨叫一声捂着脸倒下。“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哈哈哈，我要笑死了。”“阴沟里的老鼠也比他威风，猪圈里的肥猪都比他清爽！”“太好笑了，身为国王竟然长成那样，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笑的事！”很多人笑得滚在地上。可还有人没看清楚，急得拉着身边的人问。“什么样，国王到底长什么样？”“哈哈哈，我说不清，总之是我见过最丑陋最滑稽的脸。”“快跟我说说。”“说不清，说不清，哈哈哈……”终于有好心人出来指点：“你不是有镜子吗，拿一个硬币出来对着中间那块凹凸不平的地方，看到了没，国王头像变样了，镜子里的就是他真实的样子，钱币上印的都是假的。哈哈哈！”不少人从怀里摸出硬币对着镜子看。随即又是此起彼伏的大笑。竟有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看着看着，又有人发现不对了。“你看，又变了，刚才嘴巴还在这里，现在却跑到鼻子上面去了。”“我的也是，我的也是，一个鼻孔大得包住了眼睛，另一个却在嘴里。”“哎呦，别给我看了，我笑得肚子疼死了。”“不对，真的不对了，我这儿什么也看不到了。”“我的镜子也黑了，比火乌金还黑。”“可不，连人影也照不出来了。”“行了，今天乐子也够了，散了吧，再笑我就该吐了。”“散了，散了，回家去了。”“晚上的大麦饼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人群如黑烟般缓缓散去，山坡上大路上扔下无数失灵的镜子。缓过一口气的国王下令调查，得知罪魁祸首是一堆火乌金制成的廉价品时，爆发出愤怒的嘶吼：“一群肮脏的穷鬼，卑鄙的杂种，我要把他们全杀光！来人，快来人！我命令你们去点火，把所有有火乌金的沼泽都点燃，通通点燃！我要把所有的穷人都烧死、熏死、饿死、冻死！我要他们通通都死！”国王说最后一句话时嘴巴张得太大，扯破了脸上的两个大血泡。他惨叫一声再次昏死过去。他的命令被忠实执行。全国各地燃起大火，滚滚黑烟遮天蔽日，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很快，这个世界就不再需要反射，因为根本没有光，即使睁开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不久之后，也找不到一双能够睁开的眼睛。最后，深埋在地底的火乌金被引燃，随着轰天巨响，整个世界化为乌有。 W045MF57D号学员，反射考试不及格。该学员计算错误过多，干涉虚拟世界运行，最后竟然罢工！应予以处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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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火乌金、阴谋、复仇、不可见人的真相……这是一篇颜色气味、情感连带风格都很浓烈的小说，据苗淼说，本篇是她在看过K.J.帕克的《紫与黑》后的致敬之作，小说的世界观构架是成功的，从这篇故事里，也能看到苗淼对人性的透彻理解和观察。作为“科幻众神”系列中的第一篇西幻架空世界观小说，故事也向我们打开了异世界的更多可能性。——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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