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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弃睡眠,就能成为第一流小说家!| 科幻小说

再发芽 不存在科幻 2023-09-02
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邂逅」如果动一个小手术就能不用再睡觉,人会怎样?小说家安久津饱受失眠症困扰,很久没有写出一个字了。他决定动个手术,直接移除自己的睡眠机制。被睡眠浪费掉的生命三分之一时间从此将全部用于创作,伟大的文艺作品即将诞生!

再发芽 | 八九年生人,喜观影、读书,以编故事为乐。作品着重于神奇的设定、故事的精巧,以及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塑造,代表作《记忆手术》《异乡三部曲》,发表于“不存在科幻”公众号。

夜以继日全文约14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8分钟

在异国旅行的最后一日,小说家安久津终于听从妻子莉莉娜的劝说,决定到附近那所医学研究院就诊。“本院旨在以最前沿的生物科技来完善人类天生的缺陷,用为人体添加最适用于当今时代之新机能的方法,医治各项疑难杂症……”该院地处偏远,因为其遵循的律法由所在的自治社区自行制定,很多在别处尚不能应用的医疗手段在那里并不被视为禁忌,所以常有些罹患奇疾的病人从外地慕名而来。将近半年前,莉莉娜初次听到那段广告词、得知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时,激动的就像触电般浑身一颤。寻遍了那种传统医疗机构而屡屡受挫的她,打定主意要去一趟。只不过,想得到忙于写作的丈夫的配合并不是件易事。于是她极力促成了这次出游,特意选中此地做旅途的最后一站,等到即将返程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隐藏着的目的讲了出来。“顺带去看看嘛。”莉莉娜在互联网上搜索到不少关于那医学研究院的传闻,直觉告诉她这次或许会不一样……当然,最终如何还是得见过医生,诊治一番后才能知晓。“好吧,我料定又是徒劳往返罢了。”安久津如是说。这对夫妻是在早餐后出发的,他们轮换着驾车,中午以面包充饥,到达目的地时已是下午一点一刻。其间少不了丈夫对长途跋涉的抱怨,以及由此引发的争吵。“唉,整整大半天就这么没了,原本我至少能写上一千字……”安久津坐在副驾驶位时,或是大口叹气,或是扭动身体令真皮座椅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或是用食指关节敲击着车门,片刻也不停歇,见妻子一直装作没看见这些小动作,他忍不住违反了在行车途中要缄口不言的约定。“能不能把你那牢骚不断的嘴闭上一小会?哪怕只是在这趟远门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来都来了,与其抱怨,不如把心思放到车窗外。你看看那些快要长到云层里的巨杉树,枯坐在书房可空想不出这种景象。”“不是我自己要来的啊。”“你不只惋惜今天没写出的字,你是怨我费尽心思为你策划的整个庆生之旅,这些天才整日无精打采,嫌弃这里气候潮湿、吃食不合口味、酒店的床垫太硬、空气中有股我嗅不到的甜腻味道……没错吧?”“我没那么说。”安久津话虽如此,但故意用语气和神态将他的真实想法表露无遗——妻子的确是最了解丈夫的人。于是,一场唇枪舌剑如期而至。好在,他们的婚姻生活里,类似的舌战每天都会发生,二人虽感到厌烦、苦恼,但已见惯不惊。那个自治社区以发达的果蔬业和畜种繁育技术著称,相当于一个超大型农场。他们要去的医学研究院就隐没在一片果树林之中,四周围墙低矮,挡不住院内外的大树杆枝勾肩搭背,敞开的木栅栏门上爬满了蔷薇花。两人把车停门外,步行走过一段石阶,里边是一些有着玉石栏杆、木质翘角飞檐的仿古式房屋,道路则用青石板铺就,两边有花苑曲池、竹筒水钵,还有用石头和沙子构造成的山河景象。只有屋顶的光能面板、草地上的全自动锄草机、伪装成烛台样的路灯之类,可以看出来是时下的产物。几个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的人,由白衣护工陪同,有的在遛狗、有的在打网球、有的在凉亭饮茶……“这是老年人疗养所吗?我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方来吧?”饱受失眠症困扰的安久津虽然几天前才刚过四十岁生日,但因面色蜡黄,两眼满是血丝,容貌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不少,这里的人没有谁比他看起来更像病患。而做健身教练加美容师的莉莉娜,皮肤白皙水润,且妆容精致,脸上还打过肉毒素,穿着打扮好似刚毕业的大学生,外人很难想到他们会是同龄。“既然这个医学院敢扬言能做到为人体添加新机能一类的事——当然不是指我给客户矫正牙齿、隆鼻那种小修小补,要医好你的毛病对他们来说一定不难吧。”“那话听着好像人就是一块粘土,能任意揉捏似的。”或许此地刻意营造出贴近自然的复古庭院风格,正是为了让来者减少被当做某种物件对待的感觉?眼前所见的情景与预想不同,安久津起了些兴趣,但他表面上仍是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你不是在小说里也写过?相较于社会剧变,人自身的演化太慢,已经不相契合——我以为是远远落在后边,早就应该更新了。”莉莉娜觉得只看看风景亦不虚此行,“睡不着觉,正是现代特有的流行病,你来这里正合适。”“我看最该来的是你——不是寻医问药,而是做医生,这种病院里有的是人够你摆布。”由一名女护工带领着,安久津在外观似古迹而内里医用设备极具科幻感的诊疗部,从头到脚做了体检,又是一小时过去,才坐到他的主治医师面前。“今天连一个字都没写成!”安久津刚才在验血时是这么哀叹的。“大作家,放轻松些,你的巨著不会因为少写了一个字就沦为下品。”莉莉娜明白,要是这次求医没有一点成果,浪费一整天时间的罪过就要算在她头上,往后至少一周在与丈夫的交锋中自己都将处于下风,但这个风险她必须冒。“改造人体就是开启人类文明新纪元大门的钥匙,意义之重大,不亚于蒸汽机和电灯的应用。我院与那家以颠覆常规闻名于世的‘新生活’公司有着很深的合作关系……”那医师正在讲电话,发表演说似的滔滔不绝。他约莫三十多岁,头发抹了定型胶,油光锃亮,系着黑色领带,戴的是金丝框眼镜,若非身穿白大褂,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房屋中介或保险推销员,见病人等得不耐烦,把玩起桌上的铅笔,他才意犹未尽地按下挂机键。“想要肆无忌惮地享受美食,又完全不用担心腰围的日益增长……实话说,看你的体型,并无把肠胃更换掉的必要。”医师进入工作状态,边翻看手中的病历,边打量着体重只有六十五千克的安久津。“什么?”“虽然从技术上能实现那样的需求,但对你而言这毕竟不是什么紧迫而必要的事,我不建议任何人在健康未受重大威胁的情况下就贸然开膛破肚。不过,若你执意要那么做,也不是不行——已有不少先例了。”说到这里,医师的语气热烈了起来,“相信我,纵使只是对胃口的小变动,都能让你像初生婴孩一样对这个世界感到无比新鲜……”“你讲的这些和我有关系吗?我想要的是睡个好觉啊。”“抱歉!”医师这才发觉手上那叠纸拿错了,连忙换回对的,认真读了一遍,“哦,只是失眠症而已。”“只是、而已?这样的说法也太轻描淡写了。”虽然失眠的不是莉莉娜,但她深受其害。十年前刚与安久津相识时,莉莉娜对用文字创作故事的人有种成见,她以为这一行依赖于难以捉摸的灵感,即便小说家们的个性因而有些古怪之处,也是写作时萌生巧思的需要。她对此十分包容,不仅不以为意,有时还觉得饶有风趣,甚至同情起这种与自己截然不同、可以为了一件事陷入疯魔的家伙,认为她应该施以援手,来令自己按部就班、乏善可陈的人生多些浪漫才是。安久津则相信,在经过多次早早夭折的恋情后,他时来运转,总算遇上一个能理解他的真命天女,对写作之外的俗世生活也终于开始有所期待。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只可惜,结婚不久他们便发现现实与愿景大相径庭。原来,伏案写稿是一种极为严苛的工作——至少安久津是这样,远不如莉莉娜想象的那样随性。作为职业小说家,光靠灵感远远不够,必须用钟摆样准确的作息规律来保证充沛的精力,再加上充足的动笔时长,才能有持续的产出。在婚前,如无意外,从周一到周六,安久津每天要在固定时段运动一小时——之前他和莉莉娜就是在健身房熟络起来的,冥想半小时到一小时,不管写得顺不顺也要在书桌前至少待够八小时,余下的时间仍要抽出一部分用来读书,而到了周天,他还得看上四到五部电影。阅读和观影是启发他构想小说剧情的主要办法,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谈不上是歇息和娱乐。只因像这样节假日无休,长年累月的自我压榨,他当时才能跻身畅销书作家之列,积累了不少财富。而婚后,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安久津之前那种过单身日子的节奏不可能再继续下去,计划中每周要写出字数的,像一块块砖石堆在他身上,压迫得他常常在深夜惊醒,再难以入睡,令他白日里也精力不济,脑袋昏昏沉沉。本就少有的独处时间,即便全都用来写作,效率还是很低下。对安久津来说,显然是多出来的妻子,让他有了这样的变化……“失眠,除少部分是由器官病变导致的外,绝大多数得通过改变生活方式来治疗,这恐怕不是本院擅长的领域。”“我们找到这里来,就是因为不想改变……”是的,安久津认为是婚姻让自己钟情的事业每况愈下。但在结婚头几年,他还未被失眠严重困扰时,像共进餐食、牵手散步、无目的的闲谈、第一时间分享他灵光一现的小说点子等等,无需绞尽脑汁艰辛创作就能收获的简单乐趣,也是他经历过后就再也回不去了的。“要以小说家的身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即是我来到这世上的使命。”初见莉莉娜时,安久津就将这志向对她和盘托出。两人在一起后,他才知道,他也可以选择一种不那么紧张的活法,想到人只能活一次,要是一辈子都像前面三十年那样辛苦,岂不是太亏待自己了?当然,若全没了那种重任在肩的命运感,他又会觉得人生轻飘飘的,太没有分量。要不是患上了失眠症,安久津本有希望在降低一点标准后兼顾追逐理想和享受生命的。“我只想睡得着觉,有什么特效违禁药,你尽管开!不求睡够八小时,只要能让我每夜安安稳稳的睡足五、六个小时,白天能头脑清晰地写作,即使有脱发、生疮一类的副作用,我也全不在乎。” 为了治病,安久津在各大医院求诊无果后,还试过诸如吞服牡蛎壳磨成的粉、在额头上热敷蝙蝠的粪便等等偏方,甚至允许妻子请了一尊神像到家里来参拜——据说那个神仙专职掌管人类睡眠,只可惜通通都是做无用功。又经过半小时的详谈,医师总算对他们所处的困境及求治的决心有所了解。他起身离开座位,在诊室里踱步,思考了一会才再开口。“我没有办法能让你睡个好觉。”“唉!”听了这话,莉莉娜长叹一声,安久津则露出意料之中的苦笑。“但是,我们可以换个思路来解决问题。”“怎么个换法?”“失眠干扰了你的工作?要是你根本就不用睡觉呢?”“什么?”“你们忘了本院的宗旨吗?”医师的神情颇为得意,“我们可以为你的身体添加不用睡眠的机能啊。”“这太荒谬了吧。”安久津不禁猜疑起这所医学研究院的资质。近年来医学发展突飞猛进,终于越过“技术奇点”,连绝大多数癌症都被攻克,但也因少数无良分子的滥用,出了许多离奇的医疗事故。“那种事真的能做到吗?”莉莉娜则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激动。“人类为什么需要睡觉?这当然是数万年来,迫于生存,演化而成的结果。在茹毛饮血的年代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因为晚上看不见,捕不了猎、种不了地,与其醒着浪费力气饿肚子,还不如躺下睡着。自从能把夜晚变为白昼的人造光源普及以来,虽然人体的进化还没有跟上已经改变的生活环境,但有研究表明,现代人的睡眠时长相较于古人,已是大大缩短了。与其说长达八小时以上的睡眠是必须,不如说是一种长久以来的惯性使然,像身上的智齿、阑尾一样多余。现今,只用动一个个小小的脑部手术,就能永久性的让人解除困意而不对健康造成危害,这是早就为动物实验所证明了的……”“睡眠没用处,仅是个习惯?我不懂医学,可这明显有违常识。”“不错,睡眠还有能排除身体代谢产生的废物、加快细胞再生、消除疲劳等等功效,但这没有什么稀罕的,靠服用我院独家研制的营养补剂同样能做到。我有绝对的把握,让你在不睡觉后精神和身体状况比之前更好。”“生命怎能像插上电的机器一样不停运转?自然规律不是这样的。”安久津不是一点也不相信当下医学的先进程度——更夸张的事例他早就有所耳闻,其实,他只是无法想象自己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精神振奋地醒着会是怎样的情形。毕竟,他只有过想睡又睡不着,身心极其疲乏的体验。“老老实实地遵循自然规律,人就不该生火吃熟食,而是一直待在树上摘果子……况且,进化中没有牢不可破的法则,这世上本来就有不眠动物。比方说海豚,它们能在水中永不停歇地游动,是因为左右半脑会交替着活动、休息——让人不睡觉的生物技术就来源与此。”“我不想当你们的试验品。”安久津一时想不出怎么质疑。“不,你没那么幸运做先行者。这几年已有人动过那种手术,只是根据保密规定,我不能透露更多他们的信息。”“那些家伙是因为做什么工作失眠的?”莉莉娜想到忍受自己这种处境的不只她一个,心中略有安慰。他们?其中有小说家吗?安久津心中一惊,他知道有些同行在结了婚、甚至有了孩子后,创作非但没跌入低谷期,反倒越写越快、越写越好,让他不禁对自己产生了些微的怀疑。虽说没有证据,但安久津此刻已开始相信,他们是靠改造身体“作了弊”,这公平吗?“我只能说,会抛弃掉睡眠的,不少是像你这种有作品一定要去达成的艺术家——但不是所有人都患有失眠症。”“真有没病的人会去做手术?”“我院为此耗费巨量的人力、财力,可不仅是用来治疗失眠的。要知道,人类穷尽了一切手段,到如今也才能平均活到九十岁,已达自然寿命的极限,没法再提高了。按一天的三分之一用来睡觉算,一生中真正有效的日子也就六十年——睡着时的无意识状态和死了有什么分别?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说的就是那个意思。这还没计入因睡不好而没精力做事、与家人发生纠纷等等浪费掉的呢。想想看,若从现在起不用睡眠,你的人生一下子就多出来实打实的一二十岁,还不是垂暮衰老后的苟延残喘,多半是最有创造力的青春年月。普通人或许不管是醒还是睡,都搞不出有多大价值的东西,但对精英分子、天才来说就不同了,要是他们能把睡觉的时间都利用起来,会诞生多少伟大的科学新发现和文艺作品?人类文明的演进将会大大加速……”医师停了停,容病人想一想。一二十年可以写多少字?每天三千,不,即使减半……对数学不在行的安久津估算出一个让他激动不已的数字。想到著作等身这个词,他不能不动心,但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惶惶不安感让他有些犹豫不决。“那手术的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不可逆的,但即使失败顶多也是没有效果,不会对健康有任何影响。你想试一试吗?”“既然好处这么多,你自己做过那个手术吗?若连你都没做,我是不会相信的。”安久津摇了摇头,“而且,我在想,连人之为人的最基本欲求都不要了,还能算是人类吗?我还是再找找别的治疗方法吧。”“不用急着下决定啊。”莉莉娜小心翼翼地插嘴。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能将自己的期望表现得过于明显,因为丈夫最喜欢和她反着来。“我是要睡觉的,毕竟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使命值得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医师略带讥讽地笑了笑,“这样看来,你和我也差不多嘛。”为了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成为闻名世界的小说家,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岂是你们这些贪图安逸的凡庸之辈能比的?安久津被医师的话激得面红耳赤,差点骂出声来。“如果那手术确实有效,谁都拦不住我去做!”在花了三天时间核实剥夺睡眠实验的相关资料,确定其真实性后,安久津下定决心要与折磨他多年的失眠彻底告别,就像割掉一个癌变的肿瘤——他在医疗知情同意书上签名时这么宽慰自己。“那么,好好享受你的最后一觉吧,手术在明天上午进行。”这几天,安久津让莉莉娜孤身在外游玩,自己不被打扰的沉浸在那些实验的视频和文字记录里,找寻这是一场骗局的蛛丝马迹。他因而高度亢奋,每晚只有四个小时能入眠。当他终于放下疑心,在院方给他的一叠叠文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久违的困意突然袭来。那一夜,他心无挂碍,美美地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梦中是第三人称视角,他看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呼呼大睡,妻子则坐在一旁,想要唤醒他。“别睡了!”任凭妻子如何叫喊、推攘,他就像喝得酩酊大醉一样醒不过来。可是,当妻子失望离去,视线拉进,却看到他偷着半睁开了眼……梦到这里,早上八点半的闹钟响了。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以后不能再做梦——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确实是个小小的遗憾。“没什么大不了的。”安久津在踏进手术室前深吸了一口气。他嘴上虽那么说,可心里清楚这个决定或许和步入婚姻一样,成为他又一个重要的命运转折点——自然是于创作上的影响而言。在他的人生中唯有写小说才是主旋律,其余的事皆为伴奏,都要以对他的“产出”利弊与否作最大的考量,哪怕在婚后也是如此。这种苛刻的戒条,是他在正式以笔耕为业后开始执行的。因为他逐渐认识到,在视听娱乐大丰富的当代,拿文字这种最无实用价值的形式讲故事实属吃力不讨好,若不用极致的勤奋造就佳作,那就是在浪费作者和读者的时间。诚然,若没有一些天分,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但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错付呢?幸好事实证明,他写的东西确能给人电影、电子游戏所替代不了的体验。写作是项无休无止的苦差,我可是拿只有一次的一生做赌注,殚智竭力地只想着为他人带来一些别样的乐趣啊!所以,日常的事迁一下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就像历史上那些个性乖僻却得到世人宽待的艺术家一样。就算外人不以为意,作为妻子的莉莉娜对我总该大度一些。只不过能让他那样想的底气,随着他婚后的“产能”日渐衰退,已经大不如前,生活也越来越没法按照由他主导的方式去……无神论者的他,头一次在心里祈求上天保佑手术顺利进行。其实莉莉娜说想来这里试试看时,安久津并不是真的不愿意。因为,一是考虑到白跑一趟的概率之大,妻子几乎铁定是受了骗,这就能和往常一样又一次反证他的判断有多正确。二是万一他的睡眠状况真能有所改善,那么复归凡事都以他的写作为优先的理想状态,不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吗?总之,这对他而言是“稳赚不赔”的事,起先他之所以开口反对,只是出于习惯罢了。 “可这毕竟是要开刀、流血啊!”仅靠着文字的排列组合就可以生成让人为之着迷的故事,这种禀赋,直到今天都还会让莉莉娜感觉到神奇。她可不会认为是她的原因限制了安久津才能的发挥,相反,她相信自己给了他的创作不小的助力。因为她婚后除了继续做他的健身教练外,还主动代替他处理很多杂务,譬如与各家出版社交涉、签约最划算的合同,与影视剧改编公司商谈合作,收发与稿件编辑沟通的邮件,回复读者来信,调解版权纠纷等等,而像决定如何为家庭财产增值而进行投资,制定最合理的报税计划,维护夫妻双方亲戚朋友之间的人情往来,所有的家务、饮食起居的方方面面……也全都由她一手包揽,只为让丈夫能心无旁贷的写小说。那些大大小小的琐事,在以前安久津或是毫不在乎,或是只花最少的时间和精力胡乱应付——自然是搞得一团糟。即使安久津总是隐约其辞,把失眠的原因归咎于妻子,长久以来,莉莉娜也只是想尽办法帮着丈夫早日康复。不过,临到这时,真有根治那痼疾的机会,她的心情却有些矛盾。她想到,若是今天的手术无效,往后不还得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若有效,她虽会为丈夫将来取得更大的成就而欢呼,但也担心他会不会更加倨傲自大呢?两人的相处方式也不一定会好转。不过,她还是很期待,期待着什么意外的变化……“我煮了养生的汤药给你等会喝,补补身子!”从表面看,莉莉娜担忧得落下了几滴眼泪,一点也想不到她还会有别的心思。“行。”安久津很讨厌那种黏糊糊的东西,但眼见妻子这时的样子,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手术过程比安久津料想的简单得多。他趴在手术台上,只觉头上一凉——那是在涂抹消毒液,吸入麻醉剂后便不省人事。等手术完成,他恢复意识,全过程才不到半小时。“这就结束了?”对身体那样重要的改变,竟比拔颗蛀牙还快,安久津不禁觉得有些荒谬。他摸了摸头,右后脑勺上有一块指节大小的地方没有头发,中间有一道细细的缝合线,用食指轻抚,有股微微的酥麻感从头皮往脑内深处延伸……除此之外,他没感觉到自己和之前有什么区别。“你要在院里留观一周。”医师递过来一大盒营养剂,“这期间切记每日至少喝一瓶,不管你分几次,但量一定要够,若断药超过四十八小时,脑神经无法及时愈合、生长,这颅就白开了——那种情况可不是没发生过。往后就不用这么麻烦,换成类似功效的药丸服用即可,就算一段时间忘了吃,顶多也只是会感觉有些疲劳,不会有什么大碍。”玻璃瓶装、三百五十毫升、没有颜色和气味……安久津拿出一瓶拧开盖,尝了尝,觉得只有股似有若无的咸味和轻微的粘稠感,和纯净水也没有太大的分别,当场一饮而尽。这个术后调理简陋得让他有点无法接受。他心想,从今往后,我可和别的人类不一样了啊。莉莉娜则以预防细菌感染为由给喜欢光着头的他戴上一顶鸭舌帽,遮住了后脑那个小伤疤。因为他懒得去商场,虽然一开始有些抵触,但自然而然,他穿的衣服,包括内裤和鞋袜都成了由妻子选好款式买回来的,这下子,连头上那道最后的 “防线”也失守了。中午,他忍着反胃喝了一碗莉莉娜硬塞给的汤药,还少有地大吃了一顿。因为吃太饱会犯困,令下午的几个钟头没法集中注意力,在很多年里,他午餐只吃两个水煮鸡蛋。今天之所以破例,是他等不到晚上就想试试那手术是否有效果。我是错过了多少好东西?安久津大嚼着香肠、馅饼,想着他过去真不该对肚子太敷衍了事,庆幸现在还来得及补偿,同时又对妻子往后会怎么准备午餐来喂他有点儿顾虑。席间,邻桌一位中年女士引起了他的关注。只见她面前有七八个和她纤细的身材很不相称的大餐盘,盛着牛排、大虾、炸鸡等等冒着油光的肉食,各式各样的奶油蛋糕、夹心饼干、水果,堆起来像一座座小山,外加几大杯五颜六色的高糖汽水……这些东西的热量足够安久津活上一周。一交谈,才知道她换掉了整副肠胃,只为怎么吃都不会长胖。那是个大手术,她已在这里休养了六个多月,很乐意分享她的现状。“有什么比享用食物更美好的事呢?还是幼时起,我就发现我的舌头对味道有种异于常人的敏感。比方说一个苹果派,我能吃出黄油、盐、面粉的准确配比,分辨出烤制时长相差一分钟,那口感的细微分别。所以,哪怕是某个厨师做的同一道菜,我都可以一直吃出不同的口味来,而没品尝过的菜式、食材,更会让我感觉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激动不已。是的,这个世界,别人多半是通过眼睛看、耳朵听、鼻子嗅去理解的,而我是用舌头去品味。长大后,为了尝遍美味,我去过许多国家,经历了很多人和事,找寻过人生中其他的乐趣,最终能抚慰我的,也只是吃罢了,这对我而言不是在满足口腹之欲,更是一种精神信仰。只可惜,我的身体不足以承受我心灵所追求的东西。手术前,我有九十多公斤重,患有高血脂症、慢性胆囊炎、消化功能紊乱、重度脂肪肝……感谢科学造福人类,现在,一天里我能无所顾忌地连续吃上八个小时,体重还能维持在四十五公斤,肥胖带来的病症也全都没有了!”饭后,安久津静坐了一会,毫无困意,只有鼻梁至眼窝处,有种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外往里拿捏住的感觉。这是提前就告知了他的不良反应,几天后就会消失,所以他并无过多的担心。下午,夫妻俩打起了网球。安久津头一次不为健康,只为汗流浃背而运动。隔壁球场中,一个没穿上衣的男子格外引人注目。他一身结实、壮硕的腱子肉,汗津津的,在阳光照耀下闪着光,跑动、跳跃,像一尊活着的古希腊雕塑。“体脂率低于百分之十五!要保持这种身材,不是应该待在健身房举铁吗?有氧运动是会让肌肉流失的。”莉莉娜工作这么多年,看过无数健美大赛,还没见过这样完美的形体。“再怎么刻苦地训练、吃类固醇,也达不到那种效果。那人是做了神经和内分泌系统的调节手术,不用日复一日的卧推、深蹲、卷腹,肌肉就能自行长成想要的大小和形状。”陪在一边做健康监测的护工解释,“低头看不到脚尖的大肚子、竹节样的腿、豆芽式的胳膊……谁希望自己是这幅模样?只不过要靠运动和节食去改变太累,没几个人坚持得下去。”“啊!那我这个做健身教练的岂不是快要失业了?”“这倒不用过于忧虑。那种手术很复杂,价格非常昂贵,少有人负担得起。”安久津嘴上没说,心里想的是,仅仅为了放纵食欲和让身材好看这种无聊的目的,就对人类的肉体肆意妄为,真是乱来!“怎么样?像今天这种凡人的生活,你过得开心吗?”莉莉娜的心情很久没这么愉快了。这天,直至回到下榻的套房,妻子独自去睡觉,安久津都是在从未有过的闲适中度过的,连笔都没摸一下。并且,往常那种虚度光阴的负罪感也没有找上门来。还有一整晚可用,有什么好怕的?安久津信心满满地把稿纸、钢笔、墨水瓶摆在书桌上——这些原始的工具比起电子设备更让他感觉到踏实。看了一眼表,差十五分钟二十三点,他闭上眼,等到整点再开工。时候不早了,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困或者疲劳,精神好得就像早晨起床刚洗了冷水澡一样。从哪里写起?安久津看了看未完成的一篇稿子,发了一小会呆,随手写上几个字又划掉,有点摸不着头绪。写不出来是常有的事,得先花时间像挤牙膏一样把故事从脑子里一丝丝的挤出来,才能继续下一步的遣词造句。他两手扶额苦思,等到大概想明白怎么往下续写,过去了近一个钟头。有的作家手中的笔像是挖掘机,只要知道往哪边走,三下两下就能凿山开路,只是行文造句上难免显得有些粗糙。而有文字洁癖的安久津,写东西就像用是锄头掘地,唯有辛勤的精耕细作,才能有一点称心的收获。他写得一如既往地慢,但两个半小时后还是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那点“牙膏”消耗完了。总共也就不到两页纸,是平常一天能写出来的份额。他想,手术后的写作效率没变,至少不是件坏事,有和当年单身时一样多的空余时间,一定能……但事与愿违,无论他怎么自我鞭策,手中那“锄头”就像是砸在了铁块而不是土地上,再也不能前进分毫。是因为肚子饿了吗?整夜不睡,晚饭不够用,看来今后每天至少要多吃一顿才行。不用安久津交代,莉莉娜已提前想到这一点,将饭菜、零食、水在隔壁休息室准备妥当了。他胡乱吃喝一通,然后像从前无法下笔时做的一样,给钢笔灌墨水,起身绕圈走动,上厕所,闭眼放空一会……仍是无济于事。看时针一圈圈走过,安久津愈发焦急,他摘下从不离身的手表扔到一边,强行写下几段不知所谓的句子,从中挑出一些或许能用的字眼,拼凑出几段蹩脚的话。但这亦是徒劳,他不能容忍自己制造垃圾,最后还是全都涂抹掉,再重来一遍。他像深陷泥潭,做着无谓的挣扎,没注意到这夜很快过去,窗外天已经亮了。“昨晚你有睡着吗?”莉莉娜睡眼惺忪的从卧室走出,“怎么脸色不太好?困吗?”“什么?早上了?”安久津吃了一惊,还没回过神,“我没睡,也不困。”“手术起效了!”莉莉娜大笑,“不睡觉,也没有我的打搅,你写得怎么样?”“啊……”安久津垂下眼,撒了个谎,“还不错,解决了好些难点。”“男女主角的感情戏份,有按我的建议加多了一些吧?这样一定会更受市场欢迎的。”莉莉娜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图书馆里的常客,她乐于在虚构故事里体验无数种别样人生,对何种读物能流行有着相当的敏感性。她希望丈夫在表达自我的同时,还能迎合一下大众的口味,确切地说,她想依自己的喜好略微改变他的小说风格,帮助他获得更大的成就。虽然安久津把创作视为他人不得干预的禁地,可妻子作为能给出即时反馈的第一读者,他即便有很强的抵触心理也不可能不受其影响。原本,不像这样对他如何写小说直白地说三道四是他的底线,不过这时他已顾不上计较了。没有睡眠,安久津不知道怎么才能算第二天,是从午夜零点算,还是从早晨八点算?莉莉娜为丈夫把这天布置得满满的,他们一起到果园采草莓、给鸽子和松鼠喂食、游泳、喝下午茶、安静地看日落……都是她一直想两个人去做而没空做的事,只是安久津全程梦游似的心不在焉,看什么都碍眼,动辄发脾气,还和一个护工吵了一架。像昨晚一样写得不顺本是常事,但每次睡上一觉后又是新的一天,那种挫败感也就过去了。而现在,缺了睡去又醒来这个能与昨日一刀两断后恢复信心的“仪式”,他沉溺在负面情绪里,难以自拔。还是老样子嘛……莉莉娜对丈夫那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状态很是熟悉,但她也没觉得有多失望,甚至有点儿窃喜。“你新写了多少章节?一定很棒吧,我什么时候能看到呢?”莉莉娜强忍怒火,装作毫不在乎,脸上还带着笑意,到晚餐时才以这种温和的方式发难。安久津一直奇怪今天妻子怎么那么乖巧,她本该和平日一样针锋相对,大闹一场才是。处处寻衅生非的他像紧握拳头一顿乱挥却打了场空,胸中怨气无处发泄,十分的郁闷。妻子的问话让他猛然想起自己根本没写多少字,一阵心虚,骄狂的态度顿时收敛了很多。“那……那是当然。多了好几倍的创作时间,质和量怎么会没有提升呢?那根本不合逻辑啊。”安久津与其说是在回答妻子的问题,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宽心,“你再等几天,多攒些一次看个够。”难道在成为留名青史的小说家之路上,我只能止步于此吗?绝不!安久津不相信时间充裕后,在写作上还有靠自己的天分加努力克服不了的困难。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安久津重整旗鼓。昨天“卡壳”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今晚一下子就被突破了,轻松得让他简直不明白二十个小时前的自己怎么就写不下去。很好,就这样,我要把前一天欠下的补回来!他感觉手里的笔变成了冲锋枪,一扣扳机那些字句就像子弹一样倾泻而出。他重又雄心万丈,幻想起自己勤勉一生直到过世,究竟能达成何种成就……可惜好景不长,他一写到昨晚那么多的时候就像打空了弹匣,再难以为继,这比一点进展都没有还要让他感到失败。即是说,我脑子里每天的最大输出就这么点东西,再怎样挤压也属于白白费时费力么?这是安久津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的。然而现实证明,往后两日也只是这样的重复。他意志消沉,坠入了绝望的深渊。不用睡觉,对他而言简直成了一种刑罚。他想让那手术失效,偷偷地停喝了营养剂——幸好还有这个反悔的机会,然而快三天过去了,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体质异样,比常人要恢复得快,只用前面四天脑神经就已长好了,还是得再等等才能见效,那失去的困意依然是一去不复返。结束留观的前一夜,莉莉娜拉着安久津在露台吹风,看月升。她在饭后多喝了两杯酒,脸上微微发烫,头也有点晕,但思维还算清晰。“最近我是不是为你安排得太多了,你累不累?要不要把白天也留给你?”“啊,不用了。事实上,那些我之前不屑一顾的事情,其实还挺有趣的,不完全是在浪费生命。”莉莉娜对丈夫的异样明察秋毫,但她不仅没挑明,还压制着积蓄已久的怨气不借机发泄出来,表现得格外温柔体贴。安久津则小心翼翼地装作正常,只不过再不敢像往日里那样趾高气扬的事事挑毛拣刺了。听了妻子的建议,他虽面不改色的对答,实际已惊出一身冷汗。他不能想象若白天也写作,却仍然没有相应的成果,该怎么交待呢?甚至隐隐地盼望着夜里也发生点什么变故,能顺理成章地搁笔一会儿……这样的想法让他感到羞耻,同时,潜意识里对妻子又多了一分没法释放的迁怒。但无论如何,于人于事,安久津还没像现在这样表现得通情达理过,至少从表面看,近来已是二人在一起后相处最为融洽的时期。“好,我只是怕你用来写作的时间还是不够,你新写的内容,我真的很想读……这一天天,过得好快,我还没玩够呢,可我们是不是得回家了?”“时间确实不经用,就算多出一整晚其实也……”写不了更多,安久津想把话题往给自己开脱责任的方向上引。“是啊,太快了,一转眼我们结婚就要满十年了。”莉莉娜及时打断了丈夫的话,“想想当初刚见面时,我可真够讨厌你的。”“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安久津是那种明知错过了眼前人就不会再遇上,也不会去主动追求的性格。“哼,就冲你那副目空一切的神气样,好像全世界唯独你的生活才有意义,而我是一只草履虫似的单细胞生物,活着的目的仅仅是进食、排泄,没头没脑地在水沟里游来游去……谁不想一拳打扁你的鼻子?没错,我欣赏你是个艺术家,你写的那些有趣的故事,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所以我对你心生爱慕。我也承认你的人生目标很了不起,而我却从来没有过什么远大的理想,有幸出生在富足和平的时代,我只愿做一个追求简单和开心的普通人,不想像你一样自讨苦吃,这不是罪过吧?可你对我那掩饰不住的轻蔑态度,让我头一次有种我的活法是个错误的感觉,怀疑起自己存在的价值。幸好,我还是不服气!我倒要和你交往试试,看你到底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在人群中逆行的‘苦行僧’。如果不是,我就要戳破你那虚伪的面具,好好嘲笑你一番。即使你没骗我,我也想和你较量较量,分个胜负。我要用我的轻松快乐,把你的沉重和痛苦打败,看看谁才是错了!哈哈,没想到,这个赌气式的玩笑,最后居然让我们一起走到了现在……目前还是你赢,对吗?”“你是喝醉了吧?”安久津额上冒汗,他是绝不会认输的,只能无言以对,扶着已有些站不稳的莉莉娜回屋休息。到了夜里,他实在无心写作,坐立不安的在书房挨到十一点半,还是没有一点想要睡觉的欲望。那医师不是说留观期间不喝营养剂,四十八小时以上手术就会失效吗?真是个骗子!他咒骂不休,但最后也只能下定决心,进到卧室贴着熟睡的妻子躺下。他动作不轻,还特意翻了个身。“你怎么了?”莉莉娜被吵醒后揉了揉眼。“不知为什么,刚刚突然觉得好困。”安久津装作昏昏欲睡,连打几个哈欠,然后忽地惊坐起来,“ 糟糕!不会是我写的太入迷,把那营养剂的事忘了吧?唉,我上回喝是昨天还是前天?怎么有点记不清了,我这就去……”“不用担心。”莉莉娜已想到是怎么回事,她微微一笑,摁住假意要起身的丈夫 ,“我也怕你忘记,特意帮你把药掺在水壶里,你喝下去的只会多,不会少 。你真该好好谢谢我呢!”      事实上,留观第二天当晚,莉莉娜发现安久津还是像过去写不出稿那样迁怒自己,在为他准备夜宵时就已经这么做了。那营养剂本就没有颜色,味道也很淡,用一比二的比例兑水稀释后,若非刻意品尝,很难发现有什么异样。 “什么?”安久津大怒,但痛斥的话语刚到嘴边就给咽了回去。他早就习惯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这时突然责怪妻子多事会显得极不正常。“怎么了?你不高兴吗?”莉莉娜明知故问。“啊,不。那手术有百分之五的失败率,看来是我不够走运……唉,写作计划又要往后延,我得迟些才能给新章节你看了。”安久津战战兢兢地措词,摆出懊丧的表情。 “没关系,你今晚困了就好好睡觉,我再等等。”莉莉娜则是不紧不慢的态度,“对了,出院后也没别的事,我们其实还可以在附近多玩几天,是不是?”莉莉娜自觉稳操胜券,没对这简陋的谎话较真。她要的是把那“真相”当做一把高悬之剑,用来在往后的每一天中一点点的赢得胜利,享受那种把丈夫从迷途纠偏到她的正道之上的快意,而不是说破后两人可能会发生的决裂。哼,你写不出来才不是因为失眠或者别的什么缘故!这件她一直以来隐隐相信,或者说是期待的事真的应验了。来这医学研究院治病是场赌博,还好,结果是她大获全胜。“也不是不行。”安久津此时只想蒙混过关,哪会讨价还价?“那就好。”莉莉娜心满意足地转头睡去。妻子虽没追根究底——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可看上去似乎不觉得意外。安久津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没派上用场,这让他没觉得心安,而是更加忐忑了。或许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他不敢问个明白。难道说,一直以来我都是在自欺欺人?我的天分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根本不值得放弃享受这世俗生活、不顾一切的去追求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也不该指望得到他人过分的纵容?那么,这些年来,我真该对莉莉娜说声……不,不对!那种自我怀疑的想法刚刚冒头,就被他强行压制住。他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绝不相信孤注一掷却押错了宝。他要顽抗到底,即使只为维持手术之前的生活状态,他也要装睡下去。要是莉莉娜让我去做健康复查呢?那个医师会包庇患者吗?安久津知道自己撒的那个谎不很高明,幸好他已无须再睡觉,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有无数整夜时间,够他发挥小说家的才智来思考如何把破绽给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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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如果动一个小手术就能不用再睡觉,人会怎样?是延长近三分之一的寿命,拥有更多休息娱乐时间而不用再做“社畜”?还是仍旧不得闲呢?社会的变化日新月异,但人的身体却和数千年前一样没有多大分别,依附其上的人性也没有变,所以读起古人的诗歌,我们依然能感同身受。若有一天,科学进步到连人最基本的生理功能都能被轻易更改,人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唯有科幻故事才能运用这种假设,来表现人性的幽微和复杂之处,让人对自身有更多的认识。——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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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题图《四叠半神话大系》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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