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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记忆刺客,是少年时代埋下的陷阱 | 科幻小说

耿文浩 不存在科幻 2023-09-02
7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旅伴」

市内发生了几十起离奇的死亡案:人们在光天化日下发疯般狂奔,直至死亡。警察李道明展开调查,发现死者年少时都住在同一家福利院,现在,这张福利院的名单上只剩下了最后一人……

耿文浩 | 小说作者,希望记录下脑海中众多疯狂又浪漫的故事。中篇小说《绯敏》《心之颂》发表于不存在科幻。

少年之家全文约19900字,预计阅读时间39分钟

李道明赶到案发现场时,屋外草坪上已拉起长长的警戒带。雨天街道上满是积水,光滑的水面倒映着闪烁的红蓝灯。警笛长鸣。他拨开人群,朝后院走去。三名警员围在榕树前,暗绿草坪上盖着白布。

“又是那种案件?”李道明看着脚下,溅落的雨水在白布上打湿出一具人形,血迹斑斑。警员点头。

李道明转过身,双手插进头发里揪。

这是市区发生的第三十起受害案。过去三个月,受害者从12岁到25岁。他们在晨跑、上课,或是吃饭时……忽然僵住一两秒,接着就会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无方向地狂奔起来。命丧车流、坠入河湖……接连发生的诡异事件,让这座城市人心惶惶。

“头儿,死者院内没有监控,这是对面街角的录像。”昏暗的房间里,警员将监控投到大屏幕上。李道明眯眼看。

9:58:02

录像中出现灰色的院子,透过木栅栏的缝隙,女孩躺在草坪上做瑜伽。

10:00:01

女孩站在草坪上,一动不动。两秒过后,她慢慢朝左边空气里伸手,像在试探什么。空无一人的草坪上,她转身走了两步,却猛然停住了,像是在撞到了某个东西。接着她伸手,上下左右地摸索。

她发出刺耳的尖叫,响彻天空,令人头皮发麻。

几名街道上的路人陆续停下了。

晴天烈日下,女孩睁着双眼,在草坪上疯狂奔跑,仿佛要逃离什么。周围的人们朝她走过去。

10:20:00

狂奔的女孩撞上石墙,绽放血红玫瑰。

录像停止前的一秒,他捕捉到女孩高喊的词——“少年之家”。

“有什么线索吗?”李道明揉着太阳穴。

“最新的进展,先前运往市区医院的十五具遗体,负责检验的验尸官在他们身上均发现了相同的血痕,经提取后证明属于同一人。这些案件很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做的。”警员说。

“同一个凶手……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名凶手要藏到哪里。”

李道明边盯着监控边说,

“街区的各个进出口、院子我们都进行过地毯式搜查,没有证据表明有陌生人潜入过死者家,开通的信息窗口也没有任何线索。他难道是从空气中蒸发了?”

警员摇头。

李道明关闭屏幕,打开台灯。白光照亮桌上密密麻麻的资料。近来三十起死亡案的死者信息。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和警校的专业训练,坚信任何凶案必定有背后原因。

他低头翻看。如果说这些凶案背后有共同点的话。已查明的二十名死者均来自同一福利院,郊外的石湾福利院。

“少年之家……”

他在搜索引擎上输入名字,大量的资料呈现出来:

建于1980年,专门收容流浪者、孩子,后山隐藏区建有“少年之家”。所居住孩子大多数为天生残疾、自闭症或者唐氏综合征。存在私人机构虐待事件,监工强迫孩子们搬石头、挖煤。

2006年5月,石湾区警局介入调查,解散该福利院,近两百名孩童获救。

李道明翻出那年的收养登记表,列表上记录着三十二名孩子,与最近的死亡案逐一对应。照片草地上那些男孩、女孩明媚地笑,如今却躺在湿冷的雨中,盖着白布。

三十名孩子相继死亡,他们到底经历过什么?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偌大的会议室里响起铃声。他起身接电话。

“是李警官吗?”一个陌生男声。

“你是……” 

“翻开你手上《石湾福利院收养登记》的第150页。”电话里男人说。

他往后翻到登记表那一页。那是第三十一名孩子,死亡案未波及的最后一名。照片中,戴勋章的男孩坐在床上,背后是空荡荡的宿舍。

旁边的身份信息被擦除了,没有名字。

“我就是那名男孩,我认识他们。”男人说道。

李道明提起精神,

“你现在在哪?要不要帮……”

“那些孩子,是我杀的。”

话筒里响起这句话的一刻,他愣住了。

“我在警局楼下。”

李道明推开窗,昏暗的街灯下站着一个人。


审讯室里,李道明听着窗外风的呼啸。面前的男人披着纯黑的雨衣,黑帽子遮住垂下的脸。戴着墨镜。他看着桌上的对比结果。提取男人的DNA和血指纹,经过反复检验后,确定与三十具遗体上的血痕分型相一致。

即便进来之前李道明多次平复过情绪,但看到眼前的凶手,他还是忍不住捏紧拳头。

李道明压下怒火,

“名字。”

“顾生。”

“你也曾住在石湾福利院?”

“很多年前的事了。”顾生轻声说。李道明看到,他帽子的缝隙里星星点点,闪烁着白光。他好像是个盲人,刚才是辅警小刘把他领进来的。

“这三十名孩子,他们也住过石湾福利院,而且你们都住在后山的残品院区里。他们是你同伴?”李道明盯着他的墨镜。

“他们害死了莫莲。”顾生点点头,握紧拳头,“我最好的朋友。”李道明扒开那只拳头,那只手心里躺着一枚玫瑰勋章,白边烤瓷、鲜红花心。

“这是什么……”

“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没来得及戴。”顾生低着头,“你不知道,那家福利院,那座后山,那里没有秩序。那些畜生们用半拉饼子引诱她,让她掉下了天台。”

他的眼有些发红,“他们不值得同情。”

李道明的额角在跳。眼前这人的话让他有火发不出来。

他垂下头,停下记笔录的手。


“你……怎么做到的,我们没查到任何入室痕迹。”

李道明看着顾生。他忽然想起,市区遗体的解剖报告中有提到,死者出现过全身的肌肉痉挛,脑中枢神经检测出损伤。

“你怎么做到的?我们查过监控,什么都没发现,你用什么杀的人?”

“你们当然找不到。看不见的东西你们怎么找?”

“看不见?”李道明停下笔。

顾生点头,“我把它藏在世界上最隐秘的地方,你们的验尸官、法医可检测不出来。”

“哪里?”李道明前倾身体,杀人犯将嘴巴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

“凶器,藏在他们的记忆里。”

“什么?”

“多年之前,他们在福利院后山杀死莫莲。而多年之前我使用一些方法,在他们大脑里留下过黑暗的痕迹。这种痕迹是被遗忘的、埋在记忆里的定时炸弹,滴滴答答转过这些年后,在现在爆炸杀死他们。”

顾生轻声说,指着脑袋,“作案过程多年前我就完成了,我数着日期到他们家,只为欣赏那些畜生的死状。”

“无论如何那都是活生生的人。”李道明沉声说,“多年之前,你到底做过什么?”

“那你们就要去多年前找了。那家福利院?你们能发现线索吗?”

顾生站起来,朝另一边空墙伸手。

李道明注意到,这动作和那名死掉的女孩相同。

“你……”

“忘记说了。”顾生掀开帽子、摘下墨镜。他脑袋上戴着乳白色头罩,表面有数百个镂空缺口,伸出无数条带银头的长线,粘贴在他的双耳、太阳穴和颅骨上,仿佛浓密的银色草丛。

“我的眼睛重度弱视,看不见东西,你们要给我治疗。”


烈阳高悬在空,阳光照亮两边连绵的林海,蝉鸣聒噪。鸣着长笛的警车在山野中急驰,在那面灰白、斑驳的院墙前停下。三名警员夹着顾生跳下车厢,推开黑铁门往里进。

望着四周疯长的荒草,李道明回想2006年那起福利院案件。

他依稀记得,那数百名孤儿被警车运出黑铁门时,扒着福利院的石墙痛哭、流泪,依依不舍。他至今不明白那群孩子在留恋什么。

“2006年的那场出警行动中,你们救出多少孩子,他们有被照顾吗?”顾生忽然抬头。

“那些昏迷的孩童被解救后,都被转移进联合医院。后来应该回归正常生活了。”

黑衣警员的队伍在院中行走。走下那座桥,随着浓雾一层层被拨开,周围参天的巨树渐渐清晰。沿着小路走过十分钟,他们远远看到一栋小木屋,坐落在松林的环抱中。

“能停一下吗。”顾生忽然说,“我去里面看看。”

“你的眼睛……”李道明停下。

“只是重度弱视,我还是有光感的,能看到点东西。”顾生离开队伍,踉跄着朝那栋小木屋走。周围的警员散开一圈,将小木屋围在中间,李道明站在台阶下,看着顾生推门进去。

周围的松树高大参天,万籁俱寂。大约四五分钟后,里面忽然响起窸窣声,李道明有些好奇,把耳朵凑到门缝前,仔细听,

“别催,莫莲。”顾生的声音。

“那你快点啊,猜这张是什么?”一个女孩的声音。

顾生沉默片刻,“是那张‘我们’吧。”

“猜对了!”女孩的尖叫声。

哐当一声,木屋被撞开。李道明冲进木屋,房间里摆满瓶罐,透明的试管和烧杯,顾生蹲在角落里。他望着那些长长的导管、尖口杯和腾起的白气,两名白衣服走上前,迅速提取试管里的液体残留,鉴定分析。

“头,是神经性毒碱。”

李道明走过去,看着玻璃瓶底的茶色溶液,“这和验尸官的分析对应吗?”

白衣服点头,

“这种自制的神经毒气,只需很小浓度就致死。我猜测,他在通风管里注入,通过呼吸、皮肤接触让其在死者体内沉积,引起他们中枢神经系统的紊乱,导致癫狂、死亡。”

“这种毒气无色无味易挥发,是隐形的空气凶手,不会在血液中留下成分残留。”李道明看着分析报告,抬头盯着顾生,“这就是你隐藏的凶器。至于什么多年前的记忆里的凶器,完全是编造的。”

顾生垂下头,望着沾满灰尘的蛛网。

李道明走上前,“刚才你在和谁说话?”

顾生手里夹着一张牌,雪白纸面上画着一排黑线条,表示摩斯电码中的对应词,‘我们’。

“这里没人。”顾生说道,“你们找到凶器,可以结案了。”

“那你刚才称呼的是,莫莲。那名死掉的女孩?她还活着?”

“这是我和她经常玩的游戏,猜牌。”顾生抬起手,下面是堆叠的纸牌。李道明随便抽出一张,仔细地看。“猜牌游戏。”他扣下牌面,“这张是什么?”

顾生偏过头。在警察反扣牌的那一秒钟,他的耳朵忽然捕捉到簌簌声,眼前浮现出那张牌,边缘破损长着纸刺……

“ 剪刀 ”他轻声说。

“还能猜得准。”李道明在屋里转一圈,没找到藏人。

顾生低下头,“我听出来的。”

这桩连环杀人案可以结束了。有癔症的凶手编出的复仇故事。还多年前的作案,记忆里的凶器……真是笑话。他站在窗前,看着警员在木屋里拍照、取证。

在频闪的白光中,他忽然看到,顾生身后的木屋角落里,蛛网后面的木窟窿上射进来一条阳光。淡金色光路里的木刺上挂着一缕蓝布条。

李道明推开门,木屋后门的草地上,两名警员静静站着。他回屋抓住顾生,“你在撒谎,刚才这里有女孩的声音。”顾生摇头,“我说过,这里没人。”

两人推开门,迈入阳光灿烂的草地。忽然,顾生捂住双耳蹲下去。李道明扳过他的脸,失焦的瞳孔在眼眶里扫视、漫无目的。“你怎么了?”李道明急声喊。

顾生脸上惊惶,嘴唇哆嗦,“别把我们扔下。别!”他双腿抖动着,朝邻近的那棵梧桐树撞去。

“拦住他!拦住!”李道明大声喊。这时他银白头罩上的小灯闪烁一下,发出嘀响。顾生双腿一软,倒进树前的草丛。两名警员把他扶起来,送入警车后厢、赶往医院。

警车疾驰在黑色的沥青路上,车轮溅起白色雨花。


李道明再次翻开2006年的救援档案,黑白的照片记录中,三十名目光呆滞的孩童被运出福利院,扒住铁门、痛哭流涕。一名男孩被孩子簇拥在中间,胸前戴着勋章。

杀死他同伴的是这群孩子,但这张照片上他们怎么会拥抱?李道明再次想起顾生在森林里的诡异动作。那明明和录像中的死者相同,如果是神经毒气杀死的话,他为何也会出现中毒症状?

李道明皱起眉头,现在案件的动机、人物证都存在,完全可以结案给顾生定罪。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是隐隐地不对劲。好像,顾生也在害怕什么一样。他盯着那张照片,“停车,回去。”

警车在高速路上刹停,车轮扭转溅起水花,掉头朝着福利院的方向开去。

石湾区福利院后山,李道明踹开暗黄的玻璃门,档案馆里密密麻麻的书架落着厚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随从的警察在书架间徘徊,在层层书籍的最下面,他们抽出那本泛黄的日记本。下属凿开生锈的密码锁,递给他。

李道明掀开看。一页页泛黄的纸上贴着幼时照片,穿裙子的女孩和男孩站在一起,旁边的名字是:顾生。下面是被水泡过的、模糊的黑字。那上面分别是两行字迹,像孩童涂鸦式的对话。李道明努力辨认:

5月13日

“莫莲。你会喜欢少年之家吗?”

“那是院长为我们搭建的,肯定喜欢啊。”

“新家什么样呢?会有去年春节的甘薯、面包和冰丝绒被吗?”

“会有的,伊森说过,新家是所有人的天堂。”

5月14日

“这是给你的十六岁礼物。”

“勋章?嗯,你会戴着它去新家。”

“护工说过,‘少年之家’就在对岸后山,穿过那条黑乎乎的隧道,就能看见。”

“不过我们得先进小木屋里沐浴。”

少年之家。

李道明忽然想起,监控录像中的女孩死前呢喃的,也是少年之家。他盯着日记里那行话,

“我们去后山。”


石湾福利院后山

身后的松林参天环抱,小路尽头的暗绿山坡中间,一座漆黑的洞口对着他们,黑洞洞散着寒气。洞口右边是一栋小木屋。两人推门进去。

一台雪白的机器,上面是轮转的机械臂、钢钳,夹着透明的玻璃针管,残留着暗绿色的液体。木屋的角落立着一座储罐,里面有浓密的细砂。“这是什么装置?”他走上前。

“这是一种执行脱敏训练的储罐。”队里的白衣服说着,上前看着液晶板。“这是日记里所说的木屋里的沐浴?”李道明边说着,边走进去。“头,你确定要试一下吗?”李道明摆摆手。“又不会死人。”

白衣服按动液晶板,罐体的两边响起音乐,浓密的细砂淹没他的双腿、手臂以及脖颈,头顶洒下黄光。借着储罐旋转,他感到被细砂摩挲、划动,音乐在短暂的舒缓后,急剧增大,变成刺耳的噪音,那些黄光也逐渐闪烁、混乱刺眼。

在这高强度的强光、噪音、粗糙以及臭味中,他感到了极致的折磨,这折磨足足持续了十分钟。他忽然看不见、听不到、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   

玻璃门划开,白衣服急忙迎上来,搀住踉跄的他。“让我缓缓……”李道明扶着头,站在原地。足足十分钟才缓过来。

“这就是孩子们的‘沐浴’?这分明是那群监工的刑具。”

“这应该是改造的某种机器,好像……是特意为了消除感官敏感度的,让他们的神经兴奋度下降,意识与躯体感觉分隔。我猜测,这好像是要为什么做准备。”警队的白衣服说。

“他们当时就是这样沐浴后,进入隧道、去少年之家的。”李道明揉揉脖子。他转过身,面向前方长长的黑暗。

日记里说的,穿过隧道就是少年之家。

警员将顾生拉过来,两人站在洞口前。

“你们当初穿过这条隧道,去了哪里?”李道明问道。

“进去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在隧道里慢慢走,前方的黑暗流不尽,单调的脚步声在隧道里回响。犹如漫长的世纪过去,两人仍然看不到光亮。他环顾四周,隧道的来向和尽头都是一片漆黑,看不到出口。

“我们走过四十分钟了,怎么还没到。”李道明抬头朝两边看,那面灰暗的墙上伸出无数条导线,爬过墙上密密麻麻的铜纽、指示灯,伸入顶上一排排陈旧的屏幕、扩音器,

“这些屏幕是做什么的?”

顾生抬头,扫视四周,“上面记录过他们的少年之家,所有的记忆天堂。”

“记忆——天堂?”李道明有些疑惑。

“两边渠沟里的桶还有水吗?” 

李道明顺着台阶走下去。指示灯暗白的光晕下,粗胖的水桶泛着油光。他拔出裹着油布的软木塞,幽暗的桶底水光荡漾。

“有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

他忽然看到,旁边的墙上、木桶表面以及地砖上刻着许多抓痕,苍白、短小。他记起一张照片,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毒气室里,被折磨致死的孩子在墙上留下绝望抓痕。

“这些都是孩子的指痕吗?”李道明转头。警队的白衣服一脸严肃,仔细拍照、取证,“根据指痕宽度、深浅来看,差不多是。”他转头看着顾生,“这条隧道里发生过什么?”

顾生摇头。他伸手触摸灰墙,尽力以回忆驱散缠绕指尖的刺骨冰凉——十六岁那年的福利院夏天。

“你们眼睛看的越少,大脑看的就越多。”墙上的喇叭传出最后一声,随即关闭,把注射完药剂的三十名孩子留在走不到尽头的黑暗隧道里。周围幽暗死寂、影影绰绰,孩子们躁动着呼喊,开始踢踹黑桶。

顾生在原地蹲下、捂住双耳,所有孩子们的后颈闪烁绿光,描成暗绿的方形轮廓。旁边爬满长线的墙上,密集的白灯频闪。上面连接的无数台屏幕里,花花绿绿的轮廓渐渐浮现,那是蓝天白云的远景画像。旁边音箱里的声音消失,响起柔和、自然的声音。

黑暗中,所有的孩子们都躁动起来,争先恐后从地上站起来,朝前方跑去。女孩揉着眼醒来,朝隧道尽头看。“草原,前院的草原!”她忽然惊叫起来,抓住他的手不断摇,

“顾生!那是少年之家,那是我们的新家!”

他皱眉望向那边。无数孩子的奔跑声响起,但他们奔向的还是隧道的尽头,还是那片黑暗。

女孩往前跑。

一缕亮光却射入他的瞳孔。前方半圆形的白亮出口映入眼帘。跑出隧道,他跌入一片阳光普照的绿色世界。蔚蓝色天空、草原、远处的高楼……那是他们居住的前院,前面是他和莫莲玩耍的花坛。

凉风送来芬芳的花香。护工弯腰眯笑,手里端着蛋糕。


“少年……之家。”

顾生喊出那个名字。他猛然睁眼,在冷风贯穿的隧道里呼吸急促,大汗淋漓。

这时队伍前方一阵躁动,两名警员折返回来、跑到李道明面前,“找到隧道的出口了?”

“前面好像是一堵墙,还有进门。”警员说道。李道明跑过去,在那面白幕前停下,伸手触摸。湍流的凉风从左边吹来,吹得白塑料帘哗哗响。

他朝前看,映入眼帘的是弧形的灰暗墙体,分开两边长长的隧道。

“这竟然是两条隧道。”李道明探头朝左边看,那条应该是出去的隧道。这竟然是一条长长的U形回环。

“我们当时被扔进隧道,但在黑暗里走不到尽头。从未到过这里。”

顾生忽然开口。

李道明慢慢走上前,掀开两层塑料帘,前面是长长的、破旧的玻璃甬道。他慢慢往里走,巨大的透明玻璃幕墙围在两边,墙内隐有黑影林立,门上贴着封条。


顾生望着甬道,回忆汹涌而来,盖过面前的世界。

“顾生。”女孩在远处花坛边喊。他朝那边奔跑,伸手触碰郁金香。

大脑像被锥子戳中,尖锐的疼痛贯穿少年之家,贯穿他眼前的世界。昏黄色的花海晃动,每处滴水的声音都砸出一处黑点,密密麻麻的黑点扩大、蔓延,驱散面前的世界。

隧道里的黑影站在他面前,手握滴血的刀。他低头,手背上伤口裂开、淌血。面前是遍布紫疤、皱纹的脸。28号,长廊尽头房间的无脸孩。后者双眼一亮,

“你也是免疫者。”

“什么?”他疑惑着,“这条隧道为什么没有尽头?”

“在木屋里沐浴后,你们的神经处于低兴奋度状态,黑暗中的方向感下降了,这是注射药剂、进入少年之家的准备。因此你们走过了拐弯口而不自知。”

黑暗里响起脚步声,两名警卫冲出来,抓住28号的胳膊往后拖,拖回隧道的深处。他低头看,地上的女孩蜷缩着,嘴角露出幸福的笑。


“头儿,这是2006年那场营救案中查封的实验室。”

封条被撕开。

李道明走进去,偌大的实验室里器材林立,房间中央矗立着巨大的立式储罐,黑色钢网、双层的透明玻璃,旁边是数百台落满灰尘的屏幕。他顺着台阶走过去,上面有编号:免疫者X28。

“这好像是某种大批量生产药剂的地方,好像是和某种地方对接,为其提供这种药剂。但2006年那场案件,我们赶到时,这里实验室都空了。我们没找到幕后的研制者。”警队的研究员说。

“免疫者,无法进入少年之家的孩子。”李道明念着上面那句话,忽然看到,角落里躺着一枚血迹斑斑的螺栓。

警队的白衣服走过去,小心地捏起来,放进密封袋,

“这里不是少年之家。”李道明边拍照边说。他打开冷藏柜,最里面的夹层里排着许多空的液管,编号1到30,和死去的三十名孩子对应。

他翻看市区的那些死亡案例,与登记表上对照后发现还剩余一名孩子,就是那名X28号免疫者。

“找到这种试管中液体残留,在全市区搜寻相同成分的药剂。”李道明轻声说。“还有后山残品院的最后一名孩子。”他看着登记表,“我们得找到他。我不太放心。”

旁边的警员轻声问,“我不明白,凶手不是在这吗?”他指着顾生。

“他确实有嫌疑,但不会是凶手。”李道明看着那边,“我感觉我们被欺骗了。”

陈旧的电力系统重新运转,实验室里的灯缓缓亮起来,朦胧的白光洒上顾生的脸。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李道明竟看到,他墨镜下的眼睛微微上挑,像是在轻笑。


下属忽然打来电话,李道明接起来。

“头儿,那名顾生的嫌犯,你通知我们放走了,定位追踪器显示他回到了石湾福利院。”

从病房里出来,他开车回到福利院。走进荒草疯长的后山,李道明小心地踩过荒草、枯枝,在那座灌木丛前蹲下。

荒凉的洞口缠满苔藓,早已坍塌多年,塞满大小的白色碎石。一名黑衣服沿着干涸的小溪慢慢走。

“他在干什么?”李道明低声说。

“好像是在悼念某些人。”下属说着。李道明朝那边看,阳光照亮林荫中一小片草丛,草丛间摆着三十双鞋,旁边散落着白色、紫色花瓣。顾生站在浓密的草地上,闭着双眼轻声叨念着什么。

镜头拉近,他的嘴唇翕动着,像在和某人说话。他站在一棵粗大的铁棕色杉树前,对面被浓密的枝叶遮挡、看不清人影。李道明凑近镜头倾听,在虫鸣声中夹杂着窸窣的对话。一男一女。

“还剩下一年,我就能摆脱这些恶心的东西了。去年夏天我先选择的失聪,那滋味太难受,看电影电视剧都是在看默剧。今年我感觉好不少,虽然眼前是黑暗的画面,但能听着列侬、贝多芬的曲子,我能不睡觉一直睁眼。”

顾生的声音。

“我从小就是重度弱视,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女孩的声音,“你知道盲人眼中的世界吗?”

“看哪里都是一片黑?”

“你把一只眼睛闭上,用睁开的那只看东西,闭着的那只眼就是他们看到的世界。想象一下,你两只眼都是这样。”女孩轻声说,

“那就是伊森的初次实验,由于未完善,那种副作用反馈到我身上。我眼前失去了黑暗,失去了‘视觉’这种东西,看到了恐怖的虚无。”

李道明躲在灌丛后,闭眼尝试,禁不住抖了一下。

这是种什么感觉啊。

“但那种药剂就是通往极乐的钥匙、流淌着奶和蜜的毒药。那都是我们熟悉的记忆。当时没人拯救我们,谁会放弃进入天堂般的少年之家呢?”

“所以那种黑暗才会跟随你们。”女孩的声音。

……

李道明隐隐感到不对劲。那名女孩的声音尖细,透着一缕沙哑感。就像是……夹着嗓子喊的。这时灌丛里警员挪动一下,踩断枯枝发出咔嚓响。隔着鼠尾草和层层的松林,草地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李道明屏住呼吸,镜头中的顾生蹲下去、消失在荒草里。嘀嘀——手机屏幕上定位追踪的亮橙色箭头划出一道弧线,逃出蓝色的区域圈。前方的灌丛里荒草晃动,黑影消失,“跟踪器被扔了。追。”

李道明迅速起身,趟过小溪、跑进对岸漫山遍野的荒草。


踢开两边的鼠尾草和碎石,李道明顺着泥泞的小路奔跑,前面疯长的荒草像暗绿的水流一样吞没小路,那个黑影渐渐消失在草丛里。不知跑过多远,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望着四周。

这里是后山的残品院,远处立着三栋破旧的红楼。

李道明抬起满是汗珠的脸,顺着破旧的台阶登上走廊,在空荡荡的二楼里来回巡视,除了空纸箱、恐龙模型和陀螺外,没发现任何东西。

“头儿,这边有情况。”隔着朽烂的木墙,另一边传来喊声。

李道明放下玩具箱,走过去。

三名警察围在楼梯下的隔间处,用液压切割器剖开黑铁门。砰砰砰,门内传出沉闷、急促的撞击声。楼梯间没有蛛网,木门没有蒙尘,地上落着纸、烟头和矿泉水瓶,像有人住过。

嗡嗡——高速的钢锯切断铁锁,铁门哐当一声落地,露出后面黑洞洞的隔间,臭味弥漫。下属打开手电筒,白光划破黑暗、照亮里面景象。一名虚弱的男孩斜靠木板躺着,脸上坑洼、布满紫疤。他正睁着双眼,脑袋不断地碰墙,肢体不协调地扭动着。

“快送他去医院!”李道明伸手抬他的脚,手却无意碰到那个暗黄日记本。他戴上手套翻开,日记的扉页上刻着:28号。他忽然有种感觉,自己要接近真相了。

他翻开最后一页,字迹竟出奇地清晰:

5月14日

三小时前,我曾在比这更好的房间里待过、痛饮橙汁、大口咀嚼甜甜圈,所有孩子都围着我说笑,护工抱着我,窗外也有鸟鸣、春风和阳光……我不饿不渴,空气中有种暴晒的稻草味,为迎接外宾而穿的新内衣舒适又干爽,这一切都近乎完美,我拥有出生以来最好的画面、声音和感觉。我甚至强迫自己相信,这就是我的少年之家,这就是真实的我。

但回到现在,从那条隧道里出来。我回不去那个渴望的时刻。

5月20日

石湾福利院被解散了。我们像宠物一样被安置,最终住进医院里。这些天黑暗总会到来,当我睁开双眼时,迎接我的不是明媚的阳光,而是无尽的黑暗。这感觉很奇怪。

我隐隐感觉,那种美好的世界是有代价的。

病床上的男孩发出呢喃声,李道明合上日记,望着28号。

男孩显然有些惊讶,强撑起身体,转头看四周,“我为什么在这里?”他轻声问。

“我们在后山的楼梯间里发现的你,当时你差点死掉。”

“谢谢。”他疲倦地笑,“你们是负责死亡案的警察?”

李道明点头。

“那你们抓到凶手了吗?”

“还没有。”李道明看着他,“我想问一下,你们的‘少年之家’在哪里?我们去过那条后山隧道,里面什么也没有。”

二十八号摇着头,“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你们警察的事。十年前你们错过的,就要等到今天亲自弥补。”

“你说的是隧道里的实验室?我们已经重新研究了。”

李道明掏出一小只透明袋,袋里密封着那只血螺栓,“这是我们在里面找到的物证,经提取后上面的血液DNA和你的血液成分高度相似。这说明你就是十年前去过那座实验室的孩,那个特殊编号X28也是你的。”

无脸孩微笑着,“不是我。”

“那你要解释一下,免疫者是什么?”李道明看着他,“还有那些孩子大脑里不同的‘少年之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无脸孩摇着头,嘴唇翕动着,吐出一句话,“计划要失败了。”

“什么?”李道明疑惑着。

这时,男孩的瞳孔忽然一缩,整个朝后倒去,栽向那边暗绿的盆栽。李道明冲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院的护工立即上前,用抽紧的拘束带绑住男孩。

嘀嘀——纯白的仪器发声,李道明凑到屏幕上。

“他怎么了?”

“我们在他脖颈里发现遗留的芯片,似乎是连接神经中枢的。我正在尝试激活,去看他大脑里的画面、声音和气味。”

医生走到纯白仪器前,伸手揪住连接延髓的长线,从脖颈里伸出,输入到对面的音箱、屏幕。

李道明看到,对面的屏幕上出现黑暗的隧道,看不到尽头。

“这是什么?”

“他现在视神经接收的东西,就是他看到的东西。”李道明有些疑惑,“他闭着眼睛不应该是全黑吗?怎么会看到这种画面?”他看着屏幕里的隧道,那些青砖、沟渠和穹顶……好像是后山的那条隧道。

医生按下按钮,对面的音箱里响起滴水声、铁链声。

“这也是他听到的?”

“对。我现在还在研究……他的大脑中残留着某种东西,好像是积压的意识、记忆还是什么,储存在大脑皮层之中。”医生挠着头。李道明心中暗惊,自首的那天,顾生也是那样说的。

“记忆里的凶器,大脑中的黑暗残留……”他叨念着。

“什么?”医生抬头。

“没,没什么。”李道明摆手。警队的研究员走过来,“头儿,我们在这名男孩身上提取到了顾生的DNA血液残留。”

他接过来,看着黑白照片上的血液形状,和前三十名死者相同。他凝视着照片半天,抬头看着床上昏迷的28号,

“你应该是最后一名死者的。为凶手脱罪的死者。”


16:35:00

顾生从黑暗中醒来,穿上漆黑的风衣,用衣帽遮住那颗银光闪烁的头罩。他挪开厚厚的黑色地砖,凭借着无数次的记忆摸出隧道。

17:00:00

暗红的落日降临大地,无数道暗红的光线照亮石湾福利院的后山世界,光秃的石柱、干涸的喷泉池和花坛,在荒草间投下无数细碎、支离的影子。他沿着长长的螺旋石阶登上楼顶。

17:30:00

顾生掀开衣帽,露出银光闪闪的头罩。他扯住连接延髓的长线,连接到旁边的音箱、屏幕上。接着他拨通石湾区警局的视频电话,将黑洞洞的摄像头对准大屏幕。视频电话持续了三秒,被一名警员接起来。

“喂,是谁?”顾生的声音极其平和,像是在找多年的老友叙旧,

“帮我找下李警官。”

视频里过去两秒后,李道明匆匆赶来,盯着屏幕上灿烂的落日晚霞,这像是人的视野。“是谁?”

顾生抬起头,望着天边的血红云霞。他轻轻抬手,抓住一条银白长线。

“现在是17点30分,在黑夜完全到来之前,我将会切断这台治疗仪,让自己在癫狂和黑暗中死去。

如果你不想这座城市再出现一具尸体,答应我,找出十年前在福利院里购买药剂的买家们。他们都是贵族、富豪,正躲在城市黄昏里的某个角落,享受着大脑中的记忆天堂。”

“你是顾生。”李道明开口。

“我只是三十名孩子之一。那些药剂的研发最终导致我们如今的痛苦和死亡。他们必须被抓出来。”

顾生说着,扯下一条线。

李道明走到屏幕前。警队的研究员走过来,举着手里最新的28号的大脑报告,

“头儿,最后的检查报告出来了,这有些不可思议。”白衣服对李道明说,“他的大脑里积攒着很多感官信号,双眼看到的黑暗、听到的滴水声……这些感官信号,在转为电信号后,没有在神经元间传输、抵达大脑。而是被延搁,以另一种方式储存在他们的大脑皮层。”

顾生那边的视频界面里。

背景音里旷野上呼啸的风声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滴水声,淅淅沥沥的滴水声。每一处声音都砸出一处墨滴,向四周扩散、晕染。远处的落日、绿林以及红楼开始掉色,脱落的颜料混合成一股股混浊,划出裂痕。裂痕下露出黑暗,黑墙、长长的暗渠和高远的拱顶……

李道明盯着屏幕,张大嘴巴。

顾生渐渐大声起来,

“我们以为被救出来,住进干净的白房间,远离那座黑暗的后山,就能逃脱这一切。但由于注射过那种药剂,我们好像被那条黑暗的隧道诅咒了。那些黑暗、滴水声和尘土味,总会在午夜降临时入侵我们的大脑,将我们扔回那里。我知道,我们永远逃不出那条隧道。

如果那种黑暗是我们的梦境,那我们的灵魂会在那里渐渐羽翼凋零,直至死亡。”


“2006年那场解救案,当时是王队接的案子,总共救出来三十名孩子。他们被关在黑暗的隧道里度过了很久。

我推测,很有可能是,他们进入隧道的那十四天里,躯体各器官仍然醒着,双眼看到的黑暗、听到的滴水声……这些感官信息积压在他们的大脑里,成为他们记忆里的定时炸弹,这些延迟的感官刺激,都储存在他们大脑的海马区里,巨量的感官信息,大约有420万帧隧道画面、7000万赫兹滴水声和铁链噪声、168000升空气的浑浊味。”

等待五年?十年?在多年后忽然释放,所有的画面、声音和气味重新降临,他们重新回到那条后山隧道,在黑暗中无休无止地奔跑,看不到尽头,撞墙而亡。”

白衣服继续说,

“我想,这才是近来几十起死亡案的真相,他们在光天化日下被拽出现实世界,扔回那条黑暗的隧道。这种绝对真实的感官像噩梦般循环,引起他们中枢神经的紊乱,杀死他们。至于之前他所说的神经毒气杀人,那只是症状巧合。”

“这就是他所说的……记忆里的凶器。”李道明感到后背发凉。

窗外,夜的巨幕渐渐落下,浓重的漆黑将一切覆盖。

他挪回目光,

“我们的人已经出发了。你不要做傻事。这样不会改变什么。”

屏幕里的影子放下了手里的长线,

“你不知道。购买昂贵药剂的那群买家,他们能找到顶尖的科学家,都是隐秘的贵族、富豪,藏在这座城市的奢华角落里。相比较于他们的记忆天堂,我们这些福利院的孩子的命就是野草。

如果我们没计划这一切,这座城市只会多出三十二具不明死因的尸体。你们看不到死者的记忆、死者的感官残留,自然不会知晓这背后的一切。但我们不会放弃,我会用生命抗争到底。

抱歉,28号。你不该是最后的死者。我才是。”

顾生缓缓说完,屏幕中恢复一片黑暗。


李道明深呼吸。

“如果这种感官残留会杀人,那他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可能他对此有免疫?就像二十八号男孩那样。那名男孩患有‘感觉神经发育不全症’,染色体突变导致他视力、听力障碍,因此这些感官残留影响较小,他也会发病,但时间较短不足以致命。”

研究员指着屏幕中,

“我猜……这也可能和他的头罩有关,那好像是某种刺激大脑的仪器。”

“他从自首开始就一直戴着。”李道明盯着报告。他忽然想起,初发案件中死者的家属反映过,他们生前总会莫名耳鸣、听到奇怪声音。

“辅警小刘跟我说过,那名女孩生前曾说,她的草莓蛋糕闻起来像水泥。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滞留的嗅觉刺激释放,隧道里的气味。”


“他说过,那种药剂能让他们进入记忆里的天堂,美好的世界。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李道明问。研究员摇头。

“双眼变盲人,失去视觉……”那是他在后山听到的顾生对话,李道明忽然想起,隧道前小木屋里的立式储罐,脱敏训练后那几秒出现的虚无黑暗,“盲人、失聪者如果是天生的,那他们就没有‘画面’、‘声音’这种概念。如果一个正常人忽然获得那种先天失明、失聪,也失去触觉,那他们会怎样?”

“嗯?”研究员一愣,“这个问题……我也不明白。如果是先天性的盲人,视神经的连接被切断后,根本不会理解‘看见’这种概念。看过光明的人永远不会理解盲人的世界。”

“自首的凶手在用自杀逼迫我们。”李道明转身,面色阴沉,“我倒想看看,那群视人命为草芥的买家,到底能藏到哪里!”

五分钟后,市中心的各大警局的铁门敞开,几十辆警车鱼贯而出,涌向城市的大街小巷……


石湾区新生命康复医院二楼

数十名特警围住这栋楼的大门、天台和后管道。李道明领着数十名警员往里走。窗外阴云密布,雨水的潮味在室内甬道。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转过拐角后,绿衣服的护工打开那扇双层的厚栏门。

李道明走进去,这是后山的疗养区,甬道顶的暖黄灯洒下光线,地板、门窗和四墙都被昏暗的黄色笼罩,四周幽暗寂静。李道明缓缓朝前深入,在暗黄的世界里越进越深。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湿热肠道中行进的虫子,前方不知通往什么样的黑暗胃部。掠过那扇窗户时,里面传来沉重、均匀的嗤嗤声,仿佛数百只沸腾的水壶在喷气。

随从的警员凑近右前方那扇门。他慢慢凑过去,门缝里飘出潮湿、陈旧的霉味,仿佛千年尘封的棺木。

“就是这里,这家医院储存的药剂里提取出相同的成分。”那名警员说。

李道明点头,把手放在门上轻推。吱呀,绣着花纹的木门开出一条缝,露出里面别有洞天的昏黄世界。

广袤的地板、密密麻麻的昏黄吊灯和高远的弧穹顶,足球场般的广阔包房里躺着数不清的床位。金碧辉煌的宫殿,肤如凝脂、天仙装扮的美女来来往往,围绕着每张床位端水、环伺。数百名老人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胸口起伏,他们的呼吸声交织、缠绕在一起,昏天黑地,仿佛同做着不知何年的黄粱美梦。

“这是……”他睁大双眼,走到那些床位前,放眼望去。每名老人的脖颈下都有微弱的绿光闪烁,感官芯片传输的电信号,通过长长的导线传到屏幕上、音箱里。

李道明凑过去,每一张屏幕上都是奢华、狂热的画面。穿皮革的少年驾着马飞过小镇,肆意抚摸白脸长腿的女孩,下一秒蓝色泳池扑面而来,男人在咕咕冒泡的香槟中左拥右抱。西装黑裤的男人走上红地毯,迷醉在欢呼、赞叹和掌声中。老人迈进金碧辉煌的大厅,看着琳琅满目的美食和酒液……每一帧画面都是甘美、甜醉的世界。

画面不断切换,那些躺着的老人脸上露出微笑、大笑和狂笑,在他们的少年之家、记忆天堂里肆意遨游,感受着他们的极乐。

“这就是……那群买家。”李道明对着镜头中的顾生说。

“屏幕里就是他们的记忆天堂、我们的少年之家。”顾生轻声说,“药剂为他们打开通往虚无的废墟,然后让记忆在里面搭建起极乐世界。多年前伊森用我们做过五次实验、在我们脑海中埋下黑暗,这些都是以三十名孩子的生命为代价所达成的。”

“我找到他们了,你……该停手了吧。”李道明轻声说。

顾生露出虚弱的笑,轻轻点头。

“可他们正在另一个世界里享乐。就算判刑也伤不到他们的大脑。该怎么让他们付出代价呢,李警官?”

日落黑天的时候,警队在福利院红楼的阁楼找到了顾生。那时他已奄奄一息,脑门的青筋狂跳,淌下的汗水浸透黑色衬衣。他们在楼梯间里找到层叠的白纸画、油画棒和彩笔盒,白纸上画的是彤红的太阳和草地,每一幅都是不同风景,但画的右上角统一名字:少年之家。

李道明在铁皮柜的底下发现一卷陈旧的录像带,贴有带年份的标签:2006年5月30日。他拿回病房,放入播放器里合上盖子。磁带开始转动,滋滋的电流噪声渐渐响起。身后的病床上,顾生盖着白被子昏睡。放映机的镜头射出柔和的白光,陈年的影像在宽大幕布上渐渐清晰,

李道明静静地看着。

黑白的画面中不时有黑点、条纹闪过,西装笔挺的男人站在台上,下面是乌泱泱的民众。数百名富人和贵族坐在柔软的草地上,聚精会神地听。

男人清清喉咙,

“我们的初衷是好的。

这福利院里住过一名严重脆骨症的孩子,他从三岁开始脊椎畸形,走路时身体里碎骨片在摇晃,经历过无数个疼痛的日夜。九岁那天晚上,他走进我房间渴求一针过量吗啡,能让他安然去死。

但我拒绝了,两天后他从楼顶跳了下去。从那以后,我开始研制一种药剂,感觉延迟剂,能让身体与心灵分离,消去痛苦。”

“我们所有的感觉,光信号、声信号、触觉信号……转换成电信号后,需要在神经细胞间长时间的传递。而当大脑处理这些时,需要在无数神经元组成的桥梁网络里传递信息。进行神经递质的合成、释放和突触后电位产生,这个过程被叫突触延搁。这也是日常生活中我们看画面、听声音、触摸物体会有一些感觉延迟的原因。

在小木屋里经过脱敏沐浴后,研究员会将这种延迟剂注入孩子们的后颈。延迟剂会将这一突触延搁的时间拖长,因此兴奋在细胞间的传递也会无限拉长。这些感觉会被延迟,他们会脱离所处黑暗里的所有感觉,黑暗隧道、滴水声和尘味。”

“这是我们研发的初衷。”

他抬起头。

“接着就是惊天的转变。我们在他们的后颈植入芯片,作为监测器查看他们的大脑。长时间的实验后,感官延迟剂竟然产生了奇妙的作用。

所有由他们眼睛、耳朵、鼻孔输入的,真实的感官信息本应直接输入大脑,在被延迟后,孩子们的感官信息会绝对匮乏、感受到虚无。他们的视神经、听神经,以及触觉神经兴奋度会下降,大脑自动忽略他们的眼睛、耳朵和身体,激发另一条新路径:从海马区里伸出数万条神经元,重新塑造突触,将记忆区和大脑感官中枢贯通。

记忆里储存的画面、声音和气味等都转化成电信号,直接在大脑里产生刺激,他们能够看到、听到、嗅到、尝到一切他们渴望的东西,而那些东西都是他们经历过的、记忆里的东西。

男人说完,闪身亮出旁边的隧道入口。偌大的隧道里影影绰绰,都是孩子的影子。男孩躺在地上、女孩倚着墙,远处墙边立着一排黑影,脸贴着水桶……一个个孩子诡异地静止在黑暗的凝胶里,闭着眼、睁着眼,微笑或大笑,表情凝固。

男人继续说,

“感官延迟剂为他们打开通往虚无的通道,他们却在这废墟里建造了彩色世界。这不是孩子们的专属技能,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技能。通过感官延迟剂,就像孩子们脱离黑暗、进入少年之家那样,你们也能脱离现实,进入记忆里的极乐世界。”


“这些买家不知道副作用,伊森也不会提。”病房里忽然响起男孩声,李道明转过头。顾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盯着幕布。

“我们在隧道看到的黑暗水泥墙、听到的滴水声、闻到的腥臭味……这些感受被延迟后,会在五年、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后,才会在大脑里反馈,这就是他们与现实隔绝的原因,也是感官延迟剂的副作用。”

“这也是他们注定会死的原因吧。”李道明说。顾生点头,露出凄惨的笑,“那……这些买家,他们都不怕副作用?”李道明问道。

“这些预购者都是决心服用一生的人,他们不需要知晓副作用。伊森设计的自动营养输入系统,以及周期性药剂注射器,能够一直供给感官延迟剂的输入,维持他们大脑里缤纷的虚无世界。

他们不想醒来,也不用再在多年后醒来。”

顾生慢慢说。

屏幕里的黑白录像继续播放着,男人张开双臂,说出最后的结语,

“这就是感官延迟剂的真正作用,当这些组成“你”的感官消失后,你就是记忆。你的双眼无法聚焦、耳朵不能捕声、皮肤摸不到东西,失去和这个世界感应的所有密码。你告诉自己:想象,想象,从虚无里看出光影,从寂静里听出声响,从无味中嗅出芳香,在废墟里建起世界。”

台下的买家欢呼,空中扬起密密麻麻的手臂。他们尝过饕餮美食、绝美风景、芬馥味道。记忆里的画面、声音、气味足够搭建极乐世界。他们想集齐所有的极乐,走向永恒。


李道明起身关掉录像,病房里陷入黯淡的寂静。两人对视着。顾生先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为什么没有死掉。”

他抬起手,指着头顶银白色的罩子,

“这是一台脑电仿生刺激仪,戴上后连接大脑。定时释放一定频率的电流,对我的海马区进行周期性弱刺激,激活不同区域的脑细胞群,推动那些滞留的感官信号,反馈到大脑的各个中枢,一点点释放出来。

我设置的清理疗程为一年,仿生电流的频率先强后弱,依次唤醒触觉信息、声音信息、视觉信息等。

前四个月处理触觉遗留,后八个月处理视觉遗留和声音遗留。我已经处在最后阶段。每天处理12分钟的隧道、每分钟处理540赫兹的恐怖噪音,进入全环景的黑暗与寂静。”

顾生说着,

“如果我切断治疗仪,那种全环景的黑暗与寂静也会将我笼罩,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癫狂、死亡。所以楼顶的威胁是真的。”

李道明微笑着,

“这是你的临时计划吧。你和那三十名孩子的原本计划是,在他们死亡前留下你的血痕,并故意在小木屋里留下制作神经毒气的器材。然后你来自首,利用我对案件的疑点,来迫使我继续查下去。

这么缜密的计划和勇气,真可惜。你就不怕自己真被执行死刑?”

“当然不怕,李警官。”顾生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官。而且这次我也赌对了。”

李道明微笑,“你编造的那个案件动机,被三十名孩子欺辱致死的女孩,莫莲。当时你的表情是那么逼真,讲述的是那么声泪俱下。那真不像是演出来的。”

“那当然是假的。莫莲确实是我的朋友。她没有死,两天前我们还在一起,她是唯一没有注射药剂的孩子。这些年都是她陪着我走过来的。”

顾生轻声说,

“那是真实的人。我爱她,所以编造出那种欺辱死亡的假话,我才会尤为愤怒,才能让你相信。这种基于人的真实情感,爱和愤怒是没人能演的。”

李道明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暗绿的草地上,三十名孩子眼神呆滞地站着,“2006年那场福利院的后山救援里,三十多名孩子被解救出来,但里面没有女孩。没有叫莫莲的女孩。”

顾生手微微一抖,抬起头,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一个猜测,那三十名孩子,或者28号,他们对你隐瞒了东西。这是善意的谎言,可能只是为保证你的清白。你在欺骗我的同时,也被他们欺骗了。”李道明看着他,

你和28号都是免疫者,都是活到最后。原则上你们都有生命去自首,但最后却是选择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生没动。

“因为他们知道,28号也知道,你的大脑中存在的那个莫莲,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女孩。也许是十年前,也许是更早。当你们说出那个谎言时,他们都看到你的愤怒。一个为杀死女孩的三十名畜生复仇的故事就出现了。”

李道明轻声说。


三小时前,石湾区郊外医院二楼。

“新的研究结果出来了。这个顾生也是免疫者。他患有联觉症,那种感官延迟剂对他影响也很小。”研究员举着手里的报告。李道明接到手里,没看,反而是转头,望着床上的28号,

“你们都是免疫者,相对其他三十名孩子能活更久。为什么选他去自首?”

28号男孩躺在床上,没说话。

“十年前,你和顾生都在福利院里。你们后山的残品院里有……叫莫莲的女孩吗?”李道明继续问。

“没有。”28号起身,拆开床头柜上一盒饼干。

“那你们小时候,有察觉过他有什么奇怪行为吗?”

他嚼着饼干,“嗯……他总是会在墙角自言自语,而且留着棒棒糖藏在兜里、碎掉发霉也不吃,之前我看过,他会用油画棒在纸上画牵手的男孩女孩,而且他的日记本上经常有自问自答的对话。”讲到这时,他忽然抬手,捂住嘴巴。“你……”

“谢谢你。我已经知道原因了。”李道明微笑。

“那三十一名孩子,他们都知道你的双重人格,但都是善意的忽视,这些年你一直以为莫莲还在。我们第一次去后山木屋时、在隧洞小溪边偷听你时,你都是在和那个不存在的女孩对话。那是你的莫莲。”

李道明看着顾生。

“从石湾福利院的后山档案馆里,我们找到全部的孩子资料,也没有任何叫莫莲的女孩。”

他的嘴唇哆嗦着。双手揪住头发,凶狠地撕扯。

“你之前说过重度弱视……”

“停下!”顾生忽然吼起来,扯掉手背、双腿上透明的输液管,翻身下床。

李道明站在原地,看着走廊中奔跑的背影,“头儿,要不要去追?”旁边的警员问。

“不用,那些买家都还在记忆天堂里享乐,他会回来的。”

三十名死去的成年人,多年前曾被关在黑暗里的孩子们,最终长眠在他们的少年之家……忽然,他想起什么,掏出手机看那天拍摄的照片,茂密的荒草中,三十双不同颜色的鞋子沾着晶莹露水。

果然。

李道明凝视着照片,在靠近小溪边的灌木丛里,隐隐露出一双蝴蝶结的粉红色小鞋,那是第三十一双鞋。

石湾区福利院,后山隧道。

太阳已经下山,黑夜尚未到来。

走过约二十分钟的路程,他才找到那个隧洞。漆黑的洞口被荒草和碎石掩埋,犹如野兽的巨口。他拨开杂草,把一条腿迈进洞口。过去十年,他就在这里与女孩共同生活,听音乐、油画和奔跑,他记得关于女孩的一切。头顶的头罩嘀嘀响,粘贴于太阳穴两边的电极释放一条低频弱电流。脑内残留的听觉信号反馈到大脑。他朝黑暗中走几步,在还能看到光的地方停下。

“莫莲。”他轻声喊,  

前方的黑暗与他对视着,空气中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人影,没有任何人走出来。他默默站着,过了很久很久。

“嘀——”短促微小的声音刺入大脑,像是敲击声。

他摸上头顶,手指抠进乳白头罩的空隙里,低低地呻吟。联觉再次来临,敲击声轰击着感觉中枢的各个区域。色联觉牵动视觉刺激。他捂住眼睛,面前的黑暗凝聚成一堵灰黑色的高墙,遍布砂粒、敲击处光影晃动……所有的听觉反馈、视觉反馈交叉、缠绕,编织成巨大的长焦镜头。

他站在现实的这一端,窥望着十年前的那个瞬间。

镜像联觉出现,视觉刺激进一步牵动触觉刺激……他抬腿往前迈,一步跨过镜头的长焦甬道,站到过去,站到那个全黑的世界里。

周围的孩子影影绰绰。面前的黑墙冰凉、粗糙、在敲击中簌簌落灰。

他踮起脚,顺着光影往上看。血红纹理、白亮的烤漆边……这是那只勋章!顾生呼吸急促,昏暗的光沿着指纹向上流淌,点亮她的胳膊,她的头发,她的脸……

他后退一步,跌坐在地。

十年前的记忆残留里,满身是灰的女孩站在黑暗中,枯瘦的手捏起胸前的勋章,贴着冰凉的墙。

那是莫莲。

十年前死掉的莫莲。


昏暗的房间里,两人面对面。

“2006年你和三十名孩子被困在黑暗里,只有水没有食物,他们纷纷体力不支、倒地死去,那名女孩也在。

最后一天28号用刀划伤你,迫使你从记忆天堂里脱离。这是免疫者的触发条件,只有你们俩醒来。很多孩子都变成黑暗里的一具具饿殍,莫莲也不例外。”

顾生红着眼圈,

“莫莲是你后山铁窗里的朋友,你们一起在结满蛛网的楼梯间捉迷藏,打雷下雨天躲在阁楼里瑟瑟发抖。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你们拥抱着取暖。接受不了她死亡的你,在大脑中复活了这名女孩。这是你大脑深处的第二人格。”

李道明继续说,

“另外报案的第一天,你曾无意说过自己是重度弱视。我后来在档案馆里查到过,表上的十九号病人——莫莲,重度弱视。”李道明拿出照片,黑白的照片上粉红小鞋,藏在溪边的灌丛里。

“这是悼念她的鞋子,也许是28号摆放的。他还记得那名死去的女孩。”

“这些年我总会在梦中听见她的喊声。”顾生捂住脑袋。

“你了解过你的免疫体质吗?能够抵御那种感官延迟剂?”李道明问。

他摇头。

“这是研究员的报告,你的特殊疾病。”

李道明展示那张报告。顾生凑过去看,

“第二十号病人,顾生,联觉症:各中枢间神经末梢不成熟,各感觉器官易受刺激。脑内各感官区域间的神经连接、突触未完全修剪,存在异常的神经联接。某种感官被刺激时,易牵动其他的感官产生反馈,引发视觉与触觉紊乱。触觉皮层会处理听觉刺激。”

他张大嘴巴。

联觉症……怪不得他能猜对女孩的背面的牌。

“现在你明白当时为什么能醒来吧。”李道明轻声说,“28号告诉我。他拿刀在你、那些孩子身上划伤,只是在利用疼痛鉴别。只有免疫者才能在疼痛中醒来,脱离记忆天堂。”

李道明拿出研究员的报告,

“刀划开皮肤的一瞬间。如果你也是免疫者的话,那种尖锐的、超出阈值的疼痛激发后,会经过背根节神经元的中枢,传递到脊髓,进而切断记忆区与感官神经的新联接,会将大脑内建造的少年之家毁掉。”

顾生愣住了。他想起十年前,记忆世界里的那个黄昏。

手臂被划开的那一瞬,疼痛像是晶莹的闪电,刹那间刺穿表皮、肌肉,牵动触感受器接收粗糙度、形状信号,处理空旷的声音刺激,转化为数以万计的电信号,在曲折异常的神经联接里穿梭、冲撞。

皮肤处理听觉刺激,牵动眼睛、耳朵、鼻子接受强烈刺激,反馈到大脑中枢,构建现实里黑暗的冰冷隧道。

少年之家坍塌,他被拉回现实。


“李警官,对于那些买家们。我们该怎么处置呢。他们的大脑都在记忆的极乐世界里遨游。坐牢、罚款似乎都伤不到他们分毫。”顾生抬起头。

“他们自然会有人处理,”李道明轻声说,“那家新生命康复医院,背后的公司已经被查封了。”

“那种药剂也已经失去了后来的供应。而那些买家们被运进了一个湿冷的废旧仓库里,待了两个月。我们在查封那个仓库的时候,那些员工在慌乱中撤离,导致那些装置出现了强制中断。而那一个操作释放了大量的疼痛信号。”

“参照你们免疫者的触发条件。”

“疼痛是最迅急、扩散的神经信号,能够覆盖多级神经元产生强烈冲击。

那间废旧仓库里没有电,又冷又黑。霉味的湿气萦绕在他们的嘴巴和鼻子上。他们躺在那过了大约两个月。我们撞开大门的时候,那些铁床的床腿边都长蘑菇了。

他们躺着的那几个月里,经历了绝对的黑暗、湿气和噪音,以及霉味和腐臭味。这些画面、声音、气味和触感将会在他们大脑皮层里累积。

而那些疼痛信号会在一年后把他们唤醒。类似于那些特殊的脑电刺激仪器,进而切断他们脑内海马区与感官中枢的连接,把他们从记忆天堂里拽出来,回到现实世界。

也许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们会醒来,若无其事地推开门,走进世界,想着去迎接盛大、灿烂的人生。”


12:00:00

五星级度假的酒店里,装修豪华的木墙、金灯,暗淡的黄光将一切笼罩。数百张枣红木纹的床位上,老人们的呼吸声渐渐杂乱。披着蟒金色睡袍的背影一个接一个坐起来,周围古装的侍女上前端水、漱口。他们赤脚踩在黑色的冰丝绒上,伸懒腰、相互问候。“你们感觉怎么样?” “这一觉睡得太舒服了。这种药剂真是神仙啊。”

推开烫金的厚厚木门,台阶两侧站着捧黄菊的侍者,朝他们优雅地伸手、献花。买家们望着远处被切割的、锯齿状的天际线,云朵在蓝天上卷舒。此时此刻,他们大脑皮层千沟万壑的海马区里,无数黑暗、痛苦的感官残留正在暗流涌动,密谋着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降临,将他们拖入最深的黑暗

他们说说笑笑、揽过晶莹沾水的花束,轻快地走下台阶,走进白色阳光下的人流……

(完)

  ///  

编者按 《少年之家》这个名字,听上去应该是一个充满快乐的地方,小伙伴们在这里一同成长,共享甜蜜的回忆。然而,小说开篇众人的死亡给这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凶手究竟用了什么特殊手段将他们杀害?随着通往“少年之家”的隧道再次被打开,原来这些死亡都与“感官延迟剂”有关,这药剂会使大脑忽略感官系统,将记忆中储存的所有信息变为电信号,直接反馈给大脑,使人沉浸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不过,真实的力量胜过虚妄,一切终将真相大白。——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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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题图《恶魔人 哭泣之子》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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