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童话中的女性形象，到底传递出怎样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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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Dong，德国文学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纳粹时期德语文学，关注女性主义议题。
欧洲以前的所谓童话，不是讲给孩子听的，而是讲给少女，很多童话故事不过是欧洲以前的女德女训故事罢了。首先，格林童话的作者不是格林兄弟，格林兄弟主要负责的是童话的收集和编辑工作。这些童话故事，尤其是在世界范围内著名的童话大多是来自民间，主要由几位女性口述、格林兄弟俩记录与编辑，就是说格林童话是女人们讲述的故事。而格林兄弟为了故事集的出版量而删除了很多黄暴桥段，以使童话故事也适合孩子阅读；第二，格林兄弟在世时发行的七个版次的格林童话都是献给一个女人的 – 贝蒂娜.冯.阿尼姆 （Bettina von Arnim, 德国浪漫主义时期女作家，与同时期的格林兄弟关系甚笃）；第三，格林童话最著名的几个篇目的主人公都是女性，且以其命名, 比如《白雪公主》、《灰姑娘》、《莴苣姑娘》、《小红帽》、《睡美人》；第四，格林童话的读者大多为女性或女孩子。尽管逾一百五十年以来格林童话已然被当作经典儿童文学，然而儿童并不是童话最初的目标读者。这些所谓的“童”话其实是“女性读物”，它们是来自女性、关于女性、献给女性的故事。因此，童话故事并不是无害的充满想象力的儿童读物，它们其中包含了特定历史社会背景下的女性行为准则。这也就是为什么童话故事总是呈现出”符合”两性行为模式的特定的男女主人公。就像德国童话研究者Otto F. Gmelin于上世纪70年代所言：“童话就是特定人物在特定行为模式中扮演特定角色，从而导致一个结果以及得出一个道德。”童话故事所呈现出的男女主人公最为经典的行为模式莫过于：女性陷入困境、消极无为等待获救，而男性是女性的救星和解放者。这一模式在名篇如《白雪公主》（王子救了中毒的白雪公主）、《小红帽》（猎人救了狼腹中的小红帽）、《灰姑娘》（王子救灰姑娘脱离继母的虐待）、《睡美人》（王子的吻唤醒了沉睡百年的公主）里都可以找到。美国女性主义记者、作家与社会活动家Susan Brownmiller于70年代在她的《违背我们的意志：男人，女人，和强jian》（《Against our will: Men, Women, and Rape》）一书中将童话中女性美好的、沉睡的消极状态解读为男权社会下定义的女性的性感。乍看之下似乎童话故事中王子与公主的美好爱情与强jian并没有任何联系，那是因为格林兄弟在编辑童话故事时对“强jian”进行了“阉割”与无害化，以使其书适合孩子们阅读从而销量更大。前文提过，格林兄弟并不是大多数童话的作者，而是收集编撰人。格林童话大多取材于民间流传的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来源于更早的日耳曼民族的民间神话传说，有些故事中透着希腊神话的影子，而有些故事则是来自其他艺术童话作家的作品。这些民间故事中不乏性与暴力。比如《睡美人》和《小红帽》就来自于比格林兄弟早一个多世纪的法国作家夏尔.佩罗（1628-1703）。佩罗的”童话”故事本意不是写给儿童看的，而是青春期女性，所以他故事的女主角往往是15、16或者待嫁的年龄。佩罗写的童话带有对这个年龄的女性道德教育的目的。比如夏尔.佩罗的小红帽并不是儿童，而是一位少女，故事是为了告诫少女们警惕男性、保护贞操。其中不乏性暗示的描写：红色象征性成熟和性欲，“小红帽”代表还不谙性事的少女，她不听从妈妈的告诫而被代表着男性的“大灰狼”所吃掉，即被诱奸。
法国《小红帽》中的配图小红帽不是以儿童的形象出现，而是少女
在佩罗的版本中，当小红帽到达外婆家时，打扮成外婆的大灰狼对她说：“我亲爱的小红帽，把你带来的东西放一边，把衣服脱光，上床躺到我身边来。”而当小红帽问“狼外婆”胳膊为什么这么长时，大灰狼回答到：“为了更好地搂住你。”这些都暗示了所谓大灰狼“吃掉”小红帽的真实所指：男人诱奸少女。
而佩罗的《睡美人》就是个教育青春期女性守住贞操等待真爱的故事。它的主角在15、6岁上陷入了沉睡，等到真爱后才被唤醒。佩罗的《睡美人》故事结尾处还有一首小诗，题为《教诲》（Moral)，非常明确地指出了这个故事的女德教育意义，这里试着翻译两句：
《教诲》
花一些时间等待一位丈夫，
他富有、彬彬有礼、又温柔 ，
这件事无需解释也不难。
。。。。。。
但是美人的血液里仿佛注定了，
她们急迫地要给自己找个男人，
我甚至没有气力和勇气，
劝告她们要耐心等待。
夏尔.佩罗的《睡美人》是借鉴于比他更早的意大利作家吉姆巴蒂斯达.巴西耳（Giambattista Basile，1575-1632)的《五日谈》中的名篇《太阳、月亮与塔利亚》。在这个故事中公主塔利亚陷入沉睡之后被打猎时偶然闯入其宫殿的国王所jian污。国王离开后，塔利亚在沉睡中生下一对龙凤胎，这对孩子在寻求妈妈的乳汁时吸允出了扎入塔利亚手指中导致她沉睡的纺线，她醒了过来并给孩子命名为“太阳”和“月亮”。无论是佩罗还是格林兄弟都将巴西耳的故事纯洁化了：在佩罗的故事中，王子被公主的美所迷，因而跪倒在公主床前，公主便醒了过来；在格林的版本中，王子只是给了公主一个吻。佩罗与格林兄弟去掉巴西耳原版中的jian污桥段，是为了让这个故事教化少女：真爱是需要等待的，结婚后才可以献身。
文学从古到今无论哪种文化下，都与伦理道德教化有着分不开的关系：文学总是直接或间接地承载着伦理教化作用 – 要么它直接告诉你一个道理，要么它通过提高你的审美能力从而达到德育的效果。童话当然不是例外，它单刀直入且目标人群非常明确 – 教育女性。童话中女性的理想形象是：美丽、善良、乖巧、忍耐、任劳任怨、品行端正 – 就像灰姑娘和白雪公主。如果你做到了，无论你处于何种绝望恶劣的情况，都会赏给你一个王子，他会解救你，并且带给你富有和幸福，甚至可以让你起死回生，就像睡美人和白雪公主一样。如果你没做到，就会受到惩罚 – 像小红帽一样。这样的理想女性形象是符合格林兄弟所处时期的时代品味的，是一个男权社会的产物。
尽管童话往往都是happy ending，但是它所呈现出来的世界并不是一个理想的乌托邦，而是照见了男权（父权/夫权）为上的真实世界。体现父权思想的一个典型例子就是格林童话《没有手的姑娘》。在这个童话里父亲为了从魔鬼那里获得财富，不惜砍掉女儿的双手，而女儿则对父亲说：“亲爱的父亲，随你怎么处置我，因为我是你的孩子。”由故事中的女儿宣之于口的父权在格林兄弟所处的时期是确实存在的，不仅仅是文化上 —— 比如在18、19世纪格林兄弟生活的时期男子需要先通过女方父亲的许可才可以向女方求婚 —— 而且存在于法律层面上， 因为女性是无法律行为能力的，这就是说她自己无法签定任何契约也不能处置自己的财产。已婚女性的监护人是丈夫，未婚和丧偶女性则由父亲监护，无论丈夫还是父亲都可以违背女性的意愿为她们订下契约。这也就是《没有手的姑娘》中的父亲拿女儿与魔鬼结契而女儿逆来顺受的现实社会背景。
在童话中妻子与丈夫的关系方面，德国格林童话研究者Lutz Röhrich指出童话中丈夫与妻子的关系往往是统治关系，甚至会出现家暴。“有男子气概的意思是能够控制妻子 —— 无论是言语上还是使用暴力。一个丈夫威胁着要揍他愚蠢的妻子在童话里被当作非常正常的婚姻生活。” 比如《聪明人》里的丈夫要离家三天，他嘱咐妻子要将家里的三头牛以不少于200银币的价格卖掉，他威胁到：“我可以跟你说，如果你做了蠢事，那我将会把你的背刷成蓝色，不是用颜料，而是用我手里的这根棍子，这次上的色一定会保留一整年，这点你尽管放心。”然而这些童话故事里的日常家暴、性侵犯被格林兄弟无害化、隐化甚至是美化，从而达到教育女性逆来顺受、言听计从的目的。
在童话中的女性角色主要分为两大类：美好的女性形象如白雪公主，或者恶毒的继母/巫婆。这种非黑即白的角色设定正是在“树典型”，更便于教化女性。童话中的女性往往没有名字，这种匿名性也同时将女性角色的个性所抹杀，从而使她成为一种象征 —— 公主代表善，继母/巫婆代表恶。童话所打击的“负面”女性特征不止于“恶毒”，还有“任性”、“懒惰”、“好奇”、“贪得无厌”、“爱吵架”、“唠叨”、“不听丈夫话”、“不知感恩”，“不忠”，“善妒”等等。这些女性中的大多数下场是非常凄惨的，其中不少受到了几近残忍的惩罚。《渔夫和他的妻子》中的妻子是贪得无厌的，最终变得与从前一样一无所有；《霍勒大妈》中的丑女孩因为其懒惰而受到了惩罚， 终身全身沾满沥青；《蓝胡子》中的女人们由于不忠而被蓝胡子残忍杀害后陈尸于一个房间的墙壁上；《灰姑娘》中的两个坏姐姐在灰姑娘婚礼时被鸽子啄瞎了眼；《牧鹅姑娘》中的恶毒女仆最后被装进钉满钉子的木桶中，由马拉着在街上拖，直到她死为止。
蓝胡子残忍杀害了他的历任妻子，并将她们的尸体像木偶一样挂在墙上
格林童话中几乎所有的继母都是恶毒的，最后大多会落得悲惨的下场，然而没有人知道在孩子被继母虐待时父亲在做什么。Lutz Röhrich总结到：“童话故事中负面的行为大多是由女性所为，而不是男性。女性无论受到什么惩罚都是应得的，然而忍受着女人的男人们都是无罪的。”就像《渔夫和他的妻子》中，贪婪的是女人，而渔夫是一个善良的默默忍受妻子无理要求的丈夫；《糖果屋》中赶走韩塞尔与格雷特兄妹的是继母，他们的父亲只是无能为力罢了；《灰姑娘》里虐待灰姑娘的是继母和她的两个女儿，父亲只是不闻不问罢了；《莴苣姑娘》中莴苣姑娘之所以会被巫婆抢走是因为她母亲贪吃巫婆花园里的莴苣，而她的父亲只是由于深爱妻子才为她盗取莴苣而被巫婆抓住。愚蠢或者恶毒的女性该为婚姻和家庭生活里的一切不幸负责，这显然是一个男性视角的叙事（格林兄弟作为编撰人不知道该为此负多少责任呢？）。格林童话告诉我们，女人的种种恶劣造成了不幸，要想幸福就要成为理想的女人 —— 逆来顺受、言听计从。
《渔夫和他的妻子》，贪婪的总是女人
另外，关于格林童话中的女性形象还有一条规律 —— 美丽的女人=善良的女人、丑陋的女人=恶毒的女人。一个女人一旦美丽便可认为她拥有一切美德，这便是童话的逻辑。所以当王子看见躺在水晶棺材里的白雪公主时，尽管公主在这样的状态下实在是看不出人品如何，王子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从小矮人那里得到她的尸体。结果王子的爱救活了白雪公主，就像王子的吻救醒了睡美人、王子的爱救了灰姑娘一样。童话告诉我们，美丽是女人无敌的武器，用它征服男人，自己便能获得一切。当我们提到“公主”这个词，最先想到的就是美丽了吧？童话如此强调和赞美一个女人的美丽并将其与幸福紧密相连。今天，《格林童话》已然成为儿童读物，对它进行女性主义批评毋庸置疑更显重要和迫切，因为正是儿童时期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性别角色的产生。上世纪20年代我们一边叫嚣着“打倒孔家店”，一边却从德国舶来他们的封建礼教。如果我们只是舶来故事而不去探究故事背后的阴影里藏着什么，这对我们的少儿教育和平权运动都是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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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Dong
编辑校对：阿崔&阿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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