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两度失独后,寻死妈妈再次怀孕:这一次,要好好活下去 | 重症产科13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3-02-15

【重症产科】是资深临床医生第七夜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讲述产科医生夏花和她的同事们在危重孕产妇救治中心的救人经历,旨在让人看到生命诞生时的高光时刻。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晚更新资深临床医生第七夜的故事专栏【重症产科】第13篇。

今天是情人节,聊到爱情时,我们总会联想到家庭、责任、孩子。而夏花产科这次遇到的孕妇,则遭遇了两次失独:小儿子玩水时溺亡,好不容易又生了个女儿,女儿却在成人时死于意外。对生活心灰意冷的这对夫妻,携手准备自尽,被救下后发现年逾五旬的妻子竟然怀了孕。

他们说:老天既然不让他们死,那他们就还想活着,热热闹闹地活着。

这个故事,也给了刚恋爱的夏花很大触动。

这是 重症产科  13 篇手记

关键词:两度失独

全文 10086 字

本来医院规定主治级别以上的医生才有资格出门诊,可那天谭主任临时被叫到一家下级医院指导一个危重产妇的救治。那是个围产期心肌病的孕妇,因为严重的心力衰竭不适合搬动,只能就地治疗。他让我临时代他出一下高危门诊。

来高危门诊的孕妇以高龄女性居多,可当我看到杨淑敏递过来的各项报告单时,还是愣了一下。

这个孕妇已经52岁了,3个月以前做的试管婴儿。我继续翻看对方既往的检查报告,发现这个高龄孕妇还有糖尿病和胆结石。

凡事总有原因,我没有追问为何对方有这些基础病,还要在这个年纪去做试管婴儿。二胎政策放开后,年过五旬的孕妇我也不是没见过,自然是没那么多闲工夫去八卦其中缘由。可在我抬头准备再问一些基本情况后,这对夫妻脸上的复杂神色让我愣住了。

和很多来看高危门诊的产妇一样,紧张焦虑的心情都挂在这对夫妻的脸上,可这对夫妻还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两个人都有那么点视死如归的感觉。

外面还有好些候诊的产妇和家属,我没时间啰嗦太多,交代了后续需要注意的事项便继续接诊下一个孕妇。

看完上午的门诊早已过了饭点,我走出诊室后,看到那对夫妻仍候在门外。

“夏医生,我下次产检还可以挂你的号吗?”对方有些期待地看着我。

我告诉她自己主要还是在病房工作,今天只是临时帮主任代一下。在得到这样的答复后,对方有些失望,眼里甚至有泪光闪动,这让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不过是这家医院的普通大夫,又不是什么专家名医,彼时的我连正常出门诊的资格都没有,挂不上自己的号有必要那么失望吗?

看对方有些难过,我急忙告诉她主任出诊的时间,把主任的名片塞给她,并忙不迭地告诉她主任的一大堆头衔,并安慰对方找这样的人接诊比起她来更放心。

可对方并没有承情,只是将那张名片默默地放进了兜里,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丈夫搀着她准备离开了,她都走了两步了又回头,“夏医生,你是第一个没问我原因,就把我当正常孕妇的医生……”

一直沉默的丈夫也开口了,“我们是失独家庭……”

只是一句话,便足以让人心中一颤,可杨淑敏接下去的话让我也险些接不住,“我们失独后,又失独……”

走廊里有长椅,我让这对夫妻赶紧坐下说话,我也陪他们一块坐下,这样的往事太过沉重,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难以接受的。

他们夫妻俩都是小镇上的居民,两口子在镇上做点小买卖,有个独生子,一家人生活不算富裕,但也其乐融融。

可儿子长到八岁的时候,在暑假瞒着他们和同学去河边捉螃蟹,可不小心掉到河里了,周围也没个大人,夫妻俩知道后发了疯地找,几天后才找到儿子的尸体。

小小的个子,却被水泡得像河豚一样胀鼓鼓的,看到儿子尸体那一刻,夫妻俩都要崩溃了,孩子父亲当场就摔倒在一块大石头上人事不省,后来被送到医院抢救了,当时缝了好多针,好在还没留下啥后遗症。

夫妻俩互相搀扶着走过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好在那会还年轻,他们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由于之前失去过一个孩子,他们对这个女儿自然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两个人的注意力时时刻刻都放在女儿身上,生怕有点闪失,只要女儿没在他们视线内,他们就提心吊胆的。

有次放学他们去接女儿,可一直等不着人,后来才知道她跟同学去河边了。两人立马往河边跑去,鞋子都跑掉了可也顾不上了,到了河边看到女儿和同学在游泳,立马把她捞上来,夫妻俩生平第一次对女儿动了手,就着河边的柳树条就往女儿身上打,两人都是边哭边打,他们不敢想象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惨剧该怎么去活。

女儿就这样平安地长到了十八岁,模样也好,成绩也不赖,她是学艺术的,很花钱,夫妻俩虽然收入不高,但一直积极支持,只要孩子喜欢学什么都成。

艺考比高考早几个月,考点都在城里,他们想送女儿一起来,可女儿说她都成年了,不能老让他们监督着,而且这次考试有老师有同学,他们就别操心了,可谁知,这次考试就是女儿和他们的诀别。

女儿想省些钱,就和同学住了考点附近的一家便捷酒店,那个酒店在一栋居民楼里,她的女儿和同学考完回酒店时,她边往酒店走边给母亲打电话,说自己今天发挥得不错。可那栋楼里刚好有个男人跳楼自杀,他坠楼的那一刻,两个女孩偏巧不巧从那走过,两个女孩当场都没了……

接到噩耗的夫妻俩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他们来到女儿出事的地方,哭得仰躺在地上任人怎样拉都站不起来, 那一刻他们觉得自己的人生再没有任何的指望了。他们连去憎恨的人都没有,那个坠楼者也死了,他还是个孤儿……

他们夫妻俩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中学时两人都读过曹植的《行女哀辞》,看到那句“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便顺带看了注解,那时的他们也理解不了曹植的丧女之痛。

再读到这句诗是后来两人看《射雕英雄传》,黄药师误听人言,以为爱女已经不在人世。他哀嚎一阵,举玉箫击打船舷,唱起,“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那会的他们只是隐隐能体会到其中悲苦,可断然想不多年后他们将两度成为诗中人。

他们也恨天太高却没有梯子,否则他们也会沿着天梯往上爬,找到老天爷骂他为何要这般对待他们。他们一生本分做人,从没做过恶事,可为什么这样的惨剧就要屡次发生在他们儿女身上,为什么这样残酷的命运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选中他们。

二十年前,他们从河里找到被泡得发黑发胀完全看不出人形的儿子。那是夏天,孩子的皮肉都被河水泡坏了,他们一抱他,皮肉就跟着垮下去,儿子的惨状像刀一样凌迟着这对夫妻。

刚失去儿子那一阵,亲戚都来看他们,可后来他们就不敢来了,因为夫妻俩几乎是终日嚎哭,他们也承受不了那么凄厉的哭声。

儿子过世两周年后,他们的女儿降生了,夫妻俩也终于活了过来。可没想到,二十年后,已经年过五旬的夫妻俩再度失独。

他们是在殡仪馆看见女儿的,女儿是当场就没了,连送到医院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的女儿很漂亮,也很爱美,可他们在殡仪馆看见女儿时,女儿的整个脑袋都被砸变形了……

处理完女儿的后事后,两人都彻底虚脱了,他们都被送到了医院,几天几夜里,他们粒米未食。夫妻俩想到了一起去死,他们已经无力去面对这残酷的命运和无望的人生。

这一次,政府也出面,给了他们一些经济上的补偿,也安排机构给他们做心理疏导。他们家有亲戚在做保险,经不住亲戚们“多一份保险多一份保障”的说辞,又想到意外早夭的儿子,他们早前给女儿买过不少保险,潜意识里,他们也想着多一份保险就多换女儿一份平安。可现在他们知道了,买再多的保险也保不了女儿平安,只是换了很多的保险赔偿金。可孩子都没了,他们拿钱干什么。

出院后,两人结伴又去了女儿出事的地方。已经十天了,地上还放了很多新鲜的花束,都是热心的市民留下的,甚至还有专程从外地过来悼念女孩的热心人。

夫妻俩在家开了煤气,想结束这昏天暗地的巨大痛楚,可两人最后都没死成,他们被好心人救下来了。

老天既然不让他们死,那他们就还想活着,热热闹闹地活着,他们决定在五十岁的高龄,再要一个孩子。

我和杨淑敏互留了手机号,承诺什么时候有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咨询,我还没有资格出门诊,到时候直接到住院部找我就行。

杨淑敏也告诉我,他们夫妻俩在我们医院附近租了房子,想等孩子安全出生之后再回县上,毕竟小地方的医疗条件远赶不上这里,她也知道自己是高龄孕妇,还有基础病,万一孕期有什么变化,怕小医院处理不了转院又来不及。

杨淑敏顺利在这里建了档,日后每次都会去找我做产检。期间我也委婉地建议她减胎,这样对大人和孩子都更为安全,可对方说自己不会考虑,她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没多少卵子可用了,前后折腾了好几回才种上一个,结果都十个星期了却发现胎停了,这下好不容易种活了两个胚胎,她肯定是两个都要的。

我们科有定期开展一些公益课,定期将这些有各类高危风险的孕妈妈聚集在一起,做一些围产期的保健教育,我作为主讲医生之一也有参与。每次开课时,杨淑敏总是坐第一排,尽管她的年龄足以做一些年轻孕妇的母亲了,可课间她也可以自如地和其他年轻孕妇交流经验,丝毫不觉自己有特殊之处。

她也是所有参会学员里最认真的,甚至会带笔记本,记录下自觉重要的部分。

所以这天晚上我值班时,一接到杨淑敏的电话便让她立马到科室来。

检查的情况让我也为之一惊:距离足月临产还有好几个月,可她的宫颈已经像失去弹力的束口袋,宫颈口大开着,羊膜囊已经从宫颈口膨到了产道里,那层薄膜被撑得透亮,胎儿的肢体都能清晰地看见。

夫妻俩也慌得不行,一个劲地问孩子怎么样,这样的情况我自然没法隐瞒,宫颈口已开,羊膜囊脱出,这在过去就叫难免流产。好在两个孩子胎心都还不错,也没有胎盘早剥的迹象。我急忙请示了谭主任,对方让我赶紧把感染相关检查都做了,没有明确的宫缩和临床感染,就连夜给杨淑敏做紧急宫颈环扎术。

我将杨淑敏的床尾调高,重心下移,尽可能减少羊膜囊的进一步膨出,在联系好手术室后做了术前谈话。

我告诉这对夫妻,正常分娩是孩子足月成熟后,宫颈口自然扩张,小孩从这道门娩出,正所谓瓜熟蒂落。但眼下这道门提前开了,孩子才23周,虽然目前早产儿救治水平已经明显提高,但23周的胎儿,还是双胎,存活的几率非常渺茫,这在过去只能被称作流产儿。现在门提前打开了,要补救就只能把门关上再上把锁。

听到还有补救方法,夫妻俩总算是稍微松了口气,但我还是要把可能存在的并发症告诉他们。

宫颈口除了有约束妊娠内容物膨出的功能外,还因为宫颈黏液栓的存在起到了屏障功能,本身产道里是有很多细菌种植的,宫颈口开放后,羊膜囊已经掉到一个污染的环境里,再还纳回宫腔内很容易使宫腔内发生感染,造成绒毛膜羊膜炎。这种疾病可以导致胎儿神经系统发育异常甚至死亡,也可能导致母体感染,甚至引起败血症,感染控制不住,严重时也可能威胁母亲生命。而且本身有糖尿病基础也容易要感染不易控制。

眼下羊膜囊已经暴露,存在很大感染风险,但目前查血情况来看,她的感染指标不高,可以急诊手术,但刚才检查发现羊膜囊膨出的体积不小,目测宫颈口至少扩张了5cm左右,这样的情况手术难度很大,羊膜囊不易还纳,还可能在手术中造成医源性的胎膜早破,加重感染,也有可能造成膀胱损伤,甚至子宫破裂……

杨淑敏此次住院前,我和这对夫妻俩已经有了不少接触,我也知道这对夫妻俩非常信任自己,可眼下我还是要把这些风险和并发症如实告知。

虽然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大夫,工作没几年,可这对两度失独的夫妻没有质疑,只选择全权信任。

各项术前准备已完毕,杨淑敏被推进了手术室。她子宫内的羊水太多,谭主任决定先抽出一部分羊水减少羊膜囊的膨出,并同步做羊水的培养再度去验证是否已经合并感染。我做一助,帮他充分暴露视野,这个手术难做的原因就是因为视野局限,操作空间太小。

在采集好宫颈口的分泌物的标本后,谭主任让我反复消毒术区,这些地方本来就有很多细菌定值,势必要反复消毒创造无菌条件,尽可能减少医源性感染。

在抽了一部分羊水后,膨在宫颈口外的羊膜囊的体积有所缩小,巡回护士再度调整床尾,使重心下移,羊膜腔内的液体进一步“回流”后,膨出物的体积继续缩小,谭主任接过护士递来的湿润的纱布块,无比轻柔地贴在羊膜囊上,这一步无比关键,稍有不慎就可能弄破这薄如蝉翼的胎膜。他无比小心地将其还纳回子宫。

胎龄还小,又是双胎,羊水也多,这一次的环扎并不能保障就把口袋扎牢直至足月分娩,如果缝扎的位置偏低,后期胎儿长大,宫内压力升高很容易导致宫颈口再度扩张。谭一鸣便选用了操作难度更大的 Shirodkar术式,切开宫颈阴 道前后壁,依次打开膀胱腹膜反折以及后穹窿,用穆斯林环扎带在高位环扎宫颈,在收紧了肇事“漏口”后,最后缝合好打开的膀胱腹膜反折。

整个手术虽然也造成了一些创伤,但他全程掌控得非常好,出血量极少。

他早就在我那里听说了杨淑敏的事情,他迫切地想为这对失独又失独的夫妻做点什么。这个高龄孕妇在妊娠23周就出现了难免流产,他一听说便赶紧回到科室,好在局面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嘱咐我给术后的杨淑敏用几天广谱的抗生素预防感染,眼下虽然没有明显的病理性宫缩,也可以用点抑制宫缩的药物减少生理性宫缩,条件允许的话就用阿托西班。

阿托西班价格昂贵,之前一直没进医保,近些年来各地医保政策开始有所松动,阿托西班也被纳入生育保险,但限制很多,彼时C市还未将其纳入医保。这意味着,杨淑敏需要自费去门诊开药。

她爱人一听说有种好药,忙不迭地冲到夜间药房,不管多贵,只要能用在老婆孩子身上,怎么样都值了。

术后的杨淑敏需要绝对卧床,她的丈夫几乎是寸步不离,我给他说了高龄孕妇且长期卧床很容易出现深静脉血栓,他每天除了照顾妻子吃饭如厕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帮妻子按摩肢体。

术后这一周多的时间,杨淑敏的体温都是正常的,术前和术后的炎性指标都没有升高,羊水和分泌物的培养也没有发现致病菌。手术前我告诉她的那些可能存在的风险和并发症都没有出现,这一次的警报暂时解除了。

杨淑敏虽然五十多了,但心肺功能都很不错,在她合理的饮食搭配和胰岛素的调控下,她的血糖也控制得不错。术后第十天她便可以出院了,夫妻俩还是租住在医院附近,我像先前承诺的这样,他们后续的检查都可以来找我。

杨淑敏后续的随访情况都还不错,孕周每增大一点,这对夫妻脸上的笑容也就更多了一些。其实我的心又何尝不是悬着的呢,我也不敢想象,如果这对来之不易的双胞胎再出现一点差池,这对历经苦难的夫妻该怎么去捱。

她的两个孩子发育得都很好,羊水还是有些偏多,如果谭主任当时选择了另外一种操作更为简单、创伤更低的宫颈低位环扎,这个被撑得更松更大的口袋会不会再度撑开呢。想到这里,我感慨老谭果然是艺高人胆大,那天手术时,宫颈口实测开了6cm,这样大的开口他居然能缝扎得如此完美。

杨淑敏再一次出现在医院里时,孩子已经近足月了。

不愧是谭主任亲自上阵,将杨淑敏提前从宫腔里膨出的羊膜囊又还纳了回去,还把她已经开了很大的宫颈口缝扎好,让这个松了口的袋子继续装纳着两个来之不易的胎儿,让这两孩子平安待到了近足月。眼下,我需要告诉她分娩方式的选择。

虽然二十多年前她曾生过两次孩子,但她已经上了年纪,腹壁更为松弛,两个胎儿也都有些胎位不正,她本人亦有糖尿病,出于各方面的安全考虑,我还是建议她最好做剖腹产。

虽然前两次都是顺产的,可这次她听我这么一说,夫妻俩没有任何犹豫便选择了剖腹产。

主刀的还是谭主任,他做了将近三十年这样的手术,自然早就到了至臻化境的地步,杨淑敏既往又没有任何腹部手术史,不存在腹腔粘连的情况,只几分钟便已打开了子宫。

第一个羊膜囊被刺破后,我立即用吸引器吸净羊水,顺利把第一个孩子抱了出来,是个男婴。取第二个孩子仍然顺利,两分钟后,第二个孩子也顺利取出,还没断脐带就发出嘹亮的哭声,这次是个女孩。

两个孩子的阿氏评分都是满分,早已到手术室候着的新生儿科的大夫看着这两个鲜活的小生命也笑了,说这次他们是无用武之地了。

负责巡回的护士给两个孩子印上小脚印,和麻醉师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在杨淑敏的两边脸上各贴了贴,听到孩子啼哭的时候,杨淑敏就早已泪流满面,当知道是一儿一女,这两个孩子柔嫩的小脸在她脸上挨过时,她有些诚惶诚恐地在这两个孩子脸上各亲了一口。

她认定了这就是她的那两个孩子啊,他们又回来了。

麻醉和巡回都是年轻姑娘,在这之前她们便已经知道了杨淑敏的事情,看到泣不成声的杨淑敏,她俩也红了眼眶。一想到她还被固定在手术床上,麻醉师立刻找了块干净的敷料帮她擦眼泪和鼻涕。

杨淑敏是高龄产妇,是剖腹产,又有糖尿病,出院自然没这么快。每次去查房时,看到她丈夫娴熟地哄娃换尿布,虽然略显疲累,可夫妻俩那种满溢而出的幸福和满足,也让医务人员着实欣慰。

是的,他们又回来了。

彼时我正在和杨成宇交往。

他不在医院工作,不像我们,永远没有正常的周末和节假日。我们一有空便一起吃饭、看电影,我的工作太忙,很少有完整的休息日,他也依着我的排班来,即使外出游玩,也都选在周边地带,保证当天就能返程。

他畏惧一切血腥的画面,可却仍爱听我讲医院里的故事。这天我们在金剑峡漂流,过了那段水流湍急不断下坠的险道后,已经到了一段视野开阔水流平缓的区域,我们乘坐的充气船不紧不慢地漂着,我给他说了杨淑敏一家的故事。

在刚听完这个故事时,他也一度唏嘘不已。已是傍晚了,阳光不像先前那般刺眼,变成一个金灿灿的大圆盘,整个水域在夕阳的照射下像被镀上了一层金粉。他无比郑重地看着我,说正是因为人世间有太多的风云莫测,所以他一直打算要两个孩子,并问我的想法。

我笑着反问,因为这样就可以有备无患?

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后,熟悉了对方的生活和喜好,彼此的事业也都稳步上升,也已经融进了双方的朋友圈,两边的父母也都见过,又都到了这个年龄,结婚好像已经成了写好的剧本,就等着按部就班地去执行。可父母糟烂的婚姻和我早年艰辛的成长经历,在他愈发郑重地谈到结婚生育的这个话题时,我选择退出了这段关系。

再次见到杨成宇,已经是两年多以后了。彼时我已经有独立出门诊的资格了。

那天本来应该是林晳月出门诊,可临近交班时她的一个产妇出了些状况,家属非常紧张,一定要让主管医生在场,我这天没有手术,便替了半天门诊。

产科门诊还是一如既往的嘈杂,在又接诊了一个恨不得一股脑把所有医疗相关问题全部咨询完毕的孕妇后,我果断重新喊号,当这个叫郑倩倩的孕妇和她丈夫一块走进诊室时,我忽然有种无所遁形的尴尬,孕妇的丈夫就是杨成宇。

两年没见了,他比过去略胖了些,也更显宽厚稳妥。他也没有想到接诊的医生是我,明明挂号信息提示的是个叫林晳月的医生。等我们都发现对方后已是没有退路,郑倩倩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前。

我这天上的是普通门诊,不涉及高危孕妇,来这里的准妈妈们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郑倩倩也不例外。两年多里从没打过照面的两人在这样的场景下相遇,目光交汇间我们便已经达成了默契,此刻我们就是普通的医患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们默契地装作不曾相识,我也麻利地开出了检查单交给郑倩倩,并详细告知了每项检查所在的楼层。郑倩倩开心地接过申请单便搂着杨成宇的胳膊出了诊室。

我也感慨时间真快。那女孩刚26岁,早孕期间自然没有孕显,穿着粉色的短款羽绒服,发髻像花苞般盘在脑后,眼睛很大还会不停地扑闪,如果不是出现在这里我会以为她还是个在校大学生。有那么一瞬间我也觉着自己有些好笑,居然会那么留意前男友现任的模样。

这两人动作倒是麻利,刚过十二点,便做完了检查回诊室。再回诊室的郑倩倩却是一脸凝重,我看了下检查单,情况是不妙。

郑倩倩孕12周了,本来是准备在这里建档的,可从彩超和孕酮数值来看,这个胚胎已经停止发育了。我给夫妻俩解释胎停了,可胚胎还在宫腔内,这种就叫稽留流产,这种流产处理起来比较麻烦,因为胎盘组织机化会和子宫粘连得很紧,最好早点住院处理。

可郑倩倩显然是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她不相信自己会流产,这些天明明一直好好的,从没有腹痛,下面也从没见红,怎么就流产了。

我还想解释,已经红了眼眶的郑倩倩拉起丈夫就离开了诊室。和杨成宇分手后我们都没有删除对方的联系方式,可这两年多里,我们都像僵尸一样待在对方的通讯录里,杨成宇在机关工作从来都不发朋友圈,我对他的近况自然是无从了解,只是愧疚觉得当初浪费了对方的时间。

犹豫一番之后,我还是给他发了微信,告诉他妻子的情况,稽留流产容易导致严重的凝血功能障碍,建议尽早处理。

没隔几日,李承乾在天城市最大的一个生活网站上看到一个女士的就医吐槽。吐槽题目是“前女友可以有多恶毒”,说她怀孕12周去中心医院建档,结果接诊医生是老公的前任,那个无良医生给她开了一堆检查然后说她腹中的宝宝已经死了,让她赶紧去清宫,不然就要大出血。

她当然不信自己会流产,又换了家高端的私立妇产医院,直接打了四维彩超,医生告诉她孕囊和2周前的对比是有所增大的。幸亏她没听老公那恶毒前女友的忽悠相信胎停了,真要胎停了怎么还会提示孕囊增大呢,这宝宝明明就是还在发育啊。末了她还连名带姓地指出了老公前任的姓名。跟帖的网友也很多,那评论简直是要毁三观。

他把手机递给了我,我一看也被气得不轻,给杨成宇发了微信,可这才发现自己微信已经被拉黑,我更觉愤恨难当,不确定自己的手机号是不是也被一块拉黑,便直接用科室座机给杨成宇打了电话,我没好气地告诉对方,我干了好些年的产科了,连这都能看错,还能在危重症孕产妇救治基地干下去吗,还是那句话,早点去清宫别等到后面拖严重了再处理,后悔药不比麦丽素好吃。

末了,我又想起了什么,又在电话里加了句,“你转告她,我没她想得那么恶毒!我才没把她当情敌!”

我也纳闷为何要加这么一句。或者说其实那天看到杨成宇带着妻子走进诊室那一刻,我心里其实有些不是滋味。好像每个人都在幸福地生活着。

这天我值班,这一晚科室难得的太平,最后一次夜查房后我便进了值班室准备休息。可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杨成宇打来的。对方焦急地说,郑倩倩下身忽然出了好多血,问我现在怎么处理。我也急了,说赶紧打120啊,我今晚刚好值班,信得过我就往我这里送。

郑倩倩被送到产科病房的时候已经在急诊科做过初步的处理,因为失血量大,她两边胳膊都建立了静脉通道补液抗休克。她肤色本就白皙,现下再这样一个劲出血,整个人更是像纸片一样惨白。接诊的医生护士到了她也始终不说话,她如果稍一抬眼就会发现接诊的主治大夫就是前些天她在网上吐槽的恶毒前任,可她全程都拽着老公的手哭个不停,眼睛都没睁开过。

我推过床旁超声,那涂抹了耦合剂的探头才触到郑倩倩的腹部,她又尖叫着推开探头说这个东西太凉了,我让护士同步抽血做术前以及输血前相关检查,可护士一抽血她又开始哭叫。

她如此不配合,全程便只剩杨成宇在和医生护士作交流。我直言胚胎还在宫腔里,眼下出血很厉害,必须要立刻清宫。就是个小手术,在检查室就可以做,手术不算太痛,大部分人都还是可以忍受,当然也可以选择无痛,但需要现在联系麻醉师,做准备也需要花一点时间,麻醉有相关风险,而且麻醉状态下做这个手术,万一术中出现子宫穿孔可能也不方便判断。

护士已经抽完血,可郑倩倩还在不住抽噎,杨成宇一边安慰一边对我说直接上麻醉吧,我相信你的技术,不会出现子宫穿孔的。

这会儿记得给我戴高帽了,想到前些天郑倩倩在网上的吐槽我就觉得心里膈应。好在杨成宇要求上全麻,要不然患者这样的状况还真没办法配合手术,她这样死命挣扎,我还真不敢直接操作。

麻醉起效后,我麻利地安置了窥器,钳夹出宫内的胚胎组织,果然有部分组织已经机化,和子宫粘连得很紧密,我改用刮勺小心地清理粘连的部分,郑倩倩下身的出血也迅速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我最后再用刮勺在宫腔四壁探查一遍,确定钳刮干净后便将工具撤出了宫腔。

将患者送回病房后,我便回到值班室,要继续开术后的医嘱,检查的结果也回来了一部分,患者贫血很重,凝血也很糟,我又申请了红细胞悬液和冰冻血浆。病房又开始闹腾起来,又要开始四处灭火,临近天亮时才闲下来。

“谢谢你。”

我还在电脑上下达新的医嘱,直到听到这句话才察觉杨成宇就站在我旁边。

他解释那天是郑倩倩看了他手机,然后质问他为什么明明有这个医生的微信却全程装着不认识,他只好说了我们的事情,也说明了都是过去了,分了就再没联系。

她本来就不愿接受流产的事实,一听还有这样一重关系在里面就自己跑到其他医院复查了,这才出了后面的事情,我的微信也是郑倩倩删掉的。我见他还张着嘴,显然想继续解释。

收到。我也没多啰嗦,打印出了相关的入院病历,递给作为患者家属的杨成宇,“前面麻醉同意书、手术同意书都签过了,这些是入院常规的文书,麻烦签一下。”

他签字的时候,始终有些欲言又止。我示意他有话直说。

他坦言郑倩倩很喜欢孩子,知道怀上宝宝后非常开心,刚测出试纸阳性,就开始物色各种婴儿用品了。所以她心理上一直不太能接受宝宝没了这个事实,所以先前难免对我有些情绪过激。

“理解”。

我记得当初交往时他和我说过,他想要两个孩子。当时恰好接诊那对两度失独的夫妻,我有些内心阴暗地认定了,杨成宇这样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想要两个孩子是想着“有备无患”。可他一说妻子的事情,我忽然理解了,对一些人来说,想要两个孩子仅仅是因为他们爱孩子而已。

郑倩倩恢复得不错,她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每天早晨查房时面对我照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询问,倒也真心觉得万分尴尬。好在没两天她就可以出院了。

虽然这次在产科住院并不是什么喜事,可我在这几天的接触中能感觉出郑倩倩对丈夫的全然依赖,那是在亲密关系中笃信自己是被深爱着的女子才会有的松弛和任性。

早前我对当初的事情还有些愧疚,自己这样的恐婚恐育者本就不该和他接触耽误对方时间,可眼下见对方感情顺遂,我反而觉得十分欣慰。


—END—

作者 | 第七夜

资深临床医生

编辑 | 梁湘

运营 | 阿闲

苍衣社投稿邮箱:cang1she@163.com

 好 文 精 选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