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的诗 I 春天在黑墙里死
·奥斯维辛书
以马忤斯
「你们，为什么在死人中寻找活人呢？」*
加尔慕罗山，你雾中的圣母云衣
你泛着露光的圣灵葡萄园。还有
你烧不完的加利利人，就继续
在天堂的渊薮里烧，在白天堂的
黑烟囱里烧，在碧色的托帕石眼睛里烧。
晴空万里的炎夏，你在耶路撒冷作客
阳光像一月的伤寒斑疹，比疟疾
更让你寒冷。返乡的时候莫要行水路，
你莫要惊醒贪食的水中恶鬼。尽管
我已奉上熏香与黄金，还有我的眼睛
它再也不能成为我的语言。
「亲爱的，人竟然可以死亡两次——」
「一次为清白的生，一次为清白的死——」
不，革流巴，我企盼救赎的兄弟
人还可以一再地死，就像总有人
可以一再苟活在风雨飘摇的人世间。
我们何尝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失
又何尝见过未曾现身的上帝。
* 引自《路加福音》（24：5）
07.18 Braunschweig
归埃及记
飞雪压上染血的车辙，暗霜再起的日子
有人把饥饿与恶疾佩在肩上，刻在手臂里。
稚子的哀哭是失痛者的欢歌，第一次也是
最后一次我在光滑如镜的淋浴室中跌倒。
回不去的圣西奈山，回不去的以琳美地
荆棘中的烈火盲目而焦渴地食人血肉。
执蛇杖的先知亚伦，拉美西斯废城里的昏星
只在空寂的燃烧里你才怀想水的幽微。
今日我将折回哀艳的亚历山大港，千条
惑星的轨道在清净的冷河中沉落：
我最亲爱的，我必会替你告诉那些高傲的开罗人
「这儿没有十二股水泉，更没有七十棵棕榈！」
11/12.2018 Jerusalem / Braunschweig
以拉他
亚哈斯王年间，亚兰王利汛
收回以拉他归于亚兰，
将犹太人从以拉他赶出去。*
晴朗的午后，阳光灼烤着零落的马粪。
海的气味淡且轻，像鸽羽落进渊深的
潭水没有声音。贝白的浪啮食着地平线
我用力掷去一把细沙。没有一丝回响。
昨天凌晨，耶胡达病死了。这孩子十四岁
从未见过海。一整晚，他滚烫的身体
都蜷在我怀里，坚硬的肩胛骨几近要刺穿我：
「亲爱的妈妈，我随他们去港口了。
他们说，过两日就把你和姊姊也接来。」
我赶在日出前摘下了他瞳孔里的琥珀
他不应再为这双美丽的眼睛受苦。
傍晚，侍女细细地堆起香柏木、纱罗与硫磺
安静地铺上鼠尾草和我们肮脏的木鞋
她的眼里噙满了冰凉的泪水。
我亲手投进一支桨，这将是我们的火葬场，
耶胡达。起码我们的灰将吹黑他们的脸庞！
亚哈斯王年间，亚兰王利汛
收回以拉他归于亚兰，
亚兰人就来到以拉他，住在那里。**
*, ** 引自《列王纪下》（16：6）
12.2018 Eilat / 02.2019 Marrakesh
海法，或复乐园
迦密山以西
松脂蜜蜡紫石英
荣耀辉煌葡萄园
霜白月青，冰浪冷霰
追海鹭，赤足二三月。
水潮滋长在桤木森林
在异名者狭小空旷的花园，
唯此一次我听见亡父的嗓音
呼召在以太间穿行的
白鸽与灰蝠，祈愿洁与不洁
同时谛听他撒马里亚的名字
他的灰烬在光束中旋转旋转
像过重的石炭酸在我被抽干
血液的心室。砂落在砂上，
希望的星喧嚣地在无风的海里亮
春天人在飞絮里死，在脏水里死
在便溺在肺炎里死，在碎石里死
在发绿的白面包在苦茶里死。
春天在黑墙里死。梦在音乐里死。
我说欢迎欢迎
一双慵倦折起的小翅膀，但我
多想
多想再次哭出声响
11.2018 Haifa / 10.2019 Shanghai
Sag, daß Jerusalem ist… *
夜晚在白与更白间潜泳
轻灯载着香船与云棺，你的
醒与睡，你的雪之慰。
我踏沙经过大卫的伯利恒以法他
来到你的耶路撒冷城纵火焚桥
( Sag, daß Jerusalem ist…)
我的佩刀与经书已落入幽水，以法莲
难道我们还能再次冲过森林与夜雾
我来自切什青来自泰雷津
我的左眼生翳但右眼依旧碧蓝我的腓骨
长出珍珠与石榴石我来自达豪
来自布痕瓦尔德我的肺里鼓动着波浪
我的手脚绀紫我口中吐出耶利哥玫瑰
( Versprich uns, Jericho, Wach auf den Psalter! ** )
我的睡梦里有大风我往空中逆走
我往烟中云游。野草在阒寂的磨坊安枕
鼠尾与麝香兰是荧绿天幕中的蓝矮星
风车上的露水滴湿蚁巢，火狐扑戏银蝴蝶
柑橘和苦橙跌落在无人的果园
( Und draußen muss reifer Sommer sein... ***)
而只有太阳热得徒劳且凛冽
如果我沉默，我向弥赛亚敬拜
如果我的舌头涌起火焰
我说：示播列。
( Unser Leben geht dahin wie ein Geschwätz. **** )
* 引自保罗·策兰《极》
** 引自英格伯格·巴赫曼《米利暗》
*** 引自纳粹党魁恩斯特·卡尔滕布伦纳受审前的日记
**** 引自党卫队领袖卡尔·威力哥特的墓志铭
11. 2018 Jerusalem / 04. 2021 Shanghai
·Páže růžové královny
风白水净的下午，你带着
如约而至的花期和眼睛来探我。
荒蓝荧绿的早春，枯泉与
寒露在雾山中暗自辗转。
湖上摆凫着未谙世事的野鸭
（FEENHAFT, das würdest nur du sagen…）
顽皮地拨动水中空旋的反光
（Eine Sprache, die man sich nie mehr entsinnen kann...）
你我应往风更斜处去，你提议
（Da war eine Rosenzeit, eine Safranzeit!）
如侍童采撷野玫瑰般品尝沉默的旷冷。
（Doch, doch, alles muss ja bald verblühen...）
不若抚柳折枝去。想起一场不愿早夭的雪
我的心中便泛起苦楚的银霜。
03.20 SH
·达尔马提亚：第一乐章
为何有人在水上造林筑城，烧盐铸铁
把祖母绿戒指掷入昏蒙的亚得里亚海？
布拉风吹动严寒，驱雪奴突袭
无端受诅的空岸，不再有往东南输送
山毛榉与卵石的五列桨，不再有
养殖珠贝的净水，不再有第四泛音。
晚秋好像擦伤了我的喉咙，威尼斯
在此之前我必须先学会你戏谑的否定
——阁下，不应存在无序、失当的非音乐性反修辞
我是细碎的游冰，是白化孔雀群里
学不会啼鸣幽咽的麻雀与斑鸠
是冬青尽枯，蒿比人高的浮岛
怎么会有第二颗水星，这是伊利里亚
的十一世纪，是我无言的活祭血
斑驳撒遍每一座海港城的变奏季节
怎么会有第三重死者，我的骨骼身体
已分别被海盗与塞壬锥入乐器
笼龛上的小雨瀑是我迟晚的降半音
05.21 SH
·Konjunktiv I
暴风中啄食融雪的静鸟，顺致
你安康矫健。你转动阻尼珠般的头颅
打开翼展还击叵测的雷电
多梦的雨水拍打深青色的樟叶舟
过曝的多重光在中后景间翻梭。
我苦于一行无足轻重的陈述
属格和与格默读彼此灰矮的词尾
像一场缄静而益发拘谨的降灵会
眼底幽小的日珥，边缘金灰的
虹膜耀斑，还有吟歌而涸的十七年蝉
全都是我无从支配的直接宾语，
我陡立白日正中的昏眩，而仓促
落在大地表面的阴影，将是世间
所有第一虚拟式唯一合乎法度的主语。
07.2021 SH
徐迟，英、德双语译者，现居上海。出版译著《阅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卡夫卡谈话录》《列萨本迪欧：一部小行星小说》《他人的行当》《独自迈向生命的尽头》《什么是一首好诗：诗歌鉴赏指南》《眩晕》，诗歌译作见于《飞地》等文学刊物，另散译有英格博格·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弗里德丽柯·迈吕克（Friedricke Mayröcker）、米夏埃尔·克吕格尔（Michael Krüger）等作者的诗歌。徐迟是本次重音诗歌奖A组实验翻译组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