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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锦鸿的小说I鬼海

郭锦鸿 重音社Accent 2024-01-02


  鬼海



入夜之前,天空与海的接壤逐渐模糊了分野而交融为一个灰调的普蓝,那是一天之中离现实最远的一段时刻。热带南方的闷雨飓风淅沥不停,我醒于夜前的幽暗中,穿过卧室,暗像勾过芡的稠酒,在幽暗之中我俯下身来贴在地板上嗅闻雨的味道。暴雨带来一些生的气息,暴雨在此刻比我的律动更鲜活可信。

渐渐地,雨停了,我起身去阳台查看绿叶植物和牡丹,自北方带来的牡丹种子与千里迢迢运回的大叶君子兰完好无损,它们作为沉默的见证经受着神秘的滋养,意外在热带扛得住台风与骤雨的冲洗。土壤在雨后散发出新鲜的内脏气息,来自身体内部的迷醉味道让我蹲下在植物之中出神,土壤是自然的介质,将人体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滋味连接上迷走神经而试图唤起某些更阴暗强烈的情绪。这些绿色的大叶与紫红色花瓣经受人体碎片的滋养而趋近于酒狂的状态。我不清楚碎片与骨灰是否已经被消化殆尽,在物理层面也许,而精神层面似乎肉眼可见那些还新鲜的血液和骨灰在雨后的土壤中依旧发出尖啸的嘶鸣。

二零一四年深秋,沈周协同曲丹由北开车前往这个热带岛屿,奔赴他们退休后的梦想之屋。第一次开车经过整条长江沿线的所有城市,对于来自塞北的曲丹而言接近于凯鲁亚克跨越美国,尽管曲丹不知道谁是凯鲁亚克,也不认同女儿,也就是我对凯鲁亚克的某种精神共鸣。曲丹决定南下的原因是因为厌弃塞北所有散漫的一切,厌弃回顾自己曾经被大时代所抛弃的中年和奉献一生的青年时代。在一生的梦想似乎都没有实现,也没有在女儿身上延展实现之后,她将之怪罪于塞北所代表的低下、艳俗和落后。大雪常年封顶后,门外与门里成为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门外是遗留在历史中再也无法回来的荣光,而门内,则是曲丹与沈周退休后日渐凋零的日常。曲丹常常向我回忆八九十年代北地的时髦,在她往其他城市的会议见闻中常常得到许多外地人艳慕的眼光,苏式连衣裙,港式卷发与日本口红,每一张照片中的人们无论来自长江以北或以南,都无法与曲丹高昂的头颅比肩。在我模糊的孩童记忆中曲丹的确是一个非常明艳的女人,会说些简单的俄语与日语,配合沈周的手风琴一起亮相时,往往带着《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甚至《庐山恋》中演员的贵气。虽说曲丹与沈周一生都没离开过那片热土,却依照自己在电影与杂志上看到的碎片将自己打造得光彩照人,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未卜先知的为未来的自己留下可供咀嚼的回忆。而人生后十年的曲丹,的确完完全全把自己塞入了回忆再不肯出来。

我对着我最熟悉的那株黑巴克叙述我对曲丹这个人的回忆,黑巴克开得灿烈如熔岩,叶片与花瓣都栩栩如晨间新露,我叙述得缓慢而低沉,处境与空间都凝成固体,没有第三个人观看。人生一旦缺乏见证者,就极易跌入维吉尔与但丁所经过却不进入的地狱中最深的地狱。于我而言那地狱无疑就是这每一个进入长夜之前的幽暗,阳台和卧室的灯泡早就被我自行拧下,自从阳台被植物填满,我便自顾自的认为植物需要在自然的光线下睡眠与醒来,没有一丝人造的光线值得被留下。

曲丹是一个很会做面食的人,尽管我并不那么爱吃面食,也极力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中摆脱身上那种北方人的气息,但在这热带岛屿的每一个傍晚,我都很怀念曲丹做的水饺,六分韭黄配一只大虾,再加三分鸡蛋和一分猪肉,带着魔力般牢牢抓住我的胃。上学时每次离家前曲丹都会做满满一饭盒,我在十小时由东亚至西欧的飞机上像吃零食一样一只接一只的塞进嘴里,北方全部的意义都凝固在这只韭黄三鲜馅的水饺里。至地狱之后,我发现手里还是捧着一饭盒曲丹做的水饺,食物成为了虚无中唯一的实在之物,虚无被我一个人听到,世界也在这一只接一只的水饺被送入胃中的过程里消解殆尽。黑巴克,原生于南欧小岛的花种历经半个赤道的旅行最终回到了赤道另一个末端,泰然面对一个静默者的疯狂与每日傍晚绵延不绝的倾诉,这之于世界的毫无用处和意义的角落中,我端坐于花前絮絮而谈,再谈也无法使话语延伸出六十平米的范围。当代之于我在每个傍晚中都消失不再,我自行进入古代的怨颟循环。

花朵当然不会开口,曲丹也不会再开口,无论是生是死的曲丹都无从理解我那些深刻曲折的内心碎片。在她与沈周的葬礼中我捧着遗像没有表情,没有眼泪,不发一言。曲丹的妹妹们,我的小姨和大姨都焦急,你开口啊孩子,你为你妈哭一哭。

不不,我的内心沉默作答,不不。

九百八十一片米氮平,其中有我以自己名义多向精神科医生分批开好的五百一十九片。米氮平是一种超过100毫克便会长睡不醒的抗抑郁药物,我在重度抑郁最败坏的阶段常靠它来保持十二小时的睡眠。时空因此被划分成了等量的两部分,现实因为过量的睡眠而变得如同在水中,每个人的话语在我的耳中都听上去一样模糊。很奇怪,过度睡眠与持续失眠时的白天会感觉同样虚假,现实与梦的界限越来越难辨,在梦中,已亡之人与未亡之人交杂,没有一种星辰诞生的碰撞能够与人类脑内的地狱相提并论。星际间的爆炸只是自然的咳嗽,人内心由细胞而生的微小直到壮大的悲剧以亿兆倍的力量直逼行星相撞,而这壮大的抛物线又过于漫长,如同在原始森林中出现一间功能齐全的超市,这才是最大意义上的恐怖奇谭。我嫉妒葬礼上的小姨们、表亲们、大哭大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姥姥、不断拗哭成一支合唱团的老同事老同学们……这些我几乎没有见过面的人,几乎没有讲过话的人,在曲丹和沈周的日常中我也没有听闻过多少的人们,以一种整齐划一的悲伤姿态表演出了教科书式的悲伤。我又一次进入了水中,咕噜咕噜,呼哧呼哧,水波的声音搁在人们和我的对话之间,渐渐的人们对我的木讷静默不耐烦起来而四散离去,我坐在人群的尾端盯着堂上那两个黑色相框。他们用了沈周与曲丹较年轻时的照片,是我还不太认识他们时的照片。这群戏使得整件事情看上去的确像一个日常悲剧,姥姥和大伯坐在棺前的拗哭似乎也比较合理,付钱请来的主持人声泪俱下,普通哀乐与宗教哀乐交替播放。门外,有一队萨满正百无聊赖的等着节目的开始,为首的出马仙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二舅恭敬的递上一根中华,我几步凑上去也拔过一根自行点着,二舅狠狠的剜了我一眼,又碍于在出马仙面前不好发脾气,只能像一只河豚一样闷着脸离开。我以激怒这家人为乐,这家人以与我共处一室为耻,而这对夫妻的葬礼则强行将我与全家再次狠拽到同一屋檐下,不知道最后怒气郁结的到底是我,还是剩下的所有人。

我蹲下抽烟,白中华散发着好闻的烧烤气息,不知道烧沈周和曲丹的炉中会不会也有这么好闻的烧灼味道。身边的出马仙盯着我的额头缓慢搭腔,你看到骨灰了吗。我呛了一下,透过烟雾将眼神转到她脸上,你说什么?她慢慢重复,你看到骨灰了吗,你父母亲的骨灰。我十分疑惑,沈周与曲丹的身体还躺在我们一百步处,这个妇女却跟我谈什么骨灰,是何用意?看我疑惑不答,出马仙三指搭上我的天灵盖再说:记得拿到骨灰,带着养它。说完,便再偏过头去一语不发。留我在这个妇女身边抽完最后几口烟,再经受路过的亲友们目光洗礼。面对后者,我习以为常,沈周与曲丹还存活在世时,我尚勉强替他们顾及面子,如今他们就躺在我一百米之外,成为两具空壳,我终于再也不必保留任何勉强。绝望的自由包裹住我而将我固定在原地,我忽然发现自己无法起身了,两腿如根般扎入水泥地面中,我试着用手撑起身子,却发现一触地面后手心立刻被吸将进去。难道天与地始终就是舍弃不下我的肉身而要时刻找寻机会将我拉进地心?在我少时每一个无法反抗沈周与曲丹的爱或恨时,我都只能让自己谦卑的伏在地上,让处境的每一片碎片俘获我,假装自己的肉身浑不存在。没想到沈周与曲丹灰飞烟灭后,竟延伸至全空间乃至全宇宙,仿佛每一寸空气和泥土都是他们肉身的延续,我依然还是要在这处境的重压之下俯身下来,无法自拔。

为了嗅闻火炉烧人的气味,我再也没有回到灵堂之中,目光跟随殡仪馆那巨大如阳具般的烟囱,我没看到任何传说中的黑烟冒出。据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描述,人体蛋白质燃烧的气味吸入肺中后会产生瞬间的魂魄离体感,像某种剧毒而诱惑的天然烟草。与地面挣扎撕扯之后我决定留灵魂的一片给它,另外不知道还剩百分之几的魂魄勉强支持着中年肉身机械接过沈周与曲丹的骨灰盒,一场冗长的人间聚会告一段落,亲戚们泪眼纷纷摁住我肩头许我要为生身父母报仇雪恨。而我抬眼与那出马仙对上目光后脑中响起那句嘶哑的拿到骨灰,带着养它,一瞬间之下我决定再次回到热带。

报什么仇雪什么恨呢,我抚摸大价钱打造的骨灰盒,黄金的骨和玉的螺钿,冰凉刺骨的瓷是摸上去最类似人体肌肤触感,是古书上对贵价瓷的描述。粘手,同时也因为细腻微软而令人心生恐惧。可我从没真正的触摸过沈周或曲丹的皮肤,在北方习俗里,父母亡故,需由大儿为他们洗身着装。可我面对这习俗吓得发抖,没有一丝力气去面对那二人的肉身。这巨大充满了空无而无法言说的恐惧,不知道谁传承了如此毒辣而作呕的习俗,我突然无法直视我从未有过任何肌肤接触的生身父母。东亚粘腻而内卷的隐秘习俗时而南辕北辙的互相矛盾,我记得生前连拥抱都吝惜的父母那机器人般既视感的皮肉,为何随着身故就突然变为了我的父母?肉身的父母,情感的父母,随着死亡才真正来到我的身边。所有远离的所有都因为距离而加重了其在生命中的量级,国唯有破,家唯有亡,才是身份最终完整可纪念的可能。

关上窗,黑巴克和君子兰的叶片上蓄着雨水,颗颗似皓石在昏暗中刺眼。我伸出舌头品尝叶片与雨水的味道,微酸发苦,不知道曲丹在我记忆中唯一那次崩溃后的眼泪是不是尝起来也类似此刻的雨滴。很奇怪,在曲丹生前我从未试图联想过她与眼泪之间的关系,在任何一个值得悲伤的情况下我的父母都没有露出过丝毫悲伤的表情。没有哭,鲜少有笑,没有丝毫身体接触,我少时刚刚被投入集体生活时意识到我因为长期被隔绝了情感的输入与输出而无法感知他人的悲喜,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在秘密之中,我努力对着镜子练习与他人表现一样的悲喜表情。努力做到看起来不那么突兀似乎是我寄宿学校的几年中最关键的功课,不要显得无情,不要显得激动,不要看上去与他人太不同而被特别注意到。曲丹这盆黑巴克开得太烈太好,绒面的花瓣肥大而伸展,好像年轻时的曲丹在交谊舞场的翻飞裙裾——而我没有亲眼看到过,不知道后来那个颓败、沉默、最终身故的曲丹也有过万众瞩目的时刻。

极北之北,在终日冰雪封门的城中也曾经过半个世纪的黄金时代。钢铁与石油的国有大厂曾让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确是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九十年代初人们结伴在周日去看日本电影,模仿其中的着装与香港明星的卷发,沈周在街道办中组织了交谊舞表演队,而曲丹会在过年去看山东老家亲戚时骄傲的带着谁也没见过的、只存在于电影中的礼物包出现在方言浓重的乡下。官家人工人老大哥”——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中期,延续到地震的前一刻。不同于自然裂变前会至少能感知到一些异象,在北方第一次社会地震前我们都没感受到任何与前一刻不同的异常。我现在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一点一点复盘所有支离破碎的回忆,人在长期的隔离和封闭之中会自然倒退回过去的时间里,像一个清醒的阿兹海默患者,我自主断绝了所有之后的时间而一意孤行的往过去前进。在九八年曲丹被劝退的那晚,我与邻桌在学校后院的防空洞中疯跑得大汗淋漓,回家后被满屋弥漫的烟雾呛到咳嗽连连,曲丹一人面前堆满了一烟灰缸的烟头,而沈周与我都战战兢兢陪坐不敢搭腔。曲丹是七十年代时的三八红旗手,社区最年轻的劳模,时髦、勤勉、偏执、精益求精,因为偏执而加重其他更加钻牛角尖的特质。98年的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感觉到空气凝固如铁的质感,我关上房门,像之后的每一天一样开始习惯压抑呼吸的体感。从九八年开始的之后五年,我每一天都在提醒自己倒计时的指针走到了哪里,我还有多长时间就可以彻底与这个家划清界限。九八年开始北方全境的街道上响彻刘欢的那首《从头再来》,而怎么从头再来,从哪里到哪里才能重回过去的荣光……国家并不会教你这些,国家希望你管好自己,希望每个人都可以自觉自愿的管好自己,可以不那么狼狈和羞耻,可以无论如何失败都能加满油重来,假装那虚拟的加油站是实体,假装失败全是自己造成,你要感恩,你要知足,你要奋发图强东山再起,心若在,梦就在,你要相信所有的损失都是自己的原因,你要相信你出生便带着原罪。多年后我看到莱妮史芬施塔尔的镜头缓缓扫过兢兢业业的柏林人民和水晶之夜的碎渣,神户的少女们奔赴东北成为关东军慰安妇,几万越南人与柬埔寨人在红色高棉的号角下晨起奔赴农田……我的脑中都会自动响起少时的魔力旋律,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爱是时常被提起,但每个人都没感受过的事情,你爱我吗,我也爱你,爱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我爱你白雪滔滔的北国,我爱你碧波滚滚的南海。因为爱,无论如何都可以从头再来,好像在98年之后我们陷入了从头再来的循环,某几年沈周在广西,家中堆满了无线电激光血液净化仪;又未几换曲丹上日本,五年见了三面,我家因此换了全套的假红木家具,我的文具及洋装也因此领先同学了几年,但后来我们选择绝口不谈那五年细节,我们决意集体忘记那五年,假装一段时间或一件事从未存在过,是我家最拿手的好戏。曲丹彻底回国时我恰好升高中一年级,沈周对我说,沈缘你准备好出国了吗。

我以为会被送到曲丹已建立起人际关系的日本,我是阅读日本漫画和收集日本Fruit街拍杂志成长起的一代,真切地盼望可以去看看东京巴比伦里的通天东京塔和东京朱丽叶中的彩虹大桥,最不济,也可以换上烤肉辣妹妆去歌舞伎町体验不良少女。但是沈周面色铁青,沈周说不行。不行,你不准去日本,你去加拿大。

我的一生至今回顾起来十分短暂而曲折,在98年之后,家中三人各怀鬼胎,而那鬼胎孕育至今难以分娩,导致每个人都深陷在盲目维持关系而内里持续腐烂的无间地狱中。整个千禧年到新纪元的十年我被远远放置在加国最北的地方,同为质感相似的北地,蒙特利尔每年十月起大雪封门,愚痴的白种大汉行于路上目光呆滞,食物油腻而笨重,周围充斥了夜夜笙歌的国人与不知明天为何物的滑板少年们。离家第四年时,故乡之于我成为了越来越稀薄的抽象之物,与高中周围人的格格不入和离群索居使我终日沉迷于滑板和插画,虽然这听上去像另一个媚俗刻奇。但每晚去公园玩玩滑板,与另外的板友沉浸在麻烟和音乐中的确能暂时忘记家与国。在每年与故土一样大雪封门的几个月中我始终在猜想曲丹在日本的那五年到底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也有大雪吗,像电影中一样与来自福建的黑帮和东北的残留孤儿二代周旋吗,手持烟杆吞云吐雾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流连忘返吗,我妈会在那不言说的时间中从事着离我们熟悉的家长里短最远的职业吗。一切刻意不允许被言说的秘密都会成长为人生最大的疑问,会融入血液和骨髓,会在每晚睡前或每一场无聊清醒的性爱中涌上脑海占据思维,是吗,曲丹,是这样吗。因为没有人愿意谈也没有人愿意疑问,所有人都成了被遗忘的时间所诞育的魂器,每一个细胞都囿于那有限的时间无限的谜题之中,曲丹在不自知中于将灵魂的一小部分囚禁在了幽暗的冰下,我被送往万里之外的冰湖之巅,我成为了她那被囚禁的魂魄碎片,为所有人都不感兴趣的无人问津的秘密无声长歌。曲丹为我家的没落再兴做出了长足的贡献,感谢她带回的真金白银,沈周赶上了千禧年后房地产和股票的快车,在接下来的十年中四处置产,不多时我家便又回到昔日的荣光中,也许更甚。感谢她,我得以在年轻时的十年中活成了废柴米虫,直到下一个十年的来临。 

下一个十年,时间带来了不可预知的血腥和沉没,我们坐上糖果制的过山车往深渊加速奔去,伞后落着熔岩的雨,有骸骨精怪悄悄顺着过山车的轨道夹缝与熔岩的深处爬将上来,无知无觉的就牢牢的箍住人的头壳。我懵懵懂懂的,就被推到离熔岩最最近的下方,精鬼狡猾阴险,知道人的信念与向上的精气会冲散阴气,因而选择更随波逐流的灵魂噬咬,曲丹和沈周在漫长的十年中逐渐被精鬼附体侵蚀而不能自拔,我眼见而不能救,如同被藤与蟒缠绕的幼鹿只能眼睁睁看着成鹿陷于虎狼之口。而成鹿并不信幼鹿的呼号并沉迷于精鬼幻化出的种种幻象,每一种都带着无限激发多巴胺的可能。就像沈周曾经在几瓶啤酒中随着刘欢的破嗓吟唱从头再来,仿佛身怀绝技的大将的确可以再次称霸漠北般笃信自己能够再来,看不到他只是这里一个又一个前赴后继的蝼蚁。


而那个楼盘的宣传片制作十分精美,资本商人精于诈骗之道,通晓什么样的方法能够精准抉住这些失意之人伪装的七寸。也许北方注定会对南方有某种来自异族的向往和眷恋,沈周与曲丹在人生的最后十五年中所陷入的幻觉看上去充满一些浪漫主义的意味。冰湖速冻了所有比较生机勃勃的幻想,荣光渐落又跌宕起伏后的人们总要寻找一个理想中的故土,而真正的故土融化于时代之中,于是曲丹开始构筑并幻想一个远方的故土,据说那里有恒温、海鸟、永不凋零的椰子树和温润的空气,就像人类对远方的想象永远都停留在不深入考究的幻觉之中,曲丹先迷上了一个又一个的南方楼盘介绍,继而以一种自我以为道地的姿态将之灌输给沈周。托海外五年的经验姿态先行,曲丹永远看起来都能够说服她周围这些被接连不断的剧变晃到晕头转向的人们,人们信赖她就像信赖曾经那首从头再来。沈周随后跟上曲丹的看房之旅,怀揣着他俩那些两分钟就可以翻完的家底,误以为自己也踏上了某种淘金潮的旅途。我曾经阅读过十九世纪那些热衷于坐着经年累月的船由欧洲奔向美洲的人所撰写的笔记,为其中那与他们在故土的老练和保守所不匹配的冒险精神震撼。资本与体制究竟生出了一只什么样的怪兽,喷吐出何等聪明的精鬼,能够彻底迷惑住整整一代人的心魂。而竟然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试图探寻过为什么一个临海傍山的楼盘如果真像它的宣传片那样壮美,又为什么着急催着业主在春节前迅速交房。

2015年年底,海南省共有五十个小区五证不全,2017年总拆违量达465.1万平方米,至2018年那三十二盆花土中都埋满了人骨碎屑与陈年血液,我依然没有找到一个合理的说法解释为什么万丈拔地而起的高楼能够安然度过建筑期,却一定要等业主交房入住之后才以围剿的形式开始清算。

而太阳还是每天如定时炸弹般散发焦虑的催人站在日光之下。日光之下,或者是白夜之中,伦理纲常或国仇家恨这种词我以为与我这样飘离懒散的人相隔甚远。热带蚊蝇大如斗,在沈氏夫妇购买的那个小区里召开了最奢华的盛会,蚊蝇虫蚁与苔藓植物,甚至蛇鼠与小型蜥蜴都虎视眈眈。有人自十八楼一跃而下,像一袋米驮着一个西瓜落地,炸开粉色的内瓤,一飙九丈远。有第一个,自然就有第二个,人体组织像502粘胶牢牢黏在水泥地上,即便强力去污剂都还是会留下小块毛发,头骨碎渣力道万钧,射钉一样就此钉入地面,马赛克镶嵌般牢不可破。小区里的琴叶榕与芒果树贪婪的吸收了一阵人的汁液,一夜之间就高了一头,芒果也由绿迅速变黄,散发出甜腻欲醉的香气。我与邻居的儿子在警车和救护车包围下闲聊,他突然提起半个多世纪前在我们先祖的乡下,那场著名的饥荒发生后,活着的人奄奄一息,无力去为死人掘墓,饿殍就散落在田间与荒野中,而家犬在试探与饥饿中迅速恢复了野性,与郊狼一同撕咬吞噬死尸久了,变化为双目发红的怪物。说着说着,我与邻居的儿子一同撕下一片芒果树的树叶,青草的腥中夹了大量来势凶猛的腐香,像女人阴道的味道。我掩着救护车的门,门内是早就知道已经断气的沈周,邻居的儿子看着另一辆救护车与警察盖上他寡母裂开成四块的后脑,握了握我的手说,可以握一会吗,我觉得有些喉咙发干。我就下意识的把这男人冰冷的左手团在我的手心里,他从意大利回来,刚刚拿到欧盟居留,是最艰苦卓绝的劳工签证,娶了乌克兰女友,年后决定备孕。我与他的人生在此之前不仅截然不同,而且我耻于与以他为代表的邻居交往。在这个北方候鸟老人群聚的小区里聚集了多少我妈曲丹的拷贝,他们一起将三线舞曲放得震天响,邻里上蹿下跳聚众欣赏地方台电视剧,三世同堂带着新生儿一日两次外出放风;就在今天以前的每一个冬天的每一天,邻居的儿子依然是这种样板间人生蓝图中的一块完满拼图,他也许一直没理解过他寡母跳舞搭子的女儿,也就是我,这个沉默而眼神莫名不友好的人,带着半边身子的纹身与一个绿头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祥和的养老社区。但今天之后不同了,我们都是“XX的家属维权群众,都手脚冰凉,带着漠然麻木的末梢神经踏着热带肥厚的枝叶与粘腻海风不知往何处去。我妈曲丹在身后哭爹喊娘,警察与医生呱噪,手机视频的快门声与法医相机的快门声声声入耳,声音逐渐远去而空气黏浊,我如入无人之境。又一次,我站在了海的中央,热带的海像带着自我意识的生命体滴滴缕缕在空中弥漫,或者说我缓慢沉落入水的深处。世界在水一方,被水相隔,身处支离破碎再也听不到完整声音的处境,就像每一个大同小异的悲剧,还来不及反应响亮,身边一切就莫名奇妙碎成齑粉。我们结伴去了几趟开发商处,无功而返,我木木与他人一起举着横幅,拿着矿泉水,铺好血书盘腿于太阳下端坐。阳炎座,粉纱帐,白骨在血肉内而日光暧昧厚重,晴天从此让我惧怕,想起遥远北方故土接近北极圈内时在夏日会呈现白夜奇观,像一河之隔对岸的俄罗斯,毒太阳经年悬于头顶,我们在白夜之下行走,假装生活在日光之下。

很快,一切就像美国西部失踪儿童印在牛奶盒子上的画像一样经过时间拷问,再悄悄褪色。邻居们与我们一起坐困愁城,有人回忆着往昔再提的荣光,靠着回忆在没有电和水的高楼里我们过起了世界末日式的生活。邻居的儿子收拾了寡母的遗物和骨灰准备回意大利,临行前叫我去楼顶喝一盏。酒过三巡,他手心一松,一枚闪着粼粼绿光的贝壳样碎片蜷在其中。这是我妈的颅骨碎片,他说,我洗净煮过,没什么可带走的,这个碎片崩到了花丛里,我捡了出来。你要接着等吗,不会有结果的,他说。我以前不相信你说的那套,即使在事情发生第一天时我都不信,现在看来可能不是不信,是不愿意信,但我现在信了。我信了,我不想等了,反而你在等。

话已至此,这个面容平淡到我记不住的人忽然说出一些真知灼见,月光炽烈照在人的脸上,于是人也折射出一些透绿发蓝的光亮,像灵与鬼或精或怪,唯独不太像人。很难想象这个普通的脱胎于网格社会的顺从的人会首先怀疑,他对我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没有意义,中文造出蚁民这样的词本身都显得比我们的现实有更大意义,所以算了吧,放弃吧,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酒喝完了,去国离家,国就这样,家没有了。

很快,楼里只剩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我们是高层的唯一一家,听说在更南的城市还有跟我们差不多遭遇的人,但已经无从探究了。原来停电之后会因为过度潮湿而眷生霉菌与苔藓,即使你想不到这些孢子能够来自何处,也许有风,有魂或者鬼悄悄从缝隙中钻进,将这种阴间之物栽种于各个角落。浴室是黑灰色的短毛霉菌,阳台是暗绿色的苔藓,书架与衣柜里则青色长毛尖端发白,像发与兽毛,像屋子本身脱离了束缚后自由自在展开了羽翼。我妈曲丹基本一言不发,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内里已经完全死透了,像自燃的树,从一个火星开始烧,内脏燃尽后外壳依然保持屹立不倒。我到今天都无从体会沈氏夫妇之间情不知所起的起到底从何而起,这对平凡又乏味的夫妻曾是我心中所有负面的警戒,不要变成他们这样为潮流所获,这样盲目而不自知,这样在复杂的问题上简单的想当然,再妖魔化简单的问题……我不知道我妈曲丹的最后要蓄意使我惊叹一番,这是她自东京五年我们所都不知的经历中所觉醒的,还是某种漠北祖先血液中固有的孤注一掷?我不得而知,也无心去探寻。某种沉默的、走在路上突然被人捅了一刀的人弯折过一个衣袖止住血后再继续沉默上路,在后期已无事能够刺激到我们的灵魂和肉身,很遗憾,没有像大家所熟悉的哭号方式继续下去,直到在青天大老爷面前触柱而亡或血溅三尺。我们,或者说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完成一整套折子戏直到结尾。我猜我妈曲丹最后翻箱倒柜,九曲回肠,辗转难眠,痛下决心之后还是选择了由人变尸,像热带夜风带着巨大芭蕉叶的低沉碰撞之声,如同海底巨鲸的换气。呼吸可以缓缓变慢之后,猩红苔藓绿的光由底部若隐若在,万千散魂碎魄聚集在清晰的远方,下一刻,克苏鲁即将在夜海与天的边缘凭空降临。据说人在横死之后魂魄不会立刻就散去,需得盘桓绕梁四十九日,经历过头七、二七、三七与四七后再完整超度过才会忘记这个充满无端苦痛无常的人生,再投胎,进入新一轮的无常苦痛之中。人就是这么个东西,幽幽的,我妈曲丹最后这么一句话的确凝固在了这个闭环的空间之中,时间不再为线性律动,而是蛇咬尾一样严丝合缝成了一个圆。

那海背后的魂魄携风卷成一坨烂泥来势汹汹,每个傍晚到夜间的黄昏时间中我都目睹这坨烂泥裹挟着无法对等的悲剧穿过我身,冰凉、潮湿、腥臭,现在我的确有大量时间咀嚼我们,我和沈周与曲丹的一生,尽管它们看上去是与每一个蝼蚁相似的故事。我时常匍匐在地,嗅闻阳台上三四种十几盆花草的气味,最大最凶猛的黑巴克是异域渡来的灌木月季科植物,成花大如人头,藤枝上的尖刺也坚硬挺拔。我习惯一颗颗掰下尖刺,有些刺入甲缝,有些刺进皮肤,再挤出血滴到花土和花心,这玫瑰贪婪而冶艳的吸收活人血液,根下还生着死人骨灰。我替自己造出一整个修罗幻境,阿鼻地狱,中阴之界,随便叫什么都好,叫什么已经完全不再重要,生与死的边界之于今天的我就像夜海与天的边界般模糊,血与骨环绕着我的肉身,于家亡后,终于沉落入从未有过的安宁祥和之中。你好吗,你在吗,你在不在都好,你是谁,你是不是谁都不重要;我不需要你,我不爱你,我不想与你连接被你环绕,再见,再见,希望永不再见;在这一世,在下一世,在无论哪一世,灰飞烟灭,魂消骨立,不用铭记我,不用纪念我,不用在我身上留下任何印记。伏惟尚飨,就此别过。





郭锦鸿,生于格尔木,长于青海、山东、俄罗斯和伦敦。2011年毕业于俄罗斯皇家列宾美术学院,获油画学士学位;2012年获伦敦艺术大学优秀奖学金,2015年毕业于伦敦艺术大学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获纯艺术硕士学位;2017年肄业于伦敦大学人类学院,就读于“物质与影像文化”学院。2014-2016组织与协办HYSTERIA杂志,并同行为艺术家BJORK GRUE LIDIN成立White Torture行为艺术研究小组,以邪典元素贯穿行为艺术演出并活跃于东伦敦诸如Dalston Super Store/Vogue Fabrics等地下俱乐部。2017年开始回国进行一系列个人实验项目。她目前的艺术创作是结合小说写作,关注个人内化于现实环境中的崩塌、政治立场的变革和个人如何于消散的现代性中自持、文学性与诗性在内心与外界的裂缝中的变化,同时她于2019年开始重拾绘画,并试图探索绘画与她影像实验之中的关系。郭锦鸿是本次重音诗歌奖单元B具身之影组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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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音国际诗歌奖评审团阵容揭晓(征稿持续至2022/1/30)
重音国际诗歌奖公开征集作品

评委的作品:高杰田中裕希I 王寅 I 马汀滢 I 赵松  杨小滨包慧怡I 梁小曼I 张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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