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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魂是一只猫,用小说、诗歌和神话来喂养 | 科幻小说

慕明 不存在科幻 2024-01-05
4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伴我同行」

 作者简介  
慕明 | 本名顾从云,1988年生,推想小说作者,曾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奖、未来科幻大师奖、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等。出版有小说集《宛转环》和意大利语短篇小说集Colora il Mondo(《涂色世界》)。

伴我同行全文约12600字,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仿佛大梦惊醒,她的脸
转向你,于是在惊骇中,你看见自己,困在她眼眸的金色琥珀中,小小的,像一只远古的昆虫。—— 里尔克《黑猫》 海若是小区里唯一有猫的人。每天早上,她都会在吹风机的轰鸣声中醒来。室友和她的玩具贵宾犬一样,都喜欢发型蓬松,需要每日清洗打理。海若宁愿用这额外的30分钟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只是盯着天花板,将粗糙不平的纹路想象成山脉,而嗡嗡声——她只好假设自己正在靠近引擎的机翼上,俯瞰着颠倒的大地。窗外的树影在天花板上移动,像一只巨大的鸟,轻盈穿越山川湖海。有谁的灵魂是那样的吗?她从床边垂下手,去摸她的猫。她的伴生体,她的小灵魂。猫在床底下,白色的尾巴尖儿露在外面,不耐烦地左右摆动。她知道它不喜欢噪声。每天早上都是它和她最疏远的时候,被无休止的嗡嗡声,越来越刺眼的阳光,以及无法抑制的饥饿感和焦虑感分离。它躲进幽暗中,收起像老鼠样纤细的尾巴。海若坐起身,慢慢穿上衣服,从白色袖口拈起一根黑色的毛。毛摸起来又粗又硬,她犹豫了一下,扔进了垃圾桶。猫体型很小,最近又掉了很多毛,越发显得瘦弱。它吃得不好。猫很挑食,她知道,但也不该饿着它,也不应该用乏味平淡的东西喂它,虽然她自己也只能吃楼下便利店的盒饭。流水线挤出一粒粒整齐划一的肉丸和胡萝卜丁,日复一日。室友从洗手间里探出头来,头发上扎满了卷发器,贵宾犬趴在肩上,喜气洋洋地吐着舌头,卷毛遮住了小小的眼睛。她一边拆着卷发器,一边从镜子里打量着海若乱蓬蓬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算你养猫,也不能......”“再见。”海若似乎听见猫在黑暗里低声怒吼。海若出门时,路上的人已经很少。有男人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拽着短腿长身的腊肠犬,从她身边跌跌撞撞冲向车站。她认出那是同一栋楼的住客,曾经将一张沾满汗湿的球赛门票塞在她的手心里。她的手上一阵黏腻,几乎伪装不出笑。后来她看见室友和他站在小区的花坛边聊天,腊肠犬和贵宾犬互相嗅着,从头到尾,谨慎的礼貌随时可能变得热烈。她赶忙走开。猫不会像狗一样跟她一起上班,而是留在家里。只有家,哪怕是拥挤的合租公寓,才足够安静,黑暗,自由,适合猫。它比她更需要充分的休息。它在猫窝里打盹儿的时候她也在屏幕前盯着草样和文档神游,只是她会被经理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惊醒,他的拳师犬跟在后面,油光水滑的皮毛下有粗壮的肩胛骨徐徐耸动。每当这种时刻,她就庆幸,她的猫不用面对这样的狗。她收敛心神,暂时忘掉猫,继续敲击虚拟键盘。狗在工位下安然而卧,皮毛摩擦的沙沙声外全是安静。只有她的座位上,一无所有。
1900 年冬天,18岁的艾米·诺特带着一只罕见的雪豹考取了埃朗根大学。坐在几百名黑压压的男生中间,艾米不确定,是她的雪豹还是还是她本人更加引人注目。但是她早已习惯背后的窃窃私语或者当面的羞辱谩骂。她不坐在教室前排,让雪豹在巴伐利亚的黑森林里自由游荡。然而,尽管艾米通过了结业考试,却没有办法拿到文凭。不少人认为,她和那只白色的豹的出现,已经是一种耻辱。但是艾米仍然去了哥廷根,聆听了希尔伯特、克莱因、闵可夫斯基等数学大师的讲课。渡鸦和信天翁在高远天空盘旋,她抬头仰望飞鸟如黑点,而在它们眼中,河流,村庄和平原都渺小抽象如棋盘。在日复一日的钻研中,雪豹渐渐褪去黑斑,变得纯白耀眼。那是雪豹的故乡,地球上最纯净的高山雪原的形态。连信天翁也从未飞到那么高。她所钻研的领域不但是智慧的最高结晶,也孕育了无数的下游研究支流。在她去世后的几十年里,她的工作仍然是科幻小说的对象。然而作为犹太人女性,她不得不在1933年流亡美国,两年后去世。她终身未婚,没有子嗣。在宾夕法尼亚州中部辽阔静谧的原野上,没有人再见过那只纯白的雪豹。
海若停下指尖的敲打,望向车窗外,想象雪豹模样。黄昏中有雨,一股股水流刷着黛蓝和漆黑,像潦草的水彩。她在水彩中看见自己半明半暗的脸,唇色黯淡,眼线如雨晕染。她伸手擦花窗户,转过头,轻触回车,结束了这一段。故事源于神经冲动,又变为跳动字节,流入耳后的外置存储空间,那是一枚小巧发卡,卡尖深深植入颅骨之下,只露出造型复古的琥珀色外壳,在她的发间若隐若现。在她的想象中,艾米·诺特的灵魂是一只雪豹,敏捷而美丽,人人都看得到。但是特异的美往往比寻常的丑更令人恐惧或憎恶,只有飞得够高的鸟儿不在乎。伴生体会生长,毛色会变化,海若想,但雪豹就是雪豹,猫也变不成狗。艾米·诺特用最纯粹的思考喂养雪豹,所以它的黑斑消失不见。海若继续思索,试图为她的故事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之处。她想到小猫,在她平凡的生活中,它到底以何为食,又会长成什么模样?却发现想不出。海若目光飘荡又收回,车内光线暗淡,邻座的人与狗昏昏欲睡,随着车子摇晃,几乎要碰到她肩头。哈士奇的头搭在擦得锃亮的皮鞋上,一只挺漂亮的狗,像它的主人一样,但是她无法克制对狗的抗拒。她跳下车,撑伞,踏碎一片片水洼。街口常常游荡的那只猫今天不见了。她心里也溅起水花,希望它只是在哪里躲雨。海若曾想象过那只猫主人的模样。那是一只白猫,头顶一团黑毛,像毛线帽,本该是滑稽,却因为瘦得能见肋骨,笑到一半便笑不出。她没法儿喂它,就拍了照上传,希望那人出现,可是一无所获。养猫的人本就不多。她其实明白,弄丢伴生体的人可能早就消失了。狗能独自存活的时间更短。猫习惯独处,游荡,隐匿,几乎不依赖任何个人和群体,但它终究是伴生体。她在雨声中等到暮色渐稠成夜,溅起的水花又平复,就着一点明灭的路灯回家。室友的房间里传来隐约笑声,她分不清是节目里的还是真实的。那节目她也看过,主持人有一只100公斤的圣伯纳犬。他的每一句话都会引起数量巨大的反响,第二天就会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各个地方,狗也从一只小狗崽,渐渐变成演播室里那堆蜂蜜色和牛奶色的小山。狗从集群,追逐,分享中获得能量。可猫不一样。她进屋,没开灯,在黑暗中摸索。指尖碰到接触点,微光在耳后发间亮起,沿着脸颊,顺着手臂流泻而出。15小时的视觉数据,16小时的听觉数据,24小时的意识与潜意识,信息流看似巨大,但除去绝大部分陈词滥调和毫无疑义的噪声冗余,营养并不多。猫无声地钻进半球形的窝,光芒闪烁,海若看不见它吃得怎么样,只希望它能长大一点。它应该会喜欢艾米·诺特的故事,可她拿不准街角消失的野猫。猫比狗挑食得多。荧光褪去,猫钻出窝,在黑暗中与她静静对视,眼睛明亮如星。她伸出手,它开始舔她的掌心,小小的舌头粗糙,潮湿,温热。这不常见,她一激灵,意识到那是渴望。
起初并不是猫。在海若的父辈还是孩童的年代,灵魂的模样,是镜面屏幕中酷似真人的智能肖像。高精度窥孔摄像头是眼睛,环形麦克风阵列是耳朵,拟真双声道声源是嘴巴。最重要的是心脏,深度学习框架的处理内核,采集主人有意或无意的每一行文字,每一句话,与联网的海量信息结合,进行个性化建模。灵魂在出厂时只是一片空白,随着与主人的互动慢慢学习成长,渐渐显出它本就具有的模样。这项发明起源于更早的十年前,忙碌的年轻父母开始用当时最先进的语音智能助手与牙牙学语的孩子交流。稍后他们发现,比起理解孩子,他们更容易理解的是智能助手,而两者具有相同的模式。参数可以读取,反应可以解析,而跳动在网络间的情绪,欲望,思考,所依附的究竟是血肉之躯还是集成电路,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于是人的灵魂,千百年来被封存在颅骨内或者胸腔间的古老秘密,第一次找到了新的居所。待到海若的父辈们长大成人,走上社会时,指向智能肖像的云端虚拟主机地址,往往被要求与简历一同呈上。可是问题也随之而来。在算法的精细推演下,肖像常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个自卑怯懦的灵魂可能属于自负狂妄的主人,而一个悲伤抑郁的灵魂也可能属于貌似开朗的主人。人连自己也无法洞察的隐秘深处,由点点滴滴的语词泄露,被算法无所不在的手捕捉捏合,无处遁形。许多人要求重新穿上衣服。他们说就像远古的先祖用毛皮保护自己的肉体,承载了灵魂的智能肖像也需要保护。可是也有更多人反对,他们说人类已经在探索外部世界的道路上走了太远太久,精神世界的隔阂却日益深重,带来无尽误解,争执,血泪与伤痛。人们需要一种载体,一个渠道,一处接口,将生来固有又不断变化的灵魂呈现在外,用于认识自我,也用于人与人之间的触碰与交流。最终的方案是升级也是折衷。智能肖像技术全面更新,从镜面屏幕中的虚拟影像,变为带着温度的切实存在。3D打印出合金骨骼,生物组织工程和干细胞分化技术造出逼真的肌肉与皮毛,再加上精密的正电子脑,生成一只小小的伴生体,狗或者猫。与屏幕中那过于逼真的人类面容相比,小兽与其说是镜子,更像是人最好的朋友。人们不愿或者不敢直视的真实自我,隐匿在皮毛覆盖的躯体里,谨慎地向着世界伸出鼻子,舌头,牙齿或者脚爪,似乎变得更可接受。
二十年后,海若这代人已经对毛茸茸的灵魂习以为常。比起冰冷机械的数字化量表,或者镜面屏幕中精确尖锐的智能肖像,伴生体的优势在于独立与温度。许多情侣一见钟情,因为两只狗在狗公园里好奇地碰鼻子,闻尾巴,他们说那比在线速配更省心;也有不少团队业绩优秀,因为在招聘现场,主管的狗总能最快地找到气味相投,服从领导的可靠下属,他们说那比重重面试更准确。而更多的人只是无法拒绝自我,一个毛茸茸的,或机敏或威武或优雅或可爱的独特自我,一个在绝望失意时可以依偎拥抱,可以将脸埋入柔软毛皮中的,不离不弃的自我。就连自杀率和抑郁症的患病率也在伴生体出现后大幅下降,怎么会有人真的不喜欢自我呢,他们说。相比于狗,关于猫的故事则少很多,养猫的人不多。海若一直记得猫来的那天。全班人在楼道里排队,等待伴生体的成形。她排在最后一个,看着操场上的白杨树在沙尘中颤抖,天空是诡异的橘红色,像在火星表面。那是四月。她没加入那些压低声音的热烈讨论,很多人想要大丹犬或者英国牛獒,它们吃得够多,长得够快。也有人想要泰迪或者吉娃娃,虽然小但是精力充沛,而且不挑食。首次神经影像扫描需要二十一分钟。记忆建构为血肉,感知拟合成皮毛,脆白干净的骨架由思维模式搭建,而一口生命之火,一颗跳动的心,则来自网络底层隐秘而深切的欲望。小小的兽属于人也陪伴人,吞入人的所见所闻所想,长成人的皮囊无法包裹的模样。为什么伴生体不是一颗树呢,这样她就不用喂它了。海若想。但是当看到精巧的骨骼渐渐成形,锐利的指甲收紧在肉垫里,一只玳瑁色的小奶猫出现在眼前时,她再也不想要树了。嗨,小怪物。她伸手去摸黄色和黑色间杂的尾巴。猫回身一抓,细幼的爪在她胳膊上留下三道浅浅的痕迹。见面礼过了几个星期才消失。猫好养也难养。一直不喜欢她的班主任难得地跟她说话。每届学生都有几个,只是它这么小……她忘了他还说了什么。第二天她没去上课,窝在宿舍里发呆。猫趴着窗台上,看操场上撒欢儿的狗群。他们在玩飞盘。她偶尔抬头,猫的耳朵微微转动,却不回头。它忽然一阵一阵地打嗝儿,紧接着吐出一地粘稠的黄色酸水。她开始吓坏了,后来才知道猫挑食,经常呕吐。第二天她就去选了那枚琥珀色的存储发卡,嵌入颅下,直接记录到神经元水平的电信号。植入式的处理器,信号时空分辨率高、信息量大。她决心多摄入,多输出,好好喂它。十年过去,她再也没剪过短发,不想让别人看到发卡。可它还是长得很慢,小灵魂比她以为的更疏离,更淡漠。她一直觉得它并无希望,亦无绝望,只是像影子,游荡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那一天,她感受到它舌头粗粝的温度。
海若工作的地方需要穿越半个城市。每天接近那面灯光永远不熄的玻璃幕墙时,她都不知道,到底能把那座大楼想象成别的什么。从高处的办公室俯瞰,可以看到园区内的道路如骨骼排列整齐,有小块的绿色草地镶嵌其间,那是每个公司,每个小区,每条街道的标准配置,狗公园。午饭后草地上尤其拥挤,狗互相追逐,人在路边闲谈。海若从来不去,她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为一只抛出的球欢呼雀跃。她在工位上慢慢咀嚼,把盒饭附赠的狗用磨牙棒悄悄扔掉。海若每天的工作,是拖拽一些线条,按钮,方框,把他们按照某种形式排列,再标注上线条与按钮之间的像素距离。1像素的差异会让她的眼皮微跳,3像素的差异则足以让经理过来敲她的桌子。刚开始她会想要和经理争论,但是一看到拳师犬呼哧呼哧喘着热气,流着口水的样子她就放弃了,只好远远点头微笑,表示自己知道了。狗之间可以通过嗅鼻子或者追逐打闹变得热络,而她养的是猫。猫的呼吸与脚步都极轻,对于那些粗重的,热腾腾的东西本能地躲避。距离是她的盔甲,微笑是她的面具。她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并不抱怨太多。她大学修了数字艺术设计,毕业后就来到了这里。有时她会回想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是很快发觉并无意义。学院里有同学养猫,毕业后搬进了跃层工作室,没有分隔的空旷空间最适合猫。她去过一次,看到奶油色的布偶猫在房间角落的软垫上睡觉,后面是用两个工作站与三个投影云台构建的虚拟立体艺术空间,不断变幻色彩的光线组成流水,瀑布,森林与花园,与观者互动共振。同学说创作的灵感是徘徊,探索,发现,当今时代,无论是创造力的表现形式还是人类的审美体验,早已不局限于平面。那只布偶猫也醒来,在光影间优雅地踱步,毛发蓬松,体型巨大,一双蓝眼睛温柔地望着她。在那一刻,她忽然无比想念家里的小杂毛猫。她早就明白,像她这样的普通人,来自普通的家庭,从事着这样一份普通的工作,养猫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奢侈。在日复一日的通勤里,在别无二致的像素与像素间,没有任何可以喂猫的成份。比起体态丰盈的布偶猫,她的猫太小,太瘦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她而去,她得尽可能地找东西填满自己,喂饱它。可是她的生活悬挂在合租房和公司构成的两点之间,单薄得一阵风就可以吹走,于是她开始在每天10小时的工作之外,在午休时间也在通勤路上,咀嚼古老的文本,编织陌生的文字。新媒体艺术有着复杂的视觉呈现,相比之下,文字信息的维度单薄,早已过时,唯一的优点是简单便携,成本低廉。不过,唾手可得的信息,足以让狗雀跃不已,但猫是如此敏感而挑剔。最流行的篇章可能会让它反胃不已,被遗忘的东西可能会正合它的心意,她只能不断挖掘故事也挖掘自己。许多个夜里,她被梦境中的碎片刺痛,惊醒,在朦胧中颤抖着敲打下一行行文字,指尖悬空,发间闪光,而它在黑暗里,默默看着她。
1925年,灯塔管理员克莱伦·绍特去世后,范妮·绍特几经争取,终于获准继续看守丈夫的灯塔。那是弗吉尼亚州45座灯塔中的一座。范妮从小在海边的渔村长大,对蜿蜒的海岸线,以及那些矗立在山崖上的白色高塔并不陌生。一头领航鲸在附近的水域陪伴着她,天气晴好时,海员们可以看到它的背鳍在波浪中隐现。而在浓雾弥漫的夜间,范妮会先爬上石阶,再爬上通向灯塔室的铁阶,点起油灯。从她的守塔小屋里可以直接看到塔上的光,她每隔两小时醒来查看,避免灯火熄灭。在更为恶劣的天气里,她会每隔15秒敲响一次雾钟,持续一小时,直到汽船安全通过海峡。人们说那钟声听起来像是鲸的哀鸣。领航鲸喜欢群居,但是范妮在灯塔上独自工作了22年。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面对一成不变的苍茫大海,度过漫长岁月的,也没有人知道她用什么来喂养那头孤独的领航鲸。直到她去世后,人们在守塔小屋发现了她写下的许多文字,从青葱少女时期的相见直到克莱伦·绍特的离开。在100瓦特的灯泡代替了守塔人的工作后,再没有伴生体以领航鲸的形态出现。
范妮·绍特在一座灯塔里喂养一头鲸鱼。海若停下敲击,仰躺在床,天花板上的纹路变成北大西洋的波浪。二十五年的回忆被另一个二十五年缓慢消化。范妮没有读过太多书,也从未远离她自小生长的海岸,但是她仍然找到了喂养之道。她想像着鲸鱼在幽暗的海面下静静等待,无数细小的食物碎屑如鱼群环绕周围。她试图将自己代入笔下,到底怎样的生活,才能在漫长的岁月里留下足够填饱它的养料?海若摸着猫的耳朵。它窝在她身边,蜷成一团,比往常显得更小。远方的故事真实又虚幻,她从来没有见过谁拥有鲸鱼或者雪豹,那只是她的杜撰。将纪实与虚构相连,创造出只属于她的故事,用来喂饱它,可它仍然长的很慢。她知道为什么。生活如此干枯,就连想象也只是简笔画。可是猫在身边,她感受到它躯体的热度,以及躯干内如鼓声渐强的心跳。它不常如此接近她。黑暗中她辗转反侧,像有粗糙舌头轻舔心田。渐渐沉入梦中,见天色苍茫,大海波涛汹涌,忽然有无可抑制的冲动,纵身跳下,海洋如皮毛温暖,她很久未曾体验。醒来时猫躺在她臂弯。于是她以为知道了它需要的。
他来公司的第一天她就注意到。灰色亚麻衬衣,手指细长,眼神凛冽,唇角似笑非笑。下午阳光刺眼,人们纷纷拉下百叶窗,他眯起眼仰头,任光在脸上游移,整个人凝滞许久。那种游离并不陌生,而他在光线中弯曲的脊背也有熟悉的弧度。海若发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想象他在光线里的瞳孔。而且他没有狗。午饭后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他。海若想趁着午休读读草稿,手指滑动平板,眼神却无法聚焦,听见胸口传来沉重呼吸,简直不像自己。“你不去遛狗?” 她费力开口的一瞬间又后悔,事实与她的局促都显而易见。“可怕。”他皱眉。“你不觉得?”她点头,莫名欣喜。伴生体虽然以兽成形,但那仍是最纯粹的自己。数据与联结模式,以及由此打印的合金骨骼和正电子脑,比血肉之躯更真实,更接近人的本质。可是为什么人都不觉得可怕,让自己的灵魂与其他的灵魂裸裎相见,追逐嬉戏?她受不了。猫需要安静,休息,隐匿。“你喜欢看书?” 他轻扬下颌。她本能地合上平板封套,赭石色皮面上没有符号与文字,不计厚度,倒真像几十年以前,摘了封套的书。那里的的世界比办公室里的一切都离她更近,那是她用来喂猫的。可她又忍不住想要让他知道。一点点就好。“我……随便写写。”他点点头。她等了半晌。“我听说过列夫·托尔斯泰的最后一天,他想把一头大象塞进火车逃跑。” 他像是谈起一桩确凿无疑的往事,“八十高龄的老人秘密离家出走。尽管戴了顶皱巴巴的农夫帽,可是大象还是出卖了他。后来,他在火车站的站长室里弥留之时,世界各地的记者都来了,他们带来了很多狗,那大象就站在围观的人群和狗群里。能想象吗,大象。” 他朝她眨眨眼,眼角的皱褶弯弯。她忽然想哭。
他的故事绵长,细密,舒展。托尔斯泰的大象只不过是他向海若抛出的一个线团,她顺着线团走进满是珍禽异兽的森林迷宫,一边走,一边在惊叹中陷入迷恋。在他的世界里,她的笑声回荡,泪水横流,文本如同一座架在原始雨林树巅的吊桥,载着理智与情感在繁复的时间与空间中盘旋,时而降入深渊,时而登上顶峰。激荡在脑海中的离心力让她几乎要放弃阅读,但她的全部身心又像一枚可怜的小行星,被语词中恒星般的引力轻易地捕获并吞噬。比起她曾经漫步其间的新媒体虚拟艺术,古老的文字与身心的联结更紧密,更深入。他说那是因为人类本性如此,几万年前的原始语言可能偶然出现,但是,在一代代演化的过程中,具有较强语言能力的人群占据了竞争的顶端。基本的语言文字能力被自然选择也被人类选择,写入基因,那是乔姆斯基和平克认为的普遍语法,促使大脑发展区域化和结构化。而更多具体的语言要素,则以学习的方式代代延续,演化。人类用文字思考也用文字创造,即使在无数个世代后的今天,新媒体已经占据了人类的绝大部分感官,最深处的灵魂的模样,仍然由与人类大脑协同进化的文字符号捕捉,转化,重新塑造。重要的是灵魂。他说,创作者的,也是文本中的。那时她正被故事中那些以奇异动物的成形的灵魂迷住,贪得无厌,啃食他人梦境为生的宛奇,或者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梼杌。海若在其中看到许多似曾相识的影子,想要靠近分辨,却一个也抓不到。如果说文字只是他灵魂的粗糙切片,那么以此喂养的,究竟是什么?他又从哪里,弄到了这么多养料?难道真有一种名为天赋的礼物,让他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间,获得足够多的东西养猫?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可他却若即若离。她熟悉那种彬彬有礼的距离,那种微笑背后的僵硬。她也曾经是那样,可是这一次,她不想。她已经游荡了太久太久,一只猫,即使再怕狗群的喧闹,也会在独自徘徊的长夜里,想要靠近另一只猫。海若开始和他交换手稿。起初紧张犹豫,与他相比,她的故事是如此单薄,更重要的是,她害怕他读出其中那些隐约的渴望。他说过,猫无法以虚假的东西喂养。每一个微弱的震颤,每一次细腻的触动,每一种令人痛苦的梦魇或现实,才是它的真正养料。“你要有赤裸身体走在路上,接受别人目光的勇气,才能养好猫。” 他说,斜靠在窗上。“和狗不一样?它们......什么都吃。” 她望着窗外,草地上的狗儿们围着人们撒欢奔跑,体型庞大的金毛后腿立起,前腿驯服地作揖,引得人们哈哈大笑。狗主人伸出手,狗立刻舔个不停。海若知道,主人手里是轻巧的信息碎片,由内容商人采集,脱水,压缩,分割,包装在可溶性存储介质里,整齐划一,干燥便携,只要接触到狗舌上的接入点,就会转换成美味的电信号,调整人造躯体里的细胞合成和金属延展速率,越长越大,狗主人甚至用不着自己操劳。“这就是为什么再大的狗都可以被轻易驯服,但同样的伎俩,不适用猫。” 他的嘴角微微牵动,浮现出一丝纹路,“讽刺的是,制造那些狗粮的人,自己往往养猫。”“你觉得,伴生体是猫,到底代表什么?审美,观察,想象,创造,还是——” 海若不由自主地向他微微欠身。“都是也都不是。” 他没有再巧妙躲开,而是忽然转过身体,吓了她一跳,“你能想到这里,已经很好。”“那你说呢?” 她第一次鼓足勇气,直视他眼睛,想在其中找到某些答案,但眸子漆黑幽深,她什么也看不到。“自由,独立,以及......” 他迎着她的目光,忽然绽放出笑,“我怎么知道?谁也不知道。那是一生的伙伴,真实自我的外化所在,永远都需要我们去探索,理解。绝大部分时间孤独,不过有时,也会有同道。”海若的心砰砰直跳。她最怕他这种疏淡中突然露出的温柔,好像将她看得通透,她还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准备好。“我喜欢你的故事。” 他拉起她的手,她的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后来他在讲什么,全都没有听到。“......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单纯而特别......味道很好。”
“那天,你知道以前没有伴生体,还故意逗我。” 海若拨弄着盘中的烤鸡翅,抑制不住浅笑,她本不会下厨,浪费了好几包鸡翅,才烤得刚刚好,“神经信号数据提取,量化,建模,成形,不过二十年。”“也说不好。” 他故作严肃,“奥维德的《变形记》可能并非单纯的神话传说,而是伴生体存在的精确记录,中世纪女巫狩猎中的杀猫传统,则明确无误地指出了人的灵魂会以非人的形体出现。还有小说中的,使魔,魂器,守护神......”“这也算?” 她噗嗤一笑,“没想到你还看那些儿童读物。” 已经和他正式约会一个月,她早已不像刚开始那样拘谨。“那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他淡淡说,用刀叉精确地将鸡骨从皮肉中剥离。她心里一凛,像往常一样,不用多言,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些精灵,怪物,守护神,曾经陪伴人们度过整个童年,直到四百年前,近代科学为古老的混沌世界祛魅的同时,也将一切变得如机械般冰冷。人与世界相处过程中那些不可捉摸却又切实存在的东西渐渐变得透明,只有在文字的透镜里,才能窥见某种久已被遗忘的真实。在速记平板上,她用事实为经线,以想象为纬线,编织起一个个碎片,正是要捕捉那些曾经失落的。“那你说,为什么单单是狗和猫?” 她轻轻问,期望他说起他们能找到彼此,是多么宝贵又特别。“大概是某种怀旧。” 他思索片刻,举起高脚杯,嘴唇沾了沾红酒,“千万年前,人和刚刚驯化的小兽,曾经一起探索外部世界。只不过这一次,由外部到内部再到外部,由环境到自身再到环境,更复杂,人可走了不少弯路......”“唉。” 海若叹口气,放下叉子,轻轻捏住他的手,他僵了一下,任由她。她觉得自己明白他的深思,明白他真正在意的东西远远大于她和他的相似。像每一个与猫相伴的人,她也非常在意,那些只属于一个人的,难以言说的冲动,信仰,梦境,体验,那些夜半忽然醒来时的莫名心悸,那些来自于不知名祖先的,隐约而深刻的印记。那些塑造了人本身,以及人所能认知的世界的,真正重要的古老符号,那些以全新方式重回人们身边的灵魂。可她愿意为了他,像狗一样,看着他摇尾巴,他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忘了她。他比她更像猫,她头一次感觉到。她的猫躲在猫窝里探头探脑,有点好奇,又有点怕生。她好久没写故事了,它却长大不少,像老鼠一般细弱的尾巴变粗变圆,毛茸茸的。她怕吗?“我吃不下了。” 他放下刀叉,“下次,去我那里,带着它。”她心跳如雷。
她本想记住的是每一次触碰,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吻。她本想忘记的是时间本身。可是最终留下的只有初生般的疼痛。他的猫体型有她的猫两倍大,灰白色长毛的挪威森林猫,像他一样,眼神飘忽,看见她的猫,起初低喝,后来嚎叫。她不知所措,他一言不发。大猫向她的小猫一步步逼近,她几乎要冲上前去挡在中间,却被他拦住。“猫有猫的相处之道。” 他看着她,意味深长。她只好咬紧嘴唇,强压担心,小猫在阴影里发抖,一声不吭,待到大猫挥掌而下,它忽然亮出爪尖。一声惨叫,大猫脸上破了一道痕,从眼角向下划。他难得地失声惊叫,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她。“它只是不小心......” 她忙辩解,心下暗惊,大猫却忽然怒吼一声,叼住小猫后颈一甩,撞在茶几尖角上。“啊!” 她尖叫,连忙去抱起小猫,脑中一团混乱,让人又惊又恐的到底是她自己,还是他?“它死不了。”  他恢复漠然,“猫可比你我的生命顽强得多,你知道它们靠什么活命。只是没想到,你看起来......” 他顿了顿,想说什么,又没说。她说不出话,抱着皮开肉绽的小猫去洗手间。伴生体虽为人造,肌理结构却像真正的兽,她看着血肉模糊的猫头惊惶无措,虽知道它不会死,但忍不住翻箱倒柜想找绷带与棉签。拉开一个个抽屉,不经意间,赫然见到一块块小小的毛皮,两寸见方,裁剪整齐,有橘色,有三花,有虎斑。“你在干什么?别担心猫了。过来。” 他慵懒的声音中透着不耐烦。她忽然寒毛倒竖,像拱起背的猫。真相显而易见,她却沉迷不自知,像狗一样无谓追逐,而不是保持距离,审视,思考。“过来。” 他脚步渐近。她连忙关上抽屉。猫在怀里一动不动,好像就快离开她。口干舌燥,该怎么做?她由他拉起自己,往屋里走。慌乱摇摇欲坠,内里竟然有兴奋渐渐涌出。他不知道她已经知道,而一旦了然,就有抽离,一旦抽离,就有伺机而动。她毕竟是老练的独居动物,从未被什么东西真正驯服。手指扣住脉搏,呼吸拂过皮肤。微妙触感中她觉得自我好像如衣物慢慢脱离身体,落在猫身上。睁大双眼,捕捉幽暗房间中的点点光线,耸动鼻翼,辨别空气里弥漫的奇异气息,耳朵微微转动,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声响。每一寸感官都充分延展,每一滴知觉都汇入洪流。无限开放,温暖的海拥抱着她,形骸舒展,几乎要忘记所有,直到猫轻轻咬她指尖。她蓦然清醒。看着他微微眯着眼,睫毛的影子落在脸上,像极了天真烂漫。她披上衣服,慢慢凑到他耳边。“你到底用什么喂它?长得那么大。”“智者之言,灵魂震颤,结晶和火焰……” 他喃喃低语,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误解了他。那是真的,可那也是他的饵不是吗。欣快与杀戮紧密相连,隐秘的神经网络之下,一口生命之火来自最古老也最残酷的欲念。他比她更早地明白,散淡疏离的外表下,到底,什么是猫。“……还是……别的猫?” 她悄声问,不顾他的表情忽然凝固,一把抱起小猫,夺门而出。两具躯体都还隐隐作痛,却暗暗庆幸,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她。他也教会了她。为时未晚。
她仍然在公司见到他。两人保持礼貌的距离,伪装若无其事,这对他们都不难。唯一变化的是海若开始在午休时沿着园区的步行道跑步,这样不会与他单独相处。她不再与他交换手稿。她也模糊地明白了他那些惊人之作的隐秘来源。暴露在外对猫来说,太过危险,她差点儿成为他的下一个祭品,融化在他的词语,主题,形态,分支情节,华彩段落里,融化在那只迷人而阴郁的挪威森林猫的肌肉与骨骼之间。小猫的正电子脑中有柔软的层级信息,那是她已知或者未知的自我,在碰到接触点的几十秒内,就会传输完毕。她一阵后怕。不过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在最初无法抑制眼泪的几十个夜晚之后,她终于发现,她的猫整整长大了一倍,趴在床边,再也不像老鼠般瘦小。她没想到,它竟然喜食疼痛。而如她这样在人群中蛰伏的影子,能带给它真正痛楚的,也只有另一只猫。怀念吗?又后悔吗?她不知道。两个灵魂可以暂时理解彼此,两个猎手却无法长久共处一室。它们只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一部分,然后分道扬镳,再无交叉。全身而退,已是幸运。猫注定独行。虽然终究有伤。
辞职后海若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她自己住,又开始写故事。她不只写在速记笔记上,也上传到网络。她不再只写那些孤独而苍白的故事,而是越发汪洋恣意。她写蓬皮杜夫人的玫瑰色牝马如何统治了路易十五的马厩,写波伏娃的雉鸟如何在花神咖啡馆的男人间周旋着炫耀尾羽。她继续阅读,不光是小说,传记,还有神话,哲学,进化论,技术史,那是他留下的痕迹。雪豹和领航鲸的故事依然沉睡在海若的笔记里。她未曾忘记,那些只言片语尽管稚嫩,但已融化在小猫的骨血间。海若也记得大象,还有那些曾经迷住她的珍禽异兽。后来她知道在大象的身后,是为托尔斯泰誊写手稿数十年,却又彼此厌弃的发妻索妮娅,她被传记作者认为是大师离家赴死的原因,甚至没有得到遗嘱中的一句话。作家的妻子耗尽一生,在这个世界上留不下可以成型的灵魂,只能任人臆测,海若不是她。她剪短了头发,琥珀色的存储器外壳露在耳边,一端插入颅下,她不再怕。马克思·韦伯的复魅以伴生体的成形实现,海德格尔的诗意在缠绕的比特流中展开。她在故事结尾写道,自由了,自由了,古老的传说如今重现人世,游荡的灵魂终于回归身边。她思路充盈,下笔如风。猫趴在桌上,眯着眼睛,揣着手,背拱起熟悉的弧度。它已经变得很重,身体滚圆,只有脸还尖。头上的伤口已经长好,看不太出来。她的故事渐渐受到了一些关注,她也认识了一些写作的人,他们中的很多都养猫。可她从不与他们见面。有一天海若回到公寓,从邮箱里捡起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她心里一紧,怕是他。信封有点磨破了,里面好像有张照片。她战战兢兢地拆开信封,看到熟悉的贵宾犬印在请帖卡纸上,舒了口气,那是以前的室友。她如今已经和腊肠犬男士订婚,邀请她回去参加婚礼。她微微笑,养狗的人总是这么热情,即使她们从来都没有多少交集。对了,还有一个带猫的人来找过你,看照片。她看到附加的小纸条,神经又抽紧,她从未跟谁说过他的事。照片上是个她没见过的男人,戴着毛线帽,面容模糊,大约看出羞涩的笑,抱着那只她以为早已消失在雨夜里的白猫。照片背面啰啰嗦嗦地写着他怎么弄丢了猫,又怎么看到了她的帖子找到了猫,怎么想去拜访她又犹豫,等等等等,在最后七绕八拐地请求她的通讯方式,或许,她甚至读得出他文字背后的小心翼翼,他可以带着猫,来看她的猫。她摇摇头,想把照片随手塞进抽屉里。不过,她顿了顿。也许。猫打了个哈欠,伸出爪子,露出尖尖的牙齿。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它灵巧精准的攻击,在第一天见到它的时候她就该发现了。伤痕隐约不见,欲念蠢蠢欲动。这一次,她已经不一样。当然,欢迎。毕竟我们都养猫。她在回信里写道,露出狡黠微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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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初看上去,小说借女孩和她的伴生体智能猫,讲述了一个孤独的故事,但皮囊之下藏着的是一颗跃动的灵魂,避开任人摆布的困境,成长为一名狡黠的猎手。文中的科幻设定,既为故事增添了奇幻的色彩,同时也反映了现代科技对人类生活的影响。——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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