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爽丨公元4~6世纪欧亚丝路贸易中的拜占庭—波斯战争

作者简介：

张爽，1979年生，吉林辽源人，历史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主要从事拜占庭史、丝绸之路史研究，在《社会科学战线》《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海交史研究》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多篇。

公元 330 年，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将黑海博斯普鲁斯海峡西侧、古希腊商业殖民城市拜占庭确定为新都，改称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是黑海到东地中海的海上交通枢纽，也是罗马帝国通向小亚细亚的必经之路。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先前古希腊商业殖民城市的基础，使得君士坦丁堡很快成为拜占庭帝国的政治、经济、贸易中心。从海路来的货物直接从幼发拉底河的渡口，经陆路运到叙利亚、安纳托利亚，再渡过达达尼尔海峡，到达君士坦丁堡; 由陆路运来的丝绸等货物则从赫拉特(Heart) 、木鹿穿过亚美尼亚(Armenia) 到达君士坦丁堡。欧亚丝路贸易西段贸易中心，由罗马转移至君士坦丁堡。这使得向君士坦丁堡输送物资的黑海、高加索(Causcasus) 和小亚细亚半岛、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等地区，在欧亚丝绸贸易体系中的地位愈发重要。上述地区关系到丝路大国萨珊波斯的核心利益。领土纠纷、双方皇位更迭与继承、宗教争端、各自附属国及游牧部落的争斗等很多理由，都可成为双方发动战争的借口，波斯战争变得很复杂。本文从双方对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和亚美尼亚等丝路要地争夺的历史渊源和主要阶段考察波斯战争。

一、罗马与波斯对美索不达米亚的争夺

二、4至5世纪拜占庭、波斯对亚美尼亚的争夺与合作

三、拜占庭查士丁尼时代的波斯战争与丝路贸易

罗马、拜占庭与帕提亚、萨珊波斯对美索不达米亚、亚美尼亚的争夺，使双方在两地都陷入了城市要塞攻防对峙的泥潭，都没有压倒对方，进行长期占领的能力。然而，对于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和亚美尼亚的争夺，关系到双方核心利益。这使持续的波斯战争几乎成为影响双方国内政治、各自皇帝巩固执政地位、树立自身威信不可或缺的因素。谁控制美索不达米亚和亚美尼亚的丝路，谁就能在战略和经济上彻底压倒对方，由此，在 6 世纪拜占庭查士丁尼( 527 － 565) 执政时，拜占庭和波斯连续爆发大规模战争。

527 年，查士丁尼继位后，继续推进美索不达米亚北部要塞化，以削弱波斯所占重镇尼西比斯的战略优势，从而导致战争爆发。双方先后在达拉、亚美尼亚萨塔拉城(Satala，通向安纳托利亚东 西道路的交汇点) 展开城市攻防战，波斯军队均被拜占庭击败，拜占庭还乘胜占领了波斯在亚美尼亚的法兰吉姆(Pharangium) 和博伦姆(Bolum) 两地金矿。萨塔拉城之战不仅使波斯丢掉了对伊比利亚的控制权，也使波斯在经济上损失巨大，使波斯无法与拜占庭议和。531 年，波斯王科巴德与一直抢掠拜占庭在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城市和丝路商队的萨拉森国王阿拉芒达拉斯联合，采纳阿拉芒达拉斯不再进攻底格里斯河两国边界坚固的设防城市，转而挥师渡过防御较为松懈的幼发拉底河，突袭安条克，然后迅速撤退的战略。科巴德和萨拉森联军按照既定计划北渡幼发拉底河，从萨莫萨塔(Samosata) 攻入拜占庭，幼发拉底河沿岸城市一度陷入瘫痪，但是在大将贝利撒留及时援救下，波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虽在卡利奈孔城(Callinicus) 击败拜占庭军队，但并没有实现抢掠安条克的战略目标。

531 年秋，科巴德病逝，科斯劳 (ChosroesI，531 － 579 在位) 继位，此时波斯国内局势不稳，加之东部嚈哒人的巨大威胁，波斯急需喘息时间。查士丁尼为实现恢复昔日罗马帝国疆土，构建环地中海丝路经济圈，保护拜占庭帝国丝绸贸易重镇、占拜占庭国家收入( 黄金和谷物) 1/3 的埃及行省的战略考虑，查士丁尼决定先将军事进攻的重点，放在相对较为容易对付的西地中海汪达尔等蛮族之上。这使查士丁尼需要一个稳固的东线。由此，双方因各自国内的政治因素停战，至 532 年双方签订“无限期和平”和约。条约规定拜占庭军队放弃达拉，退回康斯坦提纳，拜占庭将法兰吉姆和博伦姆归还波斯，波斯归还黑海丝路港口拉奇卡( 从伊朗到高加索以及延伸到东欧的贸易路线的重要连接点) ，伊比利亚人自行决定归属波斯或拜占庭; 拜占庭支付波斯 11000 磅黄金，作为波斯卡斯皮亚门的驻军费用。由此可见，拜占庭波斯在美索不达美亚和亚美尼亚的实际控制区并没有多少改变。拜占庭可以运用黄金贡赋，就能暂时满足波斯，以换取近东和平。

533 年，查士丁尼利用与波斯签订条约，黄金贡赋在近东换取的和平时间，将战略进攻重点放在西地中海，征服利比亚，大有形成拜占庭控制环地中海的趋势。这无疑会对波斯形成巨大威胁。因此，波斯认为 532 年的和约使拜占庭变得强大，自身却受到了限制。535 年，拜占庭在意大利对东哥特的战争节节胜利，迫使东哥特国王于 539 年派使节，穿越拜占庭统治区游说科斯劳，说查士丁尼在摧毁北非的汪达尔王国征服摩尔人后，将进攻哥特人，然后驱使哥特人进攻波斯，由此，建议波斯与哥特合作两面夹击拜占庭。在亚美尼亚方面，拜占庭派驻在当地的总督横征暴敛，引发了亚美尼亚的叛乱，亚美尼亚请求波斯出兵对抗拜占庭的讨伐军。在巴尔干方向，539 年匈人越过多瑙河向拜占庭发动大规模的侵掠，从爱奥尼亚湾到拜占庭城郊，匈人横行无忌，洗劫了巴尔干西部沿亚得里亚海的伊利里亚，又侵袭了拜占庭的克里米亚半岛及黑海湾沿岸的要塞。因此，环地中海和黑海亚美尼亚的政治局势，有利于波斯在美索不达米亚向拜占庭发动大规模战争，获得更多的黄金、攻占洗劫拜占庭在东地中海的富庶城市。

540 年，波斯国王科斯劳与萨拉森国王阿拉芒达拉斯谋划，以臣服于拜占庭的萨拉森部落进攻阿拉芒达拉斯的势力范围为借口，指责查士丁尼破坏条约，沿幼发拉底河西岸攻入拜占庭，先是攻占幼发拉底河畔的要塞苏拉城，大肆抢掠、屠杀后，将该城焚毁。随后科斯劳向有拜占庭重兵驻防的赫拉波利斯城(Hierapolis) 勒索了 2000 磅黄金的赎城费，开始集中全力围攻安条克。查士丁尼此时无法将主力部队从西地中海调往叙利亚， 只好派他的外甥伊尔曼努斯(Jermanus) 率临时拼凑的 300 人援救安条克。伊尔曼努斯到达安条克 并没有发挥多大作用，他和守城的将军将希望寄托在向波斯缴纳赎城费上。波斯国王要求马上得到 1000 磅黄金的赔偿，由于波斯勒索过高，谈判破裂。伊尔曼努斯此举势必会影响城内军民士气。波斯攻陷安条克后，科斯劳将城中财物抢掠一空，将大量黄金白银作为战利品运走，俘虏了数千名没有逃亡的市民，其中有大批丝织工人，最后将安条克大部分焚毁。在占领安条克之后，波斯国王向查士丁尼的使者提出要得到 5000 磅黄金赔款，以后每年支付 500 磅黄金的岁贡。由于 数量太大，拜占庭不能立即付清。为向拜占庭施 压，科斯劳继续率军从塞琉西亚城(Seleucia) 勒索了 1000 磅白银，从阿帕米亚 (Apamea ) 勒索了 1000 磅白银，并将该城储备的所有财富，数量惊人的黄金和白银一扫而空，这使东地中海沿岸诸多贸易城市的财富损失相当巨大。科斯劳在回师波斯途中又从科尔奇斯城(Chalcis) 、埃德萨城各索取了 200 磅黄金。科斯劳在 540 年攻势 中，除达拉要塞没有攻陷外，拜占庭在叙利亚和美 索不达米亚诸贸易城市，或被攻陷焚毁，或被勒索巨额赎金。拜占庭在东部的统治几乎无法维持。这迫使查士丁尼在 541 年将大将贝利撒留调往美索不达米亚，一度攻占波斯在防御核心尼西比斯城附近的西绍拉农要塞(Sisauranon) ，遏制了波斯攻势，迫使科斯劳将在科尔奇斯作战的主力调回波斯。542 年，瘟疫袭击了拜占庭帝国，沉重打击了君士坦丁堡和其他大城市，拜占庭军队战力大降。科斯劳和波斯军队也染上了瘟疫。双方都有尽快议和的想法。在经过 543 年的杜比欧 (Doubios) 之战、544 年的埃德萨之战后，双方 545 年签订和约，波斯将所占领的城市归还拜占庭，拜占庭决定以 2000 磅黄金换取与波斯人 5 年的休战。

科斯劳虽得到了拜占庭数额不菲的赔款，但他认为在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的战争支出，仍比他希望从征服中获得的收入要少，也没有控制具有战略意义的要塞城市。因此，科斯劳从 549 年开始将进攻重点，放在争夺科尔奇斯之上。由于科尔奇斯关系到君士坦丁堡的安危和高加索丝路的畅通，因此，拜占庭倾尽全力防守。至 552 年，波斯在佩特拉、阿尔齐欧波利斯(Archaeopolis) 要塞争夺战中均告失败。552—553 年，拜占庭与波斯签订协议，拜占庭一次性向波斯缴纳 2000 磅黄金，波斯从科尔奇斯撤军。协议达成后，拜占庭国内普遍对波斯仍占有科尔奇斯地区的莫切里西斯等地表示不满，认为不应该向波斯支付巨额的黄金贡赋。波斯则用拜占庭的贡赋， 拉拢黑海的萨比尔匈人，怂恿他们继续进攻科尔奇斯。双方为此冲突不断。562 年，双方签订协议，波斯必须要从科尔奇斯撤军，拜占庭每年给波斯支付 3 万索里德金币( 约合 416．67 磅黄金) ，协议有效期 50 年。波斯人不允许匈人、阿兰人或其他蛮族经过卡斯皮亚隘口侵犯拜占庭领土，拜占庭也不能入侵波斯。双方要约束各自的萨拉森盟军，不得攻击另一方。商人必须通过传统规定的收费站进口货物。双方大使和特使进行公务旅行时，有权使用两国的公共邮驿系统，对他们的财物，包括购买的各类丝绸不课税。该条约反映了双方都有控制丝路贸易的意愿，其他诸条主要是要为丝路贸易提供一个稳定的交易环境。然而，该协议并没有对亚美尼亚归属作出明确表述，因此，这不过是短期休战而已。

拜占庭靠黄金贡赋稳住东部后，554 年重新控制了意大利、北非、西班牙的部分地区，将地中海变成了拜占庭的内湖。上述地区屡遭战争的摧残，经济凋敝，无法给拜占庭提供多少税收，而且查士丁尼过低地估计了在新占区的支出，除北非能够支付拜占庭驻军的费用以外，在其他地区拜占庭军队领不到任何报酬。6 世纪中后期，拜占庭的国家财政已是十分拮据，在不断爆发的瘟疫打击之下，人口锐减，导致拜占庭军队由 4—5 世 纪的 65 万人下降到 15 万人，20 年之后，拜占庭与伦巴底人的战争中，丢失了耗费巨资收复来的 大片意大利农村。因此，拜占庭帝国在向波斯支付了大量的黄金贡赋和牺牲掉东部贸易重镇的防御后，并没有从西部获得任何经济回报，反而使拜占庭国家财政几乎破产。为此，查士丁尼大肆征税，农民不堪重负，纷纷逃离村庄，农业经济遭受重创。为恢复经济减轻财政负担，查士丁尼消减军队数量，并时常停发军饷，这使拜占庭军队战斗力急剧下降，无力与波斯军队较量。573 年，波斯攻占重镇达拉，在 611 年至 619 年先后占领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直指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在叙利亚的财源和统治几乎崩溃。然而，拜占庭仍占有安纳托利亚内陆和亚美尼亚西部，仍可在当地集结军队东进高加索、南攻美索不达米亚。622—627 年，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就利用海军在高加索西部登陆，经亚美尼亚直接进攻波斯首都泰西封城，连败波斯军队，迫使波斯同意从叙利亚、耶路撒冷、安纳托利亚、埃及等撤军。希拉克略和波斯的战争，使双方损失惨重，很多城市化为废墟，双方都无力再进行大规模防御体系的构 建。这使阿拉伯人趁机崛起，依靠快速推进的作战模式，灭掉波斯，占领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埃及、小亚细亚等拜占庭在近东的所有领土，开启了阿拉伯人控制丝路的新时代。

四、波斯战争是丝路西段国家和民族军事、经济势力较量变动的必然结果

波斯战争几乎与欧亚丝路贸易的形成发展相始终。在长达 6 个世纪的战争中，罗马拜占庭数次攻占波斯都城泰西封，波斯屡次占领安条克叙利亚等罗马拜占庭的东部核心区，攻至君士坦丁堡城下，但受限各自军事实力、社会结构、各自统治范围内的民族、宗教及语言的巨大差异，双方都没有彻底消灭对方、长期占领的战略意图。从双方签订的多次协议看，双方并不是要将对方彻底挤出丝路贸易，而是要在丝路贸易中居于主导地位，将尼西比斯、达拉、佩特拉等美索不达米亚、亚美尼亚等重要的丝路贸易城市，置于自身武力的控制之下。

美索不达米亚和亚美尼亚，对波斯而言，是其经济和政治的核心地区; 对罗马拜占庭而言，是其环地中海丝路经济带和小亚细亚腹地的战略屏障，这使波斯在战争中主要是进攻的一方。受蛮族威胁乃至西罗马帝国的牵制，拜占庭在美索不达米亚、亚美尼亚主要是防御反击。双方对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和亚美尼亚贸易城市的长期争夺，使处于防御地位的拜占庭将美索不达米亚北部、 亚美尼亚、高加索的贸易城镇先后要塞化，城墙、 堡垒、堑壕、侦查哨等各种防御设施一并修筑。拜占庭在安条克、达拉等水陆交通干道的主要贸易城镇都驻有军队，军队除承担防御外，还有征税、保护商队安全等职责。贸易城市要塞化的成本乃至驻军费用，除由拜占庭国家财政、行省负担一部分外，很大一部分由城内平民和商队承担。不仅如此，平民和商队还有筹集波斯勒索赎城费的义务。在波斯攻城之时，平民和商队经常在主教和将领的率领下与守城军队并肩作战。由此，贸易城市的要塞化，将依靠丝路贸易为生的平民和富商卷入波斯战争中。贸易城市要塞化，使波斯战争的战争方式由罗马帕提亚之间的运动战，变成了拼消耗的围城攻坚战。波斯虽有围攻拜占庭据守要塞城市的能力，但在拜占庭要塞防御体系面前，波斯无法将攻下的要塞化贸易城市长期 占领，大多情况下对攻下的城市或是加以洗劫焚毁，或是作为勒索赎城费，迫使拜占庭和谈支付黄金岁贡的筹码。由此，形成波斯周期性的围攻贸易城市，拜占庭防守，在没有援军和无力击退波斯军的情况下，以拜占庭支付黄金岁贡的战争模式。

波斯战争的主要战场美索不达米亚和亚美尼亚，以及受其影响的其相邻地区如阿拉伯半岛和高加索黑海，这些地区分布着匈人、萨拉森人( 阿拉伯人) 、贝都因、突厥、嚈哒人等众多游牧民族和蛮族部落。这些游牧民、半游牧民和要塞化的贸易城市内的定居人口，长期以来一直处于相互依存的关系。前者依靠后者得到他们无法生产的必需品，如各种食品、布匹和金属制品。他们也出售一部分牲畜和相关产品，为商队担任向导和警卫并收取保护费。这使波斯战争远不止是拜占庭和萨珊波斯两个丝路大国之间的军事较量，拜占庭和萨珊波斯经常面临游牧民族的入侵和洗劫，这不仅影响波斯战争进程，也是推动双方在高加索隘口等相关特定地点能进行合作的重要因素。拜占庭和波斯都将周边的游牧民族，视为可以联合利用的势力，将其拉入到波斯战争中，他们充当警卫，突袭商队，抢劫城市等。在波斯战争中萨拉森人( 阿拉伯人) 部落的军事势力得以迅速壮大，最终 7 世纪前期在拜占庭和波斯两败俱伤的形势下，灭掉波斯，占领地中海东岸、叙利亚等贸易城市，成为欧亚丝路贸易体系的新势力。

文章来源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4-6世纪欧亚丝路贸易中的拜占庭、中介民族与中国关系研究”的阶段性成果。原刊于《学海》2022年第4期。特此备注！

关注请长按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