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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类学家日志:我在所有物种里看到哥哥的鬼魂 | 科幻小说

莫莉·格洛斯 不存在科幻 2024-01-05

作者简介莫莉·格洛斯是居住在波特兰的第四代俄勒冈人。著有畅销书《跳马溪》《璀璨长日》《狂野生活》《马之心》和《坠马》。她的作品获奖无数,包括俄勒冈图书奖、太平洋西北工商书会图书奖、笔会西部小说奖、小詹姆斯·提普垂奖,以及怀丁作家奖。本篇获2013年斯特金奖。

格林奈尔法The Grinnell Method全文约17100字,预计阅读时间34分钟
作者 | 莫莉·格洛斯译者 | 张羿校对 | Punch、Isaac
在她离开的这个漫长冬季,猎人,或许还有士兵,肯定使用过这个营地。他们留下了一堆散落的锡罐碎屑、破损的钓鱼线和猎枪霰弹,他们在篝火坑里堆积垃圾,里面尽是些厨余垃圾,浸湿的焦骨、羽毛、蛤蜊壳,还有几段裹着油脂的、未烧尽的青绿色树枝。她立即坐到地上,手持放大镜检查羽毛和骨头,发现它们大部分来自针尾鸭和黑雁。
受雇于她将她从奥伊斯特维尔经过三英里的沙路送到利百特点的男孩,早已被告知过这女人的奇怪举止,所以当他看到她像日本人那样坐在泥土上,透过放大镜紧贴着羽毛和骨骼碎片查看时,拒绝展现出一丝惊讶之情。他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把她的货物卸到泥地上,然后在一旁等待着,一直用橡胶靴的鞋尖在地上画着圆圈和“8”字,直到她从研究中回过神来,用硬币付了他的工钱。她走在男孩前面,健步如飞,间或在注意到某件事物时才作短暂停顿,比如盯着地上的羽毛、头上的鸟儿看,或像狗那样昂起脑袋若有所思,然后用铅笔在手中的小本里写一条笔记。男孩推着一辆满载着她的宿营装备和奇怪物品的手推车,奋力穿过松软的沙地和泥地,她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也不回头看一眼。但她付的工钱比商定的价格多出一美元,对他来说,这弥补了她的很多缺点和怪癖。男孩友好地表示感谢,推着他的手推车穿过树林。这女人站在她的大包小包中间目送他离去的情景竟有一种凄凉的感觉,想到这一点,他转过身来向她热情地挥手致意。事实上,她第一眼看到残余的营地、人们愚蠢的邋遢行径时,心情有些失落,但是当男孩离开视线,只剩她自己时,她径直行动起来,用一处还在冒烟的营火堆把能烧的东西都烧了个干净,把罐子、子弹、骨头和其他垃圾掩埋起来。她用树枝清扫狼藉的地面,把她的帐篷搭在与前一年完全相同的地方——一棵参天雪松的树冠下,几乎可以断定,这棵雪松在罗伯特·格雷[1]第一次驾驶“新生哥伦比亚号”帆船进入“西部大河”的时候就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她之前挖出的一条用来引流帐篷底下的水的沟渠,如今依然留有浅浅的、风化后的痕迹,她用鹤嘴锄将其恢复。接着,因为她手里正好握着工具,就顺便快速地挖了一个便池,选择的地点不是为了隐私,而是靠近一棵倒下的短叶松,方便自己蹲在上面。[1]罗伯特·格雷(Robert Gray,1755年5月10日-1806年7月),美国商人、探险家。第一位进行环球航行的美国船长,哥伦比亚河的发现者。天色已晚,但她急着要先看一眼沙丘和盐沼地,所以这些事情都做得相当草率——要想得分高,靶子先摆好,汤姆过去常常在从野外给她写的信中这样开玩笑。然后她穿上沙滩鞋,在装备中翻找,终于摸到了望远镜和0.25英寸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她把它们装进夹克口袋,与笔记本和铅笔放在一起,然后穿过树林向河口走去。半岛是位于太平洋和威拉帕湾之间的一片狭长地带,长二十五英里,最宽处不过两三英里,最初由哥伦比亚河河口向北冲刷的沙土堆积而成,之后上面长满了针叶树雨林,现在已经成为一片夹杂着小农场、蔓越橘沼泽以及五六个村庄的次生林地。奥伊斯特维尔坐落在一条柏油板道的尽头,这里是人类最后的定居地,在它之外,长有西部铁杉、短叶松和云杉的林地还要蔓延出三英里多,然后消失在半岛弧形的尖端——利百特点。海洋的一侧是起伏的低矮沙丘和成簇的海滩水草的世界;海湾的一侧则是长满了淹滨草和箭叶草的河口沼泽,八英尺高的潮水每天两次将它们淹没,然后退去。在春秋两季的迁徙之时,成千上万只水鸟和岸禽栖息在这里;夏季,珩鸟和鹬在这里筑巢;冬天则栖息着黑雁和帆布潜鸭。那天早些时候下了很大的雨,但现在,云层已经抬升了一些,聚集在海面上,下面露出窄窄的一道亮光。当她走出树林,来到海岸的时候,一大群野鸭和针尾鸭一齐向暗沉的天空飞去,翅膀底下被地平线上的夕阳照亮。潮水退了,她的鞋子在海滩上留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蟹蜕积了厚厚一层,泥上有一行行三趾鹬和珩鸟细碎的脚印,还有鹿的足迹,它们喜欢晚上下到潮生沼泽吃草。她本来只打算快速走一圈,看看冬天的潮汐带来了什么影响,然后转天早晨早些出发,再做详细研究,但结果是她每隔一小会儿就举起望远镜,再在笔记本上写几句话。在半岛的钩形尖端,沙丘和盐化草甸完全让位给沼泽,她在这里站了一会儿,望着河口外五英里远的托克兰,那边树木繁茂的小山透过薄雾,在她眼中仿佛一道长长的城垛。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到旧金山的船只定期来到海湾,在南本德码头装运木材——码头入口又宽又直,无需引航员就能驶入——此刻,一艘船在离海岸一英里远的汹涌波涛中吃力地前进。她看了几分钟,白色的浪卷在锈色的船头翻滚,然后船头调转方向,直奔露天的海滩。这条海岸沿岸,地面将将与海平面持平,半岛上到处都是坑洼的小湖、池塘和沼泽。猎人和猎物在树林、沼泽中踏出了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小径,她第一年在这里露营的时候,曾试图破译和跟随这些路径,她花了无数时间反复探寻最干燥的道路——但如今已是她的第三年,她早已学会了在水中跋涉。她也明白了,胶靴在沼泽地完全没有用,干的时候又热又笨,灌满水或陷入泥中的时候则又重又笨,无法从黏糊糊的泥沼中拔出来,而且即使用风吹、火烤,也非常不容易晾干。于是她习惯了穿双系鞋带的旧帆布鞋。一只威尔逊鹬从隐蔽处探头,几乎是从她的脚下飞了出来,以尖锐的之字形线路惊慌向西飞去。小群的鸊鷉和针尾鸭在她面前起飞,然后又降落在她身后。鹈鹕飞过她的头顶,在阴沉的天空中飞得很高。一只游隼在袭击三四十只野鸭组成的鸭群,它试图把一只虚弱的鸟从鸟群中孤立出来。她伫立着看了好几分钟。当它最终放弃,向东飞过海湾的时候,她顶着海风翻开笔记本,为游隼的失败记录了几笔。自从去年9月她最后一次见到这片裸露的海滩以来,这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沙丘变得更高更陡,沙滩变得更宽,低潮的时候便形成一片片浅湖。成千上万漂浮而来的原木沿着沙丘堆积——这很常见——还有数千板英尺[2]被碾碎的木材,它们或是浸透了水,或是附着油脂。还有一些扭曲的铁和钢丝绳,损坏的板条箱和篮子,缠绕着海草的浮起的刺网。[2]板英尺是美国和加拿大用于木材的专业计量单位。1板英尺为1英尺长、1英尺宽且1英寸厚的木材体积。多年来,数百艘船只在这片海滩沉没或搁浅。半岛的长期居民们讲起打捞故事就像讲起自豪的家族史:一袋袋面粉的外层虽然结块变硬,中间部分依然仍然完好;一艘运煤船失事两年后,大量的煤在某个无风的日子自发浮上了岸;一幢完全由打捞上来的门和护栏钉在一起建成的房子。她自己就是一个习以为常的拾荒者。当一场春季风暴和高潮时间撞在一起时,她会来到狂风肆虐的海滩上搜寻死鸟和羽毛,而当地人则会专注于寻找豌豆罐头和木制的蟹笼浮标。而现在,半岛处于战时状态,人们寻找的是漂浮在海浪上的破碎的战机残骸。海滩上有两条凹陷的小道——骑马巡逻的海岸警卫队在密切注意海上入侵——但没有脚印,也没有人,然而一只熊却穿过沙丘,沿着高潮线踩出了一条向北的小路,去寻找冲上沙滩的死海豹、死鱼和死鸟,就像半岛的另外那些本地居民们在风暴失事船只中拾荒一样。太阳已经很低了,天空中一道道参差不齐的橙色云朵。她沿着沙滩,踩着潮湿的沙子向南走去。除了地形和色彩斑斓的天空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意的东西。但当她转向内陆,翻越沿岸沙丘时,她惊扰了在海滩草丛中觅食的几只珩鸟。当迁徙候鸟离开之后,珩鸟会在这里筑巢,抚养小鸟,这就是她这个暑期的工作。所以她对这些鸟做了记录(“大概/很可能是半蹼”),然后她在笔记本的左手边画了一张当前位置的粗略地图,她把一截奇形怪状的浮木作为参考点,用步测法测出当前位置到参考点的距离。然后,她蹲伏下来等待,夜幕缓慢地垂下,直到鸟儿们终于回到了这个地方,她才得到了一个准确的计数,并且确认了,没错,它们确实是半蹼。当她重新站起来时,这些珩鸟飞进了最后一道亮光里,树下已是一片漆黑。她没带手电筒,因为她没有想到这些珩鸟能让她耽搁这么晚,这让她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摸索着回到营地。她的东西放得乱七八糟,但她还是找到了茶叶和一口锅,以及土豆和一块上好的旧金山达白奶酪。她点燃野营炉具,一边等着土豆煮沸,一边喝着茶,小口啃着奶酪块,借着一盏科尔曼提灯的灯光阅读她那潦草的野外笔记。她遵循着格林奈尔著名的笔记方法:她使用小到可以放进衣袋的笔记本,用自创的速记法对目击的鸟类及其隐蔽行为进行简要记录,还有快速绘制的图纸和地图,天气状况和植被的细节,以及过了半天就难以精确回忆的旅行路线和里程数。笔记是用铅笔潦草写就的,非常凌乱,全部挤到了一起。每天临睡前她用钢笔写的“日志”更加地丰富和整洁,她对笔记进行整理、编辑、扩充,每一个单独的物种都有各自的页面,背面有对动物行为的详细观察记录。对于“日志”和“物种记述”,她都是客观叙述,没有带入感情和太多个人思考,因为这是科学文献而非日记,只是用完整句子作裳来包裹事实的骨架,以便任何人越过她的肩头去看就能读懂。格林奈尔相信,所有事实都可能对未来的学生有重要意义。自然界中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她通过轮渡、长途客车和自己的双脚把半年的露营装备拖运过来,这一天的旅程漫长而劳累。但格林奈尔总是强调每天结束时誊写野外笔记的重要性。“不写日志,不准睡觉”是他带学生们去野外时相当著名的规定——她是从汤姆那里听来的。她从行李中翻找出沉重的活页夹,平摊在膝盖上,把钢笔的金属笔尖在永恒希金斯牌墨水里蘸了蘸,然后直接在最后一行下面用清晰、漂亮的手写体记下:“1943年4月10日,利百特点大本营。”在她的脑海里,她又一次看到了在野鸭群中盘旋的游隼,它的身影在向晚天空的衬托下如此优美、流畅。
汤姆是她的哥哥,比她大十岁,当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是汤姆促使她开始收集鸟巢,也是汤姆把她带进树林和野外,告诉她各种花、鸟、树的名字,教她捕捉和制作蝴蝶、昆虫的标本。他们坐在父母在纳帕谷的房子后面的橡树下,汤姆教她学橡树啄木鸟那奇怪的刺耳叫声和咕噜声,与此同时,他在膝盖上平放着的素描本上描绘出啄木鸟的每一个细节。格林奈尔的一些授业教授仍然把双管猎枪列为识别鉴定的重要工具,他本人也是这种倾向。但到了20世纪20年代进入这个领域的汤姆这一代,已经开始从动物标本转向研究野外鸟类的行为。在这个领域里,视觉识别是一种挑战,因为相关指南的出版物很少,而且都不很完整,汤姆希望他的素描本可以帮助她。“你是一个女孩,所以你必须证明你比男孩优秀。”这不是笑话,汤姆从来没有这样戏弄过她。他对她说,“大学不介意教育女孩子,大学只是不喜欢聘用她们。到你完成学业的时候,你一眼能认出的鸟类需要比其他人都多。”1933年夏天,她二十岁,在斯坦福大学读本科,汤姆则是伯克利博物馆的野外生物学家,参加了一个北极的测绘和科学考察。探险队一直受到厄运的困扰。他的来信都是一捆捆的,由他在白令海上遇到的捕鲸船和渔船寄回,信中提到船上厨房发生的一场小火灾,船上的猫死了,考察笔记和标本被翻倒的灯损坏了。接下来是几个月的沉默。然后,她收到了一封笔迹陌生的来信。信中说,很抱歉要传达一个悲伤的消息,汤姆是一个头脑敏捷、为人慷慨的伙伴,对你深表同情,等等。这次探险不是因为不走运,而是因为其中一名成员,或许是因为梅毒或无政府主义发了疯,居然有条不紊地策划了一出恶行。他在船上的无线电室放了一把火,火势蔓延到了锅炉,船沉入了斯匹茨卑尔根岛河口的水底,汤姆就在七名淹死的人当中。幸存者们流落在群岛中,在救生艇和营帐里挨饿了几个月,当他们最终被一艘挪威的海豹船救起时,已经奄奄一息。她离开大学,回到圣海伦娜安慰父母,也从父母那儿得到慰藉。她是他们晚年一个意料之外的子嗣,一个他们溺爱的“小尾巴”,但汤姆才是他们所有美好希望的寄托之人。人们认为,一个上过大学的女人最终会结婚,从此便把她的知识像秘密的珍珠一样放在围裙口袋里,而汤姆敏锐的科学头脑和远大的志向似乎预示着公众的赞誉和奖赏。现在,他的父母怀疑他们的殷切期望也许多少是把他压垮,并造成他溺水的原因。汤姆前往北极时,他把自己的野外工作指南留给了她——那个时候已经是一本厚厚的册子,里面是他十五年来精心绘制的图纸,他打算将来将其付梓。但在他死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把它带到野外去过。她玩单人纸牌游戏,有时一玩好几个小时,她快速地翻着牌,每当游戏陷入僵局,就把整副牌重洗一遍。她读廉价的言情小说和推理小说,却从不给人回信。她本来可以结婚的——她有一个追求者,是汤姆的一个童年玩伴,他显然被她的忧郁气质所吸引——但当他苦苦求婚时,她却突然清醒过来,极度渴望找寻生活的意义。她不再玩牌,并写了一份申请,请求重新读大学。她的第一封信遭到了拒绝,直到第三封信终获批准。汤姆曾告诫过她,只有最杰出的女性才会在科学学科中获得进步和提升,而她希望成为其中一员。如果她结婚,就业机会将彻底无影,因此她永远不会结婚。作为科学家的生活将完全属于她自己;不仅如此,她觉得这也是对汤姆的一种致敬。
天气变幻莫测,空气湿漉漉的;不管是否下雨,她每天都穿着防水服。清晨,当她远足到利百特点的时候,鸟儿们或是单独或是成群结队地在她周围飞升,继而穿过苍白的天空。她把用网眼布和貌似沼泽杂草的纱线制成的斗篷披在肩膀上,一会儿钻入盐沼里一丛阔苞菊中,一会儿又走进短叶松林边缘的一块沼泽地里。之后,她找到了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没一会儿,鸟儿回来了,恢复了它们的日常活动。初春的这几周里,半岛上挤满了数以万计的鸟类,上百个物种和亚种挤在一起,它们正在从南方的越冬地迁徙到北方的繁殖地。她对半岛的鸟类很熟悉,但只限于夏季繁殖期的所有常见物种,春季迁徙的混杂鸟群则是另一回事。她把汤姆的野外指南摊开放在腿上,时不时地拿来参考。如果哪只鸟还没有插图,她就会翻开一个空白页,快速画出草图,留待之后进行细致描绘——从前的汤姆是位更优秀的艺术家——然后与斯坦福自然历史博物馆收藏的标本进行比较,希望能发现它的名字。涨潮的时候,或者每当雨水淹没她坐着的洼地时,她就跋涉过利百特点,来到浮木堆积的海滩,让自己舒服地呆在一堆漂流来的原木中间,然后仔细观察海浪线沿线的海鸥、小珩鸟和鹬鸟。当南方二十英里处的坎比堡的巨大旧式榴弹炮进行发射演习时,隐约的隆隆回声使一大群水鸟乌泱泱地飞向天空。
四月底的一个夜晚,一场暴风雨降临了,大风把帐篷灌得鼓胀起来,雨水穿透了防水帆布,呼啸着猛烈拍打着粗重的冷杉枝干。一连几个小时,一道奇怪的绿色闪电几乎闪耀不止,伴随而来的是雷电巨大的爆炸声,她猜想炮火纷飞的战场一定也充斥着这样的声音。她清醒地躺着,聆听树木倒下发出的尖锐嘎吱声和低沉隆隆声,还有树枝折断的咔嚓声。在黎明前的最后一个小时,轰隆声终于缓和下来,尽管大风还在呼啸,但她还是穿上防水衣,把标本袋放进大衣口袋里,拿起手电筒,走进了风雨中。她呆在前滩沙丘边缘被大雨肆虐的草地上,远离漂流原木和隆隆响的高耸的巨浪。风从西北方吹来,击打着雨衣,把冰冷和潮湿从缝隙和缺口处带到裸露的皮肤上。要不是这种天气,她会在晚上去观察海鸥在海滩上漫步,看一排排浪花跃动着黄绿色的光茫冲过来,看湿漉漉的沙地映照着繁星点点。现在,铅灰色的海浪翻滚向漆黑的天空,她感到自己独自站在了世界的边缘。海滩上一只鸟都没有,除了那些死的。沙滩上散落着数百具被水浸泡过的海鸥、短喙半蹼鹬、鹈鹕和海鹦鹉的尸体。它们之中还有海燕、信天翁、剪嘴鸥——这些远洋鸟一生都在海上度过,很少来到陆地上,因此她只见过它们的标本。她把几具尸体放进了标本袋。她爬过沙丘,趟过一英里的盐沼,来到了海岸。弧形的的利百特点完全被淹没,潮汐滩地和沙滩淹没在了数英尺深的水下。海湾往北四英里处的岬角隐没在了黑暗里,因为托克兰岛上没有一丝灯光。不过北湾灯塔每隔半分钟左右便有亮光穿过暴风雨,先是一道红光,接着是一道白光,短暂的光线里有微光浮动,那是随着雨水飘落的带着光晕的尘埃。为了阻止洪水,她穿过盐草地和灌木,在深入内陆十几码的地方把一条小路阻断,其间,她的双腿不断受到柳枝的抽打。她的脚边,在手电筒昏暗的圆锥形光线中,有什么泛蓝的残渣漂浮在水坑中。她拾起一些放进标本袋——湿漉漉的羽毛残片,可能是一只优雅的燕鸥或海鸥身上的。她回到帐篷,吃了一顿冰冷的早餐,当夜幕淡去之后,她解剖了一只死信天翁,并在“物种记录”里新的一页记录下她的发现:没有骨折;前后气囊中均有粘稠的黑色条纹,不是石油;死于呼吸道阻塞?或是其他不明原因。与她之前以为的不同,她从被风吹皱的水坑里收集来的残渣不是羽毛,而是像一片片白灰或薄薄的颜料块之类的东西,即使在日光里,它们肉眼看上去也是蓝色的,但在透镜下,它们是无色的——如呼吸般轻盈而澄净的微粒。她写道: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上午晚些时候,她又去到了海边。天空可怕极了——西边是一片漆黑,布满了紫色和翠绿色的大条纹。凛冽的狂风呼啸,潮水泛滥的海滩上尽是些死鸟的尸体。她站着看了看,然后又朝海湾跋涉。在沼泽的边缘,她听到一只狗在嚎叫,可怕的哀号持续了很久,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恐惧,当她抵达泥滩时,她看到一只湿漉漉的黑狗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扬起口鼻,高声发出痛苦的长啸。没有走太近,她就向它招呼了一声——她对狗一无所知,心想这只可能是疯狗。那只狗继续踱着步,哀号着,望向对面的海湾,那里有一艘采牡蛎的船在浪尖上翻滚起伏。甲板上的几个人似乎正在投掷并回收一个拖网,但没有网到任何东西。风浪太大了,她看不清他们在打捞什么——有人落水吗?她感到害怕,然后意识到落水者一定已经淹死了,他们在打捞尸体,否则他们定会更加急迫。这种事情她不能细想。她站在一旁,看到他们打捞上来了一个又沉又黑的东西,就像一段浸了水的树桩。采牡蛎的人们看到了她在海湾岸边观看,当他们把东西弄到船上时,他们把它举起来展示给她看。他们把那东西的臂举起,将其双臂大大地展开,高高抬起沉重的头颅,直到其嘴巴大张,露出森白的牙齿和猩红的舌头。是一头熊,它那厚厚的、湿漉漉的毛皮里浸满了咸水。狗把鼻子对准天空,突然发出一声新的哀号,听上去就像丧亲的哀歌。船上的一个人喊了一句什么,但隔着泥泞岸边的汹涌波涛,她完全听不清。
在汤姆去世后的这些年,汤姆来拜访了她好几次,更确切地说是他的灵魂。有一次就在黄昏的时候,她看见他坐在一棵橡树下,与橡树啄木鸟们呆在一起,当她喊他时,他转过身来,咧嘴一笑,发出一种啄木鸟向同伴打招呼时的呼噜声。还有一次,她突然在斯坦福图书馆狭窄的书架过道里遇见了他,他微微一笑,好像很尴尬,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另一条过道。还有一次是在半岛,那里的大雨可以把草地和田野变成群岛,使房子和谷仓漂浮在院子里,她见到汤姆在海洋公园墓地里被淹没的墓碑间穿梭,他并不是走在水面上,而是穿着他沉重的登山靴涉水而行,撩起白色的浪花拍向石头。当她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回过头来温柔地瞥了一眼,但没有回答。当然,这些都不是真实的。片刻之后,坐在橡树下的那个人就变成了克劳德·杰拉德,他住在她父母位于圣海伦娜的家的上坡路上。图书馆书架间的是本杰明·莫尔斯,她的植物学班上的一名学生,他的黑发扫过衬衫领子,像极了汤姆。她看到的那个穿过淹水的教堂院子的人是一个年轻人,正在去海洋公园里的饲料商店的路上,他在纳科塔码头贩卖牡蛎,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在汤姆于斯匹茨卑尔根岛的河口淹死之后,而她相信他还活着的那几个月里,她曾梦见过栩栩如生的他,那些梦都在早晨消散,无法再忆起。在她看来,瞥见汤姆的幽灵必定源于那些梦中的碎片,那些她本认为无法再忆起的梦境,也源于一种隔绝、一种无以名状的失落。她在“物种记录日志”的背面,在为不常见的鸟类预留的页面上,写下了每一次相遇,标题为“罕见,偶然,稀有”。
鸟儿们大部分不是被暴风雨打落在地,就是被驱赶到了内陆,所以在下午雨势暂缓的时候,她沿着沙路到奥伊斯特维尔去补充食品并邮寄信件。她步履匆忙,按住帽子。西边的天空仍然漆黑一片,但现在,无声的绿色闪电时不时地闪现,天空泛起点点涟漪。干燥的蓝色片状尘埃,或者说灰尘——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它——被风吹起,又落下,聚集在水洼外缘,成了凝滞的结晶。随着旧金山牡蛎市场的衰败,奥伊斯特维尔的繁荣在几十年前就已凋零。现在,这个村庄已经萎缩到只剩下几十间被风雨侵蚀的房屋和谷仓,散落在高地树林和淤泥滩之间。邮局在“穆尔维的商店”里占据了一隅,店主人同时担当邮局所长,但他的名字不是穆尔维,与她很早就结识了。“是你,对吧,回来找你那些奇怪的小鸟啦。”他友好地说。按照大多数人的标准,她是一个古怪的女人,一个穿着裤子,在熊出没的荒野游荡的女人; 一个众所周知带着手枪的女人;她的行为和研究并不适宜被称作“观鸟”。但当他还是个男孩,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时候就熟悉她这类人——那些会挨家挨户地卖药用的叶子和蛇毒,在野外的树林里生活的“草医”;他本人也古怪异常,因而对她有好感。她突然想告诉他,对“奇怪的鸟”的正确叫法应该是罕见或稀有,但她微微一笑,回答道:“没错,是我。”然后递给他几封要寄出的信。他一边翻找着看有没有寄给她的信件,一边说:“哎呀,我们经历了一场暴风雨,是不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天空,从来没有过,也没见过这样的闪电。”她同意那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一场大风暴,我妈妈可能会这样称呼它,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坎比堡那边的家伙们发射了一批炮弹造成的,但他们声称没有。要不就是日本人,但要是这样,他们的准头就太差了,除了树啥也没击中。。”他拿出两封信,一封的地址栏里是她母亲的字迹,另一封是她父亲的。“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小姐?”她给了他一个简短的清单——手电筒电池、巧克力、一块熏火腿——她还买了一份《奇努克观察周报》,醒目的头条新闻宣布扬基佬击落了山本五十六[3]。她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背包,扛在肩上,但没有马上回营地。在穆尔维的门廊背风侧,她找了一条长凳,坐在那里读她的信。她的父母写的都是同样琐碎的唠叨,杂事、天气,还有邻里八卦。“他们击落了山本。”她父亲写道,这是他唯一提到战争的字眼。[3]1943年4月18日,59岁的山本五十六在视察部队途中座机被美军飞机击落而毙命。她在浏览报纸头版时,一个十岁或者十一岁的小女孩走进院子,当小女孩看到她时,就转过身,走上了门廊。“你的名字是肯妮小姐吗?你是那个寻找鸟类的女人吗?”女孩穿着橡胶靴和棕色的毛衣。她那剪得参差不齐的金发用一个发夹固定住,还戴了一顶饰有鱼钩和鸟羽毛的帽子。“我是芭芭拉·肯妮。”她说,然后她就学汤姆一样,告诉女孩,“我是鸟类学家,就是研究鸟类的科学家。你对科学感兴趣吗?”她思考着她的答案。“我对什么都很好奇,如果这是科学的话。”“这就是科学。”女孩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我很好奇我看到的一些鸟。我可以给你看看。”“你知道物种名吗?或者给我描述一下?”“它们是蛎鹬。”在半岛上,她只在往南20多英里的北端灯塔脚下的岩石上见过蛎鹬,它们用长而坚硬的橙色喙部从海边的岩石中啄食软体动物。她说:“你在哪里看到的它们?你确定它们是蛎鹬?”“在淤泥滩上。”女孩含糊地指着一个方位说,“那里不是我曾经看到它们的地方。而且它们大多都死在了地上。”她无法想象这个女孩的叙述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衡量它的真实性。但是她想到了死在利百特海滩上的信天翁和海燕。她收起报纸站起身:“好吧,带我去看。”女孩领着她往南,沿着柏油路面向纳科塔走去。路两边都是短叶松,风穿过它们发出一种像是罐子里的小石子撞击的声音。一间房子的屋顶上有一座破旧的风车,它发出微弱的哀鸣,仅剩的几个完整叶片旋转着。西方,每隔一阵子就有无声的翠绿色闪电划破漆黑的穹宇。走了半英里后,他们转向东边,走在一间蔓越莓农场的纵横交错的堤坝上,然后那女孩走上了一片沼泽地,径直穿过了它。田地里湿漉漉的,但没有淹水,蔓越莓藤蔓还没有开花。女孩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不折断枝条。在沼泽的远端,她们穿过一小块林地,来到了海湾的一处僻静之地。在潮湿的泥土上,有几十只死去的和垂死的黑色蛎鹬。还没死的鸟将长翅无力地拍打向地面,发出微弱的哀鸣,叫声像鬼魂一样哀怨。它们金色的眼睛似乎在透过乳白色的薄雾探究着天空。她跪下来检查了几只死鸟。她抬起翅膀,展开羽毛,在尸体上摸索着猎枪的弹丸,但这些鸟身上没有血迹,完好无损。女孩看着她说:“是什么让它们掉下来的?它们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我们遭遇了如此猛烈的暴风雨。”她过了一会儿说,“我想它们的死与暴风雨有关。今天早上海滩上有很多死鸟,都是我们在陆地上看不到的海鸟。可能是异常的天气把它们赶到了岸上,也是这个原因让蛎鹬掉落下来。”女孩用脏兮兮的手拉着毛衣的下摆,向西边的黑暗天空瞥了一眼。“今天早上我去了克里普森,有很多鲸鱼在海滩上搁浅。我们有时会见到一两头,但是这次太多了,我数都数不清。也许有一百头,它们在沙滩绵延了将近一英里,就是躺在那里,我想只能是等死吧。这也是因为天气原因吗?”“我不知道。可能是。”她没提狗和熊的事。“人们也许认为一场大风暴会让它们游进深水,不会在沙滩上出现。”女孩说,这大概不是个问句。她用报纸包起两只死鸟和一只活鸟,然后放进背包。活鸟弄得报纸沙沙作响,无力地叫着。“你要解剖它们查看死因?”女孩问道。“是的。有时尸检可以找出死因。”她在地上一堆僵死的小鸟之间走来走去,碰到还在动弹的,就迅速扭断鸟脖子。女孩静静地看着,然后说道,“我住在鲸须旅馆。如果你弄清楚了它们的死因,可以过来告诉我吗?”她知道鲸须旅馆,是纳科塔的一所寄宿公寓。“好的,如果我有了发现,我会来找你的。”她们一起返回,穿过蔓越莓园。当她们走到道路上时,树梢上的云朵硕大无比,泛着青紫色,在那奇怪的闪电冲击下荡漾着。她们默默地看着天空。一场干燥的蓝雨又开始落下,一片片飘落到女孩的帽沿上堆积起来。“我在利百特点扎营。如果你又发现了鸟类大面积死亡的现象,或是它们出现在了通常见不到它们的地方,可以来告诉我吗?”女孩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才说:“你知道蛎鹬的真名吗?”“你是说物种名?这个半岛上的黑蛎鹬叫做蛎鹬属巴赫曼种。巴赫曼是奥特朋[5]的好友,有好几种鸟以他的名字命名。”[5]奥特朋(1785-1851),美国鸟类学家,画家及博物学家。“现在所有的名字都已经派发完了吗?”“你的意思是说,地球上的所有鸟类都已经被发现并命名了吗?不,不,每年都有一些新鸟类被发现。如果我们在南美洲,我们可能会发现一种新鸟——那里的鸟类品种比任何地方都多。我不认为地球上的所有物种都会被发现和命名。人们总是发现新的菌类、昆虫和鱼。”那女孩斜眼看了她一眼。“有以女人的名字命名的鸟吗?”“有的,有几种。”她思考着该继续往下说多少——如果是汤姆会说到哪儿。“但是其中大部分都是以女王或女神的名字命名,或者是以科学家的女儿或妻子的名字命名,而不是以女科学家的名字命名。”她并没有说,在刚刚过去的冬天,她在一位著名的男教授的手下做一名收入微薄的助手,为他的关于鸟类飞行力学的过时研究捕鸟、准备好鸟骨架;她也没有说,去年的冬天,她不得不在卡利斯托加的一所小学教书。她没有说:大学愿意教育妇女,但并不聘用她们。“有没有鸟儿以你的名字命名?”“没有。”她没有笑,“还没有。”
一夜之间,仿佛血液凝结在伤口上一般,云朵变得厚而结实,到了早晨,只剩下一道黑色的裂纹,向北南方向延伸,直到视线之外,这是一条长长的、移动的黑色静脉,光滑而又空洞。暴风雨袭击了从温哥华岛到班登的数百英里海岸线,以及远在内陆地区的斯波坎和博伊西。渔民们前往海滩时,中途穿过她的营地,向她讲述了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在汉福德或加拿大的某个秘密地点引爆了一种可怕的新式武器,是它带来了这种非自然的风暴并在天空留下了那个巨大的黑色阴影。她在海滩上遇到的一个女人则有另一种看法。她说,这是上帝打开了天堂之门,很快就会将所有的信徒召唤上去。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汹涌的潮水侵蚀着海滩和泥滩;公路和道路消失了;五十多年前建在沙滩悬崖上的房屋落入大海。大片死鱼跟着一波又一波潮水漂上岸,它们腐烂的尸体散落在盐沼和沙滩上。在克里普森的海滩上,有许多长须鲸和灰鲸在海滩上腐烂,当刮起北风的时候,她可以闻到距离她的营地几乎十英里外飘来的恶臭。她的笔记本记录了伤亡和损失情况。她的暑期研究对象—— 成千上万只珩鸟七零八落,在风暴中被驱赶或丧命。她张贴告示,提醒人们远离筑巢地点——这是剩下几百对鸟生死攸关的时刻——但是海滩萎缩成了一条狭窄区域,还有骑马巡逻的海岸警卫队每天往返两次 ,完全无视鸟的浅窝。而在暴风雨过后的日子里,来自野营小屋的海滩流浪汉,以及来自奥伊斯特维尔和纳科塔的半岛原住民,他们越过沙丘,穿过珩鸟的筑巢地,或者开车来到海滩,停在高潮线上。在开阔的沙滩上,黑色的裂纹似乎就悬在头顶上,几乎触手可及,在晴朗的夜晚,它是一条横跨苍穹的没有星光的条纹。人们坐在沙滩的毯子上,或是坐在汽车的挡泥板和踏板上,盯着它看。她也坐在筑巢地上方的漂流的原木上观察它。一天,她看到一只苍鹭,然后是九只鹈鹕,接着是一对角䴙䴘升上天空,消失在黑暗阴影之中。她系统地记下了时间、鸟的数量、鸟类的名字。她思考着还有什么可记录的,最后写道:“一去不返”
1927年,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半岛,与父母一起度过了一个月的暑假。当时她十四岁。他们在海洋公园的海滩边租了一间板条小屋,她整天漫步于沙丘、树林和海岸线。她在退潮的时候去海滩,回来时口袋里装满了贝壳和玛瑙,她裸露的双腿湿漉漉的,一直到膝盖都沾满了沙粒。她徒步走过一英里半的铺满牡蛎壳的道路,来到海湾岸边,沿着憩流区边缘收集羽毛和贝壳,在云杉树林中搜寻空鸟巢和鸟蛋。一头90英尺长的鲸鱼尸体被冲到海洋公园附近的海滩上,散发着恶臭,她在写给汤姆的信中勾画出它的形貌细节,图画上面是一列长长的名单,包括她在海湾看到的鸭子和鹈鹕,还有在冲浪海滩上观察到的水鸟。那个月,她好几次跋涉到利百特点。成千上万的环颈鸻在那里筑巢,养育它们的幼鸟,光秃秃的宽阔沙滩上点缀着无数浅浅的鸟巢。“一个男孩在放风筝,”她写信给汤姆,“无论头顶的风筝飞到哪儿,那里的小鸟都会惊恐地飞起来。在环颈鸻眼中,纸风筝很像鹰吗?”她和她的母亲在退潮时挖蛏子,剥去它们的壳,然后裹上玉米粉炸。晚上,她的父亲塔起了巨大的浮木篝火,他们三人坐在沙滩上,看着明亮的火花升入黑暗中。她习惯了纳帕谷,夏天,这里通常是闷热难耐,干燥的风吹拂着橡树叶。进入8月,半岛的天气常常很凉爽,下午雾散的时候,天空的清澈和深邃让她震惊不已。她走在离大海两英里远的海湾岸边,当她静静地站着细听,碎浪的声音仿佛连续的低沉脉搏。一周以来,天天下雨。盐瓶里的盐结块了,窗台上绿霉长了一片,但她却觉得这种天气非常刺激:一天天,雨水像鼓点一样敲打在屋顶上,灰暗的天空像压低的石板,潮湿的狂风撕扯着树木。她穿上雨衣,走过沙丘,来到大海,雨水哗哗顺着帽子流下,她伫立着观看滔天的褐色海浪疯狂拍打着,延续到地平线,巨大的原木就像小木片一样被抛掷着。早晨,风还没大起来,她的父母在另一个房间里还没有动静,暗淡至极的灰色晨光还没出现来预示一天开始的信号时,她躺在床上,听着成千上万只嘎嘎叫的鹅在潮水沼泽里觅食。“这里太棒了。”她在给汤姆的信中写道。
在鲸须旅馆给她开门的那个女人她并不认识,但是那个女人似乎大吃一惊,说:“哦!是你!”仿佛她们相识已久。“我找一个住在这里的女孩,她有一件棕色的毛衣,头发颜色很浅。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应该是爱丽丝。你找她做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她谈谈。”这女人是爱丽丝的姑姑,她认为她的侄女是个古怪又难以捉摸的女孩——喜欢捉青蛙,不喜欢玩娃娃;喜欢把蛇当宠物养。她总是隐隐担心,爱丽丝长大后可能会成为一个古怪而又孤僻的老处女,就像现在站在门廊上的这个女人一样。她颇为爱丽丝权衡了一下利弊,终于走到门外大声喊道:“爱丽丝!马上过来,我说真的!”过了一会儿,女孩从潮滩走了上来。她赤着脚,浑身是泥,穿着一条在膝盖处粗糙剪断的裤子,毛衣口袋里塞满了贝壳和玛瑙。“你好,爱丽丝,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她走下去和女孩碰面,递给她一个小笔记本,一支新铅笔插在笔记本的装订环中。爱丽丝接过小本,打开第一页,然后抬起头。“你可以在这里写下你看到的、发现的、好奇的东西。你需要在每一页开头写下你的名字、日期,但这不是日记。你可以把你看到的鸟的名字写下来,如果你知道的话。或者你也可以写下或画出它们的样子,你可以在每一页的这面写,在另一面画图或地图。写下你在哪里看到了鸟,它们在做什么,有多少只。坚持每天都写。以后你可能会想用钢笔更系统地记录你的观察结果,不过从我还是个小女孩起,我就一直保持这样的记录方式。我现在记了很多本,它们塞满了两个长长的书架。”爱丽丝从笔记本中抬起头来,用手按住空白的书页,免得被风吹乱。“我有时会看到一只土狼,还有一只豪猪。我也应该把它们写下来吗?”“是的,我不应该总是说鸟。现在的你应当做一个博物学家,而不是专家,直到你长大后决定了自己最感兴趣的是什么。因此你要写下所看到的一切,自然界的一切,你所看到的任何动物,天气的情况,植物在做什么——它们在长叶子吗,花蕾在成熟、在开花吗?如果你收集贝壳和岩石,那就写下你找到的东西,它们是哪个种类,或者你认为它们是怎么形成的。写下你好奇的事情,但要尽量避免情感和主观——最优秀的科学家是公正的,不会被自己的信念所左右。”她微微笑了笑,“如果一个女人想拥有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鸟或其他生物,她就必须是她的领域里最优秀的。”女孩捂住下巴来隐藏她的表情,但那并非一个笑容。然后她说:“我能在回想之后,把我之前的记忆写下来吗?只是为了补充。”“可以,但是你要写清楚。你可以写‘我记得,这是上周,或去年夏天的事情。’”过了一会儿,爱丽丝瞥了一眼说:“我想写关于蛎鹬的事。”“没错。你应该写一写。”女孩的目光转向西边的天空,树梢上挂着一条浓黑的缺口。“你找到它们的死因了吗?那些蛎鹬?”她犹豫了一下说:“没有。但我希望最终会有人找到。你应该写下你在风暴前后所看到的一切。但只能写你知道或看到的。以后,这些信息对于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会很重要。”之前给她开门的女人还在鲸须旅馆的门廊上看着她们。她大声喊道:“爱丽丝,马上去洗手,准备吃晚饭。”风把她的围裙像旗子一样吹起来,哗哗响。爱丽丝嘴上说“好的”。身子却没行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爱丽丝说:“我看见鸟儿飞进了天空中那个洞里。你看到了吗?不久前的一个夜晚,我在长岛露营,看到有五只生活在那里的棕榈鬼鸮和大林鸮飞了进去。”那天上午,她写道:14只北美鹬飞上去消失了,它们通常是独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只一起飞。她看见过海滩上的孩子们写好纸条,把它们绑在风筝尾巴上,当他们放开风筝线时,风筝就飞进黑暗中消失了。她并没有对爱丽丝说这些。她说:“你应该把你看到的东西写下来,猫头鹰消失了,但是爱丽丝,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你不应该把它叫做天空中的洞。”然后她说,“你是划船去的岛上吗?我很担心。海湾浪很大。”从纳科塔码头出发,横跨维拉帕湾到长岛,至少有一英里远。当她跟爱丽丝差不多大的时候,她曾经在秋天的清水湖的水面上划独木舟,强劲的东风在波涛汹涌的海浪上吹起泡沫;但那是在汤姆溺水之前。女孩耸耸肩:“我在低潮时去的,而且那是浅水区。即使船要翻了,我想我可以站起来,走到岸边去。”她们继续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然后爱丽丝看了看手里的本子说:“如果这是一个洞,鸟儿们是穿过了它,我想知道另一边是什么。”风将一缕头发吹到女孩的脸上,她把它捋了回来,挂在耳朵后面。天色已晚,黑色缺口上方的天空已经开始变红。她们都抬头去看号叫声回荡不止的海鸥,然后默默看着十二三只海鸥飞向西方,消失在黑暗深处。
透过盐沼地里一丛茂密的箭叶草,她看到一艘运木船在离码头半英里远的地方吃力地驶进海湾,白色的海浪冲击着船体和甲板。这是一个雨天的黄昏,在泥滩上的一对觅食的杓鹬是她一个小时以来看到的唯一的鸟。她转移注意,看向别处,然后又回头,此时,只听一声金属碰撞的可怕巨响,那艘大船突然翻倒了。两个穿着亮黄色防水衣的人从甲板上滑落到灰暗的水中消失了。从这个距离看去,两人就像她拇指头一样小。她出声地吸进一口气好像能把他们唤回来似的,但是喊出的声音空洞且毫无意义。船上还有其他人站立不稳,她脑海里浮现出黄色林莺一颠一颠从树枝跳到树叶上的形象。远在船头的驾驶室里一定有人,这些人站在阴暗的、雨水成股流下的窗户后面,然而她看不见他们,听不见他们互相呼喊,她只能想象到这些。这艘船倾斜了一下,然后稳定下来——右舷硬搁浅——拍在船上的浪花溅起了大片大片的泡沫。她呆呆地站起来,扔下沼泽斗篷,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枪,向天空开了三枪。几分钟后,船上有人发射了一枚信号弹,模糊的黄色条纹摇晃着升空,画着弧线往黑色的缺口飞过去,消失在黑暗中。轮船的汽笛拉响,一声,再一声,然后第三声。随着最后的日光的消逝,她急忙开始收集浮木,堆在沼泽里的一个泥岛上。战争开始以来,海滩篝火一直都被禁止,但是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半岛居民在海难频发的日子里都这样做,用海滩上的篝火照亮黑暗,让船员可以游到岸边。木头湿透了,无法点燃,她穿着沾满泥巴的鞋子站在那里,气喘吁吁,想着半英里外自己营地里的一罐煤油,这时,犹如闷雷滚动的声音震动了大地。海峡里的船渐渐看不见了,只有标志灯在碎浪中时隐时现。但当她望向它的时候,一道跳跃的耀眼光芒照亮了整个海湾口。她大吃一惊,以为那湿漉漉的浮木被点燃了,却发现是船舱内的东西开始燃烧。她之后可能会想到,那是随木材一起运来的隐秘军火起火了。轮船吃水很浅,龙骨严重倾斜,海浪涌向上层甲板,把它完全淹没在灰色的泡沫和海水里。每次浪潮过后,火苗都喷得更高,火焰随着燃油蔓延到光滑的水面上,向上升起形成一道黄色的火幕。她站在那里,看着船上的人握着驾驶室周围的栏杆,逐渐松手、落水并消失在水中。有人把绳梯抛到船的一侧,人们开始沿着它往下爬。其中一人是汤姆——她认识他的格子大衣,就是汤姆!——然后一面仿佛白色床单的巨浪砸到轮船上,汤姆在巨浪中消失了。在他身后爬下来的其他人,有的被冲走,有的从最后一级横木上跳下来,沉入沸腾的水中。所有这一切都是静静发生的,或者只是对她来说如此,因为狂风和火焰的咆哮让她什么也听不见。住在四英里外的奥伊斯特维尔的人们,以及在海湾沿岸的小木屋里的人们,一定看到了燃烧着的船只——它点亮了天空。他们开始三三两两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到火光冲天的沼泽,穿着胶靴在洪水中跋涉,直到有十几个人站在她身边,呆呆地盯着,或窃窃私语。有人问她看到了什么,她摇摇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一艘海岸警卫队的双头救生艇艰难地冲破黑暗,驶进了耀眼的火光中。北湾灯塔附近有一个救生站。她只是在夏天去过这个救生站,年轻人穿着白色的裤子、紧身针织上衣,头戴白色的海员帽,给一小拨一小拨的观光游客进行救援演习。但是在救生站的墙上,有一些失事的快速帆船的照片,还有救生船冲破巨大海浪的照片,有些照片的标题为“逐浪英雄”和“风暴战士”。海岸警卫队的船在巨大的火焰风暴面前显得很渺小,它来到不到几百码的地方停了下来,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簸荡。几个人从前舱出来,向轮船射出一条绳子,但没有够到。他们又尝试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最后放弃了,站着看船燃烧。鲜艳的橘黄色火柱伴着翻滚的黑色浓烟升入空中,风把这一切都吹进了西边天空中那没有星光的洞中。午夜过后,火势减弱,海岸巡逻艇开始在巨浪中来回行驶,显然是在沉船附近的水域搜寻幸存者和尸体。有人说,潮水可能会把尸体沿着纳西尔河带到雷蒙德或北湾,但还是有一些人开始沿着利百特点的海岸走,以防有东西冲上岸。她在箭叶草中搜寻,捡起她之前扔掉的东西——双筒望远镜、笔记本、迷彩斗篷——然后涉水穿过沼泽,钻进树林,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帐篷,躺下,在湿衣服里瑟瑟发抖。夜幕淡去、天之既白时,她把笔记本和汤姆的野外指南放在背包里,穿过黑黝黝的树林,来到了海边。晨雾淹没了海岬和浪花,但在黎明的微光中,天空的缺口似乎只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条光滑的黑丝带,她觉得自己踮起脚尖就触手可及。现在是涨潮时,但沙滩上停着一辆黑色的长轿车。在她看来,车子在接下来的一刻钟之内就会消失在大海里,而那个开车来的人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他蹲在一根浮木后面,避开海风,摆弄着一个小物件,她猜想是一艘玩具火箭船,或是一支罗马焰火筒。她穿过一片坑坑洼洼的珩鸟巢,走到他的身边。仍留在利百特海滩上的鸟已经不超过几十只,而且这片海滩上的鸟巢里没有鸟,也没有鸟蛋。那人抬起头,但什么也没说,一心想着他手头的事。他最近几天没有刮胡子,挂着雨珠的灰色胡茬闪着光,看上去接近六十岁的样子。她坐到他旁边,翻开野外指南后面的一个空白页,汤姆在那里画了一些罕见的、偶然的物种,她开始描绘那个物件,那不是玩具:它像是站在三脚架上的白鹭,脖子和喙部向上伸着。海浪从那人的大轿车周围涌了出来,把它冲到西边几码远的地方,然后浪又退了回去。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于是步履蹒跚地走了过去。这时,轮胎已经在潮湿的沙子里陷了半英尺深。他站在那里思考,然后摇着头,用厌恶的口吻说:“该死的。”然后又蹲下来摆弄他的物件。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写了张纸条,卷起来,然后把它塞进白鹭的窄喙里。她曾有过一个不成形的计划,想去海滩上生火,然后烧些东西给汤姆——一封信?野外指南?但现在,她从笔记本的后面撕下一页,写了几行字。她写道,世间很艰难。但一切都要继续。即使是爱。即使是孤独。她把纸折得很小,递给那人。他几乎没有看她一眼,没说话就接了过来,把它紧紧地塞进火箭鼻锥的空腔里。然后他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一小段引线,漫不经心地说:“你应该再退远点。”他们二人退后了约十五至二十英尺。火箭发出了低沉、刺耳的声音——某些种类的海鸥的声音,尽管她在最近的几天里并没有看到很多海鸥。火箭直冲云霄,拖着白色的烟雾和红色的火花。他们看着它升入灰色的天空,划过一道平缓的弧线,消失在世界穹顶的缺口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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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格林奈尔法是美国著名生物学家约瑟夫·格林内尔创立的精确野外观察记录方法。这篇小说并非由情节驱动,而是通过一名立志追求学术事业的女性的视角和经历,以细腻的文字丰富的细节刻画了美国西海岸的自然生态和鸟类群落,以及女性在职业追求上的困境和觉悟。小说中多次出现了女主人公看见已故哥哥鬼魂的幻觉,后半段也有相当篇幅描绘了奇异景象和相关传闻,这些幻想点缀了小说异常真实的描绘。仔细理解藏在字里行间里的信息,会发现更加真实的真相。——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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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孙薇  题图《虫师》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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