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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鹤岗,寻找可疑的义体人 | 科幻小说

​舍川 不存在科幻 2024-01-05
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异旅」。身为义体人研究组织“GSA”的一员,“我”被派往东北鹤岗执行一项新的任务。义体人技术的故事和历史,在鹤岗展开……

舍川 | 文学爱好者,众创国风幻想世界观“山海司宇宙”核心创作者。作品类型多样,幻想追求浪漫,故事贴近现实,志在探寻世界的真实。小说《海国遗书》曾获第三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三等奖。

向北而生全文约18700字,预计阅读时间37分钟
今天是我的生日。去往鹤岗的铁皮火车上,我用怀表式的指南针跟人换了一瓶酒,摆上一个鸡蛋糕。对面的老哥看到了,说,生日快乐,老弟有蜡烛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取根烟来,头对头教我抽一口,待烟着了,把烟插进蛋糕里。有了蛋糕有了火,好事的小孩拍手唱生日快乐歌。小孩只是凑热闹,那老哥却不是。他的打火机上刻着一只金蚂蚁,分明是GSA研究所的标志。他揉揉小孩的头,问我,你也去鹤岗?有去处没有?没有。没有,哥给你寻个去处?列车快到站了,窗外天色阴阴沉沉,三分薄雪,两分云雾,野地荒原,我离开故乡时尚未入秋,到北国已是初冬了。风里有细碎的煤屑,粘在窗上,又或是烧秸秆剩下的草木灰。我说,好。我跟纪鲁克就这样接了头。到鹤岗下车,他带我去他的酒厂,安排了住处,单人宿舍,南面开窗,窗外是发灰的煤山和低矮的平楼。我叫于之明,是GSA初级执行员,两个月前,因误伤衍生人致其死亡罪被扣押观察。今天二十五岁生日,刚从GSA广西分部北海区观察处放出来。死者是个姑娘,开花店的,在城里做了多年生意。同事闻讯赶到时,我就倒在尸体旁,手边一把长剪,还有新到店的粉红百合,在浅鼠灰的天空下摇坠。那是我主动申请的升职之战。递交总部的报告里还原了当时情形,那夜台风,我出海去渔船上追捕任务目标CB-W-0093。然而总部提供的消息有误,目标战斗能力极高,疑似特殊战斗型衍生人。我独自前去,不敌,混战之中被砍伤右手。之后上岸,将CB-W-0093击杀于小街花店。以上是记录员的推想,从审讯开始到强制观察,我始终没有开口,直到总部来电报表示惋惜,让北海区回收CB-W-0093的原体送回总部,我也没有异议。帮我收拾烂摊子的是同事老李,北海分区的二把手。两周前,他来观察处接我,说总部知道我在特殊任务中受伤,特派一位俄国专家来为我装配衍生义体。这东西,装上可就是类衍生人了,你可要想好。老李看着我的断臂啧啧两声,如今Combat Type战斗型可不多见了,渔船都给掀翻了,看这能耐,怕不是跟那沙俄公主有关,是什么“战斗型零号原体素”的持有者吧?我一路沉默。手术准备室内,老李同我低语,你年轻,就这样,太可惜。我给你留了条“大珠串”,算咱们同事的一点心意。“大珠串”是疍家土话,指宝贝东西。我才想起老李与我同族,也是生在水上,江海为家的疍家人。我拉住他问,什么东西?老李只神秘地笑笑,转身离开了。术后我接到通知,经排查,北海市市内及沿岸确定已无衍生人活动,分区并入上海总部,只有我被调往极北之地,秘密调查一个叫纪鲁克的人。总部怀疑,此人或在秘密研制衍生人技术,他们甚至许给我一把紫光刀。紫光刀是义体手术的必须刀具,老李说这代表着如遇持义体造乱者可直接击杀,届时断其义体上交总部即可免罪。是什么理由让总部宁可找个死士独自调查也不亲自动手,我想不通。我早习惯了他们的含混,抑或仍在防我。我没怨言,十五天观察融合期还未到,就踏上了北上的列车。七天之后,鹤岗酒厂的宿舍,我倚窗看着戴灰色护耳帽的纪鲁克离开。纪鲁克是GSA研究所黑龙江分部鹤岗区负责人,三十六岁,下岗后承包了一处废弃工厂改建酒厂,为市内酒吧供酒。他让我在厂内干运输,工钱月结,明天就能上岗。咱这儿事不多,你别怕。宿舍楼前,纪鲁克亲密地揽住我,说,老弟,总部派你来,我绝对欢迎。哥在这儿先跟你道个歉,咱们鹤岗区现在是内忧外患,给北边的蓝眼珠子盯上了,不消停得很。这几天要遇见什么事,你多担待。我关了窗,裹上军大衣躺在床上看我的右手。因为不够合适,连接处必须用特制的金属材料支撑。这不像普通的衍生义肢,连手纹都有,事业线很长,生命线没有,爱情线浅得像北国的太阳南国的雪,一拐就消失了。看够了,我把手揣进怀里。更重要的,这是CB-W-0093的右手。
次日清晨,我开车去酒吧,绿工作服的阿姨在做清扫,调酒师清点完酒瓶,把空瓶交给我,要求原封不动送回厂里。我跟一个叫小兴的保安一起搬箱,搬完吃早饭,猪肉白菜面——就是白面条子浇菜汤——小兴说,明哥,你从南边来,原来惯喝鱼粥吧,鱼粥好喝还是咱面条好喝?我没理他,待他喝完,拿过他的碗去后屋一块刷了。室外的水管包着一层保温皮,银闪闪的,我没见过。忽然有人拍我一下,一个粗楞楞的声音说,你小于吧,帮姐刷了,回头姐罩你。我回头,是个烫着大波浪卷的年轻姑娘,裹着大红的羽绒服,穿着短皮裤和黑丝袜,不怕冷一样。她长得跟花店姑娘好像。一恍惚,我甚至忘记了那个拗口的代号,眼前闪过簇簇的百合花。我接过碗,替她刷了。再回头,她还没走,玩着头发,倚在一边看我。“哑巴?”姑娘挑挑眉。不是恍惚,是我冻得昏了。我想回车里找我的袄。姑娘拦住我,听鲁克说,你刚放出来的啊?我打量她,想到自己确实刚从GSA的看守房出来,点了点头。姑娘嗤笑一声,低声说鲁克就是一地头蛇,还老学人家往家里捡小弟,犯事还不够的。这破店,不想开就转了,拿钱去俄国,不比窝在这烟熏火燎的穷地方受气强。她一个人叨叨,我不觉得烦,挺喜欢的。之前在船上,大家出海一天都累得不行,不出海就让我杀鱼,他们去岸边的粉船里找快活,没人跟我讲过这么多。喂。你在听没有?姑娘凑过来,鲁克为什么找你,知道不?我摇摇头。七天后“波罗的海”要来砸场子,那可是咱死对头!你是咱红玫瑰的人了,得能顶着,知道不?我想起来了,纪鲁克的酒吧是叫Red Love Rose的。怕了?姑娘用手背扇扇我的脸,我以为进过局子得多厉害呢。鲁克又他妈走眼了?咋进去的,告诉姐。姑娘凑近了,盯着我的脸,我看,也就是在单元口楼道偷人家的电吧?杀人。我说。姑娘明显一愣。她身上的香水掺了太多酒气,熏得眼疼。我别开脸去。半晌,她双手插兜大笑起来,原来不是个哑巴啊,行嘞,有你这句话,咱红玫瑰就指望你了。记得留那群黄毛一条命,别再整个二进宫。虽是嘲讽,我却有种莫名的归属感。我自小在海上漂泊,很少上陆,作为渔人老于的儿子也好,SeaStreet4渔船的打工仔也好,GSA的执行员也好,从来都是一个人。当初为什么加入GSA,我记不清了。GSA是衍生人研究组织“黄金圣蚁”的英文缩写,最初是做偷渡生意的沙俄贵族商队代号,衍生人技术也是在那时由商队带入上海。衍生人最早是由沙俄皇室研制,目的已不可考。所谓“衍生”,是指通过在断肢上接入人造体的一种生命科学手段。在此语境下,人的原生肢体被称作“原体”,制造的肉体被称作“衍生义体”。此技术传入中国后,研究员结合生物学和物理学的反射原理,在原体中找到了一种能够保存、承载、控制以及应用个人信息的原素,命名为“原体素”。原体素的多少,决定了衍生人个人信息的存留多少。就是说,一只断臂只要保存得当,也能作为原体移植到义体上,从而创造出一个存有对应人格的完整人;如果保存有大脑和脊,人就能“完整地”死而复生。之前老李提到的沙俄公主,就是通过大脑冷冻技术被制作成了战斗型衍生人零号。那个年代在暗中活动的黄金圣蚁研究员,于战斗型零号自身的原体循环中无限复制出了相同的战斗型原体素,并将其应用在衍生人的制造上,形成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后因技术滥用而受到反抗,全部覆灭。现在活动在中国的衍生人大多是1968到1979年左右由东北和上海GSA研究所接续研制的,技术虽已成熟,却因没有战斗型原体素,基本不具备战斗能力。没有战斗力又为什么要追捕,又为什么要押送回上海?手术过后,我问俄专家。专家只温和地笑,没有回答。他是个安静的人,会说带着东北腔的中文,跟我说话从来都噙着笑意,就连得知我的罪状后,他也只抚着CB-W-0093右臂说,很合适你。然而这是一个成熟女性的小臂,于我并不合适。好玩意,哪儿弄的?姑娘突然凑过来,我没防备,被她捉住右手,上下翻看。她与我玩笑,我不反感,反而感觉像撬开了一个熟的牡蛎,看见了不加修饰的纯白。“托人弄的。”“鲁克也好摆弄这些东西,嗨,毕竟工厂下来的,老本行。我以为他给你打的呢。”姑娘一笑,拍拍我的肩膀,“不是哑巴就好说。老弟挺上道,我二十,你呢?”“二十五。”“哟,是哥哥。”姑娘往我嘴里塞一颗巧克力糖,道:“我叫玫瑰。”她转身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写有Red Love Rose的霓虹穿过寒雾落在门口的地面,在扫洒的水里泛着紫红的光。
一日相安无事。我在酒厂和酒吧之间跑了两趟,下午看流水线给回收的酒瓶贴洋标。操作工大娘从垫脚的箱子里拿出两瓶让我尝,我不好喝酒,尝不出什么,比火车上的二锅头好点就是了。晚上纪鲁克给传达室大爷打电话,让大爷喊我跟小兴去酒吧。小兴是个天天咧嘴笑的小伙,纪鲁克收留的打工仔,长得很高,在酒吧做保安,似乎还管酒厂的景观维护,半夜我看见他一个人开关音乐喷泉。他开着车,问我跟纪鲁克是什么兄弟。我不太明白。他就说,亏得纪哥跟我们讲你是他的南方表弟,咋,搁你这儿不认了?我没说话,看着沿街的零售店和饭馆。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晴天也不见一点蓝,闪烁的阳光照在房檐上,让人想起老鼠油亮发光的背部皮毛。跟纪鲁克结识非我本意,我是疍家人,一生海上浮沉,一切于我而言都是海水。我也曾触及我的浮木——那个叫薇薇的花店姑娘——而今她死了,我只能入海,永远失去了上岸的资格,就像我的祖辈,注定在无尽漆夜中独行。现在的我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是任何人的表弟。到店里,夜幕落了,酒吧准备开张,里外漆黑一片,玫瑰抱着双臂,在门口招呼我俩。她披着玫红的袄,袖子半捋上去,款款倚着门。我看见她发光的手腕和手腕上的玫瑰串珠链,香水味新鲜而刺鼻。还没进门,就看见黑暗中现出一片亮光,纪鲁克捧着蛋糕出来。身后端爆米花和果盘的姑娘们把盘放下,拍手唱生日歌。纪鲁克打断她们,凑什么热闹,歌星在呢,叫你们玫瑰姐唱。玫瑰护着我,指着纪鲁克发火,还有脸说,刚咋说的?喊你你再出来,没长耳朵?纪鲁克拨拨左耳,说还真是,你看,你交代时候是从这边儿说的,可不就是没听见么。纪鲁克左耳上有个洞。他在火车上喝我的酒,高兴了,给人表演小拇指穿耳朵的绝活。听他说是泥丸打穿的,当时他出任务,背上猎枪,跟两个同事一起上兴安岭追捕衍生人,费老劲根据总部提供的地图找到对方的藏匿地点,不料对方战力极高,他独自回收衍生体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是CM普通型不假,但做过自主战斗型改造,属于特殊的“类战斗型”。你说“独自回收”?我打断他。纪鲁克拨弄一下棉帽上的护耳,苦笑道,没错。加上我,去了仨,两死一伤,重大执行事故。唉,第一次上山还是仨人,说做完去喝猪脚面;第二次就剩我一人去收尸,给人当成偷猎盗伐的,打一枪,耳朵就这么穿了。他的经历与我相似。他看出我的心思,解释道,这事当时闹得不小,还专程押我去北京开了个会,最后的讨论结果呢,有自主改造能力的类战斗衍生人过于特殊,加之情报有误,故不追责。就这样,非但没开除我,反而给我升了职,负责GSA鹤岗分部……这样也挺好,后来下岗也有事做,乘风下海,建个酒厂,帮帮老工友——有的不服下岗,又无处可去,整天堵着工厂大门,厂里嫌烦,自己也不痛快,都受罪。之后又过几年,年轻人多起来,也愿意玩了,干脆干酒吧了。都熟人,喝酒就认个二锅头北大仓,你说你的酒是洋酒就是洋酒,是伏特加那就是伏特加,还是藏燕麦里偷渡来的。哈哈。那“波罗的海”酒吧又是怎么回事?我想开口,他先一步拍拍我的肩,叹气说你这样可不行啊老弟,有话就说,心思别让人家猜。其实吧,这事儿跟咱们红玫瑰都有关,我,玫瑰,小兴……包括你。他总能看透我的所想,我有些发窘。说实在的,纪鲁克办事利索,有话说话,说到做到,比GSA总部那帮打哑谜的好,我喜欢这样的人,不想骗他。“我会帮你。” 玫瑰跟你说了?纪鲁克无奈地笑笑,望一眼玫瑰,玫瑰在台上调吉他,腾不出手,小兴正给她喂蛋糕。小兴说,姐,我来两年了,也没见你给我过生日。玫瑰说,给你过,你几号的生日?小兴说,忘了,要不就明天吧,你也给我唱生日歌。玫瑰白了他一眼。小兴垂头丧气,你偏心,于哥刚来你就给他过。玫瑰说,人家比你勤利,都跟你一样当大爷,白吃红玫瑰两年的饭,连个碗也不知道刷。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快八点了,她要唱了,纪鲁克摁了个开关,外面的酒吧招牌嗡嗡两声亮起来,厅里客也多了。“生日会,玫瑰给你整的,刚说了吧,她代表咱们红玫瑰欢迎你。”纪鲁克端起酒,又给我倒上半杯,“那咱俩也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于之明老弟,你既然肯来,哥就代表GSA鹤岗区欢迎你。”我与他碰杯。他走了。我看着七彩射灯下的玫瑰,思考纪鲁克讲述的他的过往。同是执行员,我察觉到他对我有所隐瞒。首先,具有自主改造能力的衍生人,必定具有极高的智力且已掌握特定的研发改造技术,两者缺一不可。既如此,其能力完全达到了适应人类社会生活的标准,又为何会藏匿深山?其次,关于CB与CM类型衍生人的差别,我之前以为只是衍生肢体构造和能力的不同,但俄专家告诉我,二者最大的差距在于原体素。一个CM型衍生人要想改造成为CB型,就必须拥有战斗型的原体素。兴安岭的类战斗型衍生人必定接触过战斗型原体素,这东西向来为GSA研究所觊觎,据说早已绝迹了。由此我猜测,纪鲁克能在兴安岭任务中逃生,大概是他怀有当年GSA东北区研究的重要秘密。“于之明,发什么呆呢?”玫瑰喊我了。她吃完最后一口蛋糕,轰走小兴,喝一口水,转转手上的戒指,一下下叩着吉他打拍,不须静场,直接开唱。我远远看着她,她的头发散下来,遮住半脸,露出低垂的眉眼和一角红唇,十分妩媚。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像港台歌星,将慢歌唱得厚重。她开唱之后就没再看过我,我一直看着她。地上灯影流转,怕她忽然投来目光,我低头吃蛋糕,感觉有些枯燥的醉意,这体验却很新鲜。我其实希望听到玫瑰的快歌,那与她才适合。突然,酒吧正中的吊灯突然打闪,砰一声炸响,酒客惊慌四散。是铅弹。一扭头,纪鲁克在东边游戏机后冲我挥手,让我打开后门疏散人群。保安小兴抛给我一根铁棍,先一步将后门打开,引客人出去。我让他注意安全,小兴冲我比了个OK,消失在门外。大厅内只剩下我、纪鲁克和玫瑰的时候,波罗的海酒吧的领头也现身。黄发碧眼,裹着长大衣。作为执行员,我能嗅到他们身上有同类的气味。我看玫瑰,玫瑰没有要离场的意思,纪鲁克走过来,与他们对阵。我深感此事与玫瑰有关,却也不再思索,只全力备战——就像一个真正的衍生人面对GSA执行员那样——确切地说,是CB-W-0093的右手在干扰大脑的情绪,久而不战,我还以为会手生,原来这就是所谓战斗型的力量。果然是“大珠串”,这样的衍生义肢能干扰原体血脉,着实千金难换。“别冲动。”面对对方的挑衅和叫嚣,纪鲁克拦下我。我看向玫瑰:“GSA的事,她留下来做什么?”“她只有在我身边才最安全。”我沉默。“把他们轰走就完事了,毕竟算半个同事,又是外国友人,得罪不起。”见我仍不服,纪鲁克解释道:“你只当他们是来跟咱们红玫瑰抢地盘的……”“——不用解释了。我听得懂。”我打断他,道:“他们抢的不是地盘,是玫瑰。”纪鲁克一愣,继而笑道:“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不等他开口,我已冲上前去,铁棍一横,一攀,从喽啰身后勒住他的脖颈。对方下意识要开枪,我用力将他扳向一边,提膝怼向他的后腰同时手上收紧。那喽啰吃痛叫一声,双手紧扳铁棍,我趁机将落地的气枪踢给纪鲁克,收了手上力。喽啰没防备,向前一个趔趄。我把他踹开,将铁棍收回,挥向旁边戴毡帽的执行员。毡帽只一抬手。我停下。被踹的喽啰哎哟哟叫唤,剩下一个喽啰,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毡帽没动,只盯着我的右手,似乎在确认什么。我余光所及处,纪鲁克也向他们举起了气枪。你,能,听得懂?戴眼镜的执行员比划着问我。我不言语。“看来是了,去汇报。”他跟旁边的毡帽执行员说:“另一个失落的战斗型零号原体素持有者。”毡帽执行员摸着下巴打量我。突然,他伸手抓住我的右臂,狠狠一拽。疼痛让我往前跟上几步,手也失力,铁棍落地,我与他僵持。玫瑰喊纪鲁克开枪,后者却不动,我看不到他在做什么。不过,我早练出一身自救本领,做事向来不靠他人,抬脚勾到铁棍把手处,左手提棍捅向那毡帽。这时纪鲁克的枪响了,毡帽放开我,捂两下侧腹,似乎在确认是否流血。“如果是刀,你就死了。”纪鲁克用俄语对两位执行员说。毡帽执行员悻悻地看着我。玫瑰来扶我,我反捉住她的手:“他们要你,你也是战斗型零号原体素持有者,是不是?”她眉头紧锁,并不回答。但我在她的手中感受到了一种呼应,我并不相信1995年的衍生人科技能让两个持有同一原体素的人接触呼应,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源自产生于人类古老原体素的人类特有的情感,仿佛救赎一般,我在茫茫夜海上的浮沉,又见了久违的光。玫瑰就是纪鲁克的秘密,而他之所以信任我,是他笃定我会陪他一起保护玫瑰,哪怕玫瑰是GSA研究所要求追捕的战斗型衍生人,而我是总部的紫光刀。不需要玫瑰的回答,我将她推开,扶一扶手臂再战。这次我决定夺下第二把枪。然而就在第二把气枪入手的时候,忽然从楼上落下一个巨物,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静寂。Red Love Rose的紫色霓虹里,生物钢筋和仿生肌体碎裂四散,一地盈盈的暗光,这场景很眼熟,回忆刺痛我,这是曾经属于衍生人破碎的肢体。 清晨,一切如常,出了太阳。酒厂空无一人。打开窗,音乐喷泉无人开关,结冻了,灰绿的冰映着惨淡的阳光,也是静静的。我去敲小兴的门,没人。开上车请大爷放门,传达室冷清清的,也没人。来到酒吧,保洁阿姨问我怎么没去看小兴。昨夜小兴打架出事,老板连夜送他去矿局总院了。总要有人看店。我独自卸完车,他们还没回来。下午,切果盘的姑娘和调酒师陆续回来,我开车去总院。医院门口,玫瑰提着豆浆和炸果等我。她裹着黑的羽绒服,头发凌乱地束在脑后,像忙了一夜,很憔悴。由她带路,绕前绕后,往深处走。这是我第一次来医院,这样冷的天,人并不多。我两人登上天台,天台无人清扫,扶拦边全是酒瓶烟头。是鲁克让我来接你的。玫瑰终于开口。她望着西边正盖起的七层高楼,塞给我一个皮包,酒吧倒闭了,不要你了,你回家吧。我捏捏钱夹,大概有鲳鱼那么厚。我不知她哪儿来的钱、让我走是否是纪鲁克的意思以及酒吧为什么倒闭,但我没说一句话。玫瑰知道我是闷葫芦,见面的第一天她就说我眉淡薄嘴皮,一脸凉薄相。她把一个炸果子塞给我,喝一口豆浆,理理头发。“小兴死了。”她说。我们都算衍生人,她跟我,我们都知道对于一个衍生人技术存在并能够相对完美施行的时代来说,死亡意味着什么。小兴是纪鲁克在废楼里捡来的。纪鲁克当时在伊春出任务,夜半风雪,四面是待开发的荒野。他把车停在一片待拆的废楼旁边,裹了大衣拎上酒,准备在楼里对付一夜。半夜他听见动静,打着手电一层层找,在三楼看见一个人横在床板上。废楼没窗户,塑料布忽忽悠悠地撞进雪,床边一个小凳上放着饼干和带冰碴的小米粥。断肢的少年裹着破絮的被,闭着眼倒气。纪鲁克照见他的脸,少年开合着嘴唇说,好大哥,帮帮我。纪鲁克就打着手电帮他,在地上摸到一个高粱面馒头,原来是少年焐的馒头滚到了地上,他够不着。少年说他是鞭炮厂的,鞭炮厂出了事故,炸断了他半边身体。这事不小,纪鲁克在报上见了。他热了馒头和粥,喂给少年吃,决定救他。后来我问纪鲁克当时为什么想救小兴,他从暖气上取下温热的橘子抛给我,想了想说,那夜雪太大,天太冷,我怕水箱冻了,就载他回去了呗。他在糊弄我,就像他糊弄玫瑰说他是因为可怜我一个人吃鸡蛋糕过生日才收留我。我盯着玫瑰思考,小兴是被纪鲁克改造成为类衍生人的,纪鲁克既掌握衍生人制造技术,身边又有持有零号战斗型原体的玫瑰,或许他真的跟当年的GSA东北分区的大清扫事件有关。你快吃。我吃完了。玫瑰被我盯得不自在,转身要走。我抓住她的手臂,她用力甩开我,带着哭腔问我还要干嘛。你还没告诉我小兴是怎么死的。这是红玫瑰的事,你别管。我举起皮包问她,让我走,是纪鲁克的意思?玫瑰咬着嘴唇,不是他,是我。我把包扔给她,径自离开了。这天我照常送了两趟货,然后回宿舍。没有星光的冷夜,我喝了酒,晃到酒厂宿舍前的小喷泉边。这是个音乐喷泉,小兴没了,喷泉也结冻了。我昏昏想着,躺在石板沿上。北方风声呼啸,如夏日鸣蝉,耳边喧嚣。石板的冷气穿过我的袄。有人推推我的脚,纪鲁克叼着烟走过来,扔给我一块糖,挨着我坐下,吃,俄国糖,有榛果,卜卜脆。他看着夜的远山,久久望着北方,叹道,玫瑰说得一点不假,就该走,到俄国去,省得在自家的地盘还给人骑在头上。他半长的头发被风吹起,一搭一搭扫着后颈。良久,他终于开口,于老弟,我要再道个歉,总部派你来的时候,我没拒绝。我看过你简历,你无意升职,无意社交,无意执行任务。你容易听人指挥,因为你什么都不在乎。我举着手叠糖纸。你一直在寻找什么,但你自己都想不清楚。糖纸叠成一个小船。我把小船送入水中,船在冰上停滞不前。我能理解。这十年二十年,新东西多,变数多,年轻人找不到方向,很正常。原来在车间抽烟喝茶的时候,老辈就总说,你们年轻人要停下,停下看你所拥有的东西,看清你到底有什么。什么东西,像廉价杂志的心灵鸡汤。我不置可否。我听他们的,看清了。他声音嗡嗡的,叼着烟掰手指头,我有玫瑰,还有酒厂,还有小燕、张姨、小兴、李工这些熟人来帮忙……多好。干脆就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做个老板,当个GSA区管,真挺好。他的口气像在自我安慰,充斥着无力。红玫瑰,还是玫瑰?我感觉无聊,看着自己的右手,有些恶趣味地问。当然是玫瑰。纪鲁克望着我,有些羞赧的尴尬。似乎没想到我还会提这种暧昧问题,他开了话匣,跟我讲他的过去。四十年前,苏联GSA研究员还在东北的时候,一直在寻找携带零号战斗型原体素的衍生人,他们依托此处的钢铁工厂建立研究部,进行秘密调查,但直到1960年离开都没能找到。他们走后,原本的中国GSA人员接手研究所,研究方向也从寻找零号战斗型和追捕遗留的衍生人,变成重新研究衍生人制造技术。纪鲁克的父母就在这新一批研究员中,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衍生人生命科学技术是跨时代的创造,历史的选择让它萌生于混乱的年代,而现在正是新一轮的契机。确实如此,东北GSA研究所的研究成果显着。研究员们天真地相信衍生人技术的够广泛应用能将人类社会领入一个新的纪元,生长于本土的新衍生人群体绝不会重蹈1923年“黄金圣蚁”的覆辙。纪鲁克也相信,直到他的父母突然失踪。那时父母作为核心研究员,中秋还分到了一盒所里发的广式月饼和一罐奶粉。他记得很清楚,他半夜偷吃奶粉吃伤了住院,再回家时,已人去楼空。父亲、母亲,连同研究所的长辈们在一夜之间消失,只剩下他自己。三年后,纪鲁克发现了研究所的遗迹。那时刚放开高考,人家都学习,就他打架,出门被人堵了,慌不择路地逃进幼年常玩的工厂去。躲到半夜,他想起当年的研究所,凭着记忆摸过去,楼梯拐角杂物间,再往里有个地下室。进研究所要摁掌纹,他摁上,门一动,竟然开了。大概是父亲给他录入的,他隐约有些记忆,却不明晰。三年过去,这里一点没变,外间堆满来不及带走的资料,十分凌乱;进入次间,已完成的衍生体连接着伪循环管,安静待在培养器里,就如正常生长的原体,完成一次次的循环。有的衍生体已变得老皱,培养器上还贴着俄文标签。次间的最里面,他看到了一个完整的少女衍生人,借研究室的生物循环灯光细看,代号CB-W-0001。这时他感觉到了一点风,保险柜后面还有个房间。内间没灯,他擦了洋火,发现里面全是已构造完成的成体衍生人,有的已垂老,有的是少年。此处的电是单独供给,因无人看管,三年过去,所有衍生成体都已死亡。这或许是研究的保护措施。内间太闷,纪鲁克回到次间,重新观察那个少女衍生人,不知她为什么跟衍生肢体在一起,是那时候刚培育出来,尚在观察期?她的肩胛骨上有一块不自然的疤痕,是手术的痕迹,层叠的圆圈,好似玫瑰叠瓣。这时候,他似乎听到一声呢喃。然后,三岁的幼年衍生人睁开了眼睛。他们目光对视。只是一瞬。风声一紧,铁门吱呀响动,他紧张回头,什么都没有,再看她,她的眼睛闭着,好像从未睁开过。也就是这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人生的决定。放弃高考,进入工厂。这是当时最平稳的道路,班主任没有为难他,只是有些惋惜。但纪鲁克心中早已有了更远大的理想,小时候耳濡目染的生命科学信念,如今就是他的灯。父亲交给他钥匙,一定是想要他有朝一日继承遗志。他进了工厂,投入对衍生人的研究,日复一日地枯燥工作,只为了能更够离他们更近——父亲、母亲,还有研究所的长辈。他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但抱持着这样虚幻而美好的念想和知识,他感觉人生终于有了一点寄托,也终于不用再孤独地生活。不久后,纪鲁克抓了一个CM型衍生人作为投名状,经人介绍加入了GSA研究所。他打听到,东北GSA分部当年因背叛组织私自研究遭到了清扫,给予开除处分。他不再追问了。他开始听前辈的话,安于当下,也开始为了生活执行追捕任务。直到兴安岭事件。他跟我说的都是真的,但有所隐瞒。当年他看着两个惨死的同事,猎枪里还有三发子弹,他已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就在这时,敌对的衍生人忽然停止反抗,开口问他,你知道你爸妈怎么死的吗?纪鲁克震惊。他早觉得两人的样貌眼熟,却因他们面庞损毁而无法认出。他们告诉他,鹤岗研究所已获得了零号战斗型原体,危险性尚在研究中。却不知为何消息走露,GSA总部逼迫他们交出,他们为保护零号战斗型原体,服从了清扫。纪鲁克问,为什么不上交总部?衍生人对视一眼,一个苦笑起来,另一个没有回答。他们给了纪鲁克两个选择,一个是立刻被杀;一个是继承GSA鹤岗分区的遗志,痛苦地活下去。“我们希望你能重启鹤岗研究所,继续保护战斗型零号原体。”“做个交易吧。你是执行员,GSA里,执行员的地位很低。但如果你能回收我们俩,就能为你同事报仇,还能拿我们的衍生体去换一次在研究所内升职的机会。”纪鲁克沉默。衍生人以为他在犹豫,威胁道,你同事都死了,你没有退路了。他们是优秀的研究员。我敬重他们,继承遗志,不需要旁人说。纪鲁克言罢,沉默良久,又开口,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这个人会是我?衍生人没有回答。“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命吧。”纪鲁克终于讲完,呼出一口气。见我在把玩右手,他也低头看看自己的掌纹,“你说,衍生人去算命能算出来大吉大利吗?”他喝多了,说些不着头脑的话,这纯是酒过三巡后的中年人能做出来的事。我用脚踩着喷泉的冰面,触碰水面令我安心。最后,他答应了。背着友人的尸体,带着一块新鲜的肩胛骨出了大兴安岭。升职之后,名利双收,他把肩胛骨接在了研究室那唯一的一个成体衍生人身上。手术中,他发现少女的肩胛骨本就缺少一块,移入战斗型零号后,严丝合缝,仿佛就属于她。后来的观察期甚至不到十五天,她就有了意识,可以脱离培养基培养器,进入Ⅲ型成长期了。女孩就是玫瑰。失忆的,纯白一片的玫瑰。之后工厂废弃,被纪鲁克承包下来,改建酒厂。从此,他跟玫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鹤岗研究所就藏在酒厂,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以我对GSA的了解,他们不会对当初没找到的研究所轻易放弃,也没有理由对纪鲁克这样宽容。尤其,他还是当初的核心成员的后代。我仔细思考,纪鲁克还在叨叨个不停。我不想再听他有多爱玫瑰,也不想听他的心灵鸡汤,于是打断他,问:“是谁杀了小兴?”是波罗的海的头子,一个叫什么什么谢苗的,名儿挺长,没混多长时间,也不常出面,鹤岗两道上的都知道他。“知道了。”结束了这个沉重的话题,我们彼此没有话了。我酒醒了,半坐起来,准备离开。纪鲁克拉住我。这喷泉是音乐的嘞。他说,有电伴热,结冻不怕。怎么样,想听音乐喷泉吗? 我迟疑良久,点了点头。纪鲁克脸上有了兴奋的神情,烟尾巴一摔,钻进附近一个小屋,不一会,一股温热的流气笼罩在池上,冰面解冻,水波翻涌,发酸的酒曲气的水呼呼滚动,伴随着熟悉的天气预报开头的音乐,跳跃蹿升,左右摇摆。起开,起开。小于,躲远点!纪鲁克在屋门口冲我挥手。我仍在喷泉池旁边,看着海浪一样水柱射入灰黑的天穹。
我在北海渔船上打工的时候,工友们喜欢光着膀子掷硬币赌钱,我就看《读者》杂志上的“漫画与幽默”消磨时间。他们从不叫我,因为我始终无法决定押哪一面。不要紧啊。纪鲁克说,没法决定,或许是还没到抛的时间。只有在硬币抛出的那一刻,人才会真正明白自己想要哪一面。我知道,我惧怕面对心中的选择,因此随波逐流。纪鲁克说我丢了重要的东西。或许吧。CB-W-0093,我正是因为遇见了她,才想要继续往上走。就像纪鲁克是因为得到了研究所的钥匙,才决定继承前辈遗志。我曾经失去过,现在我找到了。这是他的抉择,同样也是我的抉择。医院的天台上,当我问出是否是纪鲁克让我走的时候,心中已有了清晰的答案。
波罗的海酒吧来袭的那夜下了雪。酒厂宿舍里,玫瑰伏在桌上睡着,我跟纪鲁克因多日酗酒,只能守着电炉熬小米粥。这是寻常的一夜,我翻着小兴留下的《中华活页文选》,挑里面的漫画看。一旁独自玩小猫钓鱼的纪鲁克看见,一推我,老弟你也不小了,还看那小学生玩意呢?哥给你找点好看的。说着,把牌一扔,翻箱倒柜找一叠报纸杂志扔给我。我看了看,都是什么法制速报,法制时刻,还有街头分发的医院小杂志。他抽出一叠俄国女郎图画,抽了一口烟,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小声点,别让玫瑰看见咯。报纸头版的标题确实刺激。我还没翻开,就被大门口的车灯闪了眼。纪鲁克当即将图画收了,从床下取出气枪给我,又拿起猎枪。他犹豫一下,将玫瑰叫醒。出门,夜已深,门口横着几辆小卡车,街上空无一人。纪鲁克要去楼顶,让我在窗口伏击,守住大门。我想起小兴的遭遇,不想让他涉险,就让他留下照顾玫瑰,自己去三楼。顺管道维修口攀上楼顶,刚探身,见一个不速之客手持GSA特制的消声爆破步枪站在天台边,正往楼下看。听见动静,他回头,我两人皆是一惊。是我在北海的上司,老李。我翻上来。他冲我挥挥手,一副要寒暄的样子。我走向他。这时他忽然开枪。我早料到,在他抬手之际向左就地一滚,一道紫色射弹滋滋擦过我的右臂。风声中,我听见特制紫光射弹击打在绝缘的石台上的声音,如同实弹,像坠地的铃铛。紫光射弹对于人类来说没有任何影响,是针对衍生人研发的武器。以往我们执行任务,都是用PZ-Ⅱ型麻痹弹,ED爆破型只能针对定性是“危险”级别的衍生人使用,且需经过层层审批。北海区武器库中只配了Ⅰ型和Ⅱ型,从未启封过。但现在我可以确定,如果击杀小兴的子弹出自这把枪,那么他使用的ED型子弹大概在Ⅵ型以上。楼下响起枪声。纪鲁克喊我的名字。我应一声。“老李,你们早有计划。”我握紧气枪,冲他一举右臂,“从我跟你们提出升职开始……这不是什么‘大珠串’,这是你们投的鱼饵,放的长线。”“现在能明白,也不晚。”老李将爆破手枪重新上膛,“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们的计划,是从祭北帝之后开始的。”北海临海,有三月初三上巳节祭北帝的传统。祭北帝之前的一周,船上有工友死于风浪,我被派去城里买鲜花。那是我第一次见她,CB-W-0093,我的花店姑娘。“他跟波罗的海是一伙的!小于,别跟他废话!”纪鲁克在楼下大喊。老李牵出一个笑容。纪鲁克说反了,并非老李跟波罗的海一伙,而是GSA总部勾结了谢苗。我不确定他们为何而来,但能请动俄国GSA研究所,就必定与重新建立“黄金圣蚁”组织脱不开关系。“你们想要什么?”我问,“战斗型零号的原体你们已经拿到了,又为什么要给我?”“这不是你的战利品吗?你来不及买给情人的大珠串,北海区当福利发给你,怎么连个谢都没有?”老李嗤笑一声,“哦,上次还没来得及问你,亲手杀了情人的感觉如何?”风声紧了。身后几道电光突然向我击来,天台顷刻亮如白昼。我向右闪,躲到一方石台之后。左臂还在,尚且能动,生产车间和涮洗处楼顶上射来的是麻痹弹,所幸我穿衣厚实,没有穿透。无论如何要保护右臂,这么想着,前方传来抬枪声,我随即转到斜前方石台之下。与此同时,方才掩身的石台炸裂,碎石割破我的脸。我脱下军大衣向外一抛,果然骗过对方,又射来麻痹弹。趁电光亮起的一瞬,我从一侧翻出石台,循声将老李扑倒在地。此刻我手持紫光刀,他一手已扣住扳机,我不及思考,用紫光刀刃别住他的下臂,拼力将枪口一抬,Ⅵ型爆破向东边斜开一枪,击中了一个人,传来爆破声响。对面的衍生人炸裂着跌下楼去。总部的执行员里居然有衍生人,我心中一沉,把枪提起,扼住他的脖颈。老李突然剧烈挣扎,眼中有十分的惊恐。我顺他的目光看去,什么都没有,忽然手上劲一松,一抹红影亭亭地立在我面前,手中的老李已经不动了。四面安静,我这才发现下雪了,正要去探老李鼻息,玫瑰一把把我拉起来,推向天台入口。我下去的时候,看见她一边扎头发,一边朝四面观察。隔着风雪,我什么都看不见,她却忽然转向西南,吐掉衔着的一字夹,弯腰拾起老李的枪,熟练地拍弹夹上膛,双手握枪对准西南的标签车间按下扳机。中了。从宿舍到仓库的路上,我一共听到五声爆破声响。地面此刻已全是衍生人的残骸。残骸里,我看见半个月前照过面的喽啰。仓库里有搏斗声,我把紫光刀别在腰上,握紧气枪,学着玫瑰沉下心来。我听见纪鲁克粗重的呼吸声,隔着风雪,我将枪口对准了仓库里的另一个人。突然,门内传来一声撞击碎裂的声响,纪鲁克高喊:“小于,快跑,带着玫瑰跑!你干不过!”我不知那人是谁,只感觉气氛压抑。那大概就是谢苗,是属于我的同类的气息。我不会再临阵脱逃。凭借战斗型零号右手的加持,我开枪了。接着是酒架倒塌的声音。玫瑰的身影闪过,眼前一片血红,所有酒在我眼前碎裂。我反应过来时,已身在仓库内,地上是狼藉的玻璃碎屑,身上的疼痛令我恍惚,我听见了拔断萝卜根的声音。纪鲁克捂着侧腹倒在一边,血从他的手缝中渗出来。是玫瑰攻击了我?我记得气枪就在右手边,伸手去捞,触及气枪的却只有喷血的断肢。丑陋的,破损的,属于我的原生肢体。那个不属于我的右臂,正被一个高挑的俄国人握在手里,发出特制铁撑碎裂的声音。他正用原本属于我的紫光手术刀剔除与我原生肢体相接的细小血管,见我在看他,对我温和一笑。“这个手臂是借你的,借期到了,就由我来回收吧。”“巧取豪夺说成好借好还,GSA嘴里没一句难听话。”我想抽手,“你究竟是谁?”“说来话长。你们关系这样好,鲁克该告诉你了。在收回CB-W-0001之前,你还可以只当我是为你手术的俄国专家。”我看向纪鲁克,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他怨我没带玫瑰走——这是我们曾经计划好的。现在我已确定,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GSA总部,目的就是夺取战斗型零号的原体。至于做什么用,于我而言已不重要。我已无法战斗,常年海上行走,又作为GSA执行员,我向来轻生死,然而现在却有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控制着我——我若死了,纪鲁克撑不过一小时——而玫瑰,玫瑰会为纪鲁克拼上性命,就像为花店姑娘拼命的我。外面的风吹进絮般的大雪片,落在我身边。夜色中显出玫瑰的身影来。玫瑰不看我,走到谢苗身边,垂首道:“父亲。”“玫瑰!”却不料一直沉默的纪鲁克忽然喊起来:“你不能这么叫他!”“为什么?”玫瑰问。纪鲁克痛苦万分,低下头,双手插在发间。我们眼前的俄专家,谢苗,刚来鹤岗不久就为黑白两道所知的波罗的海大佬,正是纪鲁克失踪多年的父亲,GSA研究所鹤岗分区的核心研究员,纪明星。当年总部针对鹤岗定下的清扫目标一共七位,都是核心研究员,借开会之名,请他们前往上海。七人早有准备,实际抵达上海的仅有三人。总部将其控制之后,派人来到鹤岗,鹤岗研究所此时已完全转移,剩下的四人也都没了下落。总部用尽各种手段,终于有一天撬开了纪明星的嘴。纪明星交代了他们的接头方式,前来接头的陈艳和刘杰落网。其中,陈艳是纪明星的夫人,被先生背叛,十分痛苦,前往上海的路上受了风寒,没到上海就病逝了。纪明星没能见陈艳最后一面。按照约定,总部同意由他去鹤岗指认研究所地点,在火车上,纪明星以去卫生间为由跳窗逃跑,就此一路向北,辗转到苏联,找到了当年沙俄研究黄金圣蚁的阿拉比切伏村。在这里,他接受了风险最高的衍生人手术——将大脑移植入成熟的衍生躯体,就此成为了衍生完全体。“这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风险手术,因为不光只是两个躯体之间的融合,还有这个。”他拿起一瓶提纯原体素,冲纪鲁克道:“鲁克,你说这是背叛。这怎么能叫背叛?我们早有约定,至少在那个疯狂的时代,我们都活了下来。大家都是自愿,我没有辜负任何人。”纪鲁克只是痴望着玫瑰,脸因绝望显得麻木。纪鲁克在兴安岭遇到的执行目标,就是最后两位没有落网的核心研究员。按照约定,他们两人要带着战斗型零号的原体——那个肩胛骨——离开,至于他们后来会成为自研发型衍生人,大概是因为要对抗严酷的生活环境。然而,他们不惜付出性命也要守护的原体,竟然只是一块普通的肩胛骨。真正的原体早已被纪明星带走,这也解释了玫瑰为什么没有原体素保存的能力和人格。她如今仿佛换了一个人,是因为一刻钟前才被纪明星注入了真正的战斗型零号原体素。我看着纪明星手中绿色的原体素瓶,他大概已经研究出了无限复制的技术。“于之明,记不记得我当初问过你,接上这个手臂之后就是类衍生人了,你是否要接受这个手术?你当时的回答是是什么?”纪明星走过来,玫瑰跟在他后面。还有一步之遥,我拔出早已握在左手的酒瓶碎片刺向他。纪明星没动,玻璃片已扎进我的手中。玫瑰收回脚,冷冷看我一眼,又垂首站在纪明星后面。我的血很快风干,一层碎沫似的冰碴覆在手腕上,我这才发现东北的冷。眼看着流失却不可追回,我憎恨这种无力无能,好似在北国的冬天常见的僵死麻雀,救醒也活不过这一冬。这种痛苦我经历过。我不敢看纪鲁克,我隐约明白了他早做好的选择。纪明星啧啧两声,继续道:“你虽年轻,经历也不比鲁克少。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人的限制来自意识对自我的限制。当你能抛下一切,就是目标达成的时候。我没什么可顾忌,拜GSA总部所赐,我早已失去了身为人的尊严。成为衍生人没有什么不好,人类并不比衍生人高等。说到底,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类都是一样的,你会觉得你比一个死人要高等吗?”“当年你不是那么说的。你说衍生人技术会为世界带来——”纪鲁克看着纪明星的眼睛,最后埋下了头。我能体会到他此刻的绝望,与父亲今日的重逢,无疑是他人生之塔的坠毁之时。“我并没有否定当初的信念。现在我已经通过这个——”他晃了晃原体素瓶,笑道:“不久之后,我就能掌控GSA总部。我想做的,就是复兴‘黄金圣蚁’,建立全新的,一个通往崭新时代的GSA研究系统。”“通过背叛、强取获得权力,为达目的不惜践踏他人,夺走他们的人生。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无处不诉诸暴力,这样又跟你所憎恨的GSA有什么区别?”纪鲁克嗤笑一声又转向我,“小于,你就从没思考过,被执行员抓回总部的衍生人都去了哪里?”我当然想过。但没有哪个执行员敢细想。我曾遇见过第一次下厨来买鱼的城里太太,她们见我把鱼腹切开,当即作呕,捂着鼻子离开。“如果你以为拥有了战斗型零号原体就有了一切,那我看你手术还不如不做。”“什么意思?”“换脑子的时候脑子进了水,你还当成功了。”纪鲁克冷笑,“你只顾研究技术,从没了解过衍生人。听你话如何,会战斗又如何,不就是把会讲话的手枪么。就连原体素也是,你想要她,也要看她是否选择你。”此刻的纪鲁克似乎已从绝望和背叛中抽离,恢复了原状,但我隐约觉得,那更像是一种解脱了的决绝。“嗨,大老远来一趟,你不就是想把研究所要回来么嘛。咱爷俩谁跟谁啊,直接开口呗,本来就是你们老东西的地盘。”纪鲁克摇摇晃晃站起来,走近他,“你放了他俩。我让给你。”纪明星向后一步,靠近玫瑰。他似乎对这样的纪鲁克感到畏惧。玫瑰向前一步,如忠实的保镖,将他跟纪鲁克隔开。“老纪,作为你儿子,我很感谢你没把他们都带走,把钥匙留给了我,还给我留下了玫瑰。”纪鲁克说:“你猜,我还找到了什么?”“什么?”纪明星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母亲的笔记。”纪鲁克从怀中取出一叠画报,抖开金发碧眼红唇的俄罗斯美女,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塑料皮工作笔记来,“眼熟吧?她说当初来接头的不是别人,是你。你们约在老赵婶家见面,她到的时候,你已经在老赵婶院子里抱着薇薇玩了。”薇薇?纪鲁克把本子甩在纪明星怀里,瞥我一眼,双手抱拳,掰响了手指。这是我们的暗号,他让我带玫瑰快走。我看一眼玫瑰,她仍垂着头,这样的玫瑰我根本无法近身。何况,我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薇薇。“你们根本没有谈好。她知道你背叛了她,如果不是你用薇薇威胁,她不可能前来赴约。”纪鲁克道:“十几二十年过去,复制战斗型原体素的方法你早有了,之所以还没应用,是新的零号跑了——带着那片肩胛骨——对吧?”他说得没错。纪明星脸上出现了一点不对劲。“薇薇来找过我。那天冬至,我们一起吃了饭,要了两盘羊肉水饺。吃完就分开了。她什么都跟我讲了。她不想拖累我。这些年来她所受的一切痛苦……”纪鲁克扶住纪明星的肩膀,凑近他,低声道:“她还告诉我,母亲最后对她说,她为自己的人生后悔,纪鲁克,纪蔷薇,还有GSA,从来都不应该存在。”薇薇……薇薇……薇薇!她,花店姑娘,CB-W-0093,竟然是纪鲁克的亲妹妹?耳边传来滋滋的炸响,我清醒地感觉到右手的疼痛。一切线索仿佛串联在了一起,成为一条银色流淌的衔尾蛇,而薇薇是最重要的一环。纪鲁克掰响最后一根手指,望向我。不好!近乎是下意识地,我扑向玫瑰,阻止她接近纪鲁克。纪鲁克按下手中实验室自毁键钮的同时,我带着玫瑰离开了仓库。“鲁克!——”尘埃落定。决定命运的硬币早已抛出了。酒厂仓库燃起大火,卷帘铁门轰然坠落。仓库下就是曾经的GSA鹤岗研究所。玫瑰扑倒在门前,双手砸门,门一动不动。我这才知道玫瑰的反叛也是连环计。“玫瑰——”火中传来一声纪鲁克的高喊。我似乎看见他欲言又止,没有下文。 “鹤岗市内酒厂于1月23日凌晨突发火灾,造成一名店内人员死亡,两人受伤。据当地媒体报道,火灾发生于当日凌晨2时27分左右,火势突然,消防员于2时40分赶到现场。两小时后,火情得以控制。此次火灾原因尚在调查中,目前已排除他人恶意纵火。接下来请等待本台记者后续报道。”火被扑灭后,我跟玫瑰在街对岸等救护车。玫瑰抱膝坐在马路牙上,夜里冷,我也没有衣裳可以给她。我问玫瑰,纪鲁克是什么时候告诉你他的计划的?玫瑰说,小兴头七。我比她早。纪鲁克把计划告诉我的时候,我们刚办完小兴的丧事,他给所有员工放假,年后再来上班。那天夜里,我们在矿局总医院的天台。这几日回暖,天台上晾着床单,风一过,呼啦啦白一片。我们裹着长袄喝酒,后来实在太冷,就蹲在角落,生了一簇火。纪鲁克跟我说,一起去兴安岭的几个执行员,都是陌生人,只结识了三天,名都没记住,彼此只记得姓氏。还有那两个自愿放弃生命的衍生人前辈,他感觉很熟悉,他们的目光绝望而坚定,他这辈子都忘不掉。后来这些人都为他而死,成为他升职路上的垫脚石,他辜负了太多人。我说,都过去了,你也不必自责,这都是各自的选择。“如果我说,保护玫瑰只是我的私心呢?”从北方吹来冷风,天台的床单掀起,雪白一片,像落雪的清晨乍起看到的窗外,忽忽悠悠,天地一白。我从没把玫瑰当成什么战斗型零号,在我眼里,她只是玫瑰,就跟我妹子一样……算了,不说这个。他掏出烟盒,将最后一根烟折断,有滤嘴的一半给我,自己抽另一半,今天叫你来,于老弟,说实在的,小兴走了之后,我想了很多。我不该把你卷进来,我不想牵连你。如果你想走,直说就是了,我不拦你。我说,我走了,红玫瑰怎么办?我的事,我自己了结。我又问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带我回来?他想了想,又苦笑。最后说,可能是觉得咱俩挺像的。从前我过生日,也一个人喝酒,吃鸡蛋糕。他没说计划,只告诉我,下次对阵,当他掰响手指的时候,我必须不顾一切将玫瑰带离现场。火灭了,雪停了。我问玫瑰,你想重新开始吗?玫瑰说,他也这么问过我。在你来之前。他问我想不想走,去过新的生活。“当时我没回答。我喜欢他给我的红玫瑰。我还想唱歌。”她看着我的断臂,轻轻握住我的左手,却没有再开口。我在她的眼中看到无尽的疲惫和阴翳,就像牛奶倒在小池塘里,绿色和白色浑浊不清地缠在一起。她扶着我坐下,让我倚在她肩头。“但是,”玫瑰摸着我的脸,就像摸小狗,“从他找到我之后,我只想跟他在一起。” 此战过后不久,我退出GSA研究所,成为一名海产品公司经理,朝九晚五,每月出差。玫瑰做设计师,在家办公,开工作室。我们在哈尔滨定居。雨水过后,夏季傍晚推门能看到玫瑰色的晚霞。我有了安定的生活,多年过去,我渐渐认同了纪鲁克说他之所以带我回家,只是出于可怜——有个年轻人会在火车上过生日,他为自己买了一个鸡蛋糕,用胸前怀表式的指南针跟一个有孩子的男人换了半瓶二锅头。纪鲁克始终不知道,我并不是因为犯了误杀戒律才被GSA逮捕观察的。我说了,是杀人。我第一次到那间花店,花店姑娘远远递过一束白色百合。知道我是执行员,她很怕我,她是衍生人,辗转来到北海,默默做着生意,没伤害过任何人。我懒得管这些闲事。我没有朋友,也不去研究所,只接分配来的任务。我常在海上行走,海上没有人,我可以独坐孤船看海上日出。水是黑的,太阳是金的,天是刺眼的白,这就是我过去的生活。后来我跟花店姑娘好了。夜里渔船歇了,我们就在一起。我只知道她叫薇薇。忽然有一天,她说想要一条船。我于是第一次想要升职——如果升职,就能从研究所领到一笔钱,我们可以有一条自己的船,可以在船上生活,永远不上岸。台风那天,她傍晚来船上找我,想劝我不要冒险。我接到升职任务,今早才知目标是她。我让她不要插手我的事,我们吵了一架,我抛下她,独自去研究所讨说法。回来时船已经驶离了码头,安静地浮在不远处的海面。我游上船去,SeaStreet4的船工全死了。薇薇躺在甲板上,浑身是血。她抱着我哭,说那些人欺负她。她只是反抗,没想杀他们。我看到她的右臂上的血管暴起,也顾不得安慰她,将她推开,进船舱找伤药,用衣裳裹了剩下药和钱。出门,海上风波翻涌,台风将至,GSA监测到异像,已派了人来。我到甲板上抱了她,把钱塞进她的胸衣里,脱了外衣给她蔽体,烧了SeaStreet4,放下救生船,载她上岸。我们在岸上分别。如果我回不来,这儿有钱,你北上,去你想去的地方。可是你……人是我杀的。他们该死。你快走。不……阿明,阿明!薇薇扑在我身上,抱住我的腿。我把她驱开。下雨了。我从脖子上拽下指南针怀表扔给她。如果我没死,我会去找你。她望了我一眼。“我在鹤岗等你。”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消失在台风到达之前。台风里,我解决了几个执行员同事,也被砍了手臂。整座城市淹没在暴雨之中,我在城里奔跑躲藏。这是我的城市,陌生得像少小离家时的故乡。街边小卖部有的还亮灯,零星的人穿着蓝的黄的塑料雨衣在街上走,我看见天国列车般的雨夜车灯。我只认得一条路。终于还是跑到花店。昨晚新到的花就放在门口,还未及收,玫瑰百合康乃馨淋了雨,显出一种憔悴的娇艳。薇薇在门口等我。她反握花剪,宽大的衬衫上有血的洇渍,花一样地绽开,红得惨淡。她看见我,凄然一笑,口中嗫嚅两声。鹤岗。鹤岗。我未及反应,下一秒她就倒在我怀里。花剪刺穿了她的身体。血溅在百合花上,很快被雨水冲刷尽了。黎明时分,我摇摇晃晃起身,用花盘下的钥匙转开门,把门口的花拖进去。太阳照在百合花上。我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粉红色的百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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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向北而生》开头迅速将人拉入了故事情境中,虚拟的GSA、战斗型零号原体素等概念,也与设定的历史时空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主题鲜明,语言纯熟,情感动人,设定有特色,将主角不断改变、寻获新人生的历程展示在我们面前。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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