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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住房:家的构思与营造 #“技术向后看”专栏04

王小伟 信睿周报 2022-04-22



找回住房:家的构思与营造

文 _ 王小伟 (学者)
 
近年,中国人的问候语发生了深刻变化。“80后”见面,不问“吃了吗”,而是问“买房了吗”,以此来刺探对方的实力——在北京落户但未置业的,原则上还要归为“北漂”。人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动物,分别心最重,这导致了严重的内卷。据说,高净值人士见面,会问彼此菜地的长势——这绝不是利奥波德式的自然主义倾向,它的企图在于探究对方别墅院子的尺寸。

在“80后”还小的时候,房子尚未成为一个话题。其一是因为当时他们的话题集中在斗兽棋和变形金刚上。不过,耳听大人们聊天,也很少聊房子,顶多谈谈乔迁之喜。乔迁的话题性不在房子, 在于工作调动所带来的人际关系重组。现在想来,房子在当时之所以不成话题,是因为它作为一种必需品通常是能够得到保障的。二战后,社会主义阵营将房子列为经济福利权,与英美重视的政治自由权对照,[1]因此,房子就超出了私人的谋划。

单位里的人天然都有房子住,就像蜗牛有一个壳一样。另外,房子的差别一般也不太大,并会按照一套缜密的原则来进行分配,一般按家庭人口进行调配,比方说单身的分多大,两口子分多大,有孩子的分多大等。在有的地区,公共资源的分配通常需要疏通。不过,即使这个过程存在猫腻,使得有些圆滑人士分到大一点的房子或提前分到房子,这也绝非普遍情况。此外,公共话语空间的缺乏,也使得房子没有成为一个重要的日常话题。

在中国,以前农民盖房不买房,家家都有块宅基地。如果家里男孩比较多,长辈就更觉得有责任要盖起几间瓦房。盖好房子,就可以娶媳妇了,家就算支棱起来了。当时农民盖房不大用钱,因为缺乏生产资料和劳动力,资源要得到高效配置,基本靠宗族内部互相帮忙。建房一般采取一种众筹模式:地方比较有经验的长者和村里的男人们一起把房子盖起来,房子盖好后,东家一般也不付工资,杀猪宰羊请客吃饭就行。在这种众筹的营造活动当中,通过身体性的投入操劳,生成了一种共同存在感。由此,人和人被联系起来。人们通过客套和仪式,把人情固化、存储、流通起来,人情货币构成了社会资本。

中国乡村研究(第一辑)

 黄宗智  著

商务印书馆 2003


在此情境下,中华传统里没有“啃老”一说,通常叫“蒙祖先荫庇”。可见,儿孙并没有把自己和长辈割裂,没有把自己看成自治的基础经济单元。不过,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已经比较流行分家了,尤其是男人娶妻后,婆媳关系就变得微妙,兄弟妯娌矛盾不断。1949年后,农村宗族的力量被大大削弱,每个人都成了宪法中的独立个体,农村逐渐成了以夫妻为基础单元的社群。[2]这种组织方式实际上已经是城市化的先导。


中国人的住房一直不大宽裕。1978年,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居住面积仅3.6平方米。1998年开始,为了缓解住房紧张,中国进行了轰轰烈烈的住房制度改革,终止了住房分配制度, 实行住房商品化和社会化。到2019年,城镇居民人均住房建筑面积已达39.8平方米,农村居民人均住房建筑面积达48.9平方米。[3]随着房地产的货币化与市场化,盖房子逐渐工程化,住房日趋金融化。

盖房子变成了高度专业化的工作,民间手工艺者的营造活动也被“淘汰”了。今天,房子的建筑过程已被全面量化——水泥怎么用,窗子开在哪儿,燃气管线怎么布,水管怎么排等都有严格的规定和说明,违此没法验收。[4]按照现代标准去看农民盖的房,很多质量都不合格。建筑师王澍谈过一个例子,让人印象深刻:他费心做了个作品,经计算,作品需要通过预制组装的方式完成,但工人坚持要现场上手做,做完之后果然发现有大概一米的误差,但工人居然能鼓捣着把这个误差消除了。[5]


在传统的营造活动里,匠人用的是修补法。心里大概有个样子,随着物性来做,不成就调一调。现代工程要通过计算机把房子打散,肢解成配件,严丝合缝地按照图纸配装。这种建造方式沉迷于精确,必然要求把一切对象高度数学化、力学化、运筹化,强调无孔不入的控制。工人偏好前者,因为施工起来有把握,干活不累,没有工作和休息的截然区分,后者则经常让人精疲力竭。

造房子

 澍  著

湖南美术出版社 2016


现代建造活动就是按照这种强控制逻辑进行的,能够批量、大规模、精确地生产空间。在房地产开发商眼里,在满足了某些标准后,房子即可成为一个准入市场的商品,用来赚取利润;并且,房子作为一组能盈利的空间安排,其中绝不会装着具体的家庭。而对于购房者来说,她/他的一生都要在此停留,以此为家。在此,我并非建议回到前现代的造房方式,因为对现代城市建筑而言,不引入质量标准是不可思议的。我们要问的是:除了把房屋建造完全工程化,由专业人士来垄断实施,还有什么样的建造方式可以滋养人生?在有关建造的问题面前,想象力不应被抑制。

另外,住房制度改革进展到今天,居住空间附着了一个新的属性,即房子成了“资产”。作为一种资产的房子特别抽象,人们对它的看法是高度数字化的。买房子并不是为了住,首先考虑的是如何能够通过房子发财。很多毛坯房放在那空着,成了空间垃圾。一个完全金融化的房子非常无聊,比如链家网站上的购房计算器,就集中反映了房子作为一种资产的一切乏味特征。你要考虑贷款利率、契税、增值税、房屋原值、产权属性等一系列和居家毫无关系的琐事,才能买卖房屋。所以当房子的金融特征优位时,居家就变得特别困难了。


作为资产的房子往往寻求变现,这使房子获得了较强的变动性,对于强调恒常的家来说则是具有破坏性的。家是一个锚点,需要“钉”在一个地方。将房子首先看作资产的人很难投入居住,无论是在装修、私人物品摆放乃至整体的情感投入上,她/他都将自己看成一个过客。人们渴望更大更贵的房子,忽视了什么是家,粗略地把房子的大小贵贱等同于居家的好坏。那种把自己和房子高度融为一体、无内无外的家居状态在此就完全不可能了。居家的“居”并不只指处于某种空间的内部,“居家”更像点墨入水,是一个慢慢化开的过程。


房子与家的关系可以非常深刻。首先,房子有实用功能。想起房子,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通常是一个遮风挡雨的盒子。这种看法很粗糙。窝棚、房子和家并不是一回事,把房子当成一个遮风挡雨的盒子,就是把房子当窝棚。窝棚和鸟窝、兔洞、狐窟没有区别,人的家与之大大不同。在约一万年前,生活在南美洲平图拉斯河手洞(Cueva de las Manos)里的智人已经学会了用手掌印来装饰自己的岩洞。可见,早期人类已经试图把洞窟打造成家园。而恰恰是这些艺术和宗教活动,使得人不仅将栖身之所的修建视为一种“建造”活动,而且是“营造”活动——建造是一个技术活动,把空间从自然中切割出来;营造则是一种仪式活动,它通过技术和艺术将一种“居家”气氛招引出来。

平图拉斯河手洞
©Wikimedia user Hiroki Ogawa licensed under CC BY-SA 3.0

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待惯了,房屋就不再是物理空间,而是化为生存领域。人究竟是怎么生活在该领域中的?她/他通常按照“居家”的方式。什么是“居家”?如果我们不断追问,势必会将这一日常现象深入转变为哲学提问。我坚信柏拉图的“知识即回忆”的看法[6]——人人都洞悉哲理,只是忘了而已,世界上只有记性好和记性不好的哲学家。为了帮助回忆,不妨来一起做一个思想实验。想象一个房屋,这个房屋其可能造型各异,大小不一。先不做特别的规定,来排除几种样子。

首先,你要试着摆脱牛顿物理学对你的影响,因为牛顿物理预设了一种特殊的时空形上学,空间被认为是处处均匀分布的。驻马店的一立方米和休斯敦的一立方米的大小完全一致,空间是按照体积的方式呈现的,体积则透过长宽高的乘积来量化。但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从不这样体验空间,很少人会把家理解成一道习题。另外,你也不要想象这个房子是你买的。因为一旦参与买房,你就进入了消费领域,房子在此显现为商品,而你考虑的无非就是房子的建筑面积、公摊面积,房子周围的配套设施,以及未来的增值空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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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信睿周报》第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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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这两种态度都要求你把自己抽离出去后再来评价房子,如此,恰恰丢失了具体的生活体验。排除这两种态度,剩下的部分才和居家有关。试想象以下场景:

你被闹钟叫醒,起床洗漱。老人已做好饭菜,叫孩子起床吃饭。房子不大,孩子尚小,夫妻和孩子同居一室,另一间作孝亲房。虽然房子离地铁站远,但你喜欢骑车。下班后接孩子时才想起当日是冬至,给老人打了通电话,顺便在家附近的超市买了饺子馅儿。回家和老人一起包饺子,老人说隔壁张大婶的老伴儿刚刚去世,一家人唏嘘不已。饭后,你陪孩子做作业,和丈夫拌了几句嘴。约晚9点,老人打扫卫生、洗漱,你给孩子讲睡前故事,熄灯睡觉,而你还没来得及总结今天的生活。不总结生活通常是好生活的一部分。偶尔你睡不着觉,试着总结生活,并凭空制造出很多问题。所以说,总结生活通常是坏生活的一部分。

在刚刚描述的情景中,虽然一切都围绕房子发生,但从未出现有关空间的议论。牛顿的物理空间变得完全透明了,房子的墙体仿佛消失了,一连串事件无缝拼接。此时房子从物理空间变成了居所,是亲密事件和活动发生的场所。在居所中,人们根据事件寻找生活坐标,锚定生存的位置感,但这显然不是按照X、Y、Z轴来定位的。有点遗憾的是,在现代生活中,存在空间和物理空间常常不一定重合。有的中年男女忙了一天,宁可在地下车库抽半小时烟,也不愿早点回家。可见,不管她/他的房子有多大,都谈不上是居所。有时,房子的大小和折磨的大小也许还成正比。

居家的房子不是外在于我们的空间的,房子和人融为一体。在世的人像一只蜗牛,胆敢赤身裸体地奋斗,正是因为将家园背在身上。哲学家安迪 · 克拉克(Andy Clark)在采访中谈到一个例子,特别能说明人与空间的互相成就:他注意到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人通常在自己的家中能正常生活,因为家中物品的摆放、空间的布置等一系列要素都被患者当成了记忆的一部分,他们的心灵被延展了。[7]为了治疗这种疾病,把这些人从家中带到医院,反而会加重他们的病情。一旦脱离了自己的居室,这些人的认知功能会大大减退。

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认为,伤害了这些人的环境几乎等同于伤害了这些人。健康人其实也一样,他们的心灵,包括情感和认知,都糅入了家的物质性之中,这激发了克拉克写出《延展心灵》(The Extended Mind) 一文,颇类似中国诗人常讲的“情以物兴,物以情观”。

有关家的存在论讨论,富有争议的德国哲学家彼得·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近期有关“领域”(Sphere)的讨论富有创见。[8]在他看来,现代人生活的空间和启蒙运动以前欧洲人对空间的理解差别非常大,有着根本区别。在启蒙运动以前,欧洲人把世界看成家园,人不是以占据物理空间的方式在世的,人栖息在世界之中,所有人都是居民(inhabitant)。一言以蔽之,世界即家园。

这种归宿观背后垫靠着基督教神学宇宙论。启蒙运动以后,这种整体而统一的世界家园就不存在了,被肢解了,变成了独立小居室。这一思路似乎也能刻画中国人的居住领域变迁。古代中国人秉持“天地人三才”观,“三才”中,人居于天地之间,凭借一点灵明,与天地有所感应。我们也常把天比作被,地比作床,枕石漱流是雅士风骚。不过,今天的中国人首先是个现代人,随着西方科学的传入和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三才”观对人们有关空间领域的营造的影响逐渐减弱。

斯洛特戴克的另一个观察也很犀利。他总结说,人总是在对各种各样的“里面”(interior)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照这种说法,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在创造不同的“里面”。这种倾向,可能是心灵的一种结构。认知考古学家兰布罗斯 · 马拉福睿斯(Lambros Malafouris )认为,人的基本认知遵循容器图式(container schema)。[9]住房是身体的容器,肉体是灵魂的容器。人分你我,政分内外。里外之分,是心灵的基本结构。照此看,穴居人在石头上开洞,就是要营造一个“里面”,这体现了人想要把自己同外在环境区别开的冲动。和其他动物比,人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总想开一个洞,通过对“里面”的营造,得以从庞大而确定的自然中逃出去。

图源:Unsplash ©Roman Savchenko

近年,人越来越倾向于把曾经在外面的东西“里面化”——我们要造一个很大的综合商场,你可以在里面吃饭、购物,甚至可以横亘一条河流,架一座桥。最典型的是澳门威尼斯人酒店,它是一个巨大的“里面”,就连天空都要罩起来,让人感觉很强迫、很嚣张。造家的冲动在此被异化了,变成了商品要素,以至发展到了让人感觉麻木的程度。通常和家毫不沾边的地方,都在试图营造和复制居家氛围,比方说宾馆常宣称“宾至如归”,机场和咖啡厅都试图复制家园,在里面摆上沙发,放上茶几,让人感觉假惺惺的。

图源:Unsplash ©Michael C


不过这种尝试本身也有其进步性,起码人们不再认为“堂皇富丽”才是居所的最佳标准。迟至2000年前后,说一个宾馆“像家”通常还是在表达一种不满。长期以来,理想居所的特征是尽量不像家,要尽量复刻路易十四的镜宫。直到现在,居家感的大泛滥对广大群众来说还是可疑的。在南方农村,你会看到很多房屋有着高大的罗马柱、开阔的北欧落地窗以及高扬的飞檐。这些房屋长期不见人,只有过年才有灯火,它变成了家的某种化石。这些房子的外立面,恰恰是更加根本性的“里面”,你稍加凝视,就能从中发现中国农民那种想要逃离贫困的顽强冲动。

以上种种议论,大都源自常识,绝不能做偏执的理解。不是说房子不能有金融属性,不能够数学工程化,更不是说房子的大小无所谓。我们无非想要在此之外保留一些想象空间,期待不要把有关“家”的意向搞得过于贫瘠与荒芜。思想活动和存款的尾数一样,多多益善。有些废话看似于思想毫无增添,但只要有人愿意谈,都有收益。就像在余额后面添个零,于总额来说总是显著放大。 


[1] DONNELLY J. Universal Human Rights in Theory and Practice[M].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3.

[2] 黄宗智. 中国乡村研究(第一辑)[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3.

[3] 王蒙徽. "十三五"时期住房和城乡建设事业发展成就显著[N]. 人民日报, 2020-10-23.

[4] 裴畅荣. 土建工程师应牢记的经验数据[J]. 建筑工人, 2012, 33(011): 30-30.

[5] 王澍. 造房子[M]. 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 2016.

[6] 余纪元. 论柏拉图的回忆说[J].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1998(1): 9.

[7] CLARK A, CHALMERS D. The Extended Mind[J]. Analysis, 1998, 58(1).

[8] SLOTERDIJK P. Talking to Myself about the Poetics of Space[J]. Harvard Design Magazine. 2009(30): 141.

[9] MALAFOURIS L. How Things Shape the Mind[M]. MIT Press, 2013.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68期,题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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