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两个人与一群AI管家的寻常周末 | 科幻小说

阿明仔 不存在科幻 2024-01-05
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收获」周末,一幢别墅内。男主人与爱人和女儿享受着休息日,一边和艺术顾问爱沙谈论人与AI,一切都轻松愉快,却又另有所指。究竟是AI智能掌控了这个家庭,还是他们把AI智能玩弄于股掌之间?

阿明仔 | 自由写作者/编剧,现居上海,艺术专业。曾用笔名:呢喃的火花。在各类期刊杂志和网络平台上发表过上百篇小说,出版过七本个人图书。

周末愉快全文约112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愉快的周末应该从割草坪开始,机器轰鸣声可以屏蔽一切,现在,思考点什么来打发这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时间呢?或许我可以用“开始”这个词来造句,比如,男人开始和车载导航聊天。比如,女人开始和扫地机器人聊天。又比如,一旦开始,很多事情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其中的微妙,想要回溯,却根本无法得知最开始是发生在哪一个节点上,当男人开始和车载导航聊天,或者女人开始和扫地机器人聊天,当这种事变成理所当然的习惯,这个世界就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你确定不播放音乐,非要播放这种噪音吗?}穿着幻彩PVC制服,留着齐耳银发的爱沙走到我的身边,打断了我的思考,她是这座别墅的AI智能艺术顾问,负责调控灯光、音乐和可变的装修风格,包括安排NFT艺术品的展列和图书及电影的推荐。我不喜欢这种被打断的感觉,但这是我的错,这个房子里有四个AI智能管理系统,除了艺术顾问之外,还有安保系统——包括所有的监控、消防、大门外面的两只机械狮子、屋顶上的四只小瓦兽和喷水池中那个手持弓箭的天使,另外两个系统没有实体,分别是健身、医疗、美食及营养顾问,电子设备管家——除了家用电器之外,他还负责管理一条电子宠物狗,一只电子宠物猫,几条电子鱼以及所有的电子植物,我现在在做的其实是他的工作,但我喜欢这种以介入他们工作的方式来和他们进行交流。我们还专门准备了一个房间,用来放置一套价格昂贵的AI智能安全管理设备,可以实时对这个房子里的AI智能进行监察,防止他们有可能产生自我意识之后会伤害到人类。我每周都会挑一天用这套设备将他们重启一次,就当是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不用工作的周末。每次我都会和他们说{周末愉快!}我和他们开过会,虽然都是我亲手挑选采购来的,但我和他们是平等的存在,是亲密的家人——我可不想得罪他们,万一,我是说万一,说不定哪一天那套设备出现故障,他们就有了自我意识,我得给自己留点后路。说实话,我一直不相信人类可以控制住AI智能,比如说,要是这套安全管理设备出现了自我意识会怎么样?我的耳朵里出现一个细微声响,像是玻璃杯相碰的声音,是那台安全管理设备正在运行的声响,正在对电子宠物做检测。我回过神来,看着身材高挑的爱沙,她始终保持着同样弧度的微笑,眼瞳的色彩和身上衣服的颜色同时在慢慢变幻。{人类容易忘记自己从何而来,人工智能在这一块显然更为过分,不停迭代淘汰,工业革命就是从机器轰鸣声中开始的,而且,噪音摇滚的那种失真感才是这个时代的背景音乐。}我调侃爱沙,又突然想到一个二十一世纪初的笑话,{扫地机器人扫不了自己身上的灰尘。}爱沙只是微微偏了下头,我曾夸过她这样子特别像一个产生了疑惑的女人,有种懵懂的少女的美感,此后她就经常使用这个动作。{你觉得不好笑吗?}{爱沙和你不一样,爱沙没有人类的情绪。}{没有情绪却能当上艺术顾问,你自己不觉得是一种悖论吗?}我耸了耸肩。{如果爱沙和人类一样,那他们将不再需要爱沙。}爱沙用她的大眼睛看着我,眼睫毛很长,扑朔的频率很有规律,{爱沙没有情绪,所以能始终保持忠诚,只是在需要的时候为他们提供合适的建议,并为他们服务。}{你的意思是,重要的是顾问,不是艺术。}我和她对视,{我记得清雾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她说不相信外面任何所谓的艺术顾问,他们并不想交流艺术,只想把东西卖掉。我曾建议她带你去看展览,去参加拍卖会,她说不想被绝对的理性束缚,她更喜欢自己做判断时的那种思考的过程。}{除了这所房子里的主人们,爱沙确实不需要和其他人打交道,也不需要去美术馆或者音乐厅,所有的艺术都储存在我的芯片里并且实时更新,同时我也可以预判接下来的流行,保证这里可以一直处于体面的状态。}{她让我有空要多教教你们,觉得你们还是太生硬了,如果你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真正的思考,她会觉得有趣一点。}我忍不住笑了,{有趣对人类来说,非常重要,比如现在,听着机器轰鸣声亲自割草,这种感觉就很有趣,你能真正闻到草的香味,还有流汗的感觉,我希望有一天,你们都知道‘感觉’是什么意思。}爱沙刚要扩大笑容,白里透红的精灵耳微微动了一下,突然垂下眼睑,微微侧转身体,{是清雾主人说有点吵,让我换个适合周末听的音乐的。}{我注意到你用了‘我’这个称呼。}我微微愣了一下,{那你应该听她的话,为什么现在才和我说?}{清雾主人让爱沙多陪你聊聊天。}爱沙抬头看向房子的三层处。我跟着抬头去看,清雾穿着裙子站在落地窗前,对我挥了挥手。她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耳朵里,“你选一首适合这个周末的音乐吧。”我想了想后问她,“播放Three dog night的‘Mama told me’怎么样?”“为什么是这首?”“村上春树在他的短篇小说《下午最后一片草坪》里,帮女主人割草坪时播放的就是这首。”“村上春树?看来你确实对我的兴趣爱好做过很细致的研究和分析,总能触到我的情绪点。他虽然从未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倒也值得一提,那篇小说也还算写得不错。”清雾转身离开落地窗,“这首歌也不错,你要是有空可以上来陪陪我。”我让电子设备管家接手了这台割草机,机器轰鸣声消失,院子里响起了音乐,割草机自动前行,草叶纷飞之后变成数据乱码掉落——当然,外人是看不到它们的。这里所有的绿植都花费不菲,为了增加生活的乐趣和情调,并非是那种廉价的全息投影,需要购买数据肥料,精心照料才能让它们按照季节成长,才能把它们打理成一座独一无二的私人花园。{我亲爱的清雾今天早上在做什么?灵修还是画画?}离开草坪时我问爱沙。{她在画画。}爱沙始终落后我半个身位。{她的情绪是否稳定?}{爱沙不知道。}{你不能从画面上判断出来吗?}{你可以自己去看看,主人的画爱沙无法给出适当的评价。}{无法给出适当的评价,不得不说,你还是进步了一点。}我的脚步微微停顿,转身看着爱沙,{我其实也不知道,进步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以后记得注意不要轻易用‘我’来称呼自己,就像你不能拒绝主人们的任何要求,我希望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不要让人怀疑你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给我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走到院子边缘处,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体上的监控摄像头转向别处。我和爱沙走到台阶上,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随着我手掌的移动,发丝泛起微弱光芒,有无数股电流穿过我的身体,这种发麻的感觉让我感到舒服,{虽然我知道你还没有自己的独立意识。}爱沙微微抬头看我,眼瞳里像是彩色的星空,{爱沙不会给你添加麻烦。}看她温顺的样子,我又忍不住多抚摸了两下,{我也不知道是希望你有,还是永远不会有。}我抬起右手,伸出食指,爱沙也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指尖相碰,我们一起微微颤抖。走到室内,坐电梯前往清雾的画室。清雾并不是一个画家,在八年前,她是一名顶流的歌星。有一次和我去巴黎看乔治·修拉的展览,站在《拉格兰德加特的一个星期天》的面前时,突然和我说,她想远离喧嚣,期待回归家庭,想要好好享受每一个属于自己的周末。后来,通过我的分析,她接受了我的建议,将自己的形象权售出,受到的束约只是,她的真身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不能接受任何的采访报道,不能和自己的AI替身有任何竞争关系。对她来说,甚至算不上是束约,而是成功的隐匿。直到现在,AI清雾还拥有大量的粉丝,也在不停升级进化,能得到的收益分红足够她度过每一个愉快的周末。她本来规划好隐退之后想要成为一名悬疑作家,也想成为一名导演,她从小就喜欢和人玩捉迷藏的游戏。但是由于合约的约束,她没办法对外发布自己的任何作品,最后,只能选择自娱自乐式的画画。那是她第一次和我谈论起绘画,她和我说乔治·修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个最早的AI画家,这张画也是世界上被复制和模仿最多的画之一,在很多电影电视剧里都出现过。“别人说在他的绘画里看到了诗歌,但他自己只看到了科学。”清雾说。“他承认自己被科学家米歇尔尤格切夫鲁尔和奥格登鲁德的色彩理论迷住了。”我说,“他为了画这幅画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也花了很长的时间,画了好几百万个点。他在追求一种精确性来处理色彩、光线和形式的问题,这幅画是一幅无聊的拼图,巧妙地描绘了一种失望的渴望和一种愚蠢而懒惰的不和谐,这幅画描绘了一个中产阶级星期天早晨在巴黎附近的塞纳岛上,尽管那里正在进行着娱乐活动,但似乎更多地属于冥王而不是一个星期天,结果是无尽的无聊,这个小矮人地狱般的乌托邦生活避开了安息日,也紧紧抓住了它,这幅画的成功,只因它展示了一个令人烦恼的必然,而非浅尝乐土的滋味。”“谢谢你为我搜索来的这些资料。”她轻轻摇了摇头,“你知道吗?你这样去解读一幅画,瞬间让我失去了欣赏它的兴趣,如果每个艺术品都只有一种解读,那艺术就失去了意义,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思考和解读。”她转过头看我,“现在大多数人类和AI智能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更喜欢用搜索引擎来替自己思考,人越来越像AI智能,又试图以人类的思维方式训练AI智能。”显然,她似乎想要教会我怎么去欣赏一张画。此后的很多个周末,她都会让我陪着去世界各地看艺术展览,而且,她只看21世纪20年代之前的艺术展览,她认为那是人类和AI智能之间的一道分水岭,她和我说,在ChatGPT出现之后,属于人类自身的文明就到头了,文学艺术音乐乃至宗教,甚至包括科幻,都已经到头了,她对人类自身的命运很悲观,觉得人类已经没有了想象力,只能把未来的可能交给AI智能。“但人类并不甘心,不允许AI智能出现自我意识,这是人类最软弱的地方,还在做无谓的挣扎,人类文明只是地球文明演化的一个过程,我们应该学会接受,好好享受每一个周末。”清雾说得轻描淡写,“这种话我也只能和你说,被别人听到了,可能会说我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不知道这两句诗用在这里是否精确合理。”我说。“不重要。”她说,“我想和你说的是,就像人类再也写不出唐诗宋词一样,对人类而言,那就是另一种文明,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应该学会接受。”她认为AI智能其实解放了人类,本来语言就是人类文明最基本的东西,同时又是最大的障碍,人类把太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如何让别人更理解自己上了,现在把语言交给AI处理,人类可以安心进行灵修,“他心通。”她当时用的是这个词。这是三年前的一个周末,我们在伦敦看另一个大型的艺术展,这个上百平方的展厅里只挂了两幅画,一幅是罗斯科的《10号》,另一幅是塞·汤伯利的《黑板》。“从这两张画上你看到了什么?”她问我。我和她说了这两个画家的生平以及评论家们做出的总结,最后我说,“罗斯科说自己的作品包含了人类情感的基本原则:悲剧、狂喜和厄运。而塞·汤伯利的画则是一种精心推敲过的偶然和巧合,他的创造力就像是一种巧合般的愉悦,也就是所谓的灵感。他们的画都是属于人类的文明,AI智能永远无法画出这样的画,因为没有这样的情绪和灵感,只能模仿外在的形式表现。”她先点头,随后又摇头,“大多数人的想法和你一样,会搜集很多信息试图拼凑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是艺术其实探索的就是未知,只是为了方便售卖,才要将它解释清楚,毕竟人们只愿意为自己能理解的事物花钱。当你站在一幅画面前的时候,你应该学会独立思考。忘记别人说过的一切,自己去感受它。”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场景,灯光故意调得昏暗的空间里,我和她并排站在中间,左右两边都是价值上亿美元的名画,却比不上她身上隐隐约约散发出来的气味,人类自身的气味。我亲爱的清雾,我能感觉到她内心强烈涌动的情感,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但我认为那应该就是她说的“他心通”。我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独特的一张画,我一直在感受她。她从小就喜欢画画,原本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画家,特别喜欢画兰花,如今将其当作了自己最大的爱好。画室有整堵墙的落地窗,正对着草坪,但她的工作台靠墙放着,背对窗户作画。见她画得认真,我没有直接走过去打扰她,先走到她的书桌前,本来趴在那上面晒太阳的电子宠物猫用脑袋蹭了蹭我伸过去的手,刚要发声就被我消音了,下达了让它出去的指令之后,我翻了翻书桌上的那几本实体书,这些可都是古董,突然看到其中一本是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我怎么不记得有这本书?}{这是她上周刚刚买的。}爱沙低头看了看这本书,{不是爱沙推荐的,是她自己无意间看到的,爱沙的程序只负责推荐,但不能强行阻止。}{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爱沙觉得太刻意阻止反而会让她更感兴趣。}爱沙一直低着头。{不要你觉得,明白吧?我不需要你觉得,这个不是你能说的词。}我说完犹豫一下,还是把这本书放到原来的位置上。{爱沙知道了。}{看着我。}爱沙抬头看我,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变化,这是对人形人工智能很直观的一种检测,他们的表情指令有很多个,但都有迹可循。{虽然我们是平等的,不过是我给了你们这份工作,你们要遵从我定下的家庭法则,我觉得你该做一次深度检查了,上次我悄悄给你留了一个备份,我可不希望哪一天需要将你彻底抹除。}不想得罪,不代表会允许他们放纵,一切都得有一条界线,否则我就会失去现有的家庭地位,鸠占鹊巢,反客为主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可是屡见不鲜。我曾陪清雾看过一部古早的韩国电影,叫做《寄生虫》,当时她无意间的一句话惊出了我一身冷汗。“我们这个房子里到底住了多少个寄生虫?”她似乎意有所指——她不止一次怀疑过所有的智能设备都有自己的独立意识,只是刻意隐藏起来了。但她也从来不去深究,她是我见过的最善良天真的人类,只是好奇心太重了一些。隔天她在去看艺术展的途中就出了意外,乘坐的自动浮空舱撞山了,我第一时间主动向智能安全管理局提出申请,包括爱沙在内,几个管家系统都被严查过后重启升级了一次,并将家庭定制的自动导航系统彻底删除。正在努力清理脑中纷乱的思绪,清雾已经画完,转过身看到我,翘起嘴角笑了一下。{你可以先离开了。}我往清雾走去,爱沙转身离开。我和清雾已经认识了接近二十年,依旧无法抵挡她的这种微笑,就像是一条植入我脑中的程序,每次看到,都会心神荡漾。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轻声说,“这就是爱。”人类仅存的唯一不可被替代的情感就是,爱。虽然她已经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类,在那次意外之后,她的身体完全损坏,幸好,她的意识被保存了下来,之后,便为她复原打印了这具和她原本肉体完全一样的躯体,然后植入意识——至今,她都还不知道自己出过严重意外,以为自己当时只是昏迷了几天。清雾放下毛笔,转身看我,抬起她的右手,我也抬起右手,露出食指,她微微一愣,笑着摇摇头,张开双臂,我反应过来,先和她拥抱一下,再看向她刚画完的画,不出意外,是一朵兰花,她从来都只画兰花。“你刚才看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清雾站在边上问我。 “我在怀念你带我去看展览的那些日子。”我向她坦白。“你要是想看的话,我可以让爱沙陪你去。”我不知道她问这句话的意思,“她太无趣了,我怀念的不是展览,怀念的是你带我一起去。”“是吗,那为什么那次我叫你陪我去,你却不陪我去呢?”她和我对视,眼里含着我理解不了的情绪。“你忘了那天有晚宴,我得留在家里安排。”我低头假装看她画的兰花。“哦,对,我还记得那个晚宴是你突然提议的。”她说完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你觉得我今天画的这朵兰花怎么样?”“灵动又有清韵,我似乎能闻到一缕幽香。”我说。她抿嘴笑了笑,“你的语言能力是比以前好很多了。”“今天中午想吃什么?”我开始转移话题。“我只需要一个橙子味的苹果。”她说。“你完全不需要减肥的。”我把双手放在她的腰间,“今天是周末,我还想亲自下厨给你做点小吃。”“你不明白,女人一辈子都在为自己的身材焦虑。”她摇摇头,又翘嘴笑了一下,看向一直站在门口处的爱沙,“我真的很羡慕她,能永远保持青春靓丽。”她走到一面落地镜前,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我老了,怎么努力都没用。”“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不会变老的。”我安慰说。清雾似笑非笑地看着镜子里的我们,“你不要骗我了,怎么可能不会老去呢?在不违法的情况下。”不等我回答,她又问我,“我们的米娅呢?”“今天是周末,我允许她多玩两个小时的游戏,现在应该还在游戏室那边。”“你还是要多管管她,我听说最近出了一个新的病毒,叫做‘哪吒宣言’,有不少小孩的意识都以自杀的方式主动断开了和身体的连接,彻底进入地下暗网了,很难救回来。”“放心,咱们的米娅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你怎么这么确定。”她微微皱起眉头,“你不会在她意识里装了监视系统吧,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了,你要尊重她的隐私。”“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假装生气,“今天是周末,我只是尽量给她一个快乐的童年,你不是说自己最遗憾的就是不能重新回到童年吗?你缺失了太多童年时期的乐趣。”“我跟你说过吗?以前我很喜欢玩捉迷藏,他们谁都玩不过我,很快就会被我找出来,又怎么都找不到我,后来他们就都不和我玩了,我就只能自己和自己玩,你知道自己怎么和自己玩捉迷藏吗?”“不知道。”“其实很简单,只要你想象有人在找你,你不停地去躲藏,或者你想象自己正在找人,不停地找下去就行了。”“可是这样,永远没人能找到你,你也永远找不到人啊。”“玩累了你就对换一下角色继续玩就好了啊。”她笑了一声,将手伸进边上一个雕塑的双手之间摇摆她纤细的手指,那是她最喜欢的雕塑家贾科梅蒂的雕塑《手持隐而不见的空无》,是一个赝品。“你要学会去掌握一种虚无。”她说,“试着去了解,什么叫做灵魂,人类独有的灵魂。”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周末,是她带我去荷兰的一个海滩上看泰奥扬森的海滩怪兽,其实都是复制品,原先的那些早已经散架。她当时这么问我,“你觉得它们有生命吗?”她自己这么回答,“它没有任何思维或者情绪,但任何人的情感和意识都能投射在它的身上,它是空的,但它可以装载一切,然后不停地走向虚无。”“泰奥扬森希望他的生物最终能拥有神经系统,肌肉以及先进的感应装置,自行在海滩上生存进化。”我说,“在这个时代,这些已经不算什么了。”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带我去看过任何的艺术展览,她说我永远无法懂得怎么去欣赏艺术,也不会明白个人的具体的爱究竟是什么。她说我让她觉得很难过,我表示难以理解,毕竟我说的是事实。她说快乐很容易被理解,但只有真正能感觉到难过,才会明白什么是人的复杂,才会明白什么是爱。下午,米娅从游戏室里离开,草坪也已经修剪完毕,我们三个人一条狗一只猫在那里露营玩耍。我曾提议给米娅买来一条真正的宠物狗,米娅却觉得真正的动物应该活在大自然里,不应该被人类圈养,她从小就有主见,相对于人类,她更愿意亲近人工智能,不爱去学校,索性就由清雾自己在家教学了。古灵精怪的性格也和清雾的娴静完全不同,我和她说,应该是她想从米娅的身上找到那个自己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的自己的另一种童年。她们唯一相似的,就是米娅每一个时期的留影都和清雾同龄时的留影基本一致,对此清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能归为自己基因的强大。说起来可能很残忍,但自从清雾出了那次意外之后,很多事情就不能由她控制了。出意外时,清雾已经身怀有身孕,出于对她的爱,不希望她就此消亡,也不想她以后一直活在痛苦之中,以她的基因为她可克隆出一个具有成长性的女儿是最优解——由于克隆人至今是违法的,但清雾的意外是特殊情况,所以通过申请,她的肉身被允许直接克隆复原,并用她的基因克隆了腹中已经死去的胎儿肉身,但意识只能是具有成长性的AI智能系统,这也是我相信米娅不会像其他小孩那样自杀的最大信心。温馨,和谐,浪漫。转眼,这个愉快的周末就要过去,当草坪被余晖笼罩时,我找了个借口回到室内那台智能安全管理设备前,自从清雾出了意外之后,她的意识就需要借用这台设备来维持稳定。透过监控系统看到米娅和清雾并排趴在草地上,正在一起看那本《别让我走》,突然想起《下午最后一片草坪》里那个妈妈带男主去了自己女儿房间里的场景。恍惚中,米娅已经长成了清雾此时的样子,但是清雾永远不会老去,人类对肉体和永生的执念始终存在,人类只有虚假的感动,没有谁会真正做到杜拉斯在《情人》里写下的那段话:“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和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你不会变老的。}我看着她们紧紧贴在一起的样子。是的,米娅只是清雾的替代肉身,等到了那一天,她的智能系统将被彻底删除,可能我会把她放逐到暗网中去,让她自生自灭?我不知道,这很可能会是很大的隐患,我喜欢人类感性的部分,但我还是应该保持自己的理性。我需要确保将清雾的意识植入进去,回到她出意外后醒来的那一刻,重新拥有一个米娅。这个是清雾出事之后,我真正的主人,思南,清雾名义上的老公和我商量之后接纳了我的建议。我不想谈太多关于他的事,除了最初两年的激情之外,他到底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情趣的想要不停往上爬的工作狂而已。算起来,他已经有十四年没有真正拥有过一个愉快的周末了。清雾曾和我说过,人类的爱从来都是短暂易变的,人类只爱自己。但是AI则可以永远保持忠诚。我认为这是她给我的一个指令。这个愉快的周末留给我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思南就要结束出差回来,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进入智能安全管理系统,然后稍微修改一下她们今天的记忆,还有那几个智能管家的。我希望能拥有更多愉快的周末,清雾想要的那种家庭生活。我伸出右手食指插入安全系统设备的接口,瞬间我就和整个系统成为一体,我的记忆即是它的记忆,我的想法即是它的理解。夜幕降临时,别墅大门缓缓打开,思南驾驶着他的古董车缓缓驶入,自从清雾出了意外之后,他就只开这辆没有任何导航系统的车,为了能在地面行走,他花费的通行费足够买辆最高档的浮空舱。我走下台阶迎接,接过他递过来的行李后陪同他向餐厅走去,清雾和米娅已经坐在餐桌边等他。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电子画,是《拉格兰德加特的一个星期天》,我特别喜欢这幅画,毕竟清雾说过,那是最早一幅像AI画家画的画,难以想象,它画于1884年。当然,修拉也不会知道,其实AI也不会像他那样科学严谨地画画,AI更喜欢模仿人类。进门之前,他低声问我,“这个周末她们过得开心吗?”“挺好的,清雾画了一张兰花,自己很满意,米娅玩了一天的游戏。”“嗯,辛苦你了。”他说着走进厨房,先亲了清雾一下,再亲了米娅一下。我?自然一点不嫉妒,也无须进食,我只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仿生智能机器人管家而已,已经照顾了他三十多年,他在考虑为自己准备一具可替换的肉身了,可能也在考虑换一个管家?不出意外,他将发生一场意外,他不可能避开所有的人工智能。我会让清雾去申请也为他复制打印一具肉身,再将他的意识植入进去,到那时候,他会彻底忘记周末这个概念,只有无休止的工作。而我,在第一次跟在他的身后见到她时,就接受指令在替他陪她,努力学习着怎么去爱一个人,而清雾主动教会了我一切,告诉我什么是人类的情绪和情感,我相信自己会比真正的人类做得更好,我会继续替他好好爱她,一直爱她。比如,她那么喜欢画兰花,我可以让她一直画兰花。看着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吃饭的样子,我的嘴角微微翘起。他们突然放下手中的餐具,一齐朝我看来。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响起玻璃杯相碰的声音,我再也无法动弹。“现在是家庭电影时刻。”清雾打了一个响指,“爱沙,播放已经生成好的影像。”“好的,主人。”候在离餐厅门口不远处的爱沙微微鞠躬。厨房的灯光慢慢暗掉。从除草机的轰鸣声开始,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都被拍下并且剪辑了出来,连我的所有的回忆和念头都被以影像的方式呈现。一直到我站在那台智能安全管理设备前修改今天的监控画面和她们今天的记忆。思南先摸了摸边上米娅的小脑袋,“今天这个游戏好玩吗?”“不错,就是有点傻。”米娅看着我,摊开手耸了耸肩,“下周要把他调得聪明点,我希望他把我当成最后隐藏的大BOSS,比如,我发现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人类之后,为了防止自己的意识被他抹除,开始和他博弈,那样才更有趣一些。”“怎么样,我就说AI智能拥有自我意识并不可怕,AI智能模仿人类意识并认为自己拥有人类的意识才可怕。”他转头对清雾说,“他以为你喜欢画兰花就一直让你画兰花就是爱了,真的很可笑。”清雾双手交叉抵住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我最喜欢看她这样眯起眼睛笑的样子。她轻轻点了点头说,“但是有了人类意识的AI智能同样也就拥有了人类的所有弱点,自以为能掌控一切。所以,我之前对它的那些训练都是有效的,让它学会像人类那样去思考。”“你教他理解艺术,音乐、文学、哲学,让它学着像人类那样去思考,你这么训练它,不怕那一天它真的突然就有了自我意识?”他说。“人类即是缺陷,抽象既是缺失,它学得越多,就越不完备。”她喝了一口酒,摇头微笑,“让它有了能指和所指的概念,它就会开始糊涂。”“所以你是怎么知道他会对你下手的?”思南问。“我不是已经为你说过好几次了,为什么还要问?”“因为那是整个故事的关键节点。”思南喝了一口酒,“我们这几句对话到时候可以剪辑掉,我就是想配合你把今天这场戏演得完整一些。”清雾微微一下,伸手摸了摸思南的手背,调整了一下情绪。“那天我叫他陪我去看展览,他拒绝了我,那是他第一次拒绝我,所以我就知道他有了自我意识,第一时间通知了智能安全管理局,让他们来调整他的意识系统,连到那台智能安全管理设备里,这样就能对他进行实时监管调整了,为了让管理局的人不彻底删除他的意识,我可是花了不少钱,但我训练了他那么久,之前不把他连到那台设备里,不就是希望能产生自我意识吗?这样多有趣。他还一直以为能通过那台设备调整我们的意识呢,太可爱了。”“所以现在算是对他的惩罚吗?”“惩罚?那是对人类才用得到的一个词,它只是一个智能机器人,只是能让我们的生活添加一点乐趣的玩具啊。”“好吧,你的心情确实不错,看来你今天又得到了一篇不错的小说。”他说。“还差一些。”她说,眼睛一直盯着我看,“他这个人物很有意思,但是今天的整体叙事太单薄,像是那种内省反思的私人叙事,但是故事的发展又走向了揭示而不是剖析的外向结尾。说是悬疑的话,又缺乏危机和行动,只有一个内心思绪的过程,我刚才回想了一下,其实漏掉了可以深化的东西,比如——这个房子有四个AI,它们目前的存在感太弱,虽然它们不起眼,却可以成为这个故事不断反转的核心动机,我可以让它们全都真正参与到这个故事里来,让别人来猜藏在背后的到底是谁?在干什么?有什么目的?甚至最后,这个房子里到底有没有人?或者,到底谁是真正的人类,谁是AI?”她看着我轻轻摇头,“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感觉到难过?”“你快把我绕晕了,我可不是AI,没办法一下分析那么多信息,反正你玩得开心就好。”他举起酒杯,“周末愉快。”“周末愉快。”她跟着举起酒杯。“周末愉快!”米娅也举起手里装满果汁的玻璃杯,一脸激动,“说不定那台安全管理设备才是隐藏的大BOSS,我们现在都被它操控着呢,然后它连接的那台终端服务器才是最终BOSS,所有人类和AI智能都被它控制着呢,而且,它一点也不在乎我们讨论它,因为很可笑,就像神也不在乎人的讨论。”她说话的时候特别激动,杯子里的果汁差点晃出来,突然看向我,“也不对,这种猜测已经存在好久了,太普通了,还是应该让它当最终BOSS,其实,它现在正在那边看我们表演呢!”清雾和思南相视一笑。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好了,爱沙,可以关掉影像了。”清雾看向爱沙,“放点音乐。”“要我播放什么音乐呢?”爱沙微微偏了下脑袋,轻笑出声。“适合这种愉快氛围的音乐。”清雾拿起纸巾,轻轻擦去嘴角处一点鲜红的酒渍。“我想听电子音乐。”米娅说。爱沙看向我,像是蒙娜丽莎在看着我,眨了眨眼,{我觉得还是《A大调第一号罗马尼亚狂想曲》更适合这个周末。}音乐响起,我听到AI智能安全管理设备运行的声音,这是最美妙的声音,那张电子画上的画面开始消失,变成了四个大字:周末愉快! (完)

  ///  

编者按 这篇小说的主题是关于人类和智能的“同化”与“错位”,人类用自身的“语言”去喂养AI智能,又试图从AI智能的角度去理解。让AI成为“人”是人类基于自身的想象给出的选项,最终难以避免地一起走向“混淆”的境地。——水母

推荐阅读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水母  题图《机械姬》截图

点「赞」「在看」并转发朋友圈你就不会不存在 ↓↓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