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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破冰船

cjz10 阵地LeFront 202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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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共:10689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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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冰船



阿迪欧 | 作  

汉语作者,流浪者,无政府主义者,劳动者,作家。曾从事足球运动,为交响乐队刷过海报,帮新东方教育机构发过传单。曾试图研读西方哲学,未果;曾从英文转译过拉美诗人鲁汶·达里奥的诗歌,收获恶评;曾跟随校队踢上大学生足球联赛(华东地区),遭遇严重伤病。




我将要坐上破冰船,去往南极,而从小想做宇航员飞往冥王星的胖子还留在上海,做着建筑工程的生意,他因此要时常乘坐高铁在江浙沪往返。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曾经喜欢同一个女人,后来又憎恨同一个女人。

......

菜场上的青椒和茄子贼眉鼠眼地看着我;一个雨夜里有个叫做火人的影子进入了我的生活,甚至和我抢夺对于电视机遥控板的使用权;猫王的经纪人声称要把他的歌声以最高科技的方式发送到外太空去,让他成为第一个宇宙巨星。

......

不,我决定施加我的小小报复。在送她回房间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对我笑了一下,但很有可能只是由于气温而抖动了一下嘴角的肌肉。空气随着船撞击冰面而晃动。又有一块蓝色的冰山一角坠落在南极的海洋里。智利的尽头在那里消失。再见。我走了。


——阿迪欧《破冰船》



music from Les Rallizes Dénudes(裸のラリーズ)


Robert Nicol

Ice Fishing, 2012


我将要坐上破冰船,去往南极,而从小想做宇航员飞往冥王星的胖子还留在上海,做着建筑工程的生意,他因此要时常乘坐高铁在江浙沪往返。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曾经喜欢同一个女人,后来又憎恨同一个女人。经过多年被女性隐性侮辱的经历之后,他迎来了报复的时刻,狠狠地操了那个被他哄到手的女人(他把那叫做“惩罚式的做爱”),但最终他发现,那个女人在去了澳大利亚之后其实就一直保持着多人关系。胖子找到我的时候,说他那边还有整整一箱那个女人从澳洲寄来的东西,然后又说,女人没一个是个东西。我说,唔,这似乎极端了点。而我则遇到了其他女人,和其他男人,他们有的去考了公务员,有的坐在银行柜台,每天都要使用标准的普通话,有的去了教育机构,教一些奶声奶气的假冒英音,还有的在卖高级咖啡豆。

不过,胖子的生活随着经理资格证的获得而得到了改观,他现在成了高铁飞人。而我忍受着论文的压力、编辑的催促、出版业的寒冬、文凭通胀、高校越来越高的艾滋病患病率。总之,没一件事情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一天,胖子说,他去徐州了,不要给他打电话。我说好的,那Z狗怎么办,需要和他说一下吗?没有回复。手机屏幕的这头,我的手指停留在半空中,指尖似乎触摸到一丝来自茫茫太空的冰冷,胖子跨上白色高铁的身影在我眼前划过,似乎和他穿着白色宇航服,在黑洞洞的苍穹里挥舞五星红旗的样子重叠了起来。

几周之后,关于太空的想象消失了,转而是一阵空白,我有点失去了重量,只是背着一只被书撑得很鼓的包在学校和出版社之间乱窜。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之下接到了导师的邮件。他让我马上递交一份英法文的简历,然后准备好护照。签证走了特殊程序,不出半个月就全都办好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但我想我的广大同胞们是不可能这样简单就拿到通行证的。拿到通知我才知道是智利,宗教人类学会议。此外,我还带着和几位法国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谈学术事务的任务:我需要说服他们来中国举办研讨会,然后协调译者组织翻译工作。

我很快就到了圣地亚哥,手里揣着一本拉美诗选和一本卡夫卡。正值智利天主教大学队的比赛,街上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带着一丝炎热的气息。在几天短暂的会议中,我接触了那几位作者,最终确定由伽利马授权在中国进行翻译出版工作。明年春天,也就是智利即将迎来冬季的时候,他们会和几个研究生一起来中国进行学术交流。我们一起吃了饭,有蒜味香肠,有玉米饼,有一道用豆子做的辣汤。其中一位邀请我随他们一同登上去往南极的破冰船,这是最合适去那里的季节,白日灰色的光会透过云层,终日罩在那片土地上。实际上,那是一艘不大的船,涂着醒目的红色油漆,静静地停在港口里。我们几个人只是顺路搭载,由于偶然而成为了它底舱的最后住客。后来我才明白,那位法国人类学家的朋友正是这艘船的船长,他带着一群气象学家要去南极研究温室效应。


Will Pope

Lighthouse for Icebreaker


南半球的夏天,没有夜晚,甲板上并没有人,我从船舱里向外望去,尽是漂浮的冰山。地球似乎停止转动,一切被冰封冻。那位法国人类学者——让我们姑且称他为让吧,因为他的姓氏很复杂——此时正躺在自己狭小的硬板床上,白色的灯光照在他的书上。他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北半球的冬天来到一个没有黑夜的地方,而前几天他还在自己巴黎郊区的公寓里洗漱、刮胡子,在周末去电影资料馆。不出意外,像他那个年纪的人(其实我们年龄相仿!)一定是在想念自己的女朋友,他们上上周刚在拉丁区喝过咖啡,后来又在戴高乐机场道了别。但他如今只感受到了冰海的冷漠,如同他在巴黎北部的农场度过的童年,农民驾驶着大型收割机,在金黄色的田野里。他小时候一度认为自己会像麦子一样被割去,在这窒息的时刻,生命似乎在加倍地获得其荣耀,让在夕阳下手淫,在北部的风中达到高潮。

让看了下手表,打开了电脑,随便浏览了一下邮箱,看了几篇文献,觉得无聊,想起了自己葆拉,想起了让娜,还有弗朗索瓦丝(据他说这些人曾先后都当过他某一时期的女友,他们会去莎士比亚书店给对方挑选英文诗集,也会和其他劳动者上街举着牌子游行)。随后,他在电脑上看了一部90年代的电视剧,黑色的山毛榉,阵阵风声,被超自然力量杀死的金发女人,红色窗帘的房间......后来他想到了飞机坠毁,播放磁带的下午,没有屏幕的电视,房间一角被光照亮,一部讲述荒凉边境杀人犯的纪录片......让很快就睡着了,在这种不分昼夜的地带,他随着破冰船以每小时9公里的速度在南半球的大海上航行着,他的睡眠和他的梦也随着船而运动,在地球的一极漂移、失真。

这时,我看到了一位中国人模样的女孩,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围巾上结着冰渣。当然,我不会跑过去和她说什么能不能去喝一杯这样的蠢话。我根本就没想到这里还有我之外的中国人。她看到了我,走了过来,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大概是什么她独自一人做环球旅行,去年这个时候她在冰岛,然后去了丹麦、德国、奥地利、瑞士,快到夏天的时候她跑到了马达加斯加去,最后在澳门的赌场里花掉了几万块,但按照她的话,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在赌场上认识了一个拉美人,在义乌做小商品生意,把成堆成山的东西贩到委内瑞拉和玻利维亚,然后又把那的毒品卖给圣地亚哥的大学生。他说那是座具有神性的城市,很有可能它就是某种神明旨意的体现,它是一座商品航空母舰,是商品天堂和商品地狱,它是巨型的巴黎、旧金山、东京(只要把它们的摩天高楼去掉就行)。对,那是没有机场的里约热内卢。她很快就和那个商人熟络了,在威尼斯人酒店里,他们谈起了南极。这就是我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原因,她说,眼里闪烁着高傲,仿佛要融化这里的冰雪。我感到受到了自己的自尊心在碎裂。就是这熟悉的感觉,反反复复出现在我和这些人打交道的时候。我刚想开口说什么,她拉着我看,前方不远的地方,一座冰山正在碎裂崩塌,巨大的白色冰块在我们眼前坠入大海。让的巴黎之梦在轻微地随着海而摇晃,他的速度和我一样,正在汇入同一条河流,我清楚地感觉到。

然而,不久之前,也就是在我来智利、来南极之前,那时候快到过年了,也可能是圣诞节的时候,我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短短几周之后会出现在一艘从智利最南端开往南极大陆的破冰船上,在蓝色大海的中央。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终于见到了皮条王的女人。当时,她穿着黑丝,墨绿色像是灯芯绒材质的鱼嘴裙紧紧地抱着一个不算太大的屁股,这让她走起路来像个日本艺伎。她有着一张老鼠脸。微黄的灯光下,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之前见到过的那些穷酸样的女孩,很丑,牙也不齐,笑起来像只青蛙,坐在街边吃麻辣烫。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有些可悲,我爱过她也恨过她,但还是在茫茫黑夜里抛弃了所有。上海像个荒漠,没有节日,没有沙滩,只有十二月的阴雨和无尽的工作,我又累又困,还总是感到很饿,有时候我甚至点了整整一堆炸鸡和汉堡,看着贾木许之类导演的片子。皮条王好像在和我说什么,我希望不是关于女人的话题,我希望是关于爱,关于运动,关于学生,关于死亡,关于宇宙。尽管我点头,有一茬没一茬地接着话,但脑子里很乱,全是之前那些女孩子们的脸,重重叠叠,佶屈聱牙,很可怜,很可恨,很愚蠢。我试图与之隔开一段距离,仿佛整个房间在扭曲和变形,小屁股女人在对我笑,可是很僵硬,维持的时间之久让我想自杀。我已无法辨别她们的声音,因为(我甚至都无法用因果关系来联结这一切!)她们踮起脚尖,转身,蹲下,抱着膝盖,这些动作似乎无休无止,甚至自动拆解为无数肌肉的紧缩与震颤,骨骼在重压下发出咯咯的响声。我想这应该不算一种痛苦,而是一种放大,就像是在可乐里混了淘宝上20块钱买来的杰克丹尼一样。

我好像渐渐反应了过来,但旋即又陷入了沉默。小屁股女人的裙子太紧了,我慢慢在虚空中伸出手,想要狠狠地抽打她几下,把她的裙子扒下来,撕成碎片,放在火里焚烧,让她穿着黑色连裤丝袜在冬天的上海之夜里冻僵倒毙。我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抱歉,因为房间的布局不会让我得逞,每个人都屈服于这一不可能的空间。于是,那个屁股女靠近过来,有话要讲,皮条王试图将她搂过去,用头靠在她身上,准确地说是靠在她的毛衣上。他们说话、聊天,而我觉得尴尬,不是因为我显得游离事外,而是因为那些话语充满着无尽的间隙,仿佛快被空气和灯光隔开,每一句回应都延迟得像航班晚点,甚至连字词都要断裂,每个词语每个句子之间的连接都是随机的、偶然的、碰运气的。皮条王扭过头来问我,这个女孩子怎么样,我说不错,她的脸颊很精致,谈吐优雅,穿着昂贵。然而,下一秒,等人们散去之后,他们将在夜里怎样地做爱。就像之前一样,我被困在自己的房间里,皮条王在黄浦区或者静安区不知道哪个酒店房间的沙发里躺卧着,疲劳的鸡巴悬挂在半空,随时为下一次抽打女孩子们的脸做着准备。他把这叫做“冲刺”。


luoge

北归


我反复地陷入这种僵局,而事情一件接一件。在早上,剃须刀随便比划两下就算是完成了一个月的工作量。天还没有亮,地铁里却人满为患。上海的地铁是不需要扶手和拉环的,就和世界上其他的大城市一样,我认为,这也可以算是一种国际化的指标。可是,一个世界一流的国际化大都市怎么能在其他方面示弱呢?所以人们就要它有三所超一流大学,至少要比东京厉害;要有两座图书馆,和柏林一样;要有最繁琐的地铁安检,狗也不能放过;要有最全面的摄像头,甚至可以在江苏路没被拆掉的小弄堂的公厕里偷拍女生尿尿的样子。

皮条王的话打断了我。他说,你总会遇到某个人的,你知道的,然后你会发现他什么也没有带给你,你也什么都没有带给他。开饭店的老诗人,混迹上海滩三十年,从学生运动到八荣八耻,再到走进新时期,跟我说,要尊重前辈,你是绕不开这些人的。一个男同性恋和我说,那不是他唯一的身份,相比他表面的文弱,他更崇尚力量与肌肉。山西人导师和我说,小陈,机会总是为你准备的,只要你去争取,明年你可以跟我做课题,但现在你先要学会如何写作规范的学术论文。我翻开书,波拉尼奥对我说,所有悲伤的事情都以喜剧收尾。头头和我说,别去读那些东西,别去做这些事情,要和他们划清界线,要和这帮人一刀两断;他说,矮子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要读柏拉图,还要读色诺芬。然而我终究是像个残废一样被抬了出来。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我说我要走了,我只想回去洗澡睡觉。天还没亮,你们还能打到出租车。但是可能会被杀掉、强奸、分尸......被性虐待、被关在地窖里养奴、被卖到皖南的山沟沟里最后变成一个神经病。最后我们还是一起出了楼。远处路灯下发白的柏油路面像是林奇电影里的场景,皮条王抱着他来自北方的情人。但我想给她打电话,和她在微信上聊到深夜,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话能讲。也许讲讲我刚读到的小说,里面藏着一个无尽回环的迷宫,一个侦探,一盘无法读取的CD,在尽头是一位艺术家,将油漆喷在几根奇形怪状的铁杆子上。我想告诉她,我会为她写一首诗歌,然后让她忘掉皮条王,因为我想抽打她的屁股。这时候,同性恋腆着肚子,几根稀疏的毛发耷拉下来,挂在油光发亮的前额上,他说他想唱歌。我光顾着看他在羽绒服下面穿的另一件外套了。皮条王搂着那个温顺的小屁股女人说,喏,同性恋是很厉害的,他研究的东西很有道理,很深刻,思路极其清晰。我为此感到受到了伤害。因为那个同性恋和其他异性恋男人一样,丑陋,猥琐,看人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要不是他在巴黎待过,谁能把这些东西安在一个人身上呢?前几年的时候,他和几个教授异常热络,说是要给他们从欧洲市场上带油画回来,因为他和法国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们甚至一起在卢浮宫旁的咖啡厅里大聊赵无极。

Z狗后来在天台足球场上听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骂道,他妈的同性恋,基佬,鸡奸犯。随后他邀请我上网鱼网咖去打游戏。我说我他妈的不想坐在那种有痰的沙发上面。不过,一月份的时候可以一起看球,我上你那边去,让你女人腾个位置给我,我说。后来我们还是去打了游戏。然而我只记得,延安高架路下面巨大的情侣酒店的霓虹招牌。还有几个中老年男人斜背着挎包,招揽路人去嫖娼。Z狗说这边的不好,可能会有仙人跳。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不光有仙人跳,还有艾滋病、性病,会让你死前就烂掉鸡巴。马路很宽,我觉得Z狗似乎越走越远,人在马路中央越来越小,像是多年前的夏天,一望无际的球场上,我怎么也无法将足球从边线长传给另一边的他。各种各样的人在路口朝四面八方散去,我几乎无法跨出一步,更不用说过马路了。

于是,我飞速地回忆着。好让这条马路不足以成为我人生的阻碍。Z狗回头跟我说话,但是声音显得遥远而无力,好像是在咒骂,我隐约听见他在说希望世界末日快点来临,将人类,首先就是上海人,然后是苏北人,再然后是中国人,最后是所有的垃圾白人、有视力残疾的黑人、侏儒、灌肠高手、校园毒贩子、篮球运动员、文科研究生、北漂的青年艺术家、北美留学生从地球上彻底抹掉。Z狗好像是在叫我去打游戏,我因而想起了以前的一些游戏画面:两个被创建的虚拟人物,在二维平面的电信号里机械地蹦跳,拿出枪杀死敌人,也被敌人杀死。我的游戏角色和我本人是相反的,留着白色的长头发,穿着破烂的短袖和牛仔裤;她的游戏角色经过几次修改,像是一个开重型坦克或者是水上特技飞机的女驾驶员,橙色的飞行夹克,登山短裤,两个人的睡袋,茶色太阳眼镜,伤感露营,悲伤千禧年......后来,我们再也没有玩那个游戏。两个虚拟人物,站在虚拟的日落下,一动不动。我曾花费很久达成了许多成就,赢得了改名卡,而现在,这个被改名叫做“国师刘小枫”的角色带着他的白色长发再也没有出现在那片被框在手机屏幕大小的战场上,成为了互联网地质层里的一堆残渣。


luoge

北归


我对那个中国姑娘说还是回舱里吧,外面太冷了。她说自己有酒,让我再陪她坐一会,因为我的故事很有意思,让她想起了以前在书店听过的一场讲座。保安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拿出了吉他,开始唱列侬。她就在那里遇到了一位诗人,他过几天正要去上海火车站坐绿皮车去兰州。那个诗人穿着牛仔裤,头发花白,唉声叹气地和每个人说,现在不是诗歌的时代,不好卖钱。引起大家一阵哄笑。我把这理解为某种善意的捧场。姑娘说,他说起了几十年前,大概在九十年代的时候,他们诗歌圈子一帮人在成都的深山老林里开会。他碰到了一位同行,在酒桌上初次见面就和他喝醉了,说了很多话,谈到了自己下岗的老婆,谈到了他们乘坐三峡邮轮的漫长旅行,谈到了几年前的学生运动,谈到了黑格尔。他哭了,一口咬定遇到了真正的知己,诗人只好安慰同行。两个人在山间的小路里差点迷路,才回到了旅店。诗人放下他后便回去睡觉了。他说,那一夜他睡得很沉,很香,像是这辈子都没有过的那种睡眠,简直是死掉了一样。安稳的感觉温暖地包裹着你,任凭外面的山雨敲打竹叶,就好像一只船在海洋中缓缓沉没,不再被人记起。

第二天,诗人一直睡到了下午,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起床之后读一段辛波斯卡的诗,但却发现自己把诗集落在了火车站。真糟糕,就像这个世界一样。他这样想着,但却从未这样强烈地表达过。他套了一件衣服,随便穿了条裤子,他后来和我说他清楚地记得那条随便穿上的裤子的膝盖上有个洞。出门之后,只见几个警察在问话,他一头雾水。那个同行死了。就在昨晚。他觉得不可思议。几个熟悉那个同行的人说,那个人从来没有讲过那么多话,喝过那么多酒,唯独在昨天晚上和你聊了这么多,我们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今天早上在山里捡柴火的老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冰冷、破碎地躺在斜坡上。当然,事情没过多久就了结了,警察认为是自杀。

“邪门的事情啊!”每次诗人这样说起,旁边的同事就这样感叹。这后来成了一件神秘的事情。每到特殊的日子,诗人就会说起这件事情,有时候是有人挑他说的,有的时候是诗人自己主动说的。周末前的最后一天、中秋节、元旦......他断断续续地和我们说过许多事情,他的学校生活,他以前在造船厂上班,他受邀在美术馆馆长在一千平米的欧式豪宅里参加私人聚会。他小时候的伙伴因为打群架被人用砖头敲破了头,他工友的老婆在90年代末被国安局盯梢,怀疑参与密谋搞下来了一架解放军的战斗机,后来又说是去练了⚪⚪⚪【敏感词:FL功——编注】,不到60岁就死了,也有邻居说是发疯了,成了一个疯老婆子,在静安寺旁边拉着陌生人说要去融入宇宙的大毁灭。但是令人好奇的是,这么些大风大浪下来,诗人自己毫发无损,只是偶尔在上海下雨天的时候会头疼。他说他受不了家乡的天气,也受不了老城厢里的下水管道。

姑娘还在回想刚才的冰山,我看得出来,我想这时候可以邀请她去喝酒了。她斜靠着金属的舱壁,她说她想去瑞士。我说我不会这样想。因为每次晚上回去的时候,我躺在单位宿舍的单人床上,床垫下的铁丝随着每一次翻身而嘎吱作响,怎么也无法入睡。夜空是红色的,有金属的味道。可是后来,我却不知不觉进入了睡梦。我和Z狗在崇明岛上踢球,应该是个冬天,刚下过雪,但我们却穿着短袖和短裤,胳膊冻得发红。他说,跑起来跑起来,把球传起来,不然鸡巴都要冻掉了。场边站着我高中时候的教练,他一如既往地穿着深蓝色的厚羽绒服,裹着一条说不出是绿色还是黑色的围巾,手插口袋眼望前方。但显然,我们都没有心思在踢球,对手好像是苏州最厉害的一个校队,轻而易举地就化解了我们所有的进攻。最后下雨了,大到比赛无法继续下去。对手的平均身高显然在180以上,Z狗说。他妈的,人家是上等人,踢球和成绩都比我们强,我们就是中国的黑人,上海的苏北人,一一说。今天又是黑色的一天,教练说。

我被教练的话惊醒了。在梦里,他说话时候的表情就和好几年前我们在市里的比赛失利后,他抽着烟故作腔势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的表情一样。我看了一眼手机,那个女人一言不发,发出的信息犹如石子掉进了无底洞。这个无底洞是电,是光,我想。宇宙最终会将人抹掉,我还想。这个沙发会将我埋没,我也想。


luoge

北归


那周周中的一个下午,手头没什么急事,我趁着头头不在,逃班出来。Y在一家路边咖啡厅见了我,她正好为了去学校拿一点东西而路过五角场。显然她并不熟悉口红的涂抹方式。脸上的粉也略微多了一些。米色的短裙有点紧。她说只是想和我说几句话。我点头,说咖啡我买单。她的大腿内侧很白,像白化病人那样,这样白的腿和银针最配。她笑了,说起了刚才听完的会议。但是我现在对这些东西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它们让我沮丧,让我的自尊受到极大的伤害。我因此一度想要跑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周边的小岛上去当个人类学家,研究少数部落的经济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去那里吗?Y又是一阵笑,说不知道。那里甚至都不需要革命,我说。

实际上,每当她说起学术会议的东西,我就心虚得不行。她总是说,哪个人啦英文口语每次都只会用by which I mean,还想学老外句子里面套句子;还有哪个人啊法语其实根本不懂,碰到法国教授就成了哑巴。这搞得我压力很大。有时候,他们夸赞一个人论文写得好,我的压力也很大。因为我自己也清楚,我根本就不适合写论文,我连一篇完整的学术论文都写不完!为此,我在毕业论文交稿之前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我多想在巴塞罗那啊,多希望自己是在东京啊,或者某个中东地狱也行。Y告诉我,她认识的一个“朋友”的前男友是上海本地人,家里好几套房子,后来自杀了,是跳楼死的,就在隔壁的小区里。二十多层的楼,直接摔得没了人样。她的那个“朋友”没多久就找了其他男人,也找了很多老师、教授、校工。一天,她去办公室找导师,碰巧从门缝里看到那位“朋友”正跪在地上嘬着导师又黑又老的鸡巴。

到处都是如此,学院也是社会的一个部分,它有什么理由不分享这个社会的下作呢?帮自己的导师口交和把几个建筑工人浇筑在高架桥桥墩里有什么区别呢?或许是可怕的,但我宁愿把这些事情形容为错乱的。或者,论文抄袭和把挖地基挖出来的因为过期而被填埋的肉制品再次卖到黑作坊有什么区别呢?这是这些东西构筑了我们所有的恶劣。没有一样是纯粹的,Y补充说。的确如此,如果要行动你就不能考虑太多,否则就寸步难行。T曾经告诉我这些事情,但他是把这些事情当作笑话和谈资讲给我听的。在他眼里,恶劣是一种笑剧。农民工经常会在三两白酒下肚后上高层作业,这是他们的力气的来源。项目经理为了把成本降到最小,把工地上死掉人的责任推掉,会纠集农民工去打农民工。T把这些当作他们的成绩一样炫耀出来,他认为这是办事能力的证明。然而,我却开始怀疑,这也许是几年前他和我说的,那时候他正好在上海管理几个建筑项目,约我出来吃饭。但也可能是在梦里,或者我的想象里他说出来的。因为和那些错乱连在一起的是其他一些毫不相关的印象:菜场上的青椒和茄子贼眉鼠眼地看着我;一个雨夜里有个叫做火人的影子进入了我的生活,甚至和我抢夺对于电视机遥控板的使用权;猫王的经纪人声称要把他的歌声以最高科技的方式发送到外太空去,让他成为第一个宇宙巨星(然而猫王在70年代就死了,那个经纪人似乎又想在逝世一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把猫王从坟里抬出来,依靠合成器办一次演唱会。可是猫王腐烂到一半的肉体连椅子都坐不上去,不是歪向一边就是头朝后仰去。于是经纪人又打算把那尸体分割成无数小块,浸泡在福尔马林里,以纪念品的形式卖给狂热粉丝。这样的话,每个人都能得到一小块猫王)。


森山大道

KAGEROU (Mayfly), 1972 / Printed later


不知为什么,在一月偶然碰到皮条王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些乱成一团的事情,想了想,把话又咽了下去。他身边还是那个小屁股女人。这次可以维系很久了吧,大概是这样,我暗自想道。这次这个小女人冲我笑了笑,装出热络的样子,问我最近在做什么。她似乎察觉到我有些沮丧。她不会知道我其实只是想抽打她的屁股,打烂她的丝袜。

我说这就是前前后后的经过。那位中国姑娘,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只是沉默,有时候微笑着,又有时候抱着双臂,若有所思。现在,我只知道她认识一个诗人,他在很多地方上过班,运动年代家里受过冲击,因为是独子,身体不是很好,幸运地躲过了上山下乡,后来阴差阳错得去了造船厂,业余的时候写诗。五十多岁的时候,他的一个同事因为在网上说错了话而被逼主动辞职。他颇有些不满,但更多的是失望和虚弱。于是搬了出去,离开了自己的妻子,租住在普陀的一间两居室里,眼看着买的书越来越多,地方越来越小。他想,这些书读了却并没有让我能拥有一个放得下他们的地方呀。于是在QQ签名上发消息,十块钱一箱全卖了。有个深圳的姑娘安排了一个在上海的男性朋友上来拿书。

第二天来了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说这些书很好,但自己的忘了带钱,也忘了带手机。诗人想算了,本来就没打算卖多少钱,就全让他搬走了。没过多久,上门来了一个矮个子男人,说深圳的女朋友让他来拿书,他刚从美国回来没多久,正好在上海,说着掏出了几张红色的人民币。原来这位才是说好的来拿书的人,那刚才那位是谁呢?诗人说,后来他的一个对道家颇有心得(实际上只是九十年代的时候在地摊上买过几本《XXX讲老子》的盗版书!)的朋友告诉他,这是文曲星下凡,专门来帮助落魄的读书人。虽然所有人都觉得很假,但老诗人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并把这件事情讲给了这位姑娘听,而现在,姑娘又在远离上海数万公里的海洋上的一艘小铁船里把它告诉了我。她突然说了句像是诗一样的话。虚幻的海洋啊。

小屁股女人从来没明白我在说什么,两只大眼睛望着我,傻笑着。真是个傻女人。我们说了再见,在浦东的国贸那边分了手。但是,我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想跟着他们一起走下去,下个红绿灯,下一条街,一起吃最后一次饭,说完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想起来,破冰船姑娘在走道里为我描述了老诗人说话的样子,他讲的那些故事,想象着他一反常态地说愚园路上的宅子像密密麻麻的微型月球环形山。她并没有和我去喝酒,她累了,想自己的父母。我说我不会这样。但我感到有一点失望。


森山大道

FINAL SCENE (No. 2861), 1989


那天夜里,我在船舱狭小的房间里躺着,听着大洋深处传来的神秘声响。我梦到他在写没人会看的诗,我在翻译同样没人会看的东西,我们走到了外滩那里,摸着栏杆。皮条王和小屁股女人也在那里,在看日出。Z狗和教练看到了我,让我回足球队,帮助自己的学校赢得不可能的冠军。还有世界上所有的作家和杀人犯,都在外滩上,强奸犯、同性恋神父、冰恋和慕残、胶衣狂人、口交者、无能的公务员、狡诈的皮包公司会计、中老年阴谋论者、地下乐队的暴力鼓手、支持特朗普的中国人。海关大楼像一座砖红色的外星沙丘。我看到一个法国老头也在那里,他似乎在说着什么,也许是微言大义,可是我却无法听懂他说的每一句话,越来越微弱,像是昆虫发出的嗡嗡声,我失望极了。钟声敲响了,却不知道是清晨的还是午夜的钟声。我和他们谈论着下一部不再会有人阅读的作品,谈论着下一场不再有年轻人的运动,谈论下一轮更加快速、更加精确的科技革命,然后无目的地走着,一直到纪念碑那里看见新的日出发出黑色的光芒。

第二天,那位姑娘在有蓝色地面的餐厅里见到了我。我们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但却不约而同地坐在了同一张餐桌上。她说了一个词。焗豆子。我看着金属餐盘里的食物,不时地尝试用余光看她的脸。这是一张并不算好看的脸,嘴的大小有些不合比例,说话的时候总是直直地露出一排牙。只是皮肤还算不错,在这细腻的表层之上带着一种勾起人揉捏鞭打它的傲慢。我突然发觉这和小屁股女人是一样的,她们总是自信满满,优越的生活给了她们这样的行为举止。而这一点总是令我受伤。她们的笑像硫酸一样腐蚀我的器官。我想到,此时此刻,皮条王和我隔开了一个世界,他坐在自己宝座一样的红色沙发里,阅读着《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之类的书。但他可能也在打电话,被无尽的电话线所连接的另一头那黑洞洞的空间所恐吓,由此而喘不过气来,皮条王哭了,像一只被困在现代简约家具鲜明的几何框架里的马戏团宠物。我似乎听到,破冰船姑娘在问我今天的打算,而我根本无心交谈,随口说了句“可能会和那个法国人去下棋吧”这样的话,然后解释说,下棋是船上具有优越性的益智游戏,如果你能在下棋的同时谈论一些海洋知识的话。她的眼神透露出某种不安,就好像是要邀请我去她的房间,然后把她吊在两根横梁上狠狠地操她、转着操她那样。不,我决定施加我的小小报复。在送她回房间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对我笑了一下,但很有可能只是由于气温而抖动了一下嘴角的肌肉。空气随着船撞击冰面而晃动。又有一块蓝色的冰山一角坠落在南极的海洋里。智利的尽头在那里消失。再见。我走了。



写于2019年1月

定稿于2019年1月28日



写 / 作 / 系 / 列  No.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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