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复旦教授王德峰:当今时代是一个意义空场的时代

王德峰 法嘉LAWPLUS
2024-09-05


导言

没有意义,我们将无法生活。但是,我们对于我们日常的意义的基础从未追问过。倘若我们追问今天的成功人士、当代英雄,追问他们的成功的究竟意义,他们的回答将始终只是“成功即意义”“成功就是我的生命价值的实现”。


我们背负小小的行囊,走在这时代的荒野上,去体验生命本身的价值。我们为了一些不起眼的却又真切的生命意义的实现,付出我们的辛劳。尽管这些意义在这个时代的标尺上没有位置,但它们真实。我们在这些虽不起眼,却又真诚的努力中获得我们真实的愉悦。


我们今天所能谈论的进步,统统都与资本增值的效率联系在一起。尽管我们仍然能够谈论文化的进步、精神财富的创造,但是这些活动如果不能为资本带来效益,就一天也维持不下去。凡是与资本增值无关的人类活动与人类爱好,统统都是个人琐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今时代是一个意义空场的时代。最先体会到这一点的,是德国的哲学家叔本华。现在,就让我们通过叔本华回到哲学上来。


1


我在这里谈论叔本华,是为了说明我们这个时代的意义空场是怎么被哲学领悟到的。


叔本华曾经受到康德哲学的启发。按照康德,外部经验世界其实是人心所构造,即通过人心的感性和知性的先天形式所构造。但是,除了这些先天的认识形式外,总还得承认有不依赖我们的心的外部存在作为刺激了我们的感官的原因。这个外部存在,因为离开了我们的心对它的规定,所以说不出来它是什么。硬要说它,就称其为“自在之物”或“物自体”。这是康德的一个基本思想。


叔本华来考察这个思想。他说,第一,康德很有道理,所以我们不应接受那种简单粗略的唯物主义,说我们的感官天然地能够反映外部事物的自在特性。你如果说,这个盐是咸的,是因为你有味觉。咸不是盐的本性,而是盐的某种东西造成咸的感觉。但是这某种东西本身,你永远不知道。


▲叔本华,德国哲学家


下一步,叔本华就觉得康德有问题了。什么问题呢?康德那个物自体,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一定要说它存在,只能算是一个虚无的东西。


叔本华认为有一件事被康德忽略了,是一个很大的事情。比如说,我们这个身体,是一个物自体吧?我用我的眼睛去看,用我的手去摸,它离不开我们借以感知它和认识它的那些先天形式。但是,若把所有这一切都去掉,它还是一个物自体,这点也没错。但这个物自体并不是无,只是对理性来说才是无。我深切地感受到的我的欲望、激情、意志等等,这些东西我都体会到了,我不能说我的身体只是一个物象,一种离不开对它的感知形式的物象。这个物自体不是无,是意志。意志不是被我们认识到的,而是被我们体会到的。我确实深切地体会到我乃是一团欲望、一团意志,这点你康德没有注意到。


现在想想,有道理吗?说我这身体是一种肉体器官的组合,这只是在科学的或一般认识论的意义上说的,但是若把某种东西真正作为物自体来讨论的话,它当然不在空间里面,也不在时间里面。在空间和时间当中的东西,总是被我们感知它的直观形式所规定。被我们体验到的那份意志,不在时间中,也不在空间中。在空间和时间中的肉体,恰好是这份意志的表现形式。这种说法就很有意思,在此之前,没人这样讲过:身体作为肉体只是现象,它本质上是意志、冲动、渴望、欲望等等。


我们拿叔本华的哲学来做例子,是想来看一看哲学是如何阐发意义的。叔本华认为,生存意志这个东西,比被感知到的外物更根本。然后他进一步发挥:意志是无处不在的。整个宇宙作为感知的对象或理性认识的对象,只是现象、形式罢了。它内在根本的东西是意志。如果我们不同意,问他,无生命的东西有没有意志啊?他说,也有,譬如说力。无机物当然没生命,但它里面有力,比如引力。力也是来自意志的作用。力是意志的前形态,接下去是植物(生命界的开始)。所以,意志乃是宇宙的本体。


生命界当然最容易解释了。植物拼命地生长它的株杆,以便得到阳光;拼命地长它的根系,以便得到土壤中的水分,这都是意志使然。我家里养鱼,因为鱼缸太深了,上面的灯光不能充分穿透底层的水,所以这个鱼缸里的水草的特点就是长得特别高。瞧,这就是叔本华讲的植物的意志在起作用!植物是如此,动物更是如此,所以意志乃是宇宙的本体!——可以想见,叔本华一定不会同意达尔文的进化论。


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一个物种向另一个更高级的物种进化的原因,是各种外部自然力长期作用的结果。外部自然力作用于无数生命个体,父代生长子代,子代都有一些差异。由于外部自然环境的改变,那些恰好能适应新的环境的个体变异,就得到遗传后代的机会。没有这种变异的、本属正常的个体都死掉了,这个变异就在遗传中被积累起来,被表达出来,于是物种就发生变化了。这是完全用因果决定论来说明物种的进化。


我们若仔细想一想,会发现这种理论有问题。因为实在来讲,最能适应环境的倒不是复杂的、较高级的生物,而是较低级的简单生物,比如病毒。所以,生物界这个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仅仅用盲目的自然力的作用以及适者生存的原理来解释,是很难自圆其说的。


从无机界到有生命界的过渡,也违反熵定律。生命的产生,要求能量从低位向高位集中,而不是从高位向低位耗散,是不是这样?难怪科学界也开始出现了非达尔文主义和反达尔文主义。若依叔本华的观点来看,物种的进化是由生存意志决定的。意志为自身创造了适应其需要的肢体、器官。我们切勿把这个意志当成是我们自己的自我意识。我们平时一想到意志,会想到“我意识到了什么”这件事,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意识是后来的事情。在生物界里面,低级的动物即使没有意识,却仍有意志。


叔本华打了一个比方,就我们人来说,理性是什么?理性是不会走路的瘸子,但它有眼睛,它能判断,能看。它骑在没有眼睛的意志身上,意志能走路,有力量。如果这个意志把这个理性从自己的背上扔下来,那么理性就瘫在那里。当然,意志还会走,当意志撞得头破血流时,再找一个理性来。整个生物界按照叔本华的理解,是意志规定了成长和进化,是意志为自己创造了适应需要的肢体、器官。


在人那里,意志还有一个更大的、更了不起的事情:为自己创造了脑髓,创造了“认识”作为自己的工具。我们想想,我们平时的知觉、想象、认识,这些活动的动力来自哪里?都来自意志。我们去知觉、想象和记忆的,是那些我们意欲知觉、意欲想象和意欲记忆的东西,是不是这样?


2


叔本华把他这个意志论讲得非常彻底。从这样一个意志论出发,有几个大的推论,其中之一就是:生命是痛苦


我有时候想想,觉得真有道理。我们为欢乐而生,我们本应说“生命就是欢乐”,所以我们都那么怕死。但是实在来说,我们的每一份欢乐都应当被表达为“痛苦的暂时排除”。


我有一次在马路上看到有许多鸡都被装在一个筐子里,运送到市场上去。运送鸡的人想每一次尽可能多装一点,所以把很多鸡紧紧地挤在一起,这些鸡都在那里哇啦哇啦叫。它们为什么叫?因为痛苦。为什么痛苦?因为生命需要空间。这些鸡的生存意志规定了,它们在这么小的空间里面没有欢乐。这时候,你若把它们放出来,它们就欢乐了。不受挤压,就成了它们的欢乐。受挤压是生命的感觉,痛苦是生命的本质感觉。我们每天都在痛苦之中,因为我们有生命。生命是自觉的意志。所以,生命是通过痛苦来达到自我意识和自我保持的。假如你的痛觉很差,你就很危险,你的手伸在火里还不知躲避。我们的生命就是靠痛苦来保持自身的,没说错吧?所以,幸福乃是痛苦的暂时排除。



人生第一句话,就是表达痛苦。婴儿出生时的第一个声音就是哭。我们成年人听到了,以之为幸福的呼唤,因为我们很高兴:一个新的生命出现了。但是在他本人,实在是一次痛苦的挣扎,因为他要赢得第一次呼吸。从此以后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对死亡的威胁的抵抗,直到他的抵抗彻底失败时为止。这是人生的第一个前提。


第二个前提是,人还知道自己的欲望,从而不断寻找满足欲望的种种手段和途径。但每一次,他只是让他的欲望暂时得到了满足。自然界为每一种动物所规定的欲望的种类都是有限的,而人类却采用了文明的方式来满足欲望。其结果就是新欲望的不断产生,呈几何级数增长,我们大多数欲望都是由原先满足自然欲望的方式所引起来的。


我们这个时代把这一点歌颂为进步,歌颂为文明。但是叔本华认为,这恰好是我们的苦难开始了。人类在这一点上是最痛苦的:欲望似乎是没完没了地产生的,每一种新的欲望就造成一种新的痛苦。


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按照叔本华的意思,就应当说“知识就是烦恼”。两个截然不同的命题。为什么知识就是烦恼?因为知识增加了我们实现欲望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本身同时也增添了烦恼。


此外,叔本华还说了一个颇有意思的想法。我们的欲望、意志驱使我们去繁衍我们的后代,这件事情实在很糟糕。因为繁衍后代就是生出新的苦难,以及死亡的新的可能性。因为我们生出一个后代,就是把一个必死的个体生出来了。叔本华解释说,这正是性行为与羞耻相连的根本原因。他就这样来解释我们人类为什么会躲在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从事性行为。


以上所讲,是拿叔本华哲学作例子来说“哲学是什么”。你们看,他的哲学是不是一种意义阐发的理论?阐发意义的理论,能不能用科学的方法来论证?没办法论证的。凭什么说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意志呢?这是没办法论证的,就像毕达哥拉斯关于数是宇宙的本原的断言是无法论证的一样。毕达哥拉斯的数的宇宙论虽然无法论证,却成了现代自然科学的一个基本前提。我们可以看到,叔本华的哲学和毕达哥拉斯的哲学,在阐发意义方面都具有很大的说服力。


叔本华最后说,在痛苦之中,我们人类还是有解脱之路的。人生总体上是一个悲剧,因为欲望和意志驱使着我们,我们没办法停息下来。


有三条道路可以帮助我们解脱。第一条道路是艺术,特别是音乐。当我们聆听音乐的时候,在我们身上起作用的那个生存意志平息下来了。当音乐起来的时候,它的旋律在我们耳旁轰鸣,我们听到的是什么?如果这个音乐作品是我们的意志的对象的话,我们就不可能对它有审美的观照。我们只有在艺术中时,才会把自己从意志的主体转变为一个纯粹的认识主体。


叔本华不是说,认识是为意志服务的工具吗?假如把为意志服务这一层去,认识就是纯粹的认识,在纯粹的认识中看外物时,我们所获得的就不是事物的概念,就不是把花认识为植物的生殖器官,花就是花,它是美妙的。这时,我们作为纯粹的认识主体,不是被意志驱动着去规定外物。这种纯粹认识就是审美。大家可以想一想,他的这个说法有没有一定的道理。



除了艺术,还有哲学的沉思,因为哲学的沉思不是科学的思考。在哲学中,我们是为了意义阐释而从事认识,从而,我们也暂时地摆脱了欲望和意志对我们的支配。此外,还有最高的道德境界,也是从生存意志那里的解脱,因为那是一种普遍的恻隐之心的发动。


按照叔本华,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区别,你与我之间的区别,你是你,我是我,即不同自我之间的区别,都是认识造成的,都只是现象上的区别。如果按生存意志来看,这种区别就消失了。你的那份痛苦,我能深切地领会到。真正善良的人明白这一点,他可以从他人那里推及自身,或者以己推人,感受别人的痛苦犹如自己的痛苦。叔本华说,这就是最高的道德。因此,一个善良的人能够承担起整个世界的苦难。如果认为惟凭理性才使我们有道德,按照叔本华的哲学,就是谎言。


总之,有三种方式可以让我们暂时地摆脱欲望、意志对我们的支配,那就是艺术、哲学和最高的道德。不过,这些都只是暂时的摆脱,就像我们在音乐中陶醉着,只是暂时远离着现实世界的苦恼。我们不可能没完没了地处在音乐之中,我们还得返回现实世界。一旦返回现实世界,我们原先在音乐欣赏中对现实世界的那种优越感就消失了。


3



那么,彻底的解脱是什么?涅槃。切勿以为它是指死。佛教讲的涅槃,是超越生死,不生不死。这里面的道理很深,今天在这里三言两语讲不清楚,而且有很多是要意会而无法言传的。我只能简单地说一下。


我们每天都怕死,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如果我们干脆一下子跳入虚无之中,就站在虚无一边反观生命,我们就不会仅仅眷恋那种与死直接相对的生。我们在虚无中才反观到生命的真意义。


站在虚无的立场上,我们怎么生活?这个生活当然就不再是对种种欲望之对象的眷恋了。我们平时眷恋这个生活,是因为总是执着于外物,执着于自我。我们平时是在这个意义上恋生的。这种恋生并没有沐浴到生命本来的光辉,我们每天蝇营狗苟,被各种外部的利害关系所牵扯,来来去去,竞奔逐走。你怎么才能把这种“恋”破掉呢?你就站在虚无中看生命吧。在这样的境界中,通常的那种生与死之间的严格区别就消失了。这是我所作的一个简单的解释。佛学关于涅槃还有很多的说法,我只是取其要义而已。


我们现在来想一想,该怎样评价叔本华的哲学?这个哲学是悲观主义的。它仿佛说了这样一个道理: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是为了让我们痛苦而存在的。大自然给予我们生命,就是给予我们痛苦。而乐观主义的哲学,应该把宇宙、世界看成是为了使我们高兴而存在的。那么,现在,我们应该选择哪一种哲学呢?是悲观的还是乐观的?是把宇宙和世界看成是人的家园,在其中可以得到幸福和快乐的家园?还是应该像叔本华那样,把这个世界看成是不断给予我们痛苦的地方,让我们永远不高兴,我们应该弃绝这个世界?



我们怎么选择?从科学的观点看,这两类哲学都没有道理。宇宙既不是为了让我们高兴而存在的,也不是为了让我们痛苦而存在的,它如其所是地存在。但我们不能取科学的观点,因为哲学所遵循的并不是因果说明的逻辑,而是意义解释的逻辑。所以,选择哲学,就是选择一种意义解释。


写《西方哲学史》的英国哲学家罗素,他在谈到叔本华哲学时说,这个问题其实不是用理性来回答的问题,是气质问题,看你是哪一种气质的人。我们总是选择符合自己的气质的哲学。这大体是对的,但是没有把问题说到根本上。


4


哲学是它身处其中的时代问题的产儿。欧洲人起初并未接受叔本华的哲学,他们欢欣鼓舞地接受黑格尔的哲学,从中获得对于欧洲社会无限进步的信念。但是,后来,越来越多的欧洲人离开了黑格尔哲学,转而接受叔本华的思想,再后来,甚至还听懂了尼采的声音。为什么?因为当资本的逻辑展开到那个阶段时,当代世界的意义空场充分地显现出来了,人们在叔本华的哲学中读到了欧洲资本文明已经透露出来的虚无。


资本原则在本质上的虚无主义,在于它所要求的生活方式缺失任何精神价值目标。这种生活方式,只能用“生存意志”来表达了。它就是意志。除了意志以外,再无别的什么。这就是我们理解叔本华哲学的时代根据。


罗素说,虽然选择悲观主义哲学还是乐观主义哲学是一个个人的气质的问题,但是,毕竟,在西方哲学史上,大多都是乐观主义哲学占了统治的地位,所以,我们多少应该感谢叔本华提供了一种悲观主义的哲学作为“解毒剂”。这个说法也是有道理的,但也没有说到根本。实际上,对于当代资本文明的虚无主义,同时体会到的人很多,克尔凯郭尔是一个,马克思也是一个。但马克思拒绝悲观主义,他想在一个意义空场的时代,一个以虚无主义为根基的文明世界中,指出人类未来的意义在哪里。



作者介绍



王德峰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意义及当代艺术哲学。


自在复旦大学任教以来,在哲学系哲学专业先后讲授“马克思主义哲学史”、“马克思恩格斯早期哲学著作选读”、“美学原理”、“哲学导论”、“艺术哲学”等本科课程。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马克思主义哲学学科点上讲授“《德意志意识形态》研究”、“《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前沿问题研究”等研究生课程。


如果你也想听王德峰老师讲课,欢迎报名参加“法嘉·卓越法务与合规精英班”,与“哲学王子”一同寻找精神家园!



戳上方视频,了解详情

法嘉精英班第9期课程的大半名额已被众多心急回购的老朋友们抢占了先机、被早早预定,诸多知名跨国公司和民营企业的的法务合规人下了拜师贴,只为得到导师真传!


如果你也期待与来自各大知名公司的精英们结伴学习的话,那就赶紧来抢订一个属于你的成长席位吧!



1、拨打咨询电话


牛老师 :13062782752

倪老师 :13127676208


2、添加咨询微信

 法嘉小助手

长按识别二维码,添加好友


点击链接,浏览招生简章



热门课程


【招生简章】卓越法务与合规精英班招生简章

【火热招募中】法务必修的争议解决实务工作坊火热招募中!

企业VIP法商内训定制服务

资质认证|IAPP隐私保护人员认证培训


热门文章


疫情后的中国企业境外投资解析

纵向垄断协议的那些“堵”与“药”(一)

领导力的层级越高,领导他人越容易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法嘉LAWPLUS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