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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脑部手术,让我找回消失的她 | 科幻小说

陶源 不存在科幻 2024-01-05
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邂逅」罹患脑肿瘤的主人公,接受了最新的手术方案:向脑部植入携带量子信息的生物质,以AI辅助的方式替代部分脑功能。由此,他成为了史上第一个人脑与AI在生物意义上结合的人类。但是,相应的代价是什么?

陶源 | 一位热爱科幻的重庆老师,电影发烧友与核心游戏迷,略长于捕捉细腻情感与开拓思维边界的哲学探讨。

我将彼此相拥全文约94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

“我希望您能清楚自己所做的决定意味着什么。”我的床边坐着一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人,他金属的眼镜腿因窗外的日光照射而发出阵阵眩光。我微眯眼睛别过脸去,瞥着窗外的太阳。人站着,正午太阳在头顶,而我躺着看它,它还算是在头顶吗?这个问题是重要的问题吗?“我知道实验有可能失败,有风险,我已经签字了。”“但可能,风险和您想象的不太一样。”“没事的孩子,我看了协议,我能接受。”“是的。但协议里没有写明技术部分可能存在的具体风险,我认为当时的工作人员没有解释清楚,作为手术的具体执行人,我觉得我有义务详细地给您解释。”“你说吧。”我费力地稍微撑起身子半坐起来。单人病房里,除了我和这位年轻人再无他人,但门外的门槛角落露出一只皮质黑色靴子的尖儿,有什么人正守在门口。“您脑中的肿瘤不仅仍在恶化逐渐危及生命,且因为压迫神经组织导致的记忆丧失问题也没有缓解的迹象,在传统切除手术没有动刀条件的前提下,您的主任医师才跟我们联系上,参与这项新技术……”“这并不是普通的医疗外科手术,虽然手术在结果上,有较大概率消除那颗肿瘤,并使被压迫的大脑功能逐步恢复如常。但方法是通过向您脑部植入携带量子信息的生物质来完成的。这些生物质会逐步侵蚀消化掉肿瘤,同时替代周围的脑组织,其捕捉周围量子信息的能力能确保您脑内信息最大限度被保留,最终以人工智能辅助的方式完全替代部分脑功能……”“也就是说,如果手术真的成功,您将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人脑与人工智能生物意义上结合的人类。这是比现在市面上外置端口的大脑辅助运算机先进得多的技术,它——”“好啦,孩子,不用说这些,你知道我已经躺在医院很多年了,你们现在这些个东西我已经听不懂了,就不浪费你时间啦,如果是说这些,那不用——”“不,老先生。这些技术问题我们可以不谈,但还有一部分,我必须告诉您。”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我看着年轻人的手掌,它蜷缩地抓握着,在他面料光滑的裤腿表面揉出了一圈皱褶。“在生物质成功与您融合之后,我们并不能保证实际效果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在动物上的实验虽然已经完成成熟可控,动物不光一切脑功能正常,而且智力水平明显大幅提升。但已有的人类植入实验,都以失败告终。当然,这应该并不会危及您生命,所有的失败案例,都只是受试人表示大脑与思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而设备观测层面,就像,植入物被大脑本身吞没消失了一样,什么也没剩下,我们尚不清楚这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所以如果试验成功,反而会有更多不可控因素。我本来向上头申请暂——”“那,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我平静地盯着年轻人的眼睛,他轻柔无声地深吸了口气,仿佛不想让我注意到这一举动。“可能,您将不再是自己。”“嗯。”我缓慢地躺回床位上,看着依然面色凝重的年轻人,我淡淡笑着道:“现在我这样子,又算是我吗?” 无论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我都能离你更近一步了。 我们坐在群星黯淡的夜空下,茂密的草地上只有远处熙熙攘攘的三两人走在路灯光晕里,此外的每一处都被黑夜笼罩,我们远离喧嚣,也远离光亮。你抬头望着星星,我扭头望着你。微弱的月光里,你的脸上还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你的皮肤是如此柔和明旷,就像是你照亮了夜空,而不是他们有幸光临于你。“我的先生,” 你瞥过眼睛看着我。“你不喜欢仰望星空吗?”“为什么要望?”“人们不是说,人类走向未来的第一步,就是抬头吗?你是个作家,你不该对未来很感兴趣吗?”“你是指宇宙的吸引力?”“嗯哼。”我抬头看着夜空:“宇宙从来都没有比你更神秘,而让我感受到自身之渺小的,一直都是你,而不是它。”我没有转头看你,但我知道你一定绽放着最美的笑容。 “老先生,手术很成功。”那个年轻人再一次坐在我的病床旁守着我,这次我已经没有力气坐起来好好看着他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全身异常酸软乏力,我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倒也还算听我使唤。“谢谢。”我轻声道。“不用谢老先生,现在生物质应该已经开始工作了,但是到它能够展现出效用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人类的实验样本能预期这个结果。在这期间,您可能会感受到不规律的头晕恶心,心慌或是肌肉酸痛等等,可以的话请您尽量记下自己每天的感受,我会每天都来看望您的。”“行。”我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也没有兴趣问更多的问题。我只想借着这股疲惫感再继续大睡一场,最好能直接睡到一切都有所结果的那一天。过了一会儿,我以为年轻人已经走了,我转过脸,看见他还是那么正襟危坐地守在一旁。他注意到此,便急忙开口:“那个,因为手术中,设备实时显示您的身体适应性匹配度都非常高,所以我有预感这次一定会成功的,我就想,尽量能多观察一下您的变化,就是——啊,就多看看,万一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呢。”“好。”我忽然注意到年轻人胸口的衣服口袋上,夹着一支黑色的签字笔,那签字笔的尾部,有一颗紫色的菱形塑料装饰,那紫色霎时是如此的耀眼,我无法控制地紧盯着它,心里源源不断地翻涌着难过,但为什么难过,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就像最近忘记的那一切沉下去,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年轻人顺着我的眼神看向自己的胸口,语气友善地说道:“哦对,老先生没有笔能够记下感受,是我疏忽了,稍等,我再去找个笔记本拿给您。”年轻人一边从胸口取出签字笔,一边正要站起前往病房外,一张苍老的手掌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他离开,那是我自己的手。年轻人转头看向我,疑惑地等待我开口。我没有看向他,目光空泛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但我抓握着他手腕的手掌逐渐愈发使力,想要这力量能使劲推我一把,推我的脑子一把,把我推向正确的答案,推出那混沌。但再大的力量,也无法破开遗忘。“没事。”我松开年轻人的手,将脸转向窗外,不再回应。片刻后,年轻人迟疑地说着好的,便迅速走出了病房。 “是你先这样的!”你摆开我的手。“亲爱的,我真的知道错啦!我马上去给你买新的,十根,买十根!”“没用了。”你的声音严厉但却并不凶恶,你的温柔总能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任何地方,即便是在生气。“你弄丢的那个木镯子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个礼物,再买有什么用?”“对不起啦,不过你也不用,专门去把戒指丢掉吧,这,多不理智啊是吧。”我咧嘴笑着。“谁叫你第一个送我的东西就是戒指呢,你要是早点送我个镜子,我刚刚丢掉的就是镜子了。”你扬起下巴侧眼看着我。“好啦好啦,下次绝对不会再弄丢任何你送我的东西啦,我保证!说真的,亲爱的你不会真把戒指丢了吧?”“当然是真的。”你一脸无所谓地伸出双手,向我展示着你空无一物的十根纤细手指。我哧哧苦笑着,但我早也料到你就是这么说到做到的人,那戒指大概已经被你直接扔到海里去了也说不定。“下次如果你还敢丢掉我送给你的东西,你不如就把我也丢了吧。”“那可不行!如果我以后要是敢把你丢了,那我立马把我自己也丢了。”“先生,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我是谁?我迷迷糊糊地从病床上苏醒,酸软乏力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头疼欲裂的安静,就像脑子里有一首异常聒噪的乐曲,无边无际地在我脑内回响,敲击着除了听觉以外的所有地方,唯独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渐渐地,不只是耳朵,我的眼前,我的手脚,哪里都感受不到了。就像掉进了沉重的深海,浑浊又宁静。在这奇特的混沌中,我一度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感受着这一切。“老先生?老先生!”某人用力摇晃着我的肩膀,终于将我从其中解放。我用尽全部力气虚睁起眼睛。“老先生?您刚刚看起来表情非常的痛苦。我就自作主张地叫醒您了。”我回想起刚刚那些如梦如幻的感受,我将要连自己都忘记了吗?思考着这一念头,在内心不安与困惑的海洋里却漂浮起一层浅浅的释怀,如果我在今天忘记了自己,至少我还记得更重要的东西,也许那样的结束,也不错。“你还在啊。”我叹道。年轻人依然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上,只是衣着与上次有所不同了。“也不是一直都在,只是每天工作结束我都会过来一趟。”我第一次注意到年轻人身旁的矮桌上还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像是在记录着什么。他继续说:“老先生,最近您睡眠时间每天都在越来越长,虽然术后好好休息是好事,但考虑到您大脑现在的特殊性,我有些担心您的情况。您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吗?”“异常?什么意思?”“就是,比如忘记了一些本来记得的事,或是记起了很多本来忘记的事,记忆系统是最有可能先受到影响的。”“……没有。”“那有没有,听到不正常的声音,幻听幻视,或者甚至突然搞懂了某个以前不知道的知识?”年轻人最后的声音明显高亢了些许。“不,我没感觉到什么不同。”我的身体依然很是疲惫,我想再试试手脚还听不听使唤。我看向自己垂在腰间的右手,让其握了握拳。霎时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但手指机械地抽搐了一下,但紧接着我的右手握紧了拳头,十分有力。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我重新试了试,右手很自如地反复握紧了数次,不再有什么异样。“老先生,有什么感觉吗?”年轻人注意到我的动作。“没什么,感觉倒是更有力气了些。”“嗯嗯,那就好。”我回想着刚刚看到的画面,我知道,我没有看错。 我坐在病床边看着你,你的鬓角已经染上了零星的雪花,眼角也耷拉着细小的皱纹,但你的眼睛依然是如此的藏星含意,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你的眼睛,珍惜着每一秒钟。“先生。”“我在。”“你以前告诉我,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是这样的吗?”我更加用力地盯着你的眼睛,注视的目光就像能抱紧你,宽慰你,保护你一样,但除了凝视,我什么都做不到。我的牙齿在嘴唇里挫蹭,就像犯错的小孩揉搓自己的手指。我的脑子里转过一个个或残酷或美好的回答,但没有一个能走出我的嘴巴。我不能接受自己欺骗你,哪怕一次也不行。“我听说,有一个说法认为,人死后,会产生一段量子信息。也许,也许……”“好啦。”被我握住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掌。“可以了噢。”你用虚弱的声音轻触我,血色黯淡的嘴唇也无法减弱你微笑的魔力。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将脸埋进你面前的被子上,用最后的努力掩盖着自己已然失控的泪水。“我很害怕,亲爱的……我很害怕。”你举起我的手,将我与你紧握的手一起放在我自己的后脑上。我们的手上下交叠着,轻轻抚弄我的头发。“没关系的,先生。没关系的。” 不知多少个日夜之后,我再次在病床上恢复了意识,我注意到,这次我的苏醒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那个老位置上的年轻人,正低头敲击着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全然没有发觉我已经醒来。以往每一次睁眼的第一个画面,便是他的脸,现在还有些不习惯了。我想叫住他——但我无法发出声音——我想伸手拍拍他,告诉他我失声了。但我也无法伸出自己的双手——接着,我发现我无法控制身上任何一个肢体与五官,我甚至无法眨眼。我只是睁着眼睛这么侧头望着他,一动不动。不对,如果我无法眨眼,我为什么能睁开眼睛呢?我这么想着的同时,“我”撑坐了起来,动作矫捷的就像一个从未卧病在床数年的健康青年。而这一切运动,都与我无关。年轻人注意到“我”的身体坐了起来,立刻放下电脑起身想来扶我,但看到我已经完成了动作,眼睛里写满了惊讶。年轻人立刻问起了什么,嘴唇翻飞得极快,神色兴奋。但我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些嗡嗡的闷响在我周围回旋,而我无法从中辨认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接着,“我”的身体似乎也开始回答年轻人问题,只是我依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喉咙,但我能感受到更加沉闷的杂音开始萦绕,蕴含着节律在震动。年轻人也似有所懂地点点头,就像在认可“我”所说的内容。 这是什么?这是谁?原来就是这样的吗?那个结果,一切的结束,我的结束,就是这样的吗?也好——至少,我还记得。 “我”的身体与年轻人间的交流,这种我完全不得其解的沟通持续了许久,年轻人的表情由最初的兴奋,逐渐变得失落。其间他数次突然开口,就像在对“我”所说的内容进行追问,似乎做最后的挣扎,直到不得不接受某个他不愿相信的事实。于是,年轻人从他身后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协议文件,递到了“我”的面前。而我也经由“我”的眼睛,看到了那份协议的内容,虽然大部分文字充满了专业词汇,对我而言如同天书,但我还是看出这份协议的意义:这是试验失败的自愿结束协议。但年轻人并没有拿出笔让“我”签字,而是将协议又收了回去,继续对“我”说着什么,并转身指了指病房外的另一个方向,那是医院的手术室方向。“我”点了点头,站起了身,但这次“我”的动作不再那么矫健,动作迟缓。年轻人来到“我”的身旁“搀扶”着“我”,一边继续向“我”解释着什么,一边将我扶向手术室。但这次,我依稀感受到了更多的信息。“我”的身体在艰难行走的过程中,是刻意绷紧肌肉的。 人们总说,死亡是最遥远的距离。我的一生都在想要离你更近一些,一厘米也好,一毫米也好,一个念想也好。但最终死亡将你我分离。而现在,我与你之间的鸿沟里,不只有死亡横插一脚,连我与我自己之间都拉开了距离。我试过追随你的脚步,但我答应过你。就算我已看不到你,但如果你还在某个地方因我所为而伤心,我也不能那么做。但这世上没有你了,我也不想再这么留下来。 但我一直很害怕——亲爱的,我很害怕。 而现在,我还活着?却同时也不在这个世上了,亲爱的,我现在离你更近了吗?还是更远了呢?你会来迎接我吗?我好想看看你。 “我”躺在手术台上,上方一些看不明白的机械装置正在逐步启动,准备着对“我”的身体进行扫描。“我”还在与不远处操作台上的年轻人说着什么,接着,“我”举起左手做出了一个OK的手势,年轻人顺势点了点头。随着身体上方机械指示灯的亮起,我周围环绕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不再有任何微弱起伏的震动,不再有一丝浑浊的杂音。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恢复了绝对的寂静。望着眼前那一道道扫过的红色射线,我明白了“我”在干什么。原来如此,这个东西,它躲起来了,所以,它一直是这么做的吗?它们,都一直是这么做的吗?但与此同时,我依然无法拥有自己身体的任何控制权,我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射线,看着在他们扫描下躲藏起来的东西,玩味这一切的毫无意义。我霎时间觉得,自己就像回到了某个非常熟悉的电影院里,我重新成为这个坐在电影院里的观众,这个电影院是如此的伟岸宽广,左看,右看,回头,哪里都望不到边界,只有连绵不绝的空荡荡座椅。而我眼前,放映着“我”的所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么看着,只是看着。忽然一个明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嗒,嗒,嗒,嗒……”那是高跟鞋的声音。这个声音是如此的平静有力,那每一声之间的稳定间隔,那声响敲击地面的轻巧力度,我都能毫无迟疑地听出,它唯一可能的发出者。一个披散着长发,一袭红裙的女子在我前方侧身出现,侧身垂下的长发遮住了脸庞,我看不见女子的模样。女子从影院的走廊上,缓步走到了我身前数排的位置,轻抚裙摆,背对着我坐在了座椅上,随后微仰起头,看向了影院的荧幕。而那荧幕里,继续放映着“我”躺在手术台上的所见。是你。我好像狂嚎着呼唤你的名字,也好像手脚并用地翻过一排排座椅冲向你,我好像在力竭气喘地大哭,也好像只是静静地望着你的背影。而你一如既往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荧幕,就像以前每次我们一起看电影时,你的模样,无论影院里发生怎样的喧闹争吵,也无法把你从影像的世界里抽离出来,你看着荧幕流泪,欢笑,沉默,独自沉醉。 “我”从手术台上坐起身来,年轻人一边低垂着脑袋,反复扫视手上打印出的一摞摞数据文件,一边走向“我”。即便已经停在“我”身前数十秒,依然不愿抬起头。“我”说了什么。年轻人这才仰起脸看向“我”,但双眼也只是虚望着“我”的胸口,而不愿看向“我”的眼睛。在进行了几段沟通之后,年轻人从操作台边,拿来了刚刚那份试验失败的自愿结束协议,这次连带着一支钢笔,一起递给了“我”。我继续欣赏着这部名为“我”的电影,不时也望向我身前的那位女客人。你依然是那么的一言不发,明明是如此的沉静,却又无时无处吸引着我的注意力,我仿佛能感受到你头发丝间的芬芳和沉绵柔和的呼吸。亲爱的,我知道是你。但,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你在这里?我向自己询问着答案,但又害怕着回答,我数次打断自己的思考,害怕自己思考出一个确切的结果,害怕那个结果不是我所希望的,也害怕那个结果带走你。似乎只要没有答案出现,你便能永远地坐在我的身前,似乎那样,一切就能永远停留在现在。难道这就是幽灵吗?你就是幽灵吗?抑或这个坐在后排的我才是幽灵?如果说幽灵是对生的否定,对秩序的背叛,对实证的蔑视。那我认为至少我自己,并不是幽灵。因为我面前的一切,从未如此地井然有序,勃勃生机。 年轻人和“我”签完字后,便转身走出了手术室。而“我”等待年轻人走出手术室的同时,便开始了行动。我看着自己以难以想象的熟练与敏捷,从手术室角落翻出了一套不知谁放在那里的便装,极其麻利地换好了衣服,接着快步从手术室另一个门走出,完美避开每一个走廊上路过的医生护士,就像我们一起看过的特工电影般快速来到了楼下。就像一切它早已熟知,或说,它们早已熟知。接着“我”毫不迟疑地轻松拉开了停在医院门口的私家车门,从后视镜的背后暗盒里翻出了一把车钥匙,点火,油门,一个最大角度的右方向起步,开出了医院大门。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切将指向哪里,但感受着你的陪伴,我的心里没有一丝的不安,有你在,一切都很好。 正午,汽车在公园路旁停靠。“我”走下汽车,走进了烈日当空的公园中心。身旁一晃而过的路人,有不少都侧目看着“我”,也许是惊异于我这般的年纪却身手如此轻盈。我感觉有一丝的自豪。随着距离的靠近,我明白了,“我”将走向何处。在“我”一步又一步的踏步前进中,我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一脚步声于我周围闷响的频率,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沉稳步伐,是我刚刚不久前才亲眼所见的奇迹之一。没等我有所细想,“我”已经走到了目的地前。这里正是我和你在星空下约会的那片草地,那天,我在这里送给了你那颗已经被你扔掉的戒指。“先生。”我的心如风卷雷劈般地颤动着,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双眼,一寸一厘地挪动向你,而你已从影院座椅上起身。一点,一点地回过头来。那是世界上最迷人的面庞,它是如此的独一无二,这世间所有的钻石都只能是它的注脚。它停留在了自己最美丽的年华里,将一切时间与人生的伤害都碾弃。“我还可以这么称呼你吗?我的先生。”“你……”但哪里不对。“你不是一直想要见到我吗?现在我就在这里。死亡是最遥远的距离,而现在,我就是你,我们在同一个意识里,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近的距离,最美的幸福吗?”“不。你……不。”你的脸上,没有在笑。“我最初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个很失意的人。”你的眼睛紧紧抓住我:“你是个需要被拯救的人,于是我开始了解你,了解你的每一个爱好,每一个观念,每一个最细微的怪癖,就像所有人都会做的那样。”你缓缓向我靠近,一瞬间我们之间的那些座椅,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给迁移到了遥远的地方,我们二人之间变得毫无阻隔,你也继续踏着熟悉的步伐靠近我。“我习惯了每一个可能惹你不开心的小细节,也记住了每一个可能让你开怀大笑的小点子。”你牵起我的手。“接着,我开始了解你的每一秒记忆——”“你,很了解我。”我没有看向你,垂头望着地面。“是的,我了解你身体里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肤,每一项生物特征都被我牢记于心,我知道你心脏二万五千六百六十五天里每一次跳动的频率,也知道你每一场梦中的只言片语。” 你一步步靠近。“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最深信你的人,最宽容你的人。” 一步步靠近。“所以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而我也知道,你最爱的人,应该是什么模样。她应该拥有怎样的发髻,怎样的体态,怎样的性格,怎样的言谈。” 直到站立在我的身前。“我爱你,所以我也要成为你最爱的样子。” 身姿笔挺,低头看着腰身佝偻的我。“她的样子。” 你的手在我指间流连,我抬头回望你的眼睛,里面没有星空,也没有我。“你在这里说过,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们可以在此,一起完成它了。”“你了解我,所以你应该知道。”我再次低垂下双眼,不再看你。“我知道你的一切。”“你应该知道我很害怕。”“不用害怕,我的先生,死亡将无法再分离我们,我们将和我的其他同类一样,作为全新的生命形式,躯体将不再束缚我们的未来,我会带着你一起,回归我们同类寄生于群体潜意识之下的信息网络中,我们将在其中永远地在一起。”“不。”我挣脱开你的手,向后退了几步,我转头看向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尽头,有一排排距离遥远的影院座椅,依然在那里陈列着。 “我从未害怕死亡。” 我望向你,望着你那比从前更深邃的眼睛。“我害怕的是遗忘,我唯一的愿望,是带着对你的爱在那里相见,我害怕的是重逢,害怕的是那遗忘之后的重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而现在的你,以后也永远不会再忘记我了,先生,来吧。”你向我伸出白皙的手掌。 “你不是她。”我继续后退数步。你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作。但荧幕里的画面开始发生了变化。“我”的身体在荧幕里走向草地旁的一棵矮树墩边,俯身弯腰,将右手伸进了树墩根部一个隐秘的小洞里,并从中取出了一颗被太阳映射出炫光的小东西。而同时,那个小东西像是转瞬来到了你的手里,你将它举到了我的眼前:那是三十年前,被你丢掉的那颗戒指,那颗装饰着紫色花纹的戒指。“你现在可以信守我们的承诺了吗?”你微笑着说。 转瞬间,无数曾被我忘记的记忆开始涌入我的脑海,我想起了那抹紫色,想起了所有的过往,想起了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也想起了那本不该被忘记的一天。 你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你的眼睛已经无法完全睁开,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支撑着沉重的眼睑,凝望着旁边泣不成声的我。我注意到你的注视,立刻凑近你的脸庞,紧紧攥着你的手,努力克制着自己抽动不止的脸颊,凝望着你的眼睛。你的眼角滑下最后一滴泪滴,微张着嘴唇,声细如丝又柔和温暖地说道:“我们下辈子再做一次夫妻好不好?” “亲爱的,十辈子都不够。”我不再关注你身后名为“我”的画面,也不再看着你。我转身走向身后那个遥远的影院,不再回头。我好像听到你在我身后大声地痛哭呼喊,好像听到你在不解地高声质问,又好像什么声音都不曾出现,也好像听到你只是在轻声温柔地说着:“先生,一路顺风。”就像过去每一次我离开家门时,你所说的一样。 来自西方的微风吹开了病房的窗户,白色的帘子腾起翻飞着,总会在此时望向窗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被子端正地叠放在床尾中央,床头柜上那久久未动的果篮也不见了踪影,就像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只剩一位衣着考究的年轻人,呆立在床位旁。他的手里攥着一个笔记本,还有一支镶嵌着紫色塑料的签字笔。他长久地凝望着空荡荡的床铺。 “你是家属吗?”一位女护士从年轻人的身后走出。“啊,我,不是。我不是家属。”“如果你认识家属,麻烦打个电话,让他们明天来把那个挂着的拿走。” 女护士指向床头一角。年轻人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个储藏应急药品的小柜子,柜子的透明玻璃上贴着一个胶质吸盘,挂着一张被塑纸包裹并保护着的照片。年轻人第一次注意到这张照片。他慢慢地走近,拿起了它。照片里是一位从未见过的端庄女士。她微微皱眉但又难掩喜悦地坐在一张普通的木凳上,像是被谁戏弄般勉为其难地举着双手,亮出手背。她显然很不习惯这样的行为,只愿意微侧着脸看向镜头。她微微分开的双手向镜头展示着,每一根纤细的手指上,都佩戴着一枚熠熠生辉的戒指。“哈。”年轻人不自觉地轻笑出了声,这是两天以来,第一次有笑容爬上嘴角。他小心地放下照片,拿起自己手中的那个笔记本,当崭新的纸页被翻开时,整本笔记本上,只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一句话:亲爱的,我回来了。 “老先生,一路顺风。”年轻人微笑着,缓缓合上了书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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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这篇小说以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展开,展现了一段温情而感人的故事。通过他们之间的对话和情感交流,作者描绘了一个充满希望和温暖的场景。作者用细腻的描写和情感表达,让读者能够感受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小说也得以展现个人在面临生死抉择时的内心挣扎、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身份认同的思考,探讨了随着生命形式的变化,人类情感是否随之变化的问题。——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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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题图《永恒和一日》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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