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实

我曾经在中国城工作。一间小的设计公司，加老板一起，拢共也不过七人。我们正处嘈杂的坚尼街上，二楼。人行道上游人如织，宽阔马路上，大卡车雄赳赳地从大桥长驱直下，气喘吁吁地冲进这曼哈顿的入口。和客户开电话会议，冷不丁的，“嘀——嘀嘀”——喇叭声，一辆引来一群，拥堵的躁动狂欢。又或者，警车呼啸而来——“咦呜咦呜咦呜”——不愿停也不能停，声音大得让我们瞬间闭嘴。每当这时，老板、或项目经理会略带尴尬地对电话那头说：“哦！这就是纽约，我们在中国城！”就好像推销我们的当地特色一样。

项目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叫娜塔莉。写下这句话的我也三十，快三十一了。没搭上这道坎的时候觉得三十多岁挺老的，至少说，有点世俗吧，可到自己就觉得，没啊，什么都没变啊。真是一种奇妙的双标。娜塔莉来自西维吉尼亚州，盛产红脖子的地方，这一点是她自己说的，并且毫不讳言，老在公司里讲：“我家亲戚里一堆红脖子。”第一次我不明白，问：“红脖子是什么？”

“就是一些在美国乡下、林子里生活的人，没钱也没文化，不过枪是一定要有的——”，她停了一下，“我表弟家的小孩才五岁，你们猜生日礼物给他买了什么？一把手枪！”西维吉尼亚州，据她说，很穷。“每次带我老公回去，家里亲戚都要拉着他进山打猎，他这个城市男孩，连枪都不敢摸——”，娜塔莉学她老公那副尴尬的表情，勉强融入一种粗暴、可笑的生活。仿佛那样的家乡，已经离她很远了。

娜塔莉的红脖子叔叔说过一句话，我奉为圭臬。说奉为圭臬是有点夸张，我被这句话的粗俗坦荡所打动，一直记在心里。Don't pee on my leg and tell me it's raining——不要在我腿上尿尿，还跟我说是在下雨。怎么意译呢？不要害了我，还说是为我好？不要羞辱我，还假装无事发生？怎么翻，都没有说“don't pee on my leg and tell me it's raining”来得痛快。不加修饰的辛辣、粗鄙，脏骚味，大剌剌的嘲讽，冷漠的态度，还带一丝若无其事的嚣张。哈哈，我真的很期待，有什么场合可以让我气急而冷静地说出这句话来。

我们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奥地利男人，身材极为高大，络腮胡子又卷又密，深眼窝里是一双温和、入世的眼睛。他叫赫尔曼，德语名。我问那用德语怎么说，他说：“厄——曼！”重音在“曼”上，给我吓一跳。这名字用英语和德语念，一个温文尔雅，一个土匪，完全不一样感觉。在奥地利，他的家乡，别人叫他名字，会感觉像骂人啊。我心里默默地说。

老板在内部开会、指点江山的时候喜欢说：“The low hanging fruit is……” Low hanging fruit——树上挂得低的水果，即触手可及的果实。比方说这个设计界面，多换几个颜色给客户看嘛；或者叫程序员多写个简单的功能，或加一个已有的数据点在图表里，这些都是我们的低挂水果，又简单客户又爱吃。用中文怎么形容呢？不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

我喜欢low hanging fruit这个词，因为它太有画面感了。你有没有见过芒果树？我第一次见是在香港街头，热天气，芒果树就在街边立着。一只只黄灿灿的大芒果，头上连着长长的笔直的枝蔓，就这么一条条从树上垂挂下来。这景象可以说是神奇。可是它太高了，我只能久久仰望这行道树的果实。

假若有一棵矮矮的树，结着水分充足、恰到好处的芒果，你坐在树下纳凉，伸手就摘下一只。剥开橙黄色的皮，果肉饱满，汁水都流下来了，那么这，就叫做low hanging fruit。

 海带

大门曾经独自去新奥尔良旅行，住在一栋shotgun house——散弹枪房子里。这是常见于美国南部的一种，窄的、正长形的小房子。前门与后门开口并齐，中间隔出几个房间，都没有门。怎么给起了这么个名字？据说是因为，站在前门朝屋里开一枪，子弹能直通通飞到后门出去。可以说是非常形象了。

第一晚在这直通通的房子里，大门整夜都没睡着。周围看上去，并不是一片好的街区，第二天晚上回去，邻居那栋房子直接烧了起来。眼前的熊熊大火让他连出租车都没敢下，直接改道，去别处订了酒店，再也没回去。于是，新奥尔良变成一段惊魂未定的回忆。

Shotgun house这名字，却深深地印在我脑子里，一再回味。我惊异于美国人起名字的随意，和极富生动。对枪、对暴力的避讳是没有的，怎么说得爽怎么来。就好像是一帮拿着散弹枪的闲散人员，站门口无聊往屋里开了一枪，然后一人说：“嘿！我有一个主意，就叫Shotgun house!”没有人说，这名字好像不太体面吧，而是都觉得，棒呆了！就这么口口相传，成了官方正名。

后来的某个夏天，我们去波特兰玩。不是在西海岸俄勒冈的那个，是在东边，缅因州的波特兰。这里龙虾鲜美，秋天、冬天、夏天都鲜美。简单地蒸上十几分钟，剥开壳，连汁水都是甜的。龙虾肉蘸热黄油吃，会让你觉得从纽约开车上来十个小时，是值得的。这天天气晴朗，和风习习，我们随着龙虾船出海。到了指定地点，向导带着大家一起把捕虾笼放下水去。

等了许久，合力把笼子拉上来。沉甸甸的，沉甸甸的，出水时陡然一轻，望里面一只龙虾也没有。拖上来查看，有一只小螃蟹，几条小鱼。向导把这些小东西一一放在手心里给我们看，然后熟练地往空中一抛。几只海鸥呼啦啦上来抢，然后旋走，扔下一串“欧——欧——欧——”的叫声。

笼子里还勾着水草、小礁石，得清干净了才能再下水。向导挑出一团墨绿色的水藻，展平：“你们看，shotgun kelp!”——散弹枪海带！我凑上去看。名字实在是恰如其分，这片光滑的海带上淅淅沥沥布满了弹孔，触目惊心。这是我第二次在名字里听见shotgun，不由得再次惊异，美国人把暴力放进语言的轻松随意。这随意是我难以想象的，就像散弹枪对我来说难以想象一样。

和枪有关的，我还知道一个俗语：shoot myself in the foot——往自己脚上开一枪。意思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讨苦吃。可是往脚上开一枪，和砸自己的脚，啧啧啧，完全不是一个层面的血腥。那是子弹破骨、皮开肉绽的血腥，是读都能感觉到一丝脚痛的程度。暴力、赤裸的语言画面让我觉得恐怖，可又忍不住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看，因为，它实在表达得又直接、又生动啊。

生活中陆陆续续积累了一些，令我觉得简单且美的英文词。

Silver lining——银边（乌云的边）。太阳被乌云遮住，光芒依旧从四周散射出来，这时的云便镶上一层耀眼的银边。在广袤平原的黄昏，高速公路连着大地，连着碧洗蓝天，从疾驰的车里望出去。或者，走在晴好的马路，天空默默投下一块阴影，便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自从知道了这个词，我发现silver lining无处不在，像是一旦被词语捕捉住的意象，被一遍又一遍地存储下来。

乌云的边，是比喻不好的事件背后也蕴藏着希望。比方说，公司不景气裁员，把我开掉了，实在是令人沮丧。这里的silver lining是，生活或许因此走入——长远来看——更适合自己的方向？这是一个自我安慰的词，我却格外在意其中的景色。那种抬头一看，光彩夺目，刺眼、奇炫的时刻。

Love handle——爱的把手，什么意思？得知是指腰间的那一圈赘肉，我大跌眼镜。这八杆子打不到一块怎么来的？不由得令人充满想象。是不是说，沉浸在爱里的人幸福肥，肚子上不免要长膘？还是说，只有爱的人，才可以放心让他／她捏这一圈肉玩？不知道，这是一个可爱的谜。

High five都知道，击掌庆祝，然后low two呢？击掌后背过身，再瞄准撞一下屁股。Low two是因为屁股有两瓣......这仪式只在电视上看到一次，我觉得可太俏皮了。只有两个亲密无间、又有点傻气的人，才会这么庆祝吧？

Survived by——被幸存下来。一个人去世了，报道结尾写着：他被妻子和两个孩子幸存下来。仿佛死亡不再是一个句号，幸存在最亲的人身体里，延续下去。这听上去多么温暖浪漫啊。如果关于一个人的记忆没有结束，那么这个人就没有从世界上抹去，从这个角度来说，被幸存下来十分准确。这样一个隽永的词，会给多少人带去安慰？

Preocupado——担心。也许你看出来了它不像英文，没错，这是个西班牙语词。没办法，篇幅没写够我又实在是觉得它传神。Pre是提前，ocupado是忙，这词真是一语道出担心的本质——提前开始忙。可不是吗？焦虑、担心、害怕——怕这个做不好，怕那个不成功，怕别人觉得怎样怎样了，怕达不到自己一遍又一遍温习的期望。所有这些一切，都在行动之前发生，心里的马一咕隆咚跑了一圈，又来一圈，把行动力踏了个七零八落。

担心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它毁掉了过程的愉悦。很多事情做起来其实并不可怕，也很有趣，可是因为担心，这心里提前打起的鼓，一直敲一直敲，让过程变成毫无必要的煎熬。所以，想对自己说，可以就不要提前忙吗？该忙的时候，我再忙。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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