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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勇对话黄西蒙(上):“背负着现实压力的漂泊者”应该被看见

政邦智库 2023-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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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及其防控,影响的不仅仅是作为本地人的城里人和农村人,还有很多奔波于二者之间的“漂泊者”。近几年,关于“北漂”的话题,不少是遭遇危机、逃离等关键词。


青年作者黄西蒙的《北京流光》,试图通过笔下的“北漂青年故事集”来勾勒一幅“浮世绘”。


本期政邦茶座邀请他聊一聊,如何看待近些年的“北漂”群体?




高明勇:我的印象里,你一直是个爱读书的评论员,什么原因促使你去写这部“北漂青年故事集”?


黄西蒙:《北京流光》这部作品的诞生,前前后后经过了一个比较漫长与复杂的过程。2015年,我告别校园生活,进入媒体工作,对于北京的生活,渐渐有了深入的感受。我最喜欢的还是读书和写作,我希望能将所读所思与社会现实结合起来,不论是做媒体编辑、评论员,还是继续做研究工作,我都希望通过文字来书写社会,映照现实。当时我还很年轻,是相当有理想主义情怀的,脑子里想的都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对文字也好,对未来也罢,都充满了热情。由于我比较喜欢契诃夫、巴尔扎克等作家,因此提起笔来,很自然地就走了现实主义的写作路子。更重要的是,当我真正尝到现实生活的锤击后,就对于形形色色的人物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正如王国维先生在《浣溪沙》一词中所言,“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我渐渐意识到,“自我”与“他者”本身并无遥远的距离,我们都是被卷入这场宏大叙事的小人物。因此,我想创作一个以北京现代性叙事为主线的作品,但不会将笔墨落在对任何宏大事物的描述上,而是要去书写各种小人物的现实处境,或是孤独苦闷的求索者,或是背负着现实压力的漂泊者,或是在社会夹层中挣扎的零余者。这些角色,以及他们的故事,往往是被社会主流话语所忽视的,但其中的人生并非没有色彩,应当被记录下来。

高明勇:这些故事里有多少你自己的影子?


黄西蒙:我也不只是在写别人的故事,也是在写我自己,虽然书中的故事,没有一个完全是我的个人经历,但当我虚构这些内容的时候,创作书中人物的时候,自然也有我的人格与情感的投影。只是对于这些透射的景象,我的态度未必是肯定的,反而经常是批判式的,这也是将自我客体化与反思之后的结果。


既然决定要写一部跟北京的年轻人有关的作品,选择合适的体裁就尤为关键了,比起当时很火的非虚构写作,以及不温不火的纪实文学,我更倾向于虚构写作,带有现实关怀的小说创作。虽然现实主义小说的写法看似“老套”,但好的作品、尤其是“直逼当下”的现实主义创作,却远不及人们的预期。我当时有个想法,纯文学的圈子与民众的阅读趣味,本身不应该有多少鸿沟,打破圈层壁垒,在纯文学创作中折射个人趣味与社会现实,应当是有意思、且有意义的事情。就这样,经过几年的构思和准备,我从2018年正式开始创作《北京流光》,并在“豆瓣阅读”平台上连载,大多内容在2019年底就基本完成了,后来这部作品有幸被译林出版社看中,便有了我这本小说处女作。

高明勇:为什么用“北京流光”这个书名,有没特殊的含义?


黄西蒙:我最初在豆瓣上发表《北京流光》时,书名是《一百种北京》,是真的打算写一百章,但我渐渐发现这是个浩大的工程,便产生了创作“三部曲”的想法。《北京流光》正是第一部,“流光”有青春光阴流逝之义,也有城市流光溢彩之感,是具象表达,也是现实隐喻。


出于篇幅、题材等因素,2022年11月出版的纸质版《北京流光》是豆瓣电子版的删减版,大概删掉了三分之一的内容。至于本书的副标题《北漂青年故事集》,实际上是在出版前夕才定下来的,大概是出于“精准描述”与“市场定位”的考虑吧,尽管我认为本书内容并非只写了北漂青年,而是城市叙事的“浮世绘”。从文本接受的解读看,一些读者误以为本书是非虚构或纪实文学,作家想象和虚构出来的东西,竟然让读者觉得十分真实,这大概也是一种有趣的迷思吧。

高明勇:媒体评论员的“敏感意识”和“问题意识”,对你的文学创作影响大吗?

黄西蒙:应当说,媒体工作的训练对我的文学创作还是有一些影响的。我跟朋友交流时,也不止一次说到这点:时评写作虽然与学术研究、文学创作的思维方式很不一样,但它可以很好地提升写作者的问题意识、逻辑感与简洁、准确的表达能力。这三点,咱们可以分别细细地聊。


写小说尤其是现实主义小说,当然需要很好的问题意识。当写作者面对纷纭复杂的世事时,能否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要素,可谓至关重要。尤其是对世道人情的敏感,也考验着作家的功力。


其实,现在我们一点不都缺乏写作素材,处于现代化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就是个社会学研究、媒体观察的富矿,引人入胜的故事和复杂多样的人物,可谓俯拾皆是。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素材并不能直接拿来用,需要进行筛选与辨别:哪些是重复的、无趣的,甚至是被某些话语刻意制造的“伪命题”与“假真实”,而哪些才是真正可以被转化成文学的好素材——对此有清晰的认识,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高明勇:这些有哪些具体体现吗?


黄西蒙:我在创作《北京流光》时,确实也经历了这样一个思考问题、发现问题的过程,我一边探索着写作的路径,一边反思自己的创作,并进行相应的调整。与北京、北漂有关的元素,非常多,比如买房、租房、相亲、考研、就业话题,还有各种形式的阶层差异、性别偏见、观念冲突,等等,但不能不加筛选地都拿来用,更不能搞成“大杂烩”。将素材进行文学转化,就需要很好的“逻辑感”与简洁、准确的表达能力,而这同样是时评写作者所需要和能提高的地方。


高明勇:有不少读者,包括一些写作者有个认知误区,认为文学作品不需要“逻辑感”,你怎么看?


黄西蒙:是的,说到“逻辑感”,可能有人会不太理解:写小说自然需要感性思维和同理心,难道还需要逻辑能力吗?事实上,写小说同样考验作家谋篇布局的能力,如同在战场上排兵布阵的将军,要能撒豆成兵,而不是胡乱指挥,否则笔下的故事就会走形,人物会走样,最终造成叙事的崩塌,那些读者读起来一头雾水和“烂尾”的作品,往往就是写作者逻辑感缺失的结果。我在创作《北京流光》时,就比较留心逻辑框架的真实与清晰,并对那些有悖现实逻辑或文学叙事的地方进行校正。


基于此,我便拟定了一个清晰的叙事结构:每篇最后登场的人物,是下一章故事的角色,由此循环往复。每个人都是故事的主角,每个人也都是故事的旁观者,我们在北京互不熟悉,却又彼此相关——不同个体之间的命运相互关联,但个体却又是十分孤独的,这也是现代性的症候之一。

高明勇:我看你一直在说自己的“现实主义”风格,在写法上你有什么特别的吗?


黄西蒙:简洁、准确的表达,也是现实主义小说写作所需要的。但仅从文风上说,我过去受茨威格的绵延风格的影响更大,意象丰富,长句颇多,甚至常用缠绕句式,但从汉语写作的维度来看,小说创作中过度的欧化语体,还是要有所克制的。好在时评写作经验,让我的表达变得更加简洁、清晰,尤其是对于细节的精准描述——能用一个准确的词来表达,就无需替换成其他模糊的概念。


另外,很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创作与评论写作的思维方式差异很大,写小说时,需要尽量避免“评论腔”。善于对一些事物发表看法,是时评作者的优点,但写小说时,要压抑这种评论意识,尤其是论断、定性的冲动。学者思维、评论思维强大的作者,在写小说时需要格外留心这点。

高明勇:在“时评体”和“文学体”之间切换,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黄西蒙:因为我过去的写作经验,多以研究思维为主,真正开启小说写作后,就出现了一个创作思维转变的过程。要让笔下的人物去讲话,去行动,而作者站在一个评判者的姿态去描述、点评,甚至是主题先行,则是写小说的大忌。我在创作之初,上述观念还不是很清晰,幸好随着写作的深入,我渐渐意识到这些问题,找到了写小说的感觉,并全身心地享受这个创作的过程。

高明勇:你说这些故事是虚构的,但也是“真实”的。是用“虚构的手法”去写“非虚构的故事”,为什么没有选择“非虚构写作”?


黄西蒙:这背后其实有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我其实从创作之初就在不断问自己:如今书写现实问题的优秀的社会学著作很多,新闻作品尤其是非虚构写作的精彩作品也很多,甚至很多B站UP主、短视频创作者也在展现丰富的生活,如果仅仅是为了呈现或批判现实,还需要小说吗?我想,我之所以选择小说创作,首先是对纯文学还是有点执念的,希望能在这个领域长期耕耘。更重要的是,纯文学还是不可替代的——对于人物非必然命运的关心,对于精神世界的个人探索,都是社会学与新闻写作往往涉及不到的地方,但这些正是小说家的着力之处。


即便是再精确的计算,也无法预料到规律与公式之外的不确定性,而在我们的生活中,其实无法预知、难以琢磨、含混不清的东西,才是最常见的。真实的人生没有绝对的黑白,更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不断波动、冲突的现实元素,充满了戏剧性,这也是我在小说中力求展现的东西。如果说这是横向层面的文学事物,那么在纵向上,书写深邃的心灵秘境,也是我着墨颇多之处。在《北京流光》里,有大段的心理描写,意识流、隐喻等现代主义技法,也不时出现,甚至《亦庄小夜曲》这篇,多数内容都在写一个空巢女青年独居时的自由联想,读者可以浸润在心灵独语与纵深探索的世界里,从而获得迥异的阅读体验,这也是小说创作的价值所在。

高明勇:疫情/疫情防控对你的创作影响大吗?


黄西蒙:疫情之后的世界,对我现在的创作有一定影响,但因为《北京流光》基本上在2019年底之前就完成了,所以疫情对这本书的内容,没有任何影响。只是我现在也在不断写新的小说,自然难以脱离自身所处的时代背景。

高明勇:我看你说“历时五年零距离观察”,如果在这三年开始写,这些“北漂青年故事”、“北漂浮世绘”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黄西蒙:如果在这三年开始写《北京流光》,书中故事可能会不太一样,但本质上并无不同。我认为疫情前后的社会心态虽然大有不同,但内核并没有改变,只是一些矛盾更加显现,《北京流光》里讲到的一些人的焦虑也好,苦闷也罢,在今天依然如此,只是更多人有了体验与共鸣而已。比如,书中《未名湖畔的边缘人》这篇,讲的是几名考研学子的故事,故事背景设定在2015年前后,当时考研内卷形势之严峻,远不及今天。与之相关的复杂情感体验,自然也有所不同。如果说,这样的故事在我创作的时候,还只能让一小部分读者极有共鸣,但在今天却可以引起很多人的痛感。与之相反,还有一些我曾经认为很有意思的故事,比如年轻人买房,在今天却未必能引起很多共鸣——不少人选择了躺平,干脆不买房了,过去那种为了梦想而奋斗的话语,一度是牢不可破的,但在今天却受到很多年轻人的调侃。在“内卷”之后的“躺平”与“逃离”,反而是更真实的社会心态。



书名:《北京流光》

作者:黄西蒙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高明勇:你如何看待现实素材与文学表达的关系?

黄西蒙:以上种种,都说明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文学创作如果完全与社会现实亦步亦趋,把小说仅仅当成呈现现实的镜子,那么它就难免具备时代局限性。那种与现实贴得太紧的小说,自然可能博得一时的喧哗,却也可能是速朽的。一旦时过境迁,读者就不会再感兴趣了。但是,完全远离现实,沉浸在想象的海洋里,固然是一种有特色的文学风格,但我还是希望能在《北京流光》中书写现实,就不得不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既要贴着现实逻辑写,但在选题与写法上,不能完全被现实元素带着走,就像前面说到的,作家要对现实元素有所筛选与取舍。


《北京流光》有一条贯穿全书的时间线索,这是我从创作之初就设定好的,但这条线索多数时间是掩藏在文本之下的,只会偶尔在某些细节上露头,暗示读者,故事大概到了哪个时间段。比如,在《未名湖畔的边缘人》这篇中,通过吴梦学这个人物的日记,我提醒读者,这是何年何月。而在《风起成府路》这篇,我则通过人物看到的手机新闻提醒,告诉读者当天新闻:韩国前总统金泳三去世。读者可以凭此得知,这个故事的发生时间。这看似是闲笔,实际上是我的有意设置,但不会写得很明显。诸如此类的细节,在书中还有很多很多,留待有心的读者去挖掘。

高明勇:你刚才说《北京流光》是你的“三部曲”之一?


黄西蒙:我有一个庞大的创作计划,如前所说,《北京流光》只是《一百种北京》的第一部,第二部《北京孤月》,我正在创作中。我想通过“三部曲”来展开长达十年的北京叙事,《北京流光》讲述的就是2014年底到2017年底的故事。我现在创作的《北京孤月》《寂城怪人》等长篇小说,或许就能让读者看到与《北京流光》很不同的“浮世绘”了。

高明勇:疫情下很多快递员、美团骑手、滴滴司机的北漂故事同样很丰富,有没计划去写他们?


黄西蒙:在接下来的写作里,这些角色与故事应该会出现。但还是那个老问题,在很多非虚构写作已经涉足这些群体的情况下,作家需要找到更好的切口,更有文学意味的写法。书写普通人的故事,或者发出一些慨叹,做一些社会学层面的分析,这些还不是很难。最有挑战性的是,如何将现实素材与文学经验结合起来,以更新锐、更有创造性的文学表达方式,将那些看似寻常的事物写出来。在这方面,我也在不断思考,慢慢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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