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篇（下）——父亲

父亲的身体特别不好，瘦，弱。奶奶在世的时候经常念叨：一袋子粮食，你叔叔扛上就没什么反应，你爸扛上腰挺不起，连路都走不成了。说着说着就哭了。从我记事起，就见他三天两头生病，咽炎、气管炎、关节炎、胃炎、反流性食管炎……一系列病痛骚扰着他，折磨着他，可是不到迫不得已他就不去医院。他经常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因为老撑着不好好治，许多难缠的老病就这样形成了。长时间的胃病后来发展成反流性食管炎，打嗝反流让他寝食难安。2012年暑假我与大妹带他到北京第二炮兵总医院检查，医生让做手术。一般病人术后都忍不住哼哼唧唧地呻吟，而术后的父亲却非常平静，好像伤口不在他身上一样。他非要自己下床去卫生间上厕所，他不愿给我们填一点麻烦，只害怕自己会拖累我们。

（2013年，父亲在北京二炮医院做食管返流手术）

可我们姐弟四人又何尝不是他的拖累？大妹小时候特别爱哭，动不动就流眼泪，有一年收割麦子，父亲让她回家去取一条捆绑麦子的绳子，她不想去却不敢不去，于是走着哭着，结果绳子都取上返回到打麦场上了，还在啜泣。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父亲终于遏制不住，一把夺过来绳子，追着大妹在她屁股上打了几下。打了就打了吧，结果回过头来，他又因为过于心疼大妹而自己打起了自己。后来生下了弟弟，这个晚来的“混世魔王”一直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平日里千般呵护万般疼爱，但这个备受宠爱的“逆子”竟然对学习一点兴趣也没有。为了让他能学有所成，父亲屡次为他转学，从初一到初三，弟弟周游了三个学校最后还是选择了在“家里蹲”。父亲的期盼，父亲的愿望，父亲的郁闷，父亲的无奈，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呀。在长长的一段日子里，弟弟的辍学成了父亲情绪低落的一块心病。没有一个孩子是天生的懂事尤物，在成长的历程中，我们都冒犯过他，顶撞过他，激怒过他，他忍不住时也会像其他父母一样给我们巴掌，但打过我们之后总少不了惩罚一下自己。母亲看不下去，常常说：要么你别打，要么打就打了，干吗非要再这样对待自己呢！

岁月如梭，我们总算是一个个长大成人成家了。而越来越佝偻的父亲却逐渐变得羸弱，有时好像还会淡出我们的视线。偶尔回家，也总是与母亲贴的更近一些，想与父亲聊聊却不知从何谈起。有几次，他拿出自己收藏的古钱币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这些钱币的渊源由来、鉴定收藏等知识，结果就因为弟弟的一句“这些东西值多少钱”而不欢而散。姐弟四人中我上的学比较多，虽然在一般人看来，我应该属于有文化的，但在父亲喜好的文物方面我根本就是个白痴。他兴冲冲地把收藏来的铜钱拿过来给我看，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这些密密麻麻的铜钱标上朝代、年限并归类放到整整齐齐的收藏夹内。因为一点都不懂它的流派和分类，我不得不袖手旁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有一天他问我“康德”是不是溥仪的年号，我一无所知，好在手机可以上网，赶紧查找了一下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他又给我讲溥仪和伪满洲国的故事，我就像一个傻乎乎的小学生一样。诸如此类，因为害怕面对他的问题，所以有意无意对他有几分逃避。父亲问：怎么村里的人都不来咱家串门呀？母亲答：串门都是和别人换下的工。你不去别人家别人咋好意思来你家？再说，别人都在打牌你又不参加，你和别人能说到一块吗？是啊，像我这样还算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都不能懂他，村里没上多少学又不爱书的人们跟他又能有多少共同语言呢？我的父亲，他的爱好注定了他的孤独。他乐此不疲地坚持了这么些年，真不知道他该有多么寂寞！

我单位里原来的同事贺老师性格开朗，也喜欢书法，我想这也算是与父亲有个共同的爱好吧，于是就介绍他们俩认识。贺老师非常热情，不顾天气的寒冷，大冬天一早就骑着电动车过来了。我不知道他们谈的怎么样，总之，后来性格开朗的贺老师也不来了。因为现实中很少有能够交流的对象，所以他常到书店里去查阅资料。可是现在的书店除过学生的参考书和一些网络小说外，很少再上那些文物一样的古籍。父亲跑了多家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自己心仪的书，就珍宝一样带回家去，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那尘封的厚厚的书大多字体都很小，他的视力坏得厉害，如果说当年的神枪手得益于他的好视力，今天的阅读却又严重影响了他的视力。为了方便父亲查阅资料，我和老公在他过生日时买了台三星平板电脑，但愿能够帮他解决一些疑难困惑。

     国庆节回家，看到父亲又有了新的事业：把方圆一带搜集来的地契文书一张张平摊在桌子上，像母亲从前打袼褙一样，找个平整的薄木板，刷上特制的浆糊，再把地契小心翼翼地贴上去，然后用一把精致的小刷子轻轻地从上面一点点地扫平整。碰到残缺处，他把老花镜往上一扶，身子往前一凑，轻手轻脚靠近，量一下破损处的大小，接着从旁边盒子里寻出相应的纸，拿剪刀裁一块，用嘴吹吹，然后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地修补起来。“爸，吃点水果吧”，我叫了三遍他才听见。母亲说他耳朵有问题，其实是他太专注了。有时候我在想，他之所以选择这么冷僻的领域，一直醉心于古人古迹的研究，是不是因为现实中缺乏志同道合的朋友？是不是因为他的不得志呀？

（父亲收藏的部分房地契）

弟弟曾经说过：“咱爸像是得了老年痴呆症。”虽然是唠叨的口气，但我们都能听出来其中的关切和担心。他的确过于封闭、单调，孤独，我特别希望他能够出去逛逛，原本想给他报个旅行社，他却不愿意，说是要自己走。我问他准备去哪儿，他说就去一下太原，我就建议他顺便到平遥转转。买好车票后，他就出发了。这次回来，他非常开心。他说倒了几次车终于到了阳曲，并实地考查了“晋阳曲东六长王府奉国将军表忏登置庄田于乡宁古昌宁县也……”一句的相关知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去太原并非是为了消遣娱乐而是为了要解决自己文章《王府村名有来头》里面的疑难。他还说在太原坐公交车时，遇到了黄河电视台的一个编导，二人一见如故，聊得很投机，并留下了联系方式。他又说在平遥遇到了一位叫剑宇的作家在销售自己的小说“黄河三部曲”，他希望自己提供的一些素材能够成为作家下一次的写作内容。最后他说起自己从太原往平遥走的路上错过了下火车的时间，只好到了介休第二天再返回。父亲一向谨慎，怎么可能不操心错过了下车的时间呢？我觉得非常意外，问他时他不好意思地说：“这号人喜欢这号人，好不容易碰上和自己有共同爱好的人，因为一个共同的话语说着说着就忘记了时间。”

（父亲的知音）

看着他眉飞色舞的表情，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讲解，我明白了他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原因主要是缺乏知己，看来创造机会让他出去走走是对的。有一位朋友在老年大学代课，我曾经向她咨询过相关信息，也看过课程表，我觉得挺适合他去的，并且校址距我家不远，与父亲交流后，他说到下学期再说，我也只好跟着他一起等待，但愿下学期他能如愿找到知音。

（父亲负责新编的《乡宁县志》在展览）

（父亲外出捐赠、推广县志获得的部分证书）

看着上楼时趔趔趄趄喘着粗气头发花白的父亲，我突然就有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压力，是呀，该是腾出时间多陪陪他的时候了。想着每个周日他都会孑孓一人去古玩市场转的情景，我决心陪他一起走走。但一到周日早上，总抵抗不了被窝的诱惑，然后就自我安慰：下一次，下一次。然后又不断后悔，不断再发誓。

当我的女儿长得快和我一般高时，我头上也陆陆续续地冒出了一些白发，此时的我逐渐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艰辛，体会到了根根白发里饱含的深广内容，岁月的洗礼、生活的磨难、精神上的不得志……奇怪的是经历的多了，心态反倒开始平和，即使面对女儿的调皮任性，我也能够宽容一笑。这个暑假，我没有像以往那样，浮躁匆忙地制定一大堆出行计划。安排好家里的一切后，我安安静静地带女儿在父母家里待了半个月。父亲每天不停地到菜园子里给我们采摘自己亲手栽培的各种蔬菜。虽然他不和我们说太多的话，但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喜悦。看着他在菜地里忙碌的身影，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他带我们一起嫁接果树的事情。昨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今天的父亲却一日日羸弱。

当我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在这儿敲下这些文字谈论或评价他时，自然免不了会有不妥的言辞冲撞他，也很担心会因为自己的肤浅或者偏悖一不小心伤着他。我特别不愿意看到他把自己的想法或不满憋回肚子里，我非常希望他对我能够像小时候那样，直白、不假思索，甚至声色俱厉，就像现在我对自己的女儿口无遮拦毫不客气一样。因为共同的爱，我想，现在的我应该差不多算是懂了点父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