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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妇病重住院后,母亲匆匆赶来:再给我些钱,你弟弟要换肝 | 重症产科11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3-04-13

【重症产科】是资深临床医生第七夜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讲述产科医生夏花和她的同事们在危重孕产妇救治中心的救人经历,旨在让人看到生命诞生时的高光时刻。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晚更新资深临床医生第七夜的故事专栏【重症产科】第11篇。

产科今天迎来了一个怀孕四次的女人:第一胎是个女孩,第二胎流产,第三胎引产,现在来医院保第四胎。根据经验,医生们判断,这又是一个只想要儿子的家庭。果不其然,查到记录后,夏花发现,第三胎之所以引产就是因为怀的是名女胎。

孕妇患有重度子痫前期,保胎需要很多钱。这时,孕妇的妈妈也赶来了,开口就是:“还有钱吗,你弟弟需要换肝。”

这是 重症产科  11 篇手记

关键词:高知孕妇

全文 10344 字

“我这两天还真是和子痫杠上了,不是子痫,就是重度子痫前期。”采集完病史,李承乾让护士把这个新入院的孕妇安排到病房,就对着我吐槽。

见我忙着办出院病历没工夫搭理他,他索性将办公椅挪到我跟前:“给你爆个料,刚才那女的,孕4产1。十年前就发现高血压了,第一胎是个女儿,怀第一胎的时候就出现重度子痫前期了,后面还发展成子痫(在子痫前期的基础上发生抽搐)了。好在那时孩子也33周了,就提前剖了,孩子发育得还行。第二胎自然流产了,怀第三胎在快到27周的时候又出现了重度子痫前期,两口子就商议做了引产。现在是第四次怀孕了,现在才24周多一点,又发现重度子痫前期了,过来保胎的。”

“她这种情况根本就不适合怀孕啊,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健康的孩子了吗,怎么还这样冒险。”

“你说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拼个儿子。要是我媳妇,大不了当丁克,肯定是舍不得让她这么折腾的”。

在产科工作久了,我遇到过各种想尽办法拼儿子的,这样的自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有点好奇,李承乾今天为什么会八卦这种在我们科早就见怪不怪的事情。

“那种不管身体条件是不是允许,非要觉得生了儿子才能在丈夫和婆家面前抬得起头的,想尽办法拼命生儿子的这波人,家庭妇女居多。毕竟没什么生存技能,总想着母以子贵,基本上都是想着生了儿子,作为女性的生存价值才能得到保障和巩固。”

“说重点。”我这些天出了好些个住院时间远超平均日的重量级危重产妇,紧着交病历,没工夫听他叨念。

“这女的可不是什么家庭妇女,老谭收病人上来的时候就和我打了招呼,这女的是在一个很厉害的单位工作,还是个什么领导来着。我刚接诊她的时候还想着,女的果然还是在体制内待着好啊,这几年她就差不多就一直在备孕生产的路上反复折腾了,这要是私企,哪敢这样啊。已婚未育都要被嫌弃!”

“我前面想着,敢情这女的这样反复怀孕、保胎、流产再保胎,这几年尽忙着生孩子的事去了,占着体制内的这些好处,这些年没干什么正事。可后面插科打诨地这么一聊,我还挺佩服这女的。”

见对方终于说正事了,我也放下手中的活计,一副洗耳恭听状。

“这女的本科硕士都是TOP5院校的,她硕士毕业后就来了这边工作,这几年还读了在职博士,在单位里职位也不低,反正挺牛逼一女的,绝对颠覆我前面对她进体制就是为了找份稳定工作然后安心照顾家庭的人物预设。”

“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感觉更有点可悲了。”在产科工作的这些时日里,我见过了太多为了丈夫传递香火拼命生儿子造成的闹剧,她们把自己物化成了传宗接代的子宫,而不再是一个人,正如李承乾说的,这些女性大多没有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没有体面的工作,她们在经济上思想上都不能独立,结婚后她们赖以生存的便是丈夫和婚姻,如果再遇到重男轻女严重的婆家,而碰巧她们又不能顺利生下儿子,我可以想象那些仰人鼻息的压抑生活逼得这些女人为了生儿子可以多么的无所不用其极。

可这个叫徐盼娣的女人不一样啊,她受过那么好的教育,有那么体面的工作,她完全不需要这样啊。也是如此,我对这个叫徐盼娣的孕妇多了一些关注,虽然我并不是对方的主管医生。

徐盼娣此次入院带来了她既往的住院病历,我也详细地了解了徐盼娣的病情。

5年前,她第一次怀孕时便因为出现蛋白尿和视物模糊住进了新华医院。当时明确诊断重度子痫前期,她一住院便开始使用硫酸镁解痉预防子痫发作。可是保胎过程中,她还是出现了子痫,开始口吐白沫、周身抽搐,全身都出现高张阵挛惊厥。在积极使用冬眠合剂控制抽搐后,又用甘露醇降低颅内压力,病情总算是趋于稳定,没有出现脑出血。那次抽搐控制之后,新华医院的产科给她做了剖腹产取出一个女婴,虽然是早产儿,但是入院那天,我看到那个小女孩也来了,长得机灵可爱,是个健康的孩子。

那次高危妊娠后,新华医院的产科医生肯定告诉过她,她这种情况肯定不适合再度妊娠,因为再次怀孕她仍有很大几率在妊娠期间再次遭遇这种疾病,毕竟她第一次妊娠期间就已经搞得那么惊心动魄。

显然她没有听进去医生的劝告,这些年还在不断怀孕,特别是她的第三个孩子,她在怀孕27周的时候再度出现了重度子痫前期,虽然继续妊娠是有相应的风险,可距离28周也没几天了,这种情况完全是可以选择期待治疗的,住院期间解痉镇静,并同步评估和监测,那个被放弃的女婴其实是有生存机会的,毕竟这些年,我们科收了很多这种重度子痫前期的产妇,大多数产妇和孩子现在都生活得很好。

徐盼娣那样的工作单位待遇自然是不错的,各项福利也相当好,他们不至于因为医疗费用的问题便放弃来之不易的孩子。

可我注意到,他们复印过来的那份病历里,那张特殊沟通谈话记录上面,记录着这样一段医患沟通的内容:患者目前继续妊娠有相应风险,孕妇可能出现但不限于如心衰、肺水肿、子痫、脑出血、肾功能衰竭等严重风险以及并发症,胎儿方面可能出现生长受限、胎死腹中可能,但胎儿目前27+4周,可予以期待治疗。

但这对夫妻没想过保胎的事情,在那张文书里写了这样一句话:不予以期待治疗,要求引产,放弃胎儿。末尾是夫妻俩的共同署名。

我看到引产后还有一张文书,记录上说明了那个被引产下来的女婴并不是死婴,刚被娩出时还有微弱的呼吸和心跳,那张文书下也签署了相关内容:拒绝抢救,要求自行将婴儿带走。不过这次签字的倒只有徐盼娣的丈夫。

连李承乾这样心思并不算细腻的人也在和这对夫妻的初次谈话里,都已经看出他们没要那个孩子的原因,并不单纯的因为她自身的疾病不适合继续妊娠,他们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的性别,而这个性别并不是他们一家人期望的。于是那个女婴便被自己的双亲放弃了。

可眼下,这个胎儿才24周,他们便急切地住院保胎了。

徐盼娣的情况并不乐观。虽然她既往规律地口服着降压药,可是入院来,她的收缩压能超过170mmHg,蛋白尿也很严重,肝功能也不好。

徐盼娣一入院之后,李承乾便非常积极地安排了相关检查,什么眼底检查、各类超声,脐动脉、子宫动脉多普勒血流监测,甚至连自身免疫性疾病的相关指标都给她安排上了。

这个节骨眼上,徐盼娣又开始喊头痛了,磁共振一时半会又排不上,李承乾很怕她真出个脑血管意外,建议她加急做个CT看一下,可对方死活不肯,说CT有辐射,即便李承乾反复解释,就照头,肚子上有铅衣遮挡,又是这个月份了,对孩子没啥大影响,可对方就是不肯,她坚持说自己还清醒,不可能脑出血,李承乾急了,说他在急诊轮转的时候,遇到好几个自己走到来医院的脑出血的年轻人,这个东西没人敢保证,可徐盼娣就是不查头部CT,好不容易赶上一个患者临时不做磁共振检查了,徐盼娣才捡了空及时做上,好在没啥大问题。

每完善一样相关的检查,李承乾都要叫苦,综合她的各项指标评估,这样继续妊娠,大人孩子都不安全。他管过不少重度子痫的孕妇,三个多月前,他就收过一个子痫导致脑出血的,现在还在康复科待着没出院呢。一年前,科里也收过一个存在子痫前期,因合并HELLP综合征导致肝破裂,还好抢救及时,胎儿月份又大,在鬼门关里兜了一圈的母子都被抢救了回来。

李承乾是在病房里同患者及其丈夫、母亲、婆婆四人一起做的医患谈话。

他言简意赅地指出:这类疾病的生理变化就是全身小血管痉挛和血管内皮的损伤,导致全身多器官灌注减少,对母儿造成危害,甚至导致母儿死亡。如果孩子再大点,的确是可以考虑住院保胎,期待治疗的,可眼下孩子还太小,子痫前期这个病非常复杂,涉及的器官多,变化又快,搞不好母子都有生命危险。

可除了徐盼娣的亲妈,余下的这三人口径倒都很一致,他们已经经历过几次这样的事了,正所谓久病成医,他们理解李承乾说的那些风险和并发症,可是那也有概率的不是,生大闺女的时候,都子痫了不是也很快就控制了。这个孩子他们肯定是要的,当然了,他们也不会为难医生,该签的字他们也是会签的。

拿着那份签了“要求继续期待治疗”的特殊沟通谈话,李承乾撇了撇嘴,回到办公室就对着我吐槽:“还是老谭说得对,对那些不适合怀孕或者有什么重要治疗决策的,有时候就得绕过产妇丈夫还有婆家,直接找产妇娘家谈就对了,毕竟自己养大的闺女,怎么可能指望着别人家去疼呢。”

我没接话,他继续吐槽:“那家人上次怀孕都快28周了,重度子痫前期直接放弃胎儿,这次才24周,病情那么重,还非得保胎,肯定是个儿子,真是受不了这些人。自己都是个女的,还都是博士了,居然也那么食古不化!”李承乾一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我倒是没有插嘴,对这些我其实已经慢慢习惯了。就像有人说的,几千年文化传承里的一些基因根深蒂固地存在着,很难在旦夕之间彻底改变。毕竟我们才“文明”了没多少年。即使“男女平等”这样的口号喊了这么多年,可为什么需要喊,不就是因为从来没有真正的平等过吗。

几千年的文化里,整个社会都在教化女人,你要取悦男人,你要让男人欢心。过去男人喜欢三寸金莲,母亲便会给女儿按在床上裹脚。13楼的整形美容科永远人满为患,而相当多的女人去整形的原因,不也是为了符合当下男人们白瘦幼的审美主流嘛。

世世代代的女人都在被灌输着“不生儿子就是对不起夫家”的观点,所以甚至都不用男方家人去逼生,她们自己都会把这个当成重要任务去对待。这些年社会的高度进步已经让这样的情况好了很多,可巨大的社会惯性哪里是这短短的几十年就能被彻底撼动的。

每个月下旬,医务科都要来检查在院病历,因为查得非常细,检查的前两天,科室的医生不得不纷纷加班。这些病历都是赶时间写的,还有不少是进修生轮转生甚至实习生写的,只要不是涉及有明显医患纠纷倾向的,这些病历他们平日里也是写得大差不差就行,毕竟把这个病历写得再天衣无缝,也不比手术做得好,病人管得好来的直接有效。

产科历来都是最容易发生纠纷的科室,而作为危重症孕产妇救治中心,纠纷就比普通医院的产科更多,医务人员也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应对各类纠纷上,就算没闹到上法庭那一步,光是日常的救治过程中,医患间存在的天然的医疗壁垒需要他们反复沟通解释,就足够让医务人员疲惫不堪。

医院的行政工作者自然也是知道医生日常工作的繁杂和疲累的,但这并不影响隔三差五地检查,为了医疗安全和医疗质量,该查的还得查,该扣的还得扣。为了少被扣钱,全科室便自觉加班整改。

大家都各自忙碌,只听得到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已经临近十点,病房也逐渐安静下来,可隐隐约约地,在办公室里也能听到吵闹声,一开始大家没太注意,产科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家庭伦理剧上演,有吵闹自然不可避免,可这哭骂声居然越来越大。

李承乾越听越不对劲,这声音听着像徐盼娣那房间传来的。这样高危的孕产妇可经不起这般刺激,他匆匆来到病房。

徐盼娣的丈夫和婆婆都不在,眼下徐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那是你的亲弟弟啊,你怎么就能看着他不管。你爸走的时候怎么给你说的,他们老徐家就那么一根独苗,你一个当姐姐的不帮衬他,谁去帮衬他。你爸走的时候,怎么都咽不下那口气,你忘了你爸当时就抓着你的手,说弟弟这把年纪也没能成家,眼下他也走了,以后弟弟就交给你了。你爸听到你亲口承诺了,这才咽下气。”

“我不是不管,可是眼下我真的没那么多钱。”徐盼娣无力地靠在枕头上,她情绪也有些激动,心电监护上心率比平日里明显快了不少。

“你工作单位那么体面,汉强又在什么IT公司,这会说没钱不明摆着就不想管你弟吗!”见医生来了,徐母将声音压了下去,可那一脸幽怨苦情的模样,连李承乾都感觉到气氛压抑。

“汉强一直要强惯了,不愿给人打工,这两年自己创业,但是没挣到什么钱,家里的房贷日常开销都是我负责的,弟弟这些年就没出去工作过,那些年天天喝成那个样子,你们从来不管,这些年喝出问题来了,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反复进出医院,这些钱全部都是我出的。你以为我能挣多少钱啊。”

李承乾想起徐盼娣入院当天,一起来的家属里,有个神情呆滞、行动迟缓,双手不自主震颤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她的弟弟。听她说弟弟过去长期喝酒,想必他那怪异的神态多半是因酗酒导致了韦尼克脑病。摊上这么个不省事的巨婴弟弟,李承乾对徐盼娣又多了几分同情。

“他那会不是不懂事嘛,就多喝了一点,他现在知道错了,不是就喝得少了吗。你就那么一个弟弟啊。”显然徐母并不接受女儿没钱这一说法。

“你们总惯着他,他要怎么样你们都行,翻来覆去的就是他还小。三十多岁的人了,不去工作,一天到晚往死里喝,喝多了就撒酒疯,花了那么多彩礼娶的媳妇也跑了。先是把脑子喝坏了,那么年轻生活就不能自理了,我生雪儿的时候差点死了,你在医院照顾他,顾不上我。现在他的肝也彻底喝坏了,先是肝硬化,消化道大出血,要做那个食管胃底静脉套扎,光是那个手术前后花了将近十万,都是我出的。可他一出院,还要喝,现在肝衰竭了,要做人工肝,做一次又要好几万,又不是做一次就能解决问题。这个人工肝也就是临时解决问题,走到这个地步了还是要肝移植,可我哪来的那么多钱。我身体这个情况每次怀孕就得住好久的院,这期间单位也就只能发点基本工资,就那点工资扣了各项保险到手的就更少了。”徐盼娣越说情绪也越激动,这些年的不甘、委屈和无奈也尽数涌出,说完这些,她也开始哭,只是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却不发出任何哭声。

一听到肝移植的事情,徐母又来气了:“本来上次医生说有肝源的,各方面都很合适,让你赶紧准备钱,就是你不肯拿钱出来,后面那个肝也让别人截胡了!”

李承乾不知道她弟弟的血型,但他知道徐盼娣本人是A型血,我之前收了个重症肝炎的孕妇后来也换了肝,他记得那个叫马兰的孕妇就是A型血。难不成马兰当时截胡的肝源就是她弟弟的?

“换个肝要几十万,我上哪准备那么多钱。”

“光你住的那个房子怎么现在怎么都值几个五十万了,房子卖了可以租,以后条件好了还能再买,你弟弟的病拖不起,那个肝又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徐母仍不依不饶,声声数落着女儿的不识大体。

“就你儿子的命珍贵,我儿子就不重要了吗,孩子现在那么小,我身体又是这个状况,早产儿也很花钱的。”

因为妊娠和疾病的双重影响,徐盼娣的眼睑浮肿得厉害,眼下又哭过,鼻子通红,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头发凌乱不堪,孕期特有的浮肿让她原本就不甚精致的五官眼下显得更加目不忍睹。可是李承乾倒是突然有了点怜香惜玉的感觉。

他从床头桌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面巾纸递给徐盼娣,对方用力揩了一下鼻涕后,有些难为情的对他说了声谢谢。

徐母一脸的恨其不争:“还真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嫁了他们老赵家,就一门心思地想着他老赵家的事,可别忘了,你也是姓徐的,你弟弟才是老徐家的根。你那孩子是他赵家的种,他姓赵的不会不管,跟你一样姓徐的只有你弟!”

李承乾觉得自己也跟着凌乱了,徐母一边强调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边又要强调着她姓徐所以理应兜底徐家所有的破事。他都觉着要分裂了。

见女儿只是流泪,显然是已经妥协了,就差那临门一脚,“你爸死的时候怎么给你说的,你要是不管他了,你爸真的是死不瞑目啊!你想想,不是你爸那些年辛苦打工供你上学,你哪有今天,你今天怎么就不能了结你爸临终时唯一的一个遗愿啊……”从李承乾进病房开始,徐母在音量上有了些偃旗息鼓的架势,可是他怎么都觉得,这种苦情戏却更有杀伤力。

果不其然,徐盼娣又松口了:“我再给你转6万块钱,先继续做人工肝。肝移植的那件事,我再想想办法。”

前些天李承乾提议保胎风险大,终止妊娠对母亲更安全时,只有徐母同意,当时他还是欣慰的,起码她妈妈还是个明白人。可是眼下,这画风怎么就突然变了。

他意识到一个让他有些后背发凉的真相:徐母之所以同意医生给出的终止妊娠的意见,不是真的顾及女儿的安危。就像徐盼娣说的,她自己住院需要钱,她的孩子也很难熬到足月,早产儿的治疗也是很花钱的。更重要的是,她有了自己的儿子,还如何去无休止地补贴母亲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巨婴儿子!

女儿同意转钱后,徐母便离开了病房,她的儿子因为肝衰竭从县城转到了这家医院,还在肝病中心住着,也需要她照顾。

这一晚是我值班,李承乾到病房没多久,我便开始夜间查房,到了这个病房后,和他一起看到这荒唐的一幕。

李承乾失算了,在他建议徐盼娣终止妊娠的时候,徐母是在场的几个人里唯一表示同意的,她当然不希望这个外孙出生。这个“老赵家”的孩子一旦出生,盼娣势必把更多的精力和财力放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她还能像过去一样,对弟弟那样尽心竭力吗?

这些天经过多学科联合诊治,在联合多种降压药物后,徐盼娣的血压总算是控制在一个相对理想的水平,肌酐也逐渐向正常值回落。已经从护士站旁的抢救室转入普通病房。她在病床上支了一张学生宿舍里常用的那种折叠桌,书和电脑都放在桌上。

每天晨交班后的大查房,我都会看到徐盼娣半靠在床头上,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起初我以为她和很多孕妇一样,通过看小说追剧打发无聊又漫长的住院时间。

可后来才知道,徐盼娣是在病床上继续办公,她说这些年几次怀孕,因为身体的特殊情况,请了不少假,虽然单位也理解,但自己要强惯了,不能因为反复住院就耽误工作进程。她还告诉我,她还整了一些副业,她们单位的待遇虽然不错,但她家那样的情况,负担还是很重,她又接了一些司法考试培训的活,可以通过视频授课,所以这些天虽然在住院,但是情况稍微稳定后,她在病床上又继续把公事和私活都一肩挑起来。

那天晚上,当我看见徐母在重病的女儿面前为了不成器的儿子,软磨硬泡苦苦威逼时,我打心眼里心疼这个女博士的遭遇,可是现在,我心里更多的是敬佩,还有种隐隐的惺惺相惜感。原生家庭给了她很多桎梏,可这个动乾坤揽责于一身的女子,倒也是可敬可爱的。

这天又是我值夜班,一去接班,我已经收了三个孕妇。彼时全面二胎政策恰好开放一年,那也是我们产科最辉煌最疲累的时刻。这些天科室收治的孕妇很多,过道加床都住满了,患者一多,各类杂事就更多。一路处理下来,已经快到夜里十二点了,我准备再巡视一遍病房,充分了解晚间患者的情况。

走到徐盼娣的病房时,她戴着眼罩,可她并没有睡着,听到有医务人员走近,便解下眼罩,见医生夜查房,便指着自己的上腹说,“医生啊,我觉得这里有点痛,前面想着是不是晚上吃得有点油腻,胆囊炎又发了,开始疼得不厉害,看你们又挺忙的,想着忍忍就能过去,可感觉现在越来越疼了。”

我给她查了体,她入院检查提示有胆结石,进食油腻之后的确容易导致腹痛。但我发现她的剑突下和胆囊区都没有明显的压痛。她是高龄产妇,有高血压病史很多年了,孕妇的血液又是处于高凝状态,这次又是因为子痫前期这个病来住院的,这些都会导致她比常人更容易出现各类心脑血管疾病。

我立刻让护士给她做了十八导联的心电图,并同步抽血做心肌损伤全定量、D二聚体等相关检查,想排除以腹痛为临床表现的心肌梗塞。

心电图倒是很快出来了,没有看到典型心梗表现。虽然她主诉的腹痛并不是剧烈的撕裂样疼痛,而且最近血压控制得比较好。但我还是往主动脉夹层这个方向考虑,因为徐盼娣本身也是罹患夹层的高危人群,临床工作上,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她一直绑着心电监测,左臂的血压在130/80mmh左右。我取下袖带,又在她的右臂测量,这一侧却将近160/90mmHg。脉压差那么大,又主诉腹痛,还真的要考虑这个病。

我心中一紧,主动脉夹层是一种致死性极高的心血管疾病,夹层发生后,主动脉就进入定时炸弹状态,超过一半的患者在48小时内就会出现夹层破裂,而一旦破裂,血液就会沿着被撕裂的口径涌入胸腔,在极短的时间内死亡,哪怕是已经上了手术台也没什么抢救余地。

我规培期间在胸外科轮转过,对这种疾病认识还算深刻。中心医院也是我市为数不多的可以开展主动脉弓置换术的医院,我在胸外科轮转期间,见过不少从下级医院确诊夹层之后,救护车一路飞奔转到这里的患者。可在救护车上,在急诊室里,在术前签字谈话时,甚至病人已经被搬上了手术台,患者都可能因为这个定时炸弹突然炸响而迅速死亡。

而这种恐怖的急症放在孕妇身上,更是雪上加霜,特别是她还患有子痫前期这个病,这个病的病理机制就是所有的血管痉挛性改变,血管脆性会增加,本来就很容易发生破裂出血。而出现了主动脉夹层,血管会撕裂得更快。

可不典型的临床表现并不能证明她就罹患了主动脉夹层,要确诊这个病还是需要相关的影像学检查。我联系了超声科值班医生,准备给她做经食管超声心动图,这项床旁无创检查对夹层的诊断灵敏度很高,不像CT有辐射。

可对方告诉我,能做经食管超声的探头这晚出了故障,由于这并不是日常迫切要用到的紧急设备,工程程师最快要明天才来修理了。

只得给她联系急诊增强CT了,可是这项检查有辐射,且造影剂可能对胎儿也有影响,眼下我得争取到患者和家属的同意。

徐盼娣住院期间主要是婆婆照顾,这些天儿媳病情平稳后便也回了乡下老家。徐母在肝病中心照顾儿子,平日里只是来给女儿送个饭,晚上从没陪护过。我在考虑夹层这个病后,给她打过电话,可对方说儿子也需要照顾不方便来,我气的直接在电话里骂了人,对方隔着电话哭哭啼啼说自己难办,说儿子夜里也不能离人。直到我下了通牒,你女儿要是今晚出了事,看以后谁管你儿子!对方才赶到科室来。

我给她丈夫也打了电话,可对方居然关机!不但独留冒险给他传宗接代妻子在医院过夜,这种时刻连人都找不着。我问她要了家里座机,可她先前还支支吾吾说丈夫平日工作辛苦,尽量不要打扰。

对方本就是高知女性,什么东西一点就透,毕竟她还只是怀疑这个病而已,不想向对方透露太多,以免凭空引发患者焦虑。

可看到徐盼娣在这种情况下,还这般维护丈夫。她太过懂事了,在原生家庭里,她这般“懂事”,在婚姻里,她还是这样“懂事”。所有人都拿捏着她的“懂事”,让她此刻这般孤立无援。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在我的反复追问下,对方终于给了电话号码。电话打了好几遍,我才终于听到睡意朦胧又颇不耐烦的声音。知道这个情况后,他倒是比岳母要爽快得多,立即驾车到了医院。

在说明这一项检查的必要性和可能存在的风险后,丈夫犹豫了几分钟后,便也表态,同意做这个检查。

这个检查要到另一栋楼的CT室进行,为了保证安全,我和值班护士亲自推着徐盼娣去检查。直到检查要开始了,在对方的反复追问下,我才告诉她,她的腹痛考虑是主动脉夹层。

不知是心理暗示的作用,还是夹层撕裂的范围增大,躺在CT床上的徐盼娣开始发出哀嚎声,一声比一声凄厉,而心电监护上,她的心率也在节节攀升。铅门外的观察室里,我心里也是一紧。

CT扫过胸部和上腹部,我便同放射科医生在观察室的电脑查阅图像。果然是主动脉夹层,整个主动脉弓到降主动脉都有撕裂迹象,连腹主动脉都被波及,难怪会有腹痛。

徐盼娣还没下CT床,我便立即给胸外科、麻醉科、介入科打了电话,让他们赶紧前往产科急会诊。在联系好相关会诊科室后,我给谭主任也打了电话,虽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但对方听到这个情况后表示马上到科室来。只要科室危重孕妇一多,谭主任便住在早前医院分到的那套老福利房里,夜里一有突发情便立即赶到科室。

我才把徐盼娣推回病房,谭主任已经到了科室,比麻醉科来会诊医生的还要早。

介入科的住院总在接到会诊电话后,和胸外科值班医生先后到了产科病房。他们在了解了病情并在电脑上查阅CT图像,商议治疗方案。

这边我和谭主任也没闲着,急着开吗啡镇痛,同时使用β受体阻滞剂控制心率,并泵入拉贝洛尔降血压,联合使用这些药物,尽可能减少从破口流入血管壁的血流量,避免夹层进一步扩大,为手术多争取一点时间。

而这边,几个科室也结合徐盼娣的具体情况,给出了治疗方案。由于先前我已经言简意赅地给家属说明了主动脉夹层的大致成因以及严重性,胸外科的会诊医生便不再重复解释,眼下时间紧迫,他直截了当地开始说治疗方案。

“这个病前面产科大夫已经给你们讲了,如果不处理,超过一半的人活不过2天。从她主动脉累积的部位来看,她的分型属于DeBakeyI型,我们主要采用升主动脉加主动脉弓人工血管置换术,这个手术需要开胸做,创伤大,风险也大,花费也非常高,全部下来差不多要将近三十万,手术关键的耗材医保报销极少,而且有可能人财两空……”

“这个不能保守治疗吗?”虽然已经意识到疾病的危险性,但是徐盼娣的丈夫显然不愿意接受这样高风险的手术。

“有一些分型的夹层是可以考虑保守治疗,但你爱人的情况不允许。”胸外住院总解释。

“我听说现在好多心血管的手术不是可以通过介入治疗去做吗,那个不是微创的吗。”毕竟也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尽管不学医,但知道的倒也不少。

刚好介入科的医生就在这里,他便做了回答:“如果换成StanfordB型主动脉夹层,我们是可以考虑做微创介入治疗,安装一个带膜支架在覆盖在被破坏的主动脉上。相对开胸换血管这样的大手术,的确是创伤小,出血也很少,相较之下,对孩子也要安全得多。但目前从CT上看,你爱人的确不适合。”

“说到孩子的事情,我们麻醉医生这一块也要给你们提一下,”一直没做声的麻醉医生也发话了,“这种开胸换主动脉的手术,手术时需要开通体外循环,开通体外循环的时候我们会采用低温处理,这种低温状态对胎儿也有不利影响,会很大程度增加胎儿的死亡率。”

赵汉强心态彻底崩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那你们现在说说到底怎么整!”

徐母倒是一直不发话,只是一会儿看看女婿,一会儿看看这些医生,不知她是完全没理解病情还是只是和女婿一样手足无措。

未完待续,下期继续更新【 重症产科12 】。


—END—

作者 | 第七夜

资深临床医生

编辑 | 梁湘

苍衣社投稿邮箱:cang1she@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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