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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齐泽克会把哈曼送去古拉格吗?(二)

齐泽克/哈曼 阵地LeFront 2022-05-10


Clément  听 译  


译者简介:本科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现就读于同济大学哲学系,关注当代法国哲学,正在撰写关于马勒布的硕士论文。


按:本文听译自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与格拉汉姆·哈曼(Graham Harman)2017年3月1日在南加州建筑学院的讲座。本场讲座大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哈曼和齐泽克每个人用15分钟左右的时间介绍各自的工作;第二部分二人进入对谈,其间主持人多次试图把谈话的重心引向建筑问题;第三部分回答观众提问。即便他们工作的重心迥异,对齐泽克而言是主体,对哈曼而言是客体,二人还是在很多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主体的客体性质、对海德格尔式的存在视阈的超越、对建构主义与原子化个体的批判、对政治正确的批判等等。此外他们的对话还谈及诸多当代哲学或社会问题,如量子物理对本体论的影响、相关主义(correlationism)、本质主义(essentialism)、形式主义的诸种内涵、陌生化(estrangement)、不涉及物质的物质论、川普、建筑作为社会症状等等。本译文未收录哈曼于19分30秒左右谈到的与建筑有关的部分及问答环节,对其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Bilibili上观看这场讲座的录像。观看地址: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9048905




齐泽克:

 

我看到今天存在一种问题,即认为我们今天的讨论能得出什么结论。在我看来,如果我们仅仅把差异界定清楚的话就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因为在我看来,哲学对话中最大的问题在于并非确定谁是对的,而是去了解差异究竟从哪里开始。在这方面,我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我认为整个哲学史就是一个人取代前人但事实上误读了前人的历史。比方说,作为一个老柏拉图的崇拜者,我认为亚里士多德十分明显地误读了柏拉图。在之后的时代,康德明显地误读了莱布尼茨和之前的哲学家,费希特和谢林误读了康德,黑格尔——他是我最喜欢的例子——误读了他们所有人。如果说有什么人并不了解黑格尔的话,那个人是马克思,凡此种种。

 

让我们谦虚一些。我将尽力去指出一些差异,有太多要说的了。第一,刚才提到拉图尔的书《我们从未现代过》。在这里我公开地认为他有一种对现代性的天真的信念,我认为在现代性中,一些事情发生了,在现代科学、政治、主体性等等领域之中,它们不能简单地被忽视为另一种形式的魅。比方说在政治的领域,无论我们有什么样的疑惑,但法国大革命给整个政治视野带来的是一种绝对全新的东西。这仅仅是我要坚持的一点。让我们继续。

 

也许,我们所存在的一点不同是,尽管你对海德格尔有一些同情。但我认为,如果曾经有过任何一位思想家,他激进地是历史主义者同时也是先验哲学家,那么这个人是海德格尔。在这里我没有听到任何你的工具-客体与海德格尔的关系。因为当海德格尔谈到Das Geviert,四联体,他是——当然不是传统的康德的意义上,以更激进的方式——先验的。我说的先验是什么意思,它是这样一种观点,正是由于我们的有限性,我们从不从一个虚空中说话,我们总已被抛入一种对世界的前理解中,这一世界总是已经在此了,正如你(哈曼)十分清楚的,你从不是像事物如其所是那样去把握它,你总是在一种历史的、特定的视阈(horizon)中去接触他。比方说,对于海德格尔,每一个时代都以其特定的对存在的去蔽为特征。在现代性中,客体、客观是科学、可量化的,然而在中世纪,现实以不同的方式出现等等。我确实认同你的地方在于,我们应该超越先验的圈:它总是已经在此的,不足以处理我们今天的问题。让我举一个我所认为的终极的先验主义者的例子,尤尔根·哈贝马斯。当我们被生物遗传学对我们的客体化所威胁,哈贝马斯仅仅提出了一种简单的先验把戏,他的推论仅仅是,即使我们将人客体化为一种神经机制,在这么做时,我已经预设了一种理性的论断等等,它们先天地属于我们,从而不能被这种方式客体化。所以按他的说法,无论我们如何接触现实,先验的视阈已经在我们身上。

 

再一次,我认为先验路径是非常艰苦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这么(友善地,而不是批判性地)说:你的作品在本体论强度的意义上是先验的,你对现实的描述出于这样一种事业,即它仅仅是如其所是的而你如其所是地描述它,这是一种先天(a priori),并不是说你观察世界,发现世界就是其本身的样子。在这一点上我认同你,同样在这一点上我们都是昆丁·梅亚苏的追随者:先验想象不应该成为最后的视阈,因为你最终停止在海德格尔式的死结中,认为我们仅仅拥有着连续却不同先验视阈等等。在这里,先验的问题是关键。

 

Thelma Appel 作

Universes,2008

但让我们继续谈论更有意思的话题。我喜欢你说的,这是个非常棒的陈述,不是主观主义声称的我们构建了现实,也不是认为现实在我们之外我们无法认识,也不是现实在我们之外而我们能够认识它。我的立场在这里偏向第四种,或许它更微妙,我同意你的观点,现实在外部无法被穿透,我们永远无法完全认识它。我会做的是,或许你不同意,去加入一种额外的——抱歉它有点猥琐——拧螺丝(turn of the screw,有交媾之意)。我总是为黑格尔的一个很棒的说法而痴迷,并非字面上如此但是他说,埃及人的秘密对于埃及人自己也是个秘密。我是想说,现实并不是自在的而我们无法穿透。如果——我以一种幼稚的方式读过一些量子物理——这种无法穿透性,在一种非常激进的意义上是可以想象的。现实本身的特征,现实不是在外面我们无从把握,现实自在地是有瑕疵、不完美、背反的,在其自在之中不完整的。这便是为何我会讲另一个我喜欢的故事,一个量子物理的笑话。我在一些最简单的哲学入门读物里读到它——这是我最喜欢的哲学叙事方式。它是这样说的。去想象——这是哲学里的很大的争论,量子物理的本体论影响是什么——在一个电子游戏中,你在里面移动,你看见背景里有一些树,一片森林,你不能到那里近距离地看那些树,仅仅是因为游戏不是这样设计的。如果你太近地看那些树,你只是看见一些模糊的像素,因为它并不是游戏的一部分,必须是这个世界建立好了你才能到那里。在这个我喜欢的小读物里我读出一下的一点:量子物理的教训是,上帝像一个懒惰的电脑程序员一样编写了我们的世界,这就像我们在电脑游戏中看到的一样——就像在一个场地里玩Pokémon或是什么——你并不被期望去接近那个门,因为被建起来的只有房子的外部,上帝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把里面构建起来。这是一个非常棒的讽刺性的观点:我们好像揭了上帝的老底(caught God with his pants down)。上帝认为——这是对量子物理的一种讽刺的理解——愚蠢的人类永远不会观察到原子以下的结构中去,所以他可以在本体论上并没有完成地把它地留在那里,他没有必要要花时间去做。上帝在这里有些太骄傲了,我们到了那里并发现了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等等。这是海森堡和波尔的分歧所在。海森堡仍然认为不确定性只是认识论层面上的,我们不能同时把握速率和位置,但粒子在其自身中有这两种属性。波尔更进一步,认为它们没有。

 

这是我痴迷的地方,这种不完全性是现实自身的一部分。在这一层面上,现实在其自身中是不完全的。这并不是说在我们外面有完全的现实而我们把握不到,我并不否认有一些方面我们还未曾了解,但我想说明的是不完全性就在其自身之中。

 

我想补充的第二点是——请在我发言过多的时候打断我——让我们进入主体的话题。我总是认为——或许我错了——三个O的问题在于,对于我来说,我们很容易去认为,从终极的意义上讲主体不过是另一种客体。在一种程度上它当然是,我的意思是没有构成身体的物质我们就不存在,等等。但我会说的是,现代主体,不是一种简单意义上的Meta-Agenten,元-中介(meta-agent),不是一个不想仅仅作为客体、同时想拥有整个世界的客体,等等。对于我来说——我没有时间来复杂地谈论这个问题——主体是更佳悖谬的,在更大程度上它是一个木然的(impassive)实体。这种失败,这种存在的缺失,在某种程度上发展成为了存在。这是为何对于我来说主体不是一个全能的代理,更加基础的,他只是结构性的死结、不可能性、被动性。这意味什么?我继续讲下去。

 

对于拉康来说,主体总有一个他所是的那个客体,主体的悖论在于,主体是一个不能达到自身的客体。去成为一个主体,意味着彻底地不知道我作为一个客体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这样。这一不知道的剩余(surplus),必须已经在拉康所说的小客体(objet a)——作为欲望原因的客体——这一附加的、悖谬的客体之中。这是为何,对于拉康,当人们认为对于精神分析来说欲望的客体永远在逃逸,但这一客体不是在外部我无法达到它,这一客体是我自己。这是为何对于拉康,在性的意义上,最终的主体是女人,伴随着这个永恒的、历史性的问题:告诉我你为什么爱我。这意味着告诉我作为一个客体是什么样的,但当然你永远无法回答它。精神分析有一套非常棒的主体理论,真正的谜题是,一个小孩,他或她被父母摆弄着,他们想从你那里得到些什么,他们通过你去与自身的创伤打交道,但你永远也不清楚,他们到底想要你的什么,你对他们意味着什么,这一深渊定义了主体。主体不是极其强有力的,主体不是——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客体中的一员,但不是说,我们有一个客观世界,看那些卑微的人类想成为一切,不,主体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种限制的效果,主体意味着我们有着某种视阈而无法超越它。

 

Kazuo Shiraga  作 

Following a Flower,1998

现在我要讨论另一个关键的点,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同意, 现实(reality)与实在(real)。这里,我听到了你的某种说法的回响,物自体(thing-in-itself)并不是说它就在那里,一种坏的意义上的天真,去讨论我们能否把握它。我们能,但是不是直接的,我们正是通过失败的结构去一点一点达到。如果你们允许我慢慢做总结,我还有一个评论,举一个我书中可能用过十次的但我认为非常完美的例子。列维–斯特劳斯在他的《结构人类学》中的一篇最出色的文章之一,《有二元组织这回事吗?》(do dual organization exist),列维-斯特劳斯描述了他和一些印第安人的经历。(我恨Indian American这一个术语,它比Indian更加种族歧视。我与印第安朋友交流他们都告诉我同样的事情,他们能喜欢被称作Indian而非native American,如果他们是native American,意味着白人就是cultural American。而如果他们被称作Indian,至少他们的名字是一个白人愚蠢的纪念碑,白人认为自己在印度)。 这是列维–斯特劳斯在他的报告中写道的。他去了一个村庄,给居民纸让居民去画村庄的地图,他发现自己得到了两张完全不同的画。 一种是同心分层(hierarchy concentric)结构,中间都是富人,四周是普通的成员。另一种更加地二元论,富人、统治者、祭司在一边,其他人在另一边。他的意思是,去建立一个现实是简单的,坐上直升飞机拍一张照片,你就发现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样的。在这一层面上,你可以将这些错误的图像和现实做比较,你会明白它们没有哪一个是合适的。但之后列维–斯特劳斯说了一些非常棒的话,他说,重要的并非是两张图画与现实不符合,它们的真相在于它们错失了现实。因为,在那个将两张图画分开的间隔中,这种正确地表达社会现实的失败,告诉了你社会现实的最深刻的真相,即它一开始就是一个阶级社会。两张搞错了的社会体系图像,记录了他们对社会制度日益增长的矛盾。你看到为何,它们都没有与现实匹配,而真相正是在这一失败中表现出的不满情绪。回到反犹主义的问题,我喜欢一个我经常用的拉康的说法。对不起这个说法有一些男性沙文主义,我会呈现另一个版本。如果有一个病态的嫉妒的丈夫,即便他所有的怀疑都是真的——他的妻子跟别人睡觉等等——他的嫉妒仍然是病态的。真相并不是他对他妻子的痴迷是真的还是假的,真相在于为什么他要有这样一种病态的嫉妒来维持他的身份。

 

在我的路径上来看,我认为这与反犹主义的例子是一样的。如果我在1935年来到德国,跟——好吧,不是我的纳粹朋友们——纳粹份子讨论反犹主义的真相,一旦当我把问题限制为“犹太人是否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我便输了。因为如果你这么考察它,结论会变成一种妥协,“是的,也许反犹主义稍微夸大了一点但他们说的有道理。”比方说,反犹主义者声称“犹太人剥削德国人”。当然,在一些层面上这是对的,很多有钱的犹太人确实形式上这么做了。“犹太人诱惑我们的女孩”,我希望他们这么做了,或者恰好反过来。我想说的是,将纳粹,将反犹主义变成病态的,并不在于他们对犹太人的判断是真的还是假的,问题在于为什么他们需要反犹主义去确定他们的身份,他们的政治视野等等。在这里,我会把真相定义为简单的知识的反面。依据简单的知识你会问,反犹主义声称的那些东西,它们是真的还是假的。

 

再提一点,我还有很多别的要说。我们已经在一些方面达成了一致,我同时和你一样——这可能会令在场的一些人吃惊——反对今天的占统治地位的教条。不管你在哪里参加辩论,我同意你,如你所讲到的埃及的例子提到的廉价的历史主义。在今天的思想中有一种万全的策略,当你在重要的会议上辩论并正要输掉,如果你援引这样一种廉价的历史主义的观点。比方说,我参加过很多女性主义的辩论,处于下风的那一方会说,等一等,女人不存在,那里只有妓女、妻子、单亲母亲等等。你知道,这是种廉价的相对主义特殊化(relativized particularization)。我完全同意你,普遍性有一种现实性。

 

我同意你的第二点在于一种静止主义(immobilism),因为今天的另一种教条宣称万物是活跃的,任何固着(fixation),任何确定下来的身份都是暂时的、可以被重新确立的固定。不,我同意你非常好的方案,当你声称身份以一种方式预设了行动。我想在这之上进一步地去描述这样一种纽结。

 

为了不耽误时间,让我们回到你的论题,客体化约为纯粹的关系。也许这才是正确的理解,我同意你客体不能被化约为一系列的关系,特别的确定的关系,这些关系间总存在着过剩的部分(excess)。但我认为,无论是什么样的过剩的部分,这一部分可以由关系产生出来。举一个和你的东印度公司相似的例子,让我们举共产主义的例子。它是一个事业, 同时很明显的是,共产主义作为一种事业——我对其是什么持批判态度,尽管我认为我是个共产主义者——仅仅存在于它被人类间被实践、现实化与讨论,这种悖论式的实体——而所有的社会事业都想它一样——它只有通过个体的不断的活动才能存在。但无论如何我同意你,它不能被化约为这种活动,这是我的悖论。它不能完全取决于关系,它总有一部分超出了这种关系。比方说,共产主义的自在之物(thing-in-itself of communism)是什么,尽管共产主义开始于平等和透明等观念,去问这样一个问题是完全合法的:共产主义是否还有隐藏着的一面?是否斯大林对齐的改写只是一个次要的错误?或者它是一些原初就暗含在共产主义之下的可能性的观念的现实化等等。让我们举一个共产主义的案例,尽管它完全根植于诸多关系,它作为一个想法得以存在只源于人们讨论它,争取它等等,但它仍然还有自在的部分,这一悖论性的自在的部分再一次——我会坚持这一悖论——它不在关系之外存在,但它自在地被关系所持有,总有超越的、超过这一关系的部分等等……(译注:因为发言时间过长被打断)我会停下来,对不起。






译 / 介 / 系 / 列  N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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