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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挽留婚姻,收卖废品的丈夫开始为我涉毒 | 女犯档案07

真是脸叔 苍衣社 2023-04-29

【女犯档案】是女狱警明琅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讲述狱警乔木和她的同事们在女子监狱管理女犯时所经历的现实故事,挖掘女犯们犯罪背后的深层答案。阅读这些故事,可以让你对人性有更多的认知,看清生活的更多真相。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晚继续更新女狱警的女犯故事栏目【女犯档案】第7篇。

明琅说,有人形容监狱警察是守着火山口、坐着炸药库的职业。

关于这点,叔比较好奇:既然罪犯已经伏法,哪里来的危险?

明琅解释,大家可能无法想象,当经历过复杂动荡的人性被困在高墙里一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没有期限的时候,这里无疑就是另一个“社会”。而在监狱工作的时间越长,对人性的认识也就越深刻。

因为有些深渊,你只见一面,就会永生难忘。

就如今晚这个故事,一名女犯因为藏毒被抓。而她的毒品来源,竟是她的丈夫。

这是 女犯档案  7 份档案

关键词:涉毒婚姻

全文 10300 字

我第一次见到成有娟的时候,她是拄着拐杖进来的。

开展问询工作的过程中,我发现她看起来比别人要消瘦一些,身上脸上有几好处溃烂,牙齿表面也有酸蚀迹象,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到她是吸毒者。

她之所以要拄拐杖,是因为在被捕的前两年,她长期注射毒品的部位受到感染,加上患有糖尿病的缘故,最终导致了肌肉坏死。

而今,她的大腿中段靠近股沟的位置在手术后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深得能见到骨头,即便伤口已经愈合,却还是无法正常直立和行走。

在从看守所转运到监狱之前,成有娟已经完成了毒瘾戒断,但毒品留在她身上的永久印记却让其他罪犯不自觉地与她保持距离。

这也不算奇怪。

尽管我们平时并不能轻易见到成有娟大腿上的窟窿,但她一瘸一拐的姿态,却总能让人回想起她隐藏在衣服下的伤口,以及感受到那种身体被掏空一块的恐惧。

成有娟被分流到我所专管的监舍之后,我便把她纳入到了重点关注的罪犯范围。除了考虑到她身体上的特殊情况,也是出于对涉毒罪犯的好奇心——一个人到底是如何被毒品侵蚀成如今的模样。

51岁的成有娟犯的是非法持有毒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从罪犯档案里的犯罪事实来看,成有娟是在做完腿部手术出院的那一天,在返家途中遇上了公安民警例行检查,后因身上藏有毒品而被抓捕的。

被捕前,她的生活主要依靠丈夫的流动早餐摊和收卖废品维持,虽然不富裕,但也能支撑两个人的生活。

除此之外,成有娟的丈夫还供应着她的毒品需要。

成有娟初次填写入监登记资料的时候,关于社会简历一栏是留白的。她已经不记得初中毕业之后,到底打过多少散工,更不记得那些雇主单位的名字。

但是,她却清楚记得自己有30余年的吸毒史。

结婚之前,成有娟几乎没有固定的居所。她的生活永远周旋于这样一个死循环:吸毒、被公安机关抓捕、被送去强制隔离戒毒、解戒之后不久又开始复吸……

直到成有娟结婚,她的丈夫便没再让她出来工作,还主动为成有娟输送毒品,并掩护她在家里吸毒。

从那时候起,成有娟的生活就像孤船靠上了岸,就此发生了变化。

我和同组的罗警官偶然聊起成有娟的时候,她意味深长地跟我讲了一句话,没有谁的付出是无缘无故的,有些人为了成全别人,有些人为了成全自己。

有天,我在楼层巡查的时候,一眼看到了坐在学习室发愣的她。

“成有娟。”我从学习室门口进去,在她正前方停了下来。

她竖着耳朵听了听,见我望过去,便举手应道:“有娟到。”

“只喊到就行。”我提醒她。

成有娟把一旁的拐杖拎起,缓慢站了起来:“警官,叫我有娟吧。”

“监狱规定,要称呼你们的全名。”

“连名带姓的,不好听。”

我感到有些奇怪,反问了一句:“怎么不好听呢?”

成有娟支吾着,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我发现,无论是谁喊成有娟,她总要回一句“有娟到”,仿佛在试图强调什么,抑或是纠正什么。

成有娟虽然腿脚不便,但并没有影响劳动能力。因此,入监教育结束之后,她和其他罪犯一样,需要照常参加生产劳动。

开工第一天,罗警官带队从监舍出发,成有娟拄着拐杖,由互监组成员帮忙搀扶,被安排在行进队伍最后一排,和我距离不远。

出发后,队伍行进速度加快,成有娟感觉到自己逐渐掉队,开始有些急躁。而她的互监组成员眼见大队伍渐行渐远,也开始有些微词。

我留意到她略显忐忑的神色,便放慢脚步,跟在后面。

她察觉到,便主动开口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警官。”

“没事,尽可能跟上大队伍就好。”

“我也想,但就是腿使不上劲。”成有娟用很轻的声音回道。

这时候,忽然有什么从右边绿化带的杂草丛里蹿了出来,又以很快的速度从我们眼前蹿了过去,跑进左边的绿化带。

几个附近的罪犯被吓得惊呼一声。

成有娟的视线跟了过去,反倒没有什么反应。

“你看到是什么了吗?”我好奇问道。

她喃喃说道:“也许是猫吧。”

“你喜欢猫吗?”

成有娟愣了愣,摇头。

“那你喜欢什么?”我继续问她。

成有娟若有所思,却久久没有应答。

不知道是找不到答案,还是根本没有答案。

于是我转而提出了另一个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开始吸毒的?”

她埋头,盯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前划:“时间太长,我也不记得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读书的时候?”我尝试着打开她封存的记忆,“因为家庭关系?还是因为学习或者感情问题?”

她依然摇头:“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这辈子已经过了一半,还去想那些做什么。”

“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沾上毒瘾,你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没有毒品,我可能早就不在了吧。”

话音落下,空荡的楼梯上,只剩下成有娟的拐杖撞地的声音,枯燥而生硬。

从成有娟的话里,我并没有看到她的懊悔,也没有看到她对摆脱毒品后的生活的一丝丝憧憬。多年对毒品的依赖,已经让成有娟把它当成了空气,非它不可,没它不行了。

很多瘾君子之所以戒不掉毒品,无非是外在因素和内在因素的作用。外在因素多源于社交生活圈子的影响,内在因素则源于精神上的空虚和心理上的高度依赖。

像成有娟这样的长期吸毒者,必定有根源性的问题存在,也必定经历过振作、萎靡的反复轮回。

晚上清点人数前,我在楼道里巡查所有监舍,路过成有娟监舍时,组长程瑶喊住了我。

我随即停下步子,回头只见成有娟拄着拐杖起身,把已经写好的信交了过来:“警官,麻烦你了。”

“佟老拐?”我瞅了瞅信封上略显潦草的名字和地址,又问道,“这是你丈夫的名字?”

她点着头回道:“我们都这么叫他。”

“收件人要写真名,不能写昵称。”我把信件递了回去,示意她重写。

程瑶扶了扶一旁的成有娟,凑过来看了一眼:“不好意思警官,是我忘了提醒她了。”

“没事,改一下再给我。”

成有娟把信封接了回去,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而后靠在身侧的墙面,把信封上原来的字迹划掉,然后一笔一笔地重新写完,再递了过来。

我接过后,好奇问了一句,“你们为什么叫他佟老拐?”

成有娟应道,“因为我一开始嫁给他的时候,别人都开玩笑说我是他拐回来的,所以这么多年大家都喊他佟老拐,我也就跟着这样叫他。”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可能因为我是外地来的,又比他小6岁,别人知道之后,就在背地里议论,不过他那时候对我不错,我们也没有当回事。”

“那结婚之前,他知道你有毒瘾吗?”

成有娟直言:“知道,他也没说不让我吸,只是不让我在外面吸,说是为了保护我,免得我又被送去戒毒所。”

“你觉得不阻止你,是为你好吗?”我看了看她。

成有娟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可是不吸毒,我就觉得疼,浑身难受,一吸什么都好了。”

“可我觉得你现在没吸毒的时候,也挺好的。”

成有娟望向我,随后低下头,显露出苦涩的表情。

我收下信件,等到完成讲评和锁门工作之后,才回到办公室,准备把信件内容登记进系统。

然而打开信件之后,却觉得成有娟写给丈夫的话,让人捉摸不透。

信里,成有娟这么写道:佟老拐,我已经进来了。这里一切都好,比我想象得要好。你一定会怪我,但没法子了,你也怪不到我了。其实,我们都是很自私的人,就这样过也挺好的,这里太远,就别奔波来看我了。

我盯着成有娟别扭的字体入了神,每句话我都看懂了,可是这些话连在一起,却好像总有什么含义是我没有读懂的。

这时候,罗警官开门进了来,一边卸下身上的装备,一边望着一脸惆怅的我。

“发什么呆呢?”

“有封信……我不知道怎么登记。”

“什么信?”罗警官凑过来看了一会,思索片刻,续道,“不像是单纯的报平安,没有愧疚也没有思念,但应该有别的故事。”

“所以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登记这封信的内容。”

罗警官把信放回桌面:“如果你读不懂这封信最深层的含义,那就先把字面上的意思记录进去,反正我猜,接下来你一定会去找出答案的。”

“你还挺了解我。”

“我也是迫不得已的,谁让你成天喊我师姐。”罗警官揶揄道。

自从罗警官上个月从另一组调过来后,我就经常从她身上“占便宜”,一来二去变得很是熟络。

我总能在她身上看到我师父的影子,后来聊起了才知道,她确实是我师父上一批带出来的徒弟,所以我也自然而然地冲她喊起了“师姐”。

起初她并不太搭理我,但我总缠着她讨论罪犯的事情,她也逐渐地提高了对我的容忍度。

除了“师出同门”的原因,她对罪犯家庭和情感问题的独特见解,也让我更热衷于和她探讨罪犯的“疑难杂症”。

很多人觉得她很善于应对和处理女性情感上的问题,但很少人知道她离了婚,独自一个人带着孩子。

第二天早上,我和罗警官带队到工厂,成有娟和往常一样跟在队伍最后面,虽然速度不算快,但总的来说,动作已经麻利了不少,也不至于掉队了。

开工后不久,我按要求清点完人数,便踱着步子开始了第一轮巡查。

经过成有娟工位时,只见她稍稍抬眼望了过来,视线又回到了工位上。

直到我走远几步,才听到成有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乔警官。”

我转身,问道:“有什么事?”

“我能不能把昨天给你的信收回来?”

“收回去?为什么?”

“我不想寄了。”

见成有娟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为什么不想寄了?”

她迟疑了一下,只说:“就是觉得没必要,省得他老惦记着。”

“被惦记着不好吗?有家里人的支持,对你们来说是好事。”

“少了我的拖累,他也能多攒点钱自个花。”

“你丈夫做的是小本生意吧,养家糊口之余还要长期给你买毒品,这么多年来是怎么维持生活的?”

“他不让我过问,反正每次拿给我的都是刚刚好的分量,一天不落。”

我接着问道:“他这样对你,你却不想联系他,不怕他担心?”

她的唇齿紧闭,眼神忽然冰冷了不少。

我的一声疑问就像是惊散了树林里的鸟群,打破了她内心世界的平静。

站在其他罪犯的角度,与高墙外的情感联系应该是她们最大的服刑改造动力,可成有娟却表现出另一种态度。

当然,也有罪犯觉得自己罪恶深重,出于无法面对家人,所以索性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可依我这段时间对成有娟的了解,她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自责感和愧疚感。况且,如果成有娟夫妻之间的关系像她描述的那样,她丈夫对她应该是包容甚至纵容的,那她如今的态度,就显得有些不对劲了。

“我去问问信件寄出去没有,如果没有,就退回去给你。”

“谢谢警官。”接着,成有娟柱起拐杖,回了工位。

随后,我电话联系了监区和业务科室的同事,得知信件已经通过邮寄渠道送了出去,大概率是无法取回了。

于是,我径自走到成有娟工位,把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她。

她应了一声,没再作更多要求,只是平静地捣鼓起了手里的活。

我开始愈发确定自己对那封信的第一感觉。成有娟写在信里的那些话,并不是简单的字面上的意思,我相信,她丈夫是看得懂的,而且目前来看,也只有他们俩能看懂。

回到执勤岗后,我的脑海里反复浮现出成有娟信里的内容,也试图从她的只字片语和行为举止中找出线索,以此串联起她的故事片段。

可是这幅拼图却像是缺少了最关键的一块,始终不完整。

休息日,梁干事按照教育工作安排,把监区罪犯集中到了课室,计划组织她们观看禁毒教育片。

在监狱,禁毒教育是罪犯日常教育改造的重要内容,为了尽可能普及毒品危害,禁毒教育的受众不仅是涉毒罪犯,而是全体罪犯。

在现场值岗时,我又重温了一次教育片,尽管我已经看过无数次。

教育片除了讲述毒品对人体的危害,也提到了吸毒者怀孕带来的结果。

吸毒会导致胎盘发育不良,胎儿发育迟缓,有些孩子甚至会出现先天缺陷或者严重疾病。带着毒瘾出生的孩子,大多带有严重的脱瘾症状,例如焦躁不安、难以入睡和进食。有的孩子随着年龄增长,会逐渐恢复正常。但也有的孩子,会被病痛折磨一生。

很多罪犯在没有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片段之前,都想象不到毒品对人体的具体侵害,其中也包括涉毒罪犯自己。

在她们偶尔发出的议论声中,我留意到成有娟的神色有些异常,但我没有上前询问,而是选择了继续观察。

只是没料到,当我来回巡查时,她却主动叫住了我。

“警官,片子里的都是真的吗?”她问向我。

“这些都来源于真实案例,你应该也清楚。”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这样的人,真的不能有孩子吗?”

“不是不能,只是毒品的影响不容小觑,谁也不想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病痛缠身,你说对吧。”

“对,你说得对……”成有娟呢喃着。

我紧接着问她:“你和你丈夫想过要孩子吗?”

“刚结婚不久的时候,有过这个打算,我也试过在家里戒毒,只是……”

“只是什么?”

“我们最后还是放弃了。”

“为什么?”

成有娟摇头:“我接受不了,我没办法……”

她僵硬地坐着,似乎有些话哽在喉咙深处,想呼喊却又喊不出声。

“你接受不了什么?”

“我接受不了自己,也接受不了他……”她的双手默默缩进在桌子下边,拳头握得格外地紧。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尝试逐渐走进她的记忆。

“我又复吸了,只有吸毒才能让我不那么痛苦,才能让我忘掉不开心的事。”她放松了些许,仿佛在感受着吸毒时忧虑全无的感觉。

而后,她扭头望向我:“警官,我说过的,没有毒品我可能会死。”

“那是因为那个时候,你觉得你抓得到的,能指望的,只有毒品。可是人总要学会依靠自己,而不是外界的任何东西,或者任何人。”

“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有一声沉闷的气息,从鼻腔里出来。

我暗自在心里猜测,成有娟的婚姻,遇到过一些挫折。

但婚姻问题,不会是成有娟沉迷毒品的根源,她差点就刨开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痛。当然,她也许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将其刨开又将其掩埋回去的过程,周而复始。那一定是她至今无法面对的事情。

某天早上,我在监区里接了班,正按照今天的学习计划,用对讲和同事商量着上午的工作安排。

等待对讲回应的间隙,却察觉楼道里传来了一些动静。

我往里头探了探,只见组长程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乔警官,成有娟一大早地就咳得厉害,现在还有点发烧。”

我快速起了身,走到成有娟监舍,只见她脸色煞白地坐在床头,一只手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我通过对讲联系了监控室同事以及监狱医院,随即便安排卫生员,用担架把成有娟送到了医院急诊室。

医院急诊的同事检查之后,初步判断是急性支气管炎,估计是长期吸毒带来的影响,成有娟情况严重,需要先安排去输液。

到了输液室后,只见护士忙里忙外,来回奔走,逐渐聚到了成有娟附近。

过了不久,连护士长也过了来,在成有娟身上检查了一轮,叹了叹气:“实在是找不到一条好血管。来,让我看看脖子。”

与此同时,输液室的其他罪犯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让成有娟有些无所适从。

“脖子估计可以,从这儿输液吧。”护士长说道。

紧接着,两个护士按照护士长的意思,在成有娟的脖颈上找到了一条血管,总算是成功输上了液。

一旁熟识的同事告诉我,她们最怕遇到长期吸毒的罪犯,脉管炎是吸毒者常见的问题。毒品混合物推进血管,形成血栓造成堵塞,毒性让血管内膜变得脆硬,导致大面积血管阻塞不通,有时候找遍全身都找不到一根能用的血管,容易耽误病情。

输液室逐渐恢复了平静。

随着药水一滴滴落下,流进她的血管,成有娟也恢复了平静。

可当我走到成有娟的病床前,才发现她正望着半空中的药水瓶发呆。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向药水瓶,看到了护士用油性笔在瓶面上写的“成有娟”三个字,看起来格外显眼。

她的表情难以言喻,突然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咽了咽,碍于脖颈上的针头,只得闷着声音说话:“警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别人连名带姓地叫我吗?”

“如果你想说,可以告诉我。”

“因为这个姓氏,会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故事。”

“是什么故事?”

“我小时候住在乡下,我们村里大多是同姓人,几乎都有些亲戚关系。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父母常年在外面打工,她从小是爷爷奶奶带大的。13岁的时候,她转去了镇上的中学读书,也就是那一年,她碰上了一个男老师,那个男老师知道她没什么朋友,父母又不在身边,就对她特别关照,还经常把她带到自己家里补习。”

听到这里,我开始有些忧虑,但没有打断,只是听成有娟继续说着。

“但是,那个女孩子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晚上,那个男老师会强奸她……”

成有娟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续道:“她更加没有想到,村里没有人相信她,包括她学校里的老师同学,还有认为她胡说八道的爷爷奶奶。而她的父母只是反复问她,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那么懦弱……”

“后来那个女孩子怎么样了?”我问她。

“后来?”成有娟顿了顿,“后来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的毒瘾,是吗?”

成有娟淡淡地回道:“她只能这样活着。”

显然,那并不是从哪里听来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成有娟自己。

她痛恨的、无法接受的不是她的姓氏,而是她的过去,以及那个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的自己。遭遇这类事件的女性,如果不能直面它所带来的痛苦,并且及时走出心理困境,那必然会转而攻击自己,质疑自己,最后把自己逼上另一个极端。

“你丈夫知道这件事吗?”我想起成有娟曾经想过和丈夫要个孩子的事情,猜想她当初之所以放弃,大概也是因为当年留下的心理阴影。

“他不知道。或许他一直都以为,我对他没有感情。”

“为什么选择不告诉他?也许他知道之后,会和你一起面对那些问题。”

“他说,只要我待在他身边就行,其他的他根本不在乎。”

成有娟道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表露出多少感动,反而有些冷漠。

我不得不去想,她的丈夫之所以不在乎她的过去,甚至纵容她继续吸毒,究竟是因为真的爱她,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两个星期之后,我在监舍完成了接班,按照上次的医嘱,带成有娟和其他两个罪犯到医院复诊。

相比之前,成有娟的身体状况已经好了一些。

但接诊的医生说,长期吸毒已经给成有娟的身体带来了严重的后遗症,这些不可逆的伤害有可能会像地雷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被引爆。

成有娟面无表情,只在一旁听着,看上去并不在意。

复诊结束后,我带着她们从医院出了门,成有娟缓缓地走下阶梯,走到平地后,突然止住了步子。

我顺着她的视线移到一侧,看到了一只毛色黄白相间的猫。

我估摸着,应该是只野猫。因为监狱并不允许警察或者罪犯养猫,但之前听同事说,见过有小野猫趁监管大门开着的时候一溜烟地蹿进来,让人追也追不上。

后来,我们晚上偶尔也能听到监区外面传来几声猫叫,时而凄厉,时而无力。

“好像是上次那只猫。”成有娟定睛看了看,自顾地说道。

这一次,野猫没有逃蹿,而是趴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路人往来出入。

成有娟的拐杖挪动了一步,又僵住了,只是扭头看了看我,像是在征求我的同意。

“不知道这猫凶不凶,你远远看看就好。”我说道。

成有娟应一声,往台阶的方向又挪过去两步,试着把身体重心移到拐杖上。

“我以前也养过一只这样的猫。”她俯下身,伸手摸了摸野猫柔软的脑袋。

“你养过猫?”我顺势问道。

她支起身子,静静地看着野猫在空地上晒太阳:“是流浪猫,有天早上自己跑到我家门口,我看它跟我挺像,就收养了。”

“你觉得自己和流浪猫很像?”

“嗯。”成有娟想得入了神,双眸里多了些许柔和,“那只猫在的时候,感觉生活像是有了一种寄托,慢慢地我也不太想碰毒了。”

“那是好事。”

“但是那段时间,佟老拐的脾气变得不太好,有时候还会把气撒在猫身上。”她转而说道。

我察觉到成有娟脸上一瞬即逝的怨气,于是问她,“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成有娟站在原地,两眼淡漠地放着空,仿佛连呼吸都没了起伏。

我见她迟迟没有回应,又转而问道,“后来那只猫呢?”

“我养到三个多月的时候,猫就不见了。”

我略带疑惑:“是它自己走丢了?还是,被别人丢了?”

“佟老拐说,是自己走的。”

“你去找过吗?”

成有娟压着嗓子回我:“不用找了,也找不到了。”

“为什么这么肯定?”

“如果它是自己走的,说明它在我身边过得不好,那我把它找回来做什么呢?如果是被别人丢掉的,他又怎么会让我找得到。”成有娟说完,便柱起拐杖往前走了。

几天后,罗警官完成一系列的校园普法宣讲,回到工作岗位。那天的监区例会上,法律专业出身的罗警官以监狱普法宣讲团讲师的身份,分享了一些工作心得。

而早在之前,我已经看过她参加中小学校普法活动的宣传视频,当时并没有很深的感触。

但听过成有娟的故事之后,我才开始觉得法律意识不是虚无缥缈的概念,它对于未成年人来说绝对是自我保护的一道防线。

散会后,罗警官和我在去工厂接班的路上,又聊起了外出宣讲期间的经历。

她说,如果你亲眼目睹过枯萎衰败的树木如何日渐腐朽,你就会更想努力留住它们原本灿烂繁盛的面目。

那一刻,我觉得她活出了监狱警察的另一种样子,她的从警之路并没有被高墙困住脚步。

但同时,我也感慨像成有娟这样的罪犯,到底还有没有可能迎来新的“生机”。

“还没解开成有娟的谜团吗?”罗警官显然看穿了我。

“我总觉得她丈夫对她的纵容,有点不合常理。”

“你觉得作为一个丈夫,不可能纵容她吸毒?”

“不止这一件事……”我将成有娟所透露的生活细节,逐一捋了一遍。

罗警官顿了顿,提出了疑问:“成有娟不是一直被安顿在家里吗,为什么会被公安的民警抓到?而且她为什么会刚好带着毒品呢?”

于是我往回想了想,成有娟是在腿部做完手术,痊愈出院后的那一天被捕的,那时候她身上刚好藏有毒品。

可她明明说过,她丈夫每次给她的毒品都是刚刚好的分量。那她又怎么会有多余的毒品留在身上?

罗警官的这番话无疑将我的思绪扯进了另一种猜想。

“你说,会不会是成有娟自己逐渐减少了毒品分量,然后把剩下的毒品积累起来……”

罗警官和我对视了一眼,“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回去翻一下她入监时的记录。”说着,我转身就折回了监舍,只听到罗警官在背后嘟嘟嚷嚷,大概是在骂我过河拆桥。

回到监区后,我再一次调出成有娟相关的资料,重新翻阅之后,却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直到我翻到成有娟的病历,才发现她入监时,做过一次关于腿部创伤的详细记录。

成有娟在记录中提到,她在发现肌肉注射位置有肿痛的迹象时,已经第一时间告知了丈夫,但她丈夫却认为只要去了医院,她吸毒的事情就必定瞒不下去,到时候他便没法把她留在身边。

也就是这样,成有娟错过了最佳救治时间。

我想起成有娟曾经说,她和流浪猫很像。

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感慨自己和流浪猫一样无所依归,直到现在,我才理解她所说的那一段话。

是保护还是控制,成有娟心知肚明。

也许在那只野猫无故丢失的时候,也许在更早的时候,成有娟已经产生了离开的念头,而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大概是她丈夫阻止她去医院的这条导火索。

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成有娟写给她丈夫的第一封信会是这样的口吻。

后来有一天的中午,监区接到狱政业务科室的电话。

业务科室说,半个小时前,他们接到了成有娟所在社区的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

成有娟的丈夫昨天突发脑梗,过世了。

下午开工前,我犹豫了很久。

但犹豫归犹豫,我们并没有权利不让她知道实情。

于是我起了身,缓缓踱步到成有娟监舍门口,同时在脑子里反复考量要如何开口。

我把成有娟喊了出来,她起身的瞬间,不慎撞倒了水杯。

只见她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水杯滚到墙角,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乔警官,是有什么事吗?”她似乎有些预感。

我避开其他罪犯,凑了过去,把她丈夫脑梗去世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怔住片刻,仿佛有些恍惚:“你是说,佟老拐死了?”

我点了头。

她竟没有过激的反应,只是回了一句:“哦。”

“你还好吧?”我眼见她有些不妥,便问了一句。

她匆匆应道:“没事,快开工了,我先回去排队。”

随后,开工的队伍照常出发,我有些不放心,便特地走在成有娟一侧,看着她如往常一样低头踱步。

忽然间,拐杖脚压在一颗碎石子上,她摇摇欲坠,差点失去平衡。一旁的罪犯见状,连忙靠上去扶住了她。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成有娟把身边的人攘开,强撑着直起了身子。

紧接着,成有娟铆足了力气,步子越来越快,始终拒绝其他人的搀扶和帮助。

到达工厂后,成有娟接受完安全检查,便一声不吭地坐到了工位上,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如既往地平静。

接近四五点时,工厂外面的天慢慢阴了下来,但等待许久,该来的雨依然没有落下。

我把工厂的白炽灯一盏一盏地打开,与此同时,一只飞蛾忽而从左侧的窗户缝里钻进来,扑腾扑腾地往工厂里面闯,然后飞到了成有娟工位上空。

“你们看,有只蛾子。”其他罪犯眯着眼睛看头顶的白炽灯。

另一些罪犯凑着热闹:“飞蛾扑火呢。”

成有娟听到后,抬头望了过去,没有说话。

再低头时,她突然就红了眼。

然而,就像工厂外面久久不散的阴霾一样,她的眼睛里,也始终没酝酿出一场大雨。

我趁着点名的功夫走了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只说:“没事,只是一不小心,被灯光晃疼了眼睛。”

“真的没事吗?”

她摇了摇头,只说:“警官,你有听说过吗?死掉的人会变成飞蛾去看他最惦念的人。”

“那你希望它是,还是不是?”我逆着白炽灯投下来的光线望了一眼。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再看那只飞蛾。

一直以来,毒品对于成有娟来说,是止痛药、是麻醉药,对于她丈夫来说,则是拴住成有娟的绳索。

成有娟和她丈夫之间的感情,是爱吗?

又或者根本无关情感,只是两个坠进深渊的人相互取暖?

也许,他们自己也分辨不清,这场婚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作为过来人的罗警官则说,很久以前,婚姻对女人而言可能是米,是油。而现在,婚姻可能只是调料,是甜点。

人们有权选择什么样的婚姻,也有权重新审视婚姻的意义,但前提是,他们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否则过往一切就只是虚度,未来一切也不过是空谈。

—END—

作者 | 明琅

女狱警

编辑 | 梁湘

运营 | 阿闲

苍衣社投稿邮箱:cang1she@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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