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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戏团从天而降,你愿意和它走吗?| 科幻小说

莎拉·平斯克 不存在科幻 2024-01-05

作者简介莎拉·平斯克,美国科幻奇幻作家。作品多次刊登在《阿西莫夫》《奇异视界》《奇幻科幻杂志》《光速》等著名科幻杂志上,也多次入选《年度最佳》选集。曾获3次星云奖,1次雨果奖,以及其他著名奖项,其中《新日之歌》获得2020年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早晚,一切都会沉入大海》获得2016年星云奖和斯特金奖。

马戏团灯暗时全文约94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
作者 | 莎拉・平斯克译者 | 刘希为校对 | 何翔、Mahat
马戏团在十月下旬着陆。那是一个周二晚上,接近午夜,我本该睡了。其实我已经睡着了,沙发就是床,可后来下起了雨。这次不是上周那种时断时续的温和的秋雨。而是斜打的急雨,能扯下沿街成排梧桐的最后一些闪亮的叶子;是那种,我醒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浸透了窗前地板的雨。我在黑暗中被旱冰鞋绊了一跤,摸索着在收纳筐里想找毛巾,而最后还是抓起一堆脏衣服擦地板。公寓物损后要扣的押金,我可损失不起。那时我望见马戏团了。它才刚开始下降。“安妮,快来,”我喊她,视线却不曾离开。其实应该去屋里把她叫醒,这样她也能看见。但我没有动。现在马戏团正急速下降,走开恐怕会错过后面的过程。主帐篷优雅华丽,裙摆在风中翩翩起舞,丝毫不受雨水影响。稍小的帐篷众星拱月,循各自的轨道围着主帐篷打转。最小的帐篷落地时会飞来飞去争夺地盘。主帐篷稳稳着陆,帐壁吸收了来自地面的撞击。尽管隔着几个街区远,站在四层楼高,我还是能感觉到那沉闷的砰的一声。那是它对我的召唤,一如从前。我开始往浴缸里放水,在衣橱里翻找手电筒。“该死的马戏团又来了,大家连班都不上了。”记得上次马戏团来的时候我妈就是这么说的,她一边说一边放洗澡水,那年我十八岁。“宁要遗憾,不要冒险。”我不像我妈有地下室可以存放罐头和桶装水,但我努力把储物间塞满,并保持电池电量充足,以防万一。这个万一已经防了很久很久了,快九年了,这个很好算:安妮的年龄加九个月。安妮从卧室里慢慢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妈妈你在干什么?”“马戏团来了。我在准备应急呢,就像去年冬天暴风雪,咱们以为就要断电那次一样。”“马戏团?是真的马戏团吗?”安妮只去过那些冒牌马戏团,有轨车或者大篷车运过来的那种,充斥着廉价的狂欢和表演,什么都要收费,好像这样他们就真的值钱似的。“真的马戏团,宝贝。快看窗外。”我跟着她过去。她径直朝地面上那一堆湿衣服踩过去,突然又退回我这。“好讨厌呀,怎么这么多衣服都——噢。”那些帐篷在雨中互相依偎着,有些在试着点灯,灯光明灭间或,就像萤火虫。“我能去那玩吗?”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人群从山上倾泻下来,源源不断地流向马戏团。没人打伞,尽管雨还在下。“明天,宝贝。马戏团明天才会开门,咱们先睡觉。”“那些人现在就去啦。”“你看他们啊,宝贝。他们连鞋都忘了穿。我知道马戏团很好玩——我也很激动——但它走了那么远的路,它一定累了。再说今晚上肯定没节目了,我保证。”我给安妮盖上被子,但我觉得她睡不着。我回到窗边。我应该也会失眠吧。马戏团第一次出现在我生命中,我才六岁。“我能跟他们走吗?”我问我妈。马戏团的故事我已经听了很多遍。“不行,我需要你啊。再说你太小了,”我妈说。“我会想你的。”她正在揉面团准备做果酱曲奇,她捋回垂落的一绺头发,发丝就粘上了面粉。就算没有那一绺白道儿,她还是有些反常。她的动作好像正身处水下世界。“我也会想你的。”我说的是实话,可扫兴的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讨厌马戏团的人恰好是你妈妈。别人家的爸妈带着孩子第一天去,第二天去,第三天还去。第四天的时候,也就是学校恢复上课的那天,学校里到处都在说马戏团,我就只好装作自己也去了,因为没人会信我没去。我是直到第二周学校组织去郊游的时候才去成那里。我妈本不想签家长同意书,但我没耍性子。我坐在厨台边默默流泪,眼泪滴到晚饭里,我妈终于叹了一口气,拿起了同意书。“但你不许留在那里。”她说。这次的郊游整个学校都去了,我第一次去。我们乘校车去,这事本身就很有意思,因为我住的离学校很近,没怎么坐过校车。校车上没有安全带,每个人本应该好好坐在座位上,但显然大家都没把安全指示听进去,因为所有人都在嬉笑玩闹,在座位上爬来爬去。我不够高坐下就看不到窗外,所以我只能看着天窗。天空,天空,树,天空,云,天空。然后我们进了一段隧道,一段黑暗打断了这个天空-树-云的组合。车停了。前排的老师说,“好了大家,我们到了。一定要听老师指挥。坐在一起的两个同学为一组,整个活动你们两个都要在一起,干什么都不能分开。”我这排只有我自己,这意味着没人跟我一组。老师说过“听老师指挥”,他们没说要起立,于是我一个人在座位上看别的同学一组一组下了车。我玩过“西蒙说”和“大灰狼”的游戏,如果没按他们说的做你就输了。我等着能有个人出现来把我释放出来,等着那人说可以啦,我们就可以成为一组,我就可以离开座位了。但始终没有人来。我等着。我听见校车司机吃午饭、打鼾。马戏团就在我耳边轻声召唤,央求我过去,但被我狠心拒绝。我在座位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抬头看天,试图不去想自己有多么着急去尿尿。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我走过去找大巴司机:带着羞愧和罪恶感,因为站起身就意味着我违背了指令,输了游戏。司机被我吓一跳,因为我听见他骂了句脏话。“我操!”他惊讶道。我解释的时候他又说了句“操”。虽然这词我只听过一次,但我知道他不应该在小孩面前说这个。我本以为自己惹祸了,可是这个司机和后来回来的老师们,却只是担心我把这些说出去。他们让大家上车,清点人数。一路上每个人都在谈论他们看了什么:魔术师把自己从她戴着的帽子里拉出来,有大象那么大的马,还有个帐篷能通往火星上的岩洞。学校通知我妈来接我回家。“马戏团怎么样?”她这么问来假装没有忘记接我。我耸了耸肩,因为老师叮嘱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妈笑着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真是好姑娘。确实没什么好看的。”马戏团降落的第二天早上,我把安妮送到学校。雨已经停了,留下光秃秃的梧桐树,还有被树叶堵住的下水道。我们住的这一带基本都是简陋的三、四层水泥砖砌的公寓楼,看上去就像落汤狗。“我想去马戏团,”安妮边说边跳过水洼。“你答应过的。”“放学再去宝贝。上学第一,我还要去上班。”结果上学没能成为第一。门上挂的牌子写着“电力故障,停课一天”。我从小窗瞥进去,灯是亮的,但大厅里没人,外面也没有维修车。我叹了口气。每次都是这样的开场,没有其他人来学校,也没有校车送学生。只有我一个人在坚持。我上班不能迟到。“我怎么安置你呢?”“你可以把我扔马戏团呀,”安妮说。“我一定乖乖的。”“那是不可能的,孩子。”我尝试给同事珍妮打电话,想问她丈夫带孩子的话可否顺便带一下安妮,但没人接电话。没的可选了,只能打电话给我妈。“你能照看下安妮吗?今天学校停课了,我得上班去。”“学校为什么停课?”电话那边的声音好像刚咽下药片,颤颤悠悠的。“牌子上写着’电力故障’,但昨晚马戏团着陆了。到处都没人。”“马戏团?这么多年了还在呢?等一下。”电话里传来走廊里的脚步声,还有水管充水的声音。“妈?我着急呢这边。”“抱歉,哈莉。没问题,带她过来吧。”我扫了一眼时间然后合上了电话。半个小时内要赶到单位。我妈家正好顺路,幸亏。我一般是走着去,但安妮跟不上我。我一边在钱包里翻零钱,一边带她朝一个街区外的公交站走去。公交站挤满了人,这一早上我们第一次看到人。大家不是在看手机就是在看表,不停换着脚站着。“下一班是什么时候?”我向一位坐在长椅上的老妇人问道。“时刻表上说两分钟后,但我已经在这儿一个小时了。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马戏团来了。”一个高个子脏辫男摘下一只耳机。“昨天晚上你没看见它降落吗?我现在就想去,但我老板是外地来的他不理解。”老妇人的眼睛一亮。“你说真的?”“我老板吗?是啊。他刚来五年。他说‘马戏团就马戏团嘛’,但我觉得他很快就会转变想法。世上只有三种人:想去马戏团的人,想留在马戏团的人,和在这两种想法中挣扎的人。”老妇扶着拐杖从长椅起身。“车不会来了。”她朝公交驶来的反方向走去。那是去马戏团的方向。她也许说得对。我又看了眼时间。“安妮你最快能走多块?”尽管街上一辆车都没有,我们像竞走比赛似的疾奔,还是用了十五分钟。我妈的小院子里满地落叶,草长得老长。攒了一摞的报纸表明了她已经几天没出屋了。我没时间捡报纸了。我按响门铃,亲了下安妮,门一开,我把她扔在门廊。“谢了,妈。我下班再来。”我跑起来了。要在十分钟内上坡,再过二十个街区,可以是可以,但几乎没戏。最后我用了十二分钟赶到,尽管凉风习习我还是大汗淋漓。门还锁着,我就按了门铃。“你迟到了,哈莉,”斯坦迪什先生用这句跟我打了招呼。“学校停课了我只能把女儿送到我妈家,然后公交还停运。马戏团……”他摆了摆手。“你知道我对藉口的态度。三振出局。”我的心脏,本来就因为跑步狂跳不止,现在跳得更快了。还没等我开口求他,斯坦迪什又继续道。“其实你已经没有下一次机会了,但今天来上班的只有你,所以这次先不算你。”“谢谢您。”“别谢我,我也是没办法,我得营业。接下来的四十分钟你要把所有你能上的货都上架,尤其是生活必需品。卫生纸、面包、牛奶、鸡蛋。然后再去收银台上。”为了能让斯坦迪什看到我对他网开一面的感激,我比以往更加努力。其他人都没来,连珍妮都没来。开门的时候,大概有二十来个人堵在店门口,他们一拥而入将刚才上架的东西一抢而空。“早知道,该让你把货直接堆在收银台上。”斯坦迪什站在打包处。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起码在需要他的时候他不会消失。头一波人潮之后的这几个小时过得很慢。我把剩下来的货都摆在货架上。两点的时候斯坦迪什跟我说可以回家了。“但我需要做满工时,”我本想这么说。我刚说出“但”的时候他的目光就把我打断。他没有因为迟到解雇我,不能要求更多了。“那明天呢?”我转而问道。“手机别离身,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我点点头然后离开,生怕自己再说错话。我也不想这么活得这么斤斤计较,可前车之鉴是,只要少拿哪怕一份全时工钱,生活费我都只能挑着支付了。安妮见我提前回家自然非常开心。“咱们现在能去马戏团了吗?”“一切顺利吗?”我妈也直奔主题。“嗯。让我提前收工了,因为今天没人去买东西。那行,只要外婆证明你今天表现好,咱们就去马戏团。”“你说话不算话,”安妮指出。“讲道理,你说的是‘放学后’,又没说‘放学后加上表现好’。”我双臂交叉,佯装严厉。“我是说过‘放学后’,讲道理今天你可没上学。”安妮面露惊慌,我只好笑出声儿来。“我开玩笑呢,宝贝,对不起。你应该去做律师。”“马戏团里有律师吗?我想留在马戏团里。”我把她拉近一些。“每个人都有律师。”“她表现挺好的,”我妈说,然后低头看着安妮。“但不能说这种话,什么想留在马戏团里。你不能。”“妈妈!别跟我的孩子说她不能做什么。” 在安妮面前,我的语气第一次这么尖锐。我又尽量放柔和些。“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去?”“你知道我不会去的。”我妈皱了皱眉。“但帮我带个好。”去游乐场地的一路上安妮不停地说话,我只回答了几个问题,多数问题我的回答都是“到那儿你自己看就知道了”。其实没有什么是安妮不知道的,包括她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和她自己臆想出的。马戏团来自别处。马戏团就是魔法。马戏团只光顾我们这座城市。马戏团有着自己的运行法则,隔上几年才和我们的世界产生一次交集。马戏团就是马戏团。那些没有马戏团的地方,人们拿什么讲故事呢?马路上基本空空如也;所有人都已聚集在那了。我还是无法理解他们是如何做到抛下一切的。他们就没有要照料的人吗?就不担心回来之后丢了工作吗?当然也许人家买了马戏团保险,但保险也只会担保马戏团在时的费用,或者你不在家时的房屋损坏。它又不会给你一份新工作,或者承担你失业数月的开销。我们从西边下山往场地走的时候,安妮头一次在大白天看见帐篷,着实大吃一惊。我看着她,一路上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喔,”安妮说道。“妈妈你看,好漂亮啊。”帐篷好像缝在地面上的五彩缤纷又形状各异的补丁,每隔几分钟就在不知道是什么的动力驱动下变换位置。负责旋转摩天轮的巨猿跪坐着,它的伴侣在它肩上抓跳蚤然后吃掉。空气有股甜味,闻着像漏斗蛋糕和焦糖苹果。“咱们再走近些,”我说。“离近了看更好看。”我们进入一道塔状的沙雕拱门,穿过沙子形成的护城河,仿佛真地走进了童话里的城堡。每过一晚沙子就会散开然后重新组合成,比如万里长城,或者是太阳神巨像,或者其他一些奇观作为进马戏团之前的开场;就算你整夜盯着沙子看也不会发现它们在变形。它们就这样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变化成新的入口,一直到晨曦微露你才会眨着眼睛感叹它的不可思议。十几岁的我曾经为了观察它三个晚上没睡。我想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变化的。第三个晚上,它变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我也最终答应了德里克·莱拂的求爱。他把我压在紧实潮湿的沙子橡树上,吻我,嘴唇甜得像棉花糖。我鬼使神差地认为马戏团里很安全,以为所有人间的法则在这里都不适用,因为这里与外面相同的事物寥寥无几。可是九个月后,我生下了安妮。那个时候马戏团早就离开了,德里克也离开了。在拱门的另一边,游乐场在向我们招手。没有售票亭,谢天谢地,不像那些马戏团不在的时候出现的模仿者。不过,有些代价比金钱更沉重。“拉着我安妮。别自己乱跑。”安妮拉住我的手。她激动的心情贯穿全身,我紧紧攥住她的手,仿佛她要是真想离开我就能阻止得了似的。从山顶俯瞰,整个马戏团就像一个蚂蚁农场,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等到了场地中间就不是拥挤了而是热闹非凡。我好像看见了珍妮和她家人在排队等某个项目。安妮瞪大了眼睛,什么都不想错过。“哈莉!哈莉小彗星!”我本能地转身去找这个声音。他们站在主帐篷的阴凉下,还开了一家小吃铺。我笑了起来。“安妮,想不想见见曾外公曾外婆?”他们看上去都不像曾外公外婆,看着比我妈还年轻,而且更恬淡,仿佛在如流水的时间里,他们逆流而形而非随波逐流。这样的生活很适合他们。外公张开他强壮的胳膊搂紧我,嘴里重复着,“哈莉小彗星!”然后是一样强健的外婆也用同样的方式来问候。“这是安妮,”我介绍道。安妮往后一退,钻到我的两腿之间抱住我的腿,突然害起羞来。外婆进到她的小吃铺拿出一个气球来。她深呼一口气把气球吹好,是一条长长的绿色香肠气球,然后拧成一条狗。狗摇摇尾巴从外婆手上跳到安妮手里。“给我的?”安妮问。“是啊,”外婆边说边用丝带给狗系了一条项圈,丝带另一端递给安妮。“可别太喜欢上它哦。过一会儿它们就开始咬跳蚤,把自己弄漏气。”“别走——”我开始叮嘱。“——太远,我知道,”安妮说。她跳到气球架旁边的空地上去跟小狗玩。小狗打了个滚,发出橡胶的摩擦声。“你们怎么样?”我问道。“不错,不错,”外婆说,面露笑容望着安妮。“我也挺好的,谢谢问候,”过了一会儿我才说。我是上次来才记住的:马戏团里的人不怎么问别人过得如何。他们好像一旦离开了外面的世界就把它抛在脑后了。或许是因为他们在这儿的生活太过精彩,以至于其他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光芒。我知道这不怪他们,但我还是接着说道,“但我母亲——你们的女儿——过得不太如意。”“她还靠吃药来抵抗这一切呢吗?”外公说“这一切”的同时做了个动作,包括了马戏团和我们四个。“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抱起胳膊,尽管我也经常这样想,但此刻却为她辩护起来。“我觉得她已经不记得那是一个选择了。她就是那样的人吧。”“她又倔强又胆小又拿得起放不下。”他吹了一个蓝色的气球,把它做成一个特别像我母亲的造型。按理说它是飞不起来的,可是一松手,气球便升高,再升高,然后飞越了摩天轮,被母猿猴使劲儿一拍,就看不见了。“你们为什么离开?”我问。“我还想跟你们在一起。”这话很冲动,很愚蠢。外婆直起身看着我的眼睛。“你为什么要留在那?你本想跟我们一起走的。你总能听见它的召唤。”“我当时才十八。”“而我和你外公六十六了。我们好容易听见了马戏团的召唤,还要我们等多久呢?”然后他们抱了抱我,抱了抱安妮,跟我们说常来玩,还会给安妮镂空的桃心或者盛开的花朵一样的气球我四周看了一圈。“咱们接下来去哪?”我们沿着过道走。我试图记住我们是从哪过来的,但这些帐篷不停地换位置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想按部就班是不可能了。这也是为何人们天天都要来,所有的东西都在变化之中。我们打通了游戏,又打通了一次一样的游戏,但奖品更大更好了:小小的机械鸟在小小的笼子里扑棱着翅膀;活体金鱼在会发光的袋子里游来游去。安妮去玩了一个用嘴吹动小船划过水箱的游戏,赢回来一只会喷棉花火的布偶龙。我们吃了焦糖南瓜,还吃了软软的、入口即化的椒盐饼干。在一个路口处我们瞥见一个乱哄哄的大厅,里面满是马戏团的人。掀开帐帘,只见两个小丑正在压着嗓子争吵,其中一个还戴着巨大的手套拿着一块披萨比比划划。看见他们吵架我居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舒心。这里的人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要吃住和工作。母亲说马戏团不过是一种逃避,其实那只是她的恼羞成怒吧。安妮突然拉着我往摩天轮走,从帐篷上方望过去还蛮好找。我们越走越近,巨猿身上的气味越来越浓。我其实还是更愿意待在这儿远观它们,但是安妮央求着我去带她坐一圈,我只好答应。我们连坐了三圈。保险杆落在我腿上那一刹那我有点儿紧张,紧接着就感受到失控带来的刺激。第二圈的时候我才睁开眼,看到巨猿正认真地用一根手指转着摩天轮,呼啸着喘息。“你快乐吗?”我问它。“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它没听见我,也可能是不想回答。回到地上,我看见了其他认识的人:安妮的校长、老师,又看见了珍妮和她家人。珍妮迅速而内疚地挥了挥手。还有一些人我认出了但没打算告诉安妮。我看到了穿着一身航天服的德里克·莱拂,我转身走开;也许有一天我会带他们相认,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有我父亲,从别人家孩子耳后变出硬币,他的消失术早已练得炉火纯青。还有一个我不记得名字的女人,她比我还大几岁,但看上去最多二十;她就是在我没敢下校车的那年留在马戏团里的。她骑着一匹灰色斑纹的马,不用缰绳和马鞍,一骑绝尘从帐篷之间穿过。她向小孩子抛薄荷糖,又俯身喂给马一些,那马就转过它的大脑袋吃掉。我们跟随着那个女棋手来到了主帐篷,我们从隐秘的通风口进去。我以前从来没进这么深过。六岁时,校车。十八岁:神奇的大门,游乐场地,沙林里的德里克。耳边总是回响着妈妈的声音,告诉我要听话,做该做的事。马戏团不在的几年间,我去过其他的伪马戏团,我坐在金属搭的看台上,通过帐篷上的破洞可以望天。而现在,我们进来了,我伸出手触摸帐壁:感觉得到主帐篷的脉搏,我的手指触到它天鹅绒般的皮肤时,便形成水波一般的涟漪。这儿的看台不是金属搭的,质地跟帐壁很像,仿佛有血有肉。我们饶有兴趣地看着表演,我想不出有什么语言能形容它的神奇。看着飞舞在空中的德里克,我只能想起我们躺在林中的时候,他低声说,“跟马戏团一起走吧,咱们都能学会空中飞人。”“我不能走,”我说。“我妈妈需要我。”现在,看着他身轻如燕,在空中来回穿梭,我想象着如果当时我俩一起学习空中飞人,现在又会是什么感觉。他接住了他的搭档,搭档又接住了他,他们是这个世界中的小世界;他没有抛弃我,我知道。我本应该和他一起出现在这儿的。他都不知道安妮的事。安妮扯扯我的袖子。我看着我的女儿:马戏团的孩子,马戏团永远是她的一部分。安妮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飞人细声问:“他们怎么学会的飞行?”咱们也能学会,我本想这么回答。我现在学也不算晚。“我不知道,”结果我这么说的。“该回家了。”安妮一定要反复看向窗外,确认马戏团还在。刷牙之前看一次,刷完牙看一次。她额头贴在窗上,呼出一片雾气。“它今晚不会走的吧?““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它会停留多久,” 我说。“有时可能好几周,有时可能就几天。“”那大家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跟他走?”“我不知道,宝贝。”据我所知,几乎所有要跟马戏团走的人都在马戏团真的离开之前就过去了。“它离开的时候什么样子啊?我看见它降落了,但是它怎么离开呢?”“这个我也不知道,安妮。很好的问题,只是我不知道答案。来,上床睡觉了。”“汽车站的那个人说世界上有三种人。如果我知道我是想留在马戏团的那种,我能跟他们走吗?” 我把安妮抱上床时她这样问道,同时她抱紧了她的布偶龙。布偶上的魔法因为远离了马戏团而有些衰减。“还不行呢,”我边亲她的额头边说。我觉得自己就是母亲的复刻,我对此深深厌恶却没能阻止这话从自己嘴里冒出来。“那样我会想你的。”我锁好门窗,晚上两次确认安妮还在。从山上俯瞰马戏团。猜不出它会停留多久,也不知道它离开的时候安妮是否还在。安妮早上叫醒我;停电了。我打电话给店里,又打了斯坦迪什的手机,都无人接听。我把安妮带到我妈家,至少那里安全。“我们能聊马戏团的事吗?” 我走的时候安妮问她。“不可以。” 我妈说。商店关门了。我靠在门铃上,倚着紧锁的大门慢慢滑坐到地上。商店不开我就没工钱。拿不到工钱就无路可走。还好只要一直不恢复通电,这个月的电费不会很高。可如果不来电,冰箱里的食物就坏了,依然没钱买吃的。我忍住了恐慌的笑声,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我妈家。“马戏团时间到,姑娘们!”一进门我就喊起来。“又去?”我妈靠在沙发上问道,她睡眼朦胧的。安妮坐在厨房柜台旁。头枕着手臂,周围散着好多蜡笔。不用看都知道她在画画。“对,又去。起码在那边吃的不花钱。今天商店没开门。”“不行的话你们可以在这儿住,你知道的。”“真到那地步的话,我们会的。”话虽如此,我心里却祈祷着不要成真。“马戏团不是个办法。它只能带来更多麻烦。我们比国内其他地方落后二十年还自我感觉不错。你本该去上大学的,你不是想成为一名——”“我有了安妮。我已经尽我所能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我还以为她睡着了 ,结果她又说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爱安妮。我只是为了你们好。”“为我好,还是为我们好,还是为你自己好?如果我们最好的选择是搬离这里呢?如果最好的去处是马戏团呢?为什么这个永远都不行?”她有点儿支支吾吾道,“那不是真实的生活,哈莉。”“那儿的每个人看着都挺真实的,”我回敬道。她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这次她是真的睡着了。安妮早计划好了一整天的安排。去的一路上都在说给我听。首先,是我们上次没坐的游乐项目,然后是欢乐屋,然后是骑马,然后再去一遍主帐篷。“那里是不是有学校,可以让他们学会这些?”安妮很想知道。“学会飞和变气球的戏法,还有其他的所有技能?”“我也不清楚,”我坦白道。人们只是跟马戏团走了,等再回来的时候就有了这些新技能、新生活。要去什么办公室登记吗?需要做练习吗还是说想要什么能力就有什么能力?“咱们去问问吧?”我心里开始说“不”。不,我们应该留在原地,应该乖乖地听话,忽略自己听见的召唤,一直工作不得退出,直到身心俱疲。可最后我们还是向马戏团的大门走去,门脸是新的:两只巨大的沙鸟,分立在道路两边,它们伸出翅膀对接上正好形成了大拱门。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动摇了,怀疑自己可能一直都错了。我妈称之为一种逃避,一种放弃。可她为了留在原地而放弃这里的一切,又好到哪里去吗?马戏团里的人也有家庭。外公外婆就很幸福,他们似乎做着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也许我们可以挣脱出身,成为更好的自己,差的只是给自己一个尝试的机会。我们从巨大的翅膀下走过。离近了我才看到沙子里的石英,看见缤纷的颜色,看见组成整体的部分。这是沙,是鸟,也是入口;明天又变成了新的样子。我一直想知道它变形的原理。我摸了摸其中一只鸟,砂砾从我手底簌簌落下,然后又向上流回到它原来的位置。“妈妈,”安妮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咱们能去问他们是怎么学到这些本领的吗?”“我不知道,”我拉起女儿的手,“但是,好啊,咱们去问问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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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美国有个俗语“run away to join the circus”,意味着孩子摆脱父母家庭,加入四处漂泊的马戏团,过上无拘无束的冒险生活。这篇小说的基调便源自这个俗语,从天而降的马戏团就是人们充满各种烦恼的俗世的对立面,是一种完美但不真实的生活。故事里提到世界上有三种人:想去马戏团玩的人;想加入马戏团的人;以及还在犹豫不决的人。如果你同意故事里的说法,那你是哪一种人呢?——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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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孙薇  题图《劳拉·蒙特斯》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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