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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岛少年与记忆魔术师的冒险 | 科幻小说

蔡建峰 不存在科幻 2024-01-05
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相遇」居住在小渔村的主人公,救了一个从海上漂来的外国人。此人声称他能够操纵记忆,让人们在幻觉中体验别人的人生,流连忘返,以至于忘记自身……

蔡建峰 | 1994年出生,福建泉州人。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记忆捕手》收录于“中篇科幻佳作丛书·科幻剧院系列”《未来往事》,《汇流》收录于同系列《未然的历史》。

天空之王全文约18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6分钟
多年后,当我站在弃置的墓园中心,记忆商人阿玛多·卡里略·富恩特斯突然出现在午后两点令人昏昏欲睡的日光下;在凋敝的废墟中,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露出了感伤的微笑。我看着他,知晓再过不久,天上便有直升机到来,那时我将不得不扣动扳机,送我的老朋友走上最后一程。然而,远在那之前,我知道我们至少还有半个小时,这点时间足以叙旧。阿玛多·卡里略·富恩特斯并不是历史上那个阿玛多·卡里略·富恩特斯,凭借着对死亡作出的精确预感,他来到这里,对我的呼唤做出回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老朋友在容貌和性情上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第一时间,我看到他的时候,阳光穿透碎裂的玻璃,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飘散在午后两点蒙尘的光线中,忧郁得令人心碎。十多年前,阿玛多大笑着,从警察设下的天罗地网中飞驰而去时,可不是这样子的。那时,我才刚刚步入青春期,毋宁说,还是个孩子。可是现在,我长大了,他老了;只有在谈话的过程中,他于平淡的叙述中透露出的思想和见解,才让我知道他还是过去的那个他:潇洒,浪荡,游刃有余,尽显重压下的优雅。我问他:“你去过她的墓地了吗?”“没呢。”阿玛多说,“我已经把她忘了。”我知道他在撒谎。倘若不是如此,他便不会回到这里,更不会这般回答。口口声声说自己忘了的人,一般都没忘。可他说这话时,是当着我的面说的。我的手里拿着枪,枪口黑洞洞的,对着他。我不知道他怎敢如此大胆,哪怕是死亡也要戏耍。平心而论,我认为阿玛多是想激怒我,逼迫我开枪,以此赎罪;又或者,死亡总是在出乎预料的时刻到来,对他来说,当时死亡降临时,也许将命运交付于一双比较温柔的手,已是最好的结局。我从来不知道阿玛多是怎么想的,正如十多年前的那个盛夏,我站在船上看着他的后背,山一样高大,却没想过时间会流逝,山会崩塌,人会老会死,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阿玛多老了。我们之间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但一切伴随着姐姐的死一同消逝了。阿玛多从未考虑过我的感受,从未站在一个孩子的视角看待这件事。我请他进入我的记忆,代入我的视角,回忆当年他所做的一切。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受厄尔尼诺事件影响,天气异常炎热,我们这些孩子都喜欢到水里去,一直游到母亲在村头喊我们吃饭。每到那个时候,我总是最后一个上岸的,因为没有母亲。一般我都是等其他孩子走光了,没人陪我玩了,再走不迟。阿玛多来的前一天夜里,一场大雨突如其来。半夜雨停了。等到我们醒来,土地早在太阳的曝晒下变得干燥坚硬。往常,人们这时候早到鱼市去了,或窝在邻居家打麻将,可这会儿,大伙儿都睡眼惺忪的,站在门口议论昨夜于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巨响——“你们听见了吗?”“听见了。”“是地震吗?”“不太像。”“雨声太大了。”“听起来倒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也觉得是梦。”“可大家不能做同一个梦吧?”人们七嘴八舌,不是为了弄明白昨夜发生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一俟村里有事发生,你醒来,跨过门槛,准能看见村民们无所事事,各自倚在各自的门边,不是在高谈阔论,就是在低声耳语;他们全都一个样,男人和女人,老妪和新妇,有时是在背地里说谁坏话,有时是聊聊家常,要是碰上什么怪事,那就更好了——我的家乡在海边,村里很少有新鲜事,因此每逢一丁点儿异动,总是值得热烈讨论半天的。那一天早上,当我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的正是这么一幅平淡而微不足道的画面:阳光穿过方方正正的门框,在地上投下一大片明黄的色块;我的姐姐蹲在灶边摇煤气罐,整个人缩成阴影中的一个符号,她的静默与门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昨天傍晚,我和小伙伴们分别的时候,约好今天下午再到海边去。其中一个孩子,手工了得——他的爷爷是个木匠,从小便教他如何用木头造船——年岁也与我相仿——差不多都在十四五岁左右——他答应我们,要把他做的小船模型放到大海里试试,前提是我能把姐姐叫来。我们听了都很期待。一大清早起来,吃完早饭,我便缠着姐姐,叫她下午和我一起去海边看看,因为有小船。“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小船。”我解释道,“大家都想让你命名,因为我们都觉得你是最好看的。”“多大的船呀?”我伸出右手,摊开手掌。“这么大。”“那离真正的船还远着呢。”看我有些失望,她又补充道,“不过也很了不得了。”姐姐告诉我,等我们这群孩子有真正的大船时,再喊她出海吧,因为她不会游泳,而且下午还得去码头修补渔网呢,一小时大概能赚十五块钱。我们这些孩子给不了她十五块钱,下午的时候只好光着膀子泡在水里,寂寞地对着小船吐泡泡。他们对我很失望,觉得是我欺骗了大家。我很不高兴,只好真的行骗,撒谎说姐姐虽然没来,但为这艘船起了名字,就叫爱美丽。直到这时,他们才开心起来。其实我这么说也并非空口无凭,因为前段时间,中央六套播放让-皮埃尔·热内的《天使爱美丽》,姐姐说这是她最喜欢的电影。我们又玩到了一块儿。那个造船的孩子告诉我,他在小船模型的底部加装了一个四驱赛车的马达,这样一来,船便可在水里游动,但要是遇上大风大浪,船舱进了水,马达一烧准要抛锚。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烈日下,海水猛地掀起一个巨浪,冲走了小船。我们不得不潜进水里,在附近海域搜寻它的踪迹。这时,不远处的一个孩子似乎发现了什么,便挥着手冲我们叫喊。我们游了过去;起初,还以为那是一条大鱼,肚皮翻了过来;后来,游近了才发现,那竟是一个高鼻深目的男人,上半身紧紧扒拉在木板上,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样。我们抓着那块木板,把他拖上岸。有个孩子说:“这是一个外国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他的肤色有些深,头发也黑黑的,看上去倒不像是欧洲人。男人还没死。又有个孩子说:“我们应该叫大人过来看看。”但我们谁也没动,因为我们都觉得自己已不是小孩。也许,正是这种强烈的想要摆脱孩子身份并且早日长大的愿望,反而大大强化了我们那孩子般天真无邪的勇气,不知是谁偷偷用脚踢了那个男人一下,他便从昏迷的状态中惊醒,翻过身来,对着泥沙呕出水来。他这一动,带有某种神经抽搐的性质,一下子把孩子们都吓走了。唯有我,这个习惯在最后一个离去的孩子,还来不及走,便被那个男人留下。“这里是哪儿?”他抓着我的脚说。我不安地扭了扭,但感觉自己的左脚被钳住,只好回答道:“海边。”男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但也没松手。他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那只失踪的小船,用很流利的中文问道:“这是你的吗?”我说,是。他便松开手,把船交给我;然后,趁我观察那艘小船时,站了起来。当时,太阳在他侧后方落下,而他面朝大海,脸庞由此蒙上一层背光的阴影,显得模糊而可怕。我不是想说阿玛多究竟有多高,也有可能是我当时太矮,但在我的记忆中,阿玛多一直都像一座笨拙移动的大山: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站起来的那一瞬,简直是个巨人。然而,时隔多年,站在墓园中心,我再见他时却发现他意外矮小。也许是当时他给我的冲击太过深刻,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我闭上眼睛仍能回忆起当年那个下午,他站在太阳底下,恐怖的影子沿着海岸线拉得老长老长。这个男人告诉我,他来自遥远的美洲大陆,是一名志向远大的自由飞行员,飞机在附近的海域不幸坠落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一定是傻到家了,才会听信阿玛多的鬼话。不过,他这话虽漏洞百出,但放到今天,却有了讽刺的意味。你瞧,真相是这样的:在我遇见阿玛多的那一年,他已是国际上臭名昭著的走私犯;所谓的崇高理想,指的是把自己的业务拓展到全球各地。人的喜怒哀乐,对应着他的每一笔业务:富人们活了太多年,有太多无用的欢乐可以割舍,阿玛多便去找他们的家庭医生,复制成许多份,以极低的价格分销给大众;穷人们蝇营狗苟了一辈子,有太多可以放不下的痛苦,阿玛多便去垃圾处理厂,低价回购那些被阉割的记忆,将这些创伤体验炮制成绝佳的素材,卖给好莱坞或是任何有需要它们的人群。一切有关记忆的买卖,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是非法的。起先,人们发明了记忆手术,是为了治疗抑郁症患者,修补他们内心的创伤;后来,这项手术渐渐演变为一种构建健全人格的手段,当记忆蒙上令人不快的阴影,人们的选择不是去压抑它或否定它,而是阉割它。阿玛多来的那一年,飞机上满满当当都是他人的记忆;他在台湾海峡上空不幸被点防御阵列击落,飞机在一座小岛上迫降。可笑的是,那些日子里,也许是受宫崎骏的电影《红猪》影响,我一直把他当成那种波鲁克・罗梭式的英雄人物,甚至幻想有朝一日,我们能共同翱翔于蔚蓝的大海上空。在那片承载了儿时无数欢乐的海滩上,沙子的温度正在退却。太阳滑下山了。阿玛多的影子不再吓人。打从他告诉我自己是一个飞行员后,我便热情地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到家里坐坐。但阿玛多拒绝了。他说自己有地方可去,不过明天我们倒是可以再见面。明天几点,我问。他没说,只一个劲儿盯着我手里的小船看。我告诉他,这船是我亲手做的,不能给他。阿玛多看起来有些惊讶。他问道:“你会造船?”“当然。”“如果我给你足够的材料,你能造一艘大船吗?”我说不行,因为大船光用马达可跑不动。如果阿玛多接着问下去,我准要露馅。于是我马上又补充道,我只会一些小巧的手工活儿,真正的大船只有真正的木匠才造得出来。幸运的是,我们村里就有不少造船匠。“如果有他们的帮助,事情想必会顺利得多。”阿玛多说,“可我不需要他们。我需要的是你。明天下午你还能来这儿找我吗?我可以教你如何建造一艘大船。不过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我自然是兴奋地答应了,并且拍着胸脯,大言不惭地告诉他,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然而,当天晚上,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告诉姐姐。因为当时姐姐气坏了。以往,我要是在外面玩太久,回家晚了,她准揍我;这一天她必然还要揍我,但我在她找来衣架前,便大声说自己是做好事去了。“什么好事呀?”姐姐笑眯眯地问道。“我救了一个人。”我说。“那人在哪儿呢?”“他走啦,但我们约好了明天见面。”“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见他吗?”“不行。”“为什么?”“因为他只和我见面,不想见其他人。”最终,为了保守秘密,我还是挨了揍。姐姐用衣架打我,痛得我跳了起来,大喊道:“我都十四岁啦,不准打我!”但姐姐还是揍我。她一边哭一边说:“打你不是因为你回家晚,而是因为你撒谎。”印象中,我从未见过姐姐生气,也从没见过她掉一滴眼泪,哪怕是母亲死的那天,她站在床边,牵着我的手,也只是说:“妈妈现在走了。”可现在,姐姐却哭了。她哭完之后,拉着我走到爸妈的遗像下,烧了柱香,又拜了拜菩萨和土地公。相框中父母的脸很陌生,有关他们的记忆被删除了,因此从不感到难过。姐姐默默地哭。她要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她还在哭,但看上去好受不少。我很惊讶,也很不高兴,倒不是因为她误解了我,而是见不得她掉眼泪。我没有撒谎,保守秘密也不是为了海滩上的那个男人,而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姐姐说,等我有真正的大船了,再喊她出海吧,因为她下午还得去码头修补渔网呢,一小时大概能赚十五块钱。如果我真能造出一艘大船,就能带姐姐出海,还能赚好多好多的钱,这样姐姐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等我真的造出一艘大船,那这船就叫爱美丽号,姐姐一定会很高兴的。当天晚上,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爬墙头时,心里想的还是这件事。他们向我问起下午那个男人的故事,我骗他们说自己也跑掉了。孩子们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那个木匠的孙子还在为那艘丢失的小船模型伤心呢。不过,很快,屋里的灯亮了,我们都忘了这事儿。在朦胧的月色遮掩下,村里俏寡妇的身影出现在窗后。窗户是用毛玻璃做的,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透着那昏黄的灯光,窗户上那美丽而孤独的影子像一出皮影戏似的,轻轻摇动。我们看见寡妇脱去了单薄的衣物,欣赏着她那曼妙而无限神秘的身体轮廓。寡妇在哼歌,美却是短暂的,氤氲的水雾抹去了窗户上的剪影。于是我们闭上了眼睛,听着哗啦哗啦的水声,还有忧伤的寂寞的歌谣,感到身体里青春的灵魂快慰得直哆嗦。第二天中午,一吃完饭,我便跑去海边。大海茫无涯际,海水里有几个翻腾的小黑点;偶尔地,也会其他人从远处跑来,一边踉跄一边脱去外衣,如鱼一般跃入大海。湾区的礁石上坐着一个寂寞海钓的老人。我四下搜寻,找不到阿玛多,便踱过去,伸长脖子问道:“你在钓什么呀?”老人身边放着一个蓝色的水桶,里面空空如也。他看上去不像个钓鱼的,要不就是技术太差。从那只握着钓竿,纹丝不动的手上,我看见的是恒久不变的耐心和超乎寻常的毅力。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然后,抓住一个附近无人的时机,他一把掀起自己的帽子。我惊喜地认出,这个老人正是乔装打扮的阿玛多。显然,他为我的到来感到高兴,但他的警惕却不因此减少半分。我保守了我们之间的秘密,像个男子汉一样。作为对我信守诺言的嘉奖,阿玛多说要带我去他的藏身处,在那儿我可以学会如何建造大船。“你会游泳吗?”他问。我提醒他:“别忘了是谁把你从海里救起来的。”他意识到这一点,也跟着笑了。“那你可以游多远?”“很远很远。没试过。”我说,“我可以在海里泡一下午,游累了就躺在水上。”阿玛多笑得更开心了。他递给我一个防水塑料袋,让我把衣服脱下来丢到里面,这样等下上了岸仍有干净的衣服可以穿。然后,我们先后跳进水里,由他带路,在大海中畅快地游着。阿玛多游得又快又好,我猜他一定也是在海边长大的。我们在水里面待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起先,只是像普通的游泳爱好者一样,在附近的水域来回转悠;后来,我们开始潜水,每一次上浮,都离沙滩越来越远。阿玛多的手里一直抓着那个透明的塑料袋,在碧绿色的水中,揉成团的衣物犹如一个彩色的航标,指引着我前进。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开始进入一片神秘的区域,这儿已听不见沙滩上人们的欢笑,视线同样被高大的礁石遮挡。阿玛多说,快到了。我们奋力游着,终于上了岸。这是另一片海湾,隐藏在巨大礁石形成的天然岩洞中。阳光从这个岩洞的顶部洒下,照得沙滩上那架失事的飞机闪闪发光。我不喜旅游,也很少离家。当其他孩子的父母带着他们外出去玩的时候,我总是待在家里,看着姐姐修补渔网,或者一个人在门口看蚂蚁搬家。我是上了大学才坐上飞机的。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人的创造力是如此之大,竟可以使这么一个庞然大物飞上天际。当飞机在天上飞的时候,它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当阿玛多站在那架坠毁的飞机旁,对我说这是他的飞机时,我只觉得那是一具死去的生物的尸体,正如搁浅的鲸鱼、坟墓里的骸骨,弥漫着一种悲哀。因此,当阿玛多说,他不仅要教我造船,还要教我修飞机的时候,这话不啻于要教死人复生,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我们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只要有适当的材料,还是可以创造世界。阿玛多在折断的机翼下站着,阳光从头顶洒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在一箱箱的物资中搜寻着,片刻后,捏着一枚集成芯片,猛地大叫:“找到了!”我印象中最后发生的一件事,是他请我靠着箱子坐好,并给我戴上一个奇怪的头盔;重点不是头盔,而是他从箱子里找到的东西。当阿玛多把那枚芯片嵌入头盔上的凹槽时,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漫长且无聊的梦:梦中,我是一个造船匠,每天拿着锤子敲敲打打,到了后来,这些无限重复的动作和步骤,几乎已成一种条件反射。醒来后,我当即用树枝在地上画下小船的草图,眼前似乎已遇见船的模样。阿玛多告诉我,这是一种学习型的记忆水晶,通过模拟训练,能使人在短时间内掌握一门手艺。从未有一刻如今天这般,令我感到学习是一件轻松的事;除了梦的过程本身是枯燥的,几乎不需要我做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东西不受推广,可能是成本太高了吧,要不就是有什么隐患。我告诉阿玛多:“要是它流行开了,我就可以不用去学校上课啦。”阿玛多听了却很严肃,他警告我说:“成本不是问题,但它的特性注定只能供给给小部分人使用。学校教给你的是思考和学习的能力,而不仅是知识。如果人人都依赖它,人类文明的发展将止步不前。”我从未见过阿玛多如此认真,哪怕后来也没有。现在想来,这话由他说出来当然是可笑的,毕竟他本身正是这一行业最大的走私犯。可以说,如果没有阿玛多,也许记忆水晶的受益者要少上一大半呢。然而,在后来的无数日子里,回忆起这一天,思索着阿玛多的话,我也逐渐明白,那时他向我发出的警告,不是出于一个商人或走私犯的身份,而是基于那段时间我们快速建立起的友谊。我终于悲伤地看见,阿玛多正如那些无药可救的瘾君子,尽管劝说他人远离毒品,自己却走上了不归路。这类记忆水晶会给人带来诸多后遗症:长期依赖学习型的记忆植入,将破坏人的理解能力——所谓理解能力,是指一个人对事物乃至对知识的理解的一种记忆能力。后来的阿玛多,据说已无法建立和调整新的认知结构,更遑论举一反三。当他看书时,文字就像水一样流进他的双眼,却不经过大脑;诚然,他可以背出一篇优美的文章,却不知自己口中蹦出的究竟是什么。除此之外,还有一类记忆水晶,提供的是完美的感官体验——对某些意志力薄弱的人来说,这种记忆制造的幻象具备一定的成瘾性;久而久之,这类人容易活在幻想当中,分不清现实与梦。那天傍晚,我们围着篝火烤鱼吃。方才,我用树枝在沙滩上列出清单,说明自己需要哪些造船的材料。阿玛多说:“得先有船,然后才能把修飞机的物件运到这座岛上。造船这件事,只有你我二人,总是能完成的。但要是谈到修飞机,光是我们这点人手可不够。要让飞机浮在云层中,可不比要让船浮在大海上容易。”当时,夕阳西下,天空像是被点燃了,暖红色的霞光映在他的眼中,显得诡秘。我开始感到无聊,便缠着他给我讲个故事。阿玛多还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群孩子,得到一条划艇,却没有可以划船的海湾;为此,他们打碎了家里的灯泡,光便像水一样流淌;故事的最后,整座房子都被光淹没了,孩子们溺死了,只有妈妈养的小鱼活了下来。这个故事是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所作的,阿玛多把它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可我要听的不是这种故事,我要的是一些有趣的东西。于是,阿玛多跟我说起了一个笑话:在二十世纪后半叶,有一个和他同名的墨西哥毒枭,通过飞机运送毒品,故而被称为“天空之王”。有一天,他暴露了,照片被刊登在电视上。这个阿玛多害怕了,便要医生给他做整容手术。不幸的是,他最后没有死在缉毒警察的枪口下,而是死在手术台上。我听了大笑起来,阿玛多也跟着乐了。但他的表情很快又变得严肃。阿玛多告诉我,他的业务模式,正是从另一个阿玛多的销售网络中学到的。他最后评论道:“要是哪一天我不走运了,也不要屈辱地死在手术台上。”不远处,浪花拍打礁石。他说到了我该回家的时候了;然后站起来,走进浅滩,膝盖没入水中。这是十四岁那年夏初的一个傍晚,我们并肩站在海边,望着夕阳都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便深感不甘,决心为自己的将来做点什么。我对阿玛多说,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日复一日,循环往复,无险可冒的世界可太无聊了。阿玛多什么也没说,我又接着说道,要是我能和你一起去冒险就好了。阿玛多这才转身,似乎有所触动。“你喜欢冒险吗?”“喜欢。”阿玛多说:“有一种鸟,没有双脚,它只能在天上不停地飞着,飞累了就睡在风中。这种鸟只有死后才会坠向大地。这就是冒险者的生活。”我们决定冒一次险。根据阿玛多收集到的材料,我们造了一艘小船,用来运送物资。与此同时,阿玛多正式造访了我们的村子。当时他扮成一个游客,本以为会受到全村人的热情款待,没想到却遭遇冷落。那天是星期六。起先,人们对待阿玛多,就像看待一个从未见过的妖魔,说他是蛊惑人心的洋鬼子。当他在村头的广场上搭起帐篷,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人们出乎意料地不待见他。一整个上午,没有人走进他的帐篷,也无人对他实现愿望的能力感兴趣,甚至有人向他的帐篷扔石头。阿玛多为此感到着急。当天下午,他让我找几个信得过的小伙伴,去村里宣扬魔术师使人愿望成真的故事。很快,这个村民们眼中的洋鬼子,凭借流利的中文、精巧的礼物和惊人的冒险故事征服了他们,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对象。第二天一大早,我从睡梦中醒来,便听见人们提起国外来的魔术师的故事。我起床的时候,姐姐一如往常,正在灶边煮饭。前些天这时候,她都会嘀咕着煤气罐涨价了,得一百二一罐呢,比前段时间贵了十块钱;今天她却心不在焉,并没有盘算着家中开销,而是时不时望着门外经过的路人出神。我走过去的时候,姐姐吓了一跳。后来我们一起坐着吃早饭,她突然对我说:“你听说了吗?村里来了个外国魔术师,据说只要你为他工作一天。就能满足你的一个愿望。”我笑了。阿玛多才不是什么魔术师,他只是一个兜售记忆的商人。我问姐姐:“你的愿望是什么呀?”姐姐说还没想好,但等她站到那个魔术师前的时候,她一定会想出来的。我心中窃笑,同时为自己和阿玛多的友谊感到骄傲。当天下午,姐姐不见了。我到村头的广场上去。很久以前,这里曾是村里的露天电影院;每年夏天,全村的村民都会聚在这里,他们坐在小板凳上,嗑着瓜子聊着天,手中的扇子扇出一道道清凉的风。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露天电影院便被废弃了。时隔多年,它再度热闹起来,却是因为阿玛多在这儿搭了个小帐篷。一个进去了,另一个出来了,人们在这个小帐篷前排起了长龙,进去的人将信将疑,出来后却笑容满面。绝大部分人,都是满意的。仅有一小部分贪心的,出来时愁眉苦脸。当别人问他许了什么愿望时,他说:“我的愿望是可以许一千个愿望。”这类愿望理所当然是不能实现的,甚至浪费了一次宝贵的许愿机会。不过阿玛多说,每个人每天都可以来他这里许一次愿,每一次都得献出一天的工作时间。那个时节,正值沿海地区的禁渔期。好在渔民们都不用出海工作,才有这么多的闲暇时间来偿还他们欠下的劳动债务。我在这些等待许愿的人群中找到了姐姐;到她进去的时候,已是黄昏。姐姐让我在外面等待,因为我还太小了,应该好好读书,而不是去替别人工作。我告诉她,这是暑假,我有权支配自己的假期。但姐姐坚决不肯。后来我才明白,姐姐当时是出于羞涩才这么做的。她没办法在我的注视下,说出自己那难以启齿的愿望,只是她恐怕永远也想不到,早在那之前,我和阿玛多便是一伙的了。片刻后,姐姐出来了。她牵着我的手,迷迷糊糊地说:“我的愿望实现了。这真的是一个奇迹。”晚上,当阿玛多在帐篷里统计这一天里招募到的人数时,我悄悄溜了进去。他一见到我,便咧开嘴笑,说是事情的发展远比他预期的还要顺利。我并不知道阿玛多是用什么方法实现人们的愿望,也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奇迹真实与否,但我猜,这和他展示给我的那些记忆水晶逃脱不了干系。于是我恳求他向我讲述其中的秘密,若是肯答应,便带他去一个好地方。阿玛多显然不相信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好地方,但拗不过我,只好点头同意了。时机成熟了,我本想向阿玛多引见我的玩伴,他们一定能向他提供帮助。遗憾的是,那群孩子逃走了——当时他们趴在墙头上,一见到有大人过来,便吓得落荒而逃。我只好独自爬上墙头,请阿玛多也坐上来。当月光洒进院子,墙另一边的世界向我们展示了它的朦胧美。我献宝似的向阿玛多分享那不属于我的曼妙之物,不是想讨他欢心,而是出于一种对未知生活的向往。他就是那种未知世界的化身,而浴室窗户上那模糊而有限的侧影,正是我们这平凡一生的写照。阿玛多很高兴,尽管我也能感觉得到,他对我献上的美丽图景并不感兴趣。“这是只有青春期的孩子才能体会到的美了。”他对我说,“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压抑不住荷尔蒙的冲动,无限幻想着异性身体里的秘密。但现在,这个秘密对我来说,已经被穷尽了,像一个干涸的泉源,不再吸引人前去想象、探索。”不过,他还是感谢我,因为在恍惚中,他重温了那种朦胧而苦涩的美。作为回报,他讲述了自己的秘密:白天用来满足人们愿望的手段,是一种感官体验型的记忆水晶,正如安徒生童话里讲的那样,火柴擦亮了小女孩的梦。“你想试试吗?”阿玛多问。“可以吗?”“当然。”他说,“每个孩子都有长大的一刻。这一刻对你来说,正是今晚。”我们回到了他的帐篷。他让我戴上了头盔,正如上次那样,把一份记忆载入我的大脑。在那一瞬,我好像做梦,梦见一种穷奢极欲的生活,变成一个贪嘴而精致的富人——整整十多年,我都在温柔乡里醒来,享受着截然不同的人生,任凭自己在酒池肉林中糜烂;我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淫乱不堪了,尽管在梦中我度过的第一个晚上,精神上是紧张的、恐惧的,被女性身上强烈的荷尔蒙的味道吓得瑟瑟发抖,但我所依附的这个男人,却是熟稔而老道的,想来已纵横情场多年。醒来后,阿玛多告诉我,这是欧洲某个小国国王的人生,他的生命和我们的没什么不同,但他的生活却凌驾在我们之上,无论是对异性床伴还是同性好友,都充斥着权力带来的完美控制感,这不公平。这的确不公平。越是体验到这种生活,与我们当下的生活进行对比,便越觉得失落,相信世界是不公平的。有的人生来什么也不做,就站在我们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高峰。人们都被侵蚀了,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这位国王,他可以肆意凌辱女性,也可以责备那些忠心耿耿的仆人,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过错推到他人身上。他充满了控制欲,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内心是一片权力的真空,在某些夜晚,某些时刻,他没有一个足以交付内心的人,于是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加孤独。我们当然不会同情他,他也不需要我们同情,因为人人都向往着他的生活,而他的烦恼已经胜过世间绝大数烦恼。阿玛多说,他的记忆水晶,正是唯一一种能勉强消除这种不公平的手段。最后,他又给了我一份最独特的记忆,那是从阿玛多自身的经历中提取出来的。我看见,自己是一个在卡塔赫纳长大的孩子,从毒枭的血腥统治和游击队的枪林弹雨中挣脱出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世间流浪——漫无目的地漂游;后来,我长大了,遇见一位温柔美丽的秘鲁姑娘,我们在天主教教堂接吻,在神父的注视下领受圣体。我从不知道什么是婚礼弥撒,也不通西语,可我却能清楚明白从自己嘴里蹦出的许诺,也能理解周围人的祝福。梦醒了。我问阿玛多,这是什么?他说,这是他,还有他的妻子,如今,那个秘鲁姑娘已经死了。我深深同情起他,就好像我就是他。我们有一样的经历。我就是他。我同情起自己。回家后,我做了个梦,梦里面那个秘鲁姑娘要我帮帮阿玛多。我答应了。当天晚上,我还向阿玛多提起我的姐姐,问及她的愿望。阿玛多感到惊讶,不知道我有个姐姐。当我向他描述姐姐的样貌时,他回忆说:“的确是有这么一个姑娘来许愿,她的愿望也很独特。”我问是什么。他告诉我,我的姐姐希望能当一丛什么也不想的油菜花,他办不到,只好让她当一个自由自在的植物学家。她感到幸福,但这毕竟不是她想要的。于是他决定补偿她一个愿望。我的姐姐第二次许愿,是想见到我的父母。阿玛多从姐姐的大脑里提取了记忆,实现了她的这一愿望。奇怪的是,当阿玛多问及我的父母时,我却什么也记不清了。我告诉他,我没有母亲,只有姐姐;姐姐就是我的母亲。我唯一有印象的是,他们似乎很早就病逝了,是姐姐一手把我拉扯长大。阿玛多说:“看来他们一定是对你进行了记忆手术,迫使你忘掉这段不快的经历,这样你就不会伤心了。”“这和你的工作有什么不同吗?”我问。“遗忘是一种权利,在很多地方,作为一项福利政策被执行。”他说,“但这种遗忘,是一种彻底的忘却。我不删除记忆,我向人们兜售记忆。我的梦想是像玻利瓦尔一样,但不只是解放南美地区的记忆,而是全人类的记忆。记忆移植是一种很好的消除不公的手段,尽管它也有坏的一面。”阿玛多招募到了足够多的人手,用来帮他修飞机。这一环节是这样的:每一个进帐篷许愿的人,都领到了自己的任务。这些任务精细而零碎,甚至可以说有些微不足道,往往具体到要他们找一块铁板、一颗废弃的橡胶轮胎或一箱燃油。所有人,包括村里的乞丐,都来了。他们运作起来,如同工厂里的流水线,各自加工一小部分;他们只对阿玛多负责,而在他的垂直管理下,所有可用的零部件都被送到海边,直至半夜无人时才用小船运走。大概有一周的时间,他都忙于调度,使得我们见面的机会大大减少了。我开始感到无聊。姐姐说:“你应该多和同龄的孩子出去玩,不要整天唉声叹气的。”可我不要和那些孩子玩耍。从前的那些玩伴,他们经常来找我;每当他们站在墙外,冲着院子大喊我的名字时,我总是躲在屋里,假装自己不在家。你瞧,我并不是故意要让自己变得孤僻、不合群,也无意伤害他们的感情,我只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变得和这些孩子不一样——在经历过阿玛多向我展示的大千世界,过去那些可供我们取乐的玩意儿和困在这个村子里的生活都糟透了,无一不丧失了吸引力。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体内住着一个小小的阿玛多,我的一部分随着他在卡塔赫纳出生和长大,我被迫忘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而我脑海里有关他父母的记忆却栩栩如生。我们好像真的成了亲兄弟。“这些都是记忆水晶的负面影响。”阿玛多坦白道,“一个人若是太过投入,以至于对这段记忆难以忘怀,便会影响他对自我的认识。水晶能影响判断主体的判断和喜好。你和我,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感同身受,这使我们联结在一起。”我们联结在一起。当时我还太过幼小,不明白一个人的思想受另一个人的记忆操控,是多么可怕的事。我极不愿意承认,在我的身上,多多少少已经掺进了阿玛多的一部分。我成了他,但又不是他。我是原来那个我和过去那个他的混血。作为一个重生的个体,我的视野更宽广,能从中国的东南沿海辐射至南美洲的卡塔赫纳;代价是,我对阿玛多更加信服了,我相信他,正像人们相信自己。基于同一段经历(记忆)带来的情感,我愿意帮助他,看着他重新飞上天空,就像看着自己升入云端。打从我接受了阿玛多的记忆水晶,我的视野里总是出现两个画面:一个是我当下所生活的渔村,典型的中国闽南地区特色,村里家家户户都供奉着观音菩萨、关帝爷和土地公,人们出海时也会祭拜妈祖,向天公祈求力量;然而,在这个世界之上,另一个世界的投影却是穿插进来,有时我看着家里的神龛,恍惚间会觉得那儿立着的不是佛祖,而是十字架上的耶稣,我经常会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村庄,是一个拉美地区的城市,就在加勒比海沿岸,而我一路上见到的那些村民的脸,都奇怪地有两张面孔,一份是属于现实的,另一份却被卡塔赫纳的记忆入侵。我们的村子,在现实的坐标上仍锚在中国东南沿海,在幻觉的影响下,却成了拉美地区的村落,曾被迫接受西班牙帝国的殖民统治。有一次,在历史课上,老师考我们一个和玻利瓦尔有关的问题。我失控了,竟冲动地站了起来,告诉大家:玻利瓦尔解放了南美洲和加勒比沿海地区,正是他把南美洲从西班牙的殖民统治中拯救出来。我向他们讲述南美洲的景观和历史,就好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老师和同学们都诧异地看着我。还有一次,我在做暑假作业时,竟鬼使神差地在练习册上,用西班牙语写了一篇作文,文中准确地回忆出自己在卡塔赫纳捡贝壳的经历(阿玛多的儿时经历)。毫无疑问,记忆水晶已经些许影响到了我的认知结构。但这种双重视角,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趣极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无聊世界里的一束光。从那往后,一切就变了。待在这个小渔村,我的生命里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看到的都是遥远的卡塔赫纳。我的家不见了。我的真正的故乡在他人的记忆中沦为虚幻。只有姐姐在我身边的时候,所谓故乡才不是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我变得越来越像阿玛多了。那之后不久,阿玛多又来找我。他说,所有的东西已准备妥当,我们的工作即将开始了。为此,他要教我造飞机的知识。听了这话,我高兴极了,深信自己做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做。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姐姐骗到海边,请她看我亲手造的那艘小船。姐姐从不知道这艘小船,也不知道它是我造的。当初,她进帐篷许了愿,也如约工作了一天,之后便没再去,像是在抗拒,或者说害怕什么。对姐姐来说,她提供的是劳动,而阿玛多支付的是一种想象的生活。可想象是填不饱肚子的。为了照顾好我,姐姐认为,时薪十五块钱的补网工作显然更具吸引力。我从没告诉过姐姐自己在跟阿玛多办事,一方面是害怕她不同意,另一方面也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当所有的运送任务处理完毕,小船便空下来了。那天清晨,我和姐姐到沙滩上时,阿玛多正沿着海岸线散步。当时,还很早,天空尚且蒙蒙亮。借着熹微的晨光,我们一起把小船推入水中。姐姐站在船上的时候,还不敢相信这是我做的。她甚至不敢坐下,也不敢用手去触碰,好像这是阿玛多向她提供的另一种梦境,另一种想象世界,另一种用他人记忆聊以自慰的虚无生活。这当然不是想象的泡沫,不会用手一碰就破。这也不是他人的记忆,不存在于别人的脑海中。这是我们的记忆,我告诉她,由我亲手打造,船舷上漆着的“爱美丽”三个大字,只属于我们微不足道的生活。尽管这些记忆不像阿玛多的藏宝库那样,有着豪奢的宫殿、盛大的派对和完美的生活,但它仍是我们这个小小世界的一个标记,意味着我们的人生从此往后将会有所不同。阿玛多替我保证,这是我亲手造的。我向姐姐保证,我会出人头地,而她会笑着看到那一天,就像现在,她虽不会游泳,但我已备好了船,可以保护她。我们去了那座隐秘的小岛;在沙滩上,看着浪花拍打嶙峋礁石,吃着篝火上烤出来的鲈鱼,一起听着阿玛多为我们讲故事。阿玛多说:“在索马里附近的亚丁湾,我遇上了一群海盗……”姐姐坐在篝火边,火光把她的脸染得红彤彤的。我看着她全神贯注地听着,时而为阿玛多命悬一线惊叫出声,时而又为他脱困感到由衷的高兴。阿玛多正望着天空和大海侃侃而谈。远方,太阳正从海平线的尽头升起。世界是如此闪耀,充满美和希望。我回头看了看那家断裂成两截的飞机,心想阿玛多要是永远不走就好了。但他必须走。不仅他要走,终有一天,我也得走出去。我不能待在村子里,不能日复一日地看着天上的飞机飞过,想象着那一个个小黑点里头乘客的生活;我也不能总是在沙滩上望着大海,看着一艘艘渔船出海又归来,始终在固定的水域里洄游,除了日常生活的僵化呆板和不可动摇之外,什么也没揭示。我要的是一种漫游的生活,尽管它意味着要像阿玛多一样,孤独地存在着,自我封闭着,与一个又一个地方的人擦肩而过,却仍可以放任自己漫游于世界的无限之中——我们之所以能献身于无限,是因为我们远离尘世,只有在死后,才会坠向大地。姐姐爱上了阿玛多,在夏天太阳最热情的时候。打从一开始,我说服她,在岛上住一段时间,她便经常往我们这儿跑。起初,她来,只是为了给我送饭;后来,也是为了见阿玛多一面。阿玛多就是这样的人,他总有一种人格上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我不是责备阿玛多的这种魅力,也清楚地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注定不会在一处停留,但那些日子里,我总是想着要是阿玛多真成了我的姐夫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永远跟着他冒险。于是,尽管那时我还足够年轻,但已有一定的智慧,使我悲哀地预见,姐姐的这种爱是不会有结果的。她徒劳无功地爱上一个始终生活在风和气流当中的男人,自己却被我这个弟弟束缚,离不开地面,不能腾空。阿玛多,天空之王。我们这些走地鸡,变不了凤凰,飞不上高空。所以,我的姐姐只是经常这么看着我们。她会劝我脚踏实地,好好学习,不要像阿玛多一样流浪。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这么想过,但我认为,我要是真的跟阿玛多一起流浪倒好了;那样的话,姐姐便可以追随爱情,在天上飞的时候不必担心地上还有个未成年的弟弟要照顾。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阿玛多的飞机修好了。到了试飞那一天,我们都到岛的另一面去,那里没有礁石。飞机不大,只有两个座位和一个货舱,我决定把它的起落架改成浮筒,以便在没有跑道的勤工下,可以从海面上起飞。阿玛多试飞的那一天,我和姐姐就在一边看着。那时,姐姐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闪烁不定的眼神表达了强烈的想要追随他的愿望。我对阿玛多说,带我姐姐一起上天吧,她从没坐过飞机呢。阿玛多本不乐意,因为试飞仍有一定风险。但我相信像他这样的男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肯定能看出我姐姐的情意。我认为我的姐姐之所以喜欢阿玛多,不仅是因为他的魅力,还因为他向她展示了一个自由的、无拘无束的世界。我们都被这个外部世界吸引。姐姐把我拉扯长大,几乎没有自己的人生,因而这份自由的吸引力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烈。然而,不论是我,还是阿玛多,抑或是姐姐,都清楚地知晓,这种自由是不切实际的,犹如走钢丝,教人游走在危险边缘。姐姐决不会同意我跟随阿玛多一起冒险,阿玛多也决不会带上她或者我这个累赘。我们都知道,这段爱情是无果的;倘若有,结出来的也是苦涩的果子。我一直认为,阿玛多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拥有浪漫主义的灵魂。他不愿伤姐姐的心,也不愿让我失望,就像一个男人不能在期待的眼神中丢了脸面一样,他不能说不行,不能拒绝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所以,飞机在海面上擦出八字形的水花时,我就站在海边看着,在心中为这次相遇划上一个完美的句点。夏天落幕了。这位落难的天空之王带着那不属于他的新娘飞上天空,在数万次的飞行中,从未有一次如今天这般,纯粹为了自由而飞。姐姐有一个受困的人生,碍于我,她那高贵而向往自由的灵魂黯淡蒙尘,几乎失去了光辉。她得到阿玛多允许时,跳上飞机的那一刻所展露出的笑容,是我这辈子所见最美的微笑。这笑是纯洁的,也是凄美的,这笑是一种决绝的笑,正如一个人下定决心要和她的爱情告别,便以自戕式的悲壮割舍了这段感情。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笑不仅是对阿玛多而言,对我也是永别。当飞机在天空中渐渐升高时,几架战斗机呼啸着从内陆飞来。打从军方发现有不明飞行物便自动点防御阵列击落,便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待鱼儿上钩。阿玛多重新冲上云霄的那一瞬,正是他们收网的时刻。那一刻,我看见载着我的自由、我的希望、我的亲情、我的憧憬、我的仰慕对象和未来的飞机,被数架战机追逐、堵截,在空中一次次旋转,却始终没离去。我的姐姐还在上面。我害怕得几乎尖叫出来,却不是要阿玛多投降,而是催促他赶快离去。“快跑啊!阿玛多!”我在沙滩上疯跑,“快走啊!姐姐!走啊!走啊!别管我了!”我不知道当时飞机上发生了什么,但我比谁都了解那一刻对姐姐的意义:她必须在阿玛多和我之间做出抉择,也就是在爱情和亲情、自由和家庭之间做出选择。尽管,这两者在某种程度上并不相悖,但我认为,绝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变得不自由不快乐,正是受了情感的羁绊,被拉扯到地面。姐姐选择了我,毫无疑问。我相信再给她无数次机会,也是同样的结局。但我并不想要这样。我不想要看着她从数百米高的高空摔落,不想听见她绝望而充满痛苦的尖叫,不想看她不顾劝阻,毅然坠落,在坚如地表的海面摔成肉泥。天上掉下来个黑点。我吓得在地上大叫起来。片刻后,那黑点里绽出一朵彩色的花来。降落伞,我大笑起来。但那花儿飘海里了。我的笑消失了,一头扎进水里,向着那花凋零之处游去。姐姐不会游泳,她在海上孤独地漂流,自我封闭着,从此放任自己漫游于世界的无限之中。我不怪阿玛多,但我恨他。他的到来,让我见识到了新的世界,却也损毁了旧有的一切。姐姐是我年少时唯一保留的有关家的记忆。现在,家没了,姐姐死了,而我永远不会知道,在生命接受考验,人生面临抉择的时候,她于最后奋不顾身朝着深渊一跃,脑子里想的究竟是什么。阿玛多像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了。往后十多年,他只给我写了一封信,慰问我的情况,却只字不提我的姐姐。我给他回信,和他约好在这墓园的中心见面。当他突然出现在午后两点令人昏昏欲睡的日光下时,我第一时间竟没能认出他。阿玛多·卡里略·富恩特斯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自由飞行员了,他老了,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皱纹,在经历世事的变迁之后,时间的无常之力在他身上留下残忍的痕迹。我告诉他:从前村里面,那个漂亮的寡妇,已经死了,墙的另一面,那座房子依然还在,只是由于长期无人居住,结上蛛网,变得衰颓;而我们的村子呢,打那之后,我便再没回去过,直到前不久,邻居替我收了信,我回去之后这才发现,昔日那片蔚蓝的大海,如今已被漂染厂玷污,海边始终着弥漫着鱼类加工厂的臭味儿,沙滩上也不再有孩子嬉戏。当当下的现实与过去的记忆产生冲突,人们把不变的环境作为参照物,将其称之为“物是人非”。可要是环境也变了,用来对比变化的不变之存在消失,那我们又如何凭借我们那虚假的记忆,从愚妄的现实中找出牢靠的落脚点?于是,一切不变,唯有现实变得不可靠,而记忆最擅长弄虚作假,它从往日中提取材料,制造出自我感动的幻象,以此抚慰自身熬过这苦痛的人生。可以说,我们拥有的,不是记忆,而是想象;我们在想象中占有了一切,拥抱了一切,这一切多亏了那些被我们遗忘的事物。由此,虚假成了真实,往日之苦成了来日之幸,记忆突破想象的边界,向现实的疆域转化。曾经那个属于我们的时代,属于我们的世界,已经过去了,它于现实中死去,留下的遗蜕滋养了另一种现实,但它仍深刻地活在我的脑海中,比当下任何一种现实都要真实。姐姐死后没多久,有人上门,问我是否愿意删掉这些令人不快的记忆。我拒绝了,因为你曾经教会我,有了这份记忆制造的想象的陪伴,它使我们在死亡爬上胸膛时,不至于死得那么悲伤,那么孤独。我们忘记了往日,望不见未来。我们的记忆被损毁。姐姐就葬在这墓地。你要说你不在乎,我倒也认了。但你要说你忘记了,我是不信的,并要笑你是个懦夫。我们明明都对往事之不可追感到悔恨莫名,却口口声声欺骗自己,说一切安好。再过几分钟,天上会有直升飞机出现。到那时,你要嘛投降,要嘛死。你大可以说是我背叛了你,但我不在乎。你是个懦夫。我曾经看着你灰溜溜地逃走,这一次也会嘲笑你,并且亲眼看着你被打败。阿玛多退出了我的记忆。“我从没想过你会恨我。”他说,“我不该让她从飞机上跳下去的。”“但你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跳下去了。”“当时我没工夫对付她。你的姐姐,她说她必须下去,因为她的弟弟还在地上。我说,这不可能,因为我决不愿被逮到。于是她又说,如果你不停下,我便从这里跳下去。那时那些战斗机真的离我很近啊,我没有时间多虑,便嘲笑道,那你就跳啊,有本事你就跳吧,反正座位下有降落伞包。我当时说这些只是玩笑话,你知道我平时也没个正经。我料想她是不敢的,我原计划先躲开,以后找到机会,再让你和她见面。但我从没想到她是如此刚烈。我想,可能是我那满不在乎的语气,刺激了她,可归根结底,我觉得她都是为了你才想回到地面的。”“我并不真的恨你。”我告诉他,“我敌视你,不是因为当初你向我们隐藏了身份,而是你没有带走她。”“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吗?另一个阿玛多的故事?”“记得。你告诉我,你宁愿被子弹打死,也不愿屈辱地死在手术台上。所以,我想跟你说,我现在在和记忆警察合作。”“我知道。”他出乎意料地说,“我知道这也许是个陷阱,但还是来了。现在,你又用我们共有的记忆战胜了我。你知道我不会束手就擒,所以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好了。”我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天空中有螺旋桨转动的声音。阿玛多从怀里取出一只手枪,枪管抓在手里。我盯着阿玛多,看着他向我走近。我任凭阿玛多走到我面前,将我紧紧搂入中。在我们拥抱的时候,他把枪塞到我手里。这个在我眼里曾显得高大的男人,如今是如此矮小。我看着他踮起脚尖,把嘴凑到我的耳边,听到他说:“打死我吧。打死我好了。我利用了你,还有你的姐姐。她的死全归咎于我。我对你们一点儿感情都没有。我完全不怀念许多年的那个夏天,它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一段普通的落难经历。” 他想激怒我,我知道这一点。他的呼吸在我耳边。我的身子僵得不能动弹,思维好像也跟着一起凝固住了。片刻之后,我说:“我原谅你了。你走吧,赶紧走吧,滚得越远越好。”他这才接着呢喃道:“你其实该恨我的,你其实该恨我的……”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你的姐姐当初体验到的,其实不是什么植物学家的记忆,而是我的妻子的情感经历。我事先调查了你。在你的姐姐上门时,向她提供了这样一种情感体验,进而操控她的内心。我利用记忆,从情感上施加影响,正如我当时玩弄了你。你该恨我的。你完全该恨我的。”阿玛多流下了无声的泪水。枪在我的手里,冷得像块破铁。我从不知道儿时的真相,直到这时才明白,当初姐姐抗拒的,并非是沉沦美梦占用了她的工作时间,以至于不能养家糊口,而是害怕见到他。她对阿玛多的情愫,无不混杂着另一个独立个体的影响。这般浓烈而决绝的爱,对于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来说,其冲击是巨大的,也是难以抵抗的。我的姐姐爱上了阿玛多,从此陷于幻梦之中,在一段难以割舍的亲情和另一份虚幻的爱情间挣扎。可是阿玛多呢?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那么一点点愧疚心,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单纯地利用她,还是想通过这样一种残忍的方法,在异国他乡寻求一种陪伴。姐姐死了。倘若她没死,跟着他远走高飞,也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她永远成不了他的妻子,但她可以变成他的妻子,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记忆探索,任凭那个秘鲁姑娘的性格将自己转化。从中,我着实看出了阿玛多的可恨之处。从他道出的真相,泯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对他的爱。可是,她毕竟还是死了。一切都已太迟,阿玛多,我的姐姐已经死了。我原谅你了,但是对你也不再有丝毫尊重。阿玛多,你难逃一死,我们都难逃一死,而我们失去的一切只有在记忆中方能寻得。这一次,你不会再逃跑,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对往事的追忆已迫使你战胜了一切,包括对死亡的恐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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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文笔流畅,构思精巧。“现在”的情节发生在很短一段时间以内,但在这其中又展开了对冒险者的大段回忆。如何相遇,如何相别,随着舒展流畅的行文,一条关于记忆的情感线时隐时现,贯穿了整个故事。——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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