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吴某凡

2021年7月下旬，吴某凡被抓前夕，官方第一次发布情况通报后。

我发微信问他母亲：什么情况？

她回复：是我的错，没有处理好。

我猜，除了单一事件的处理，可能还有长期教育疏失的愧疚。不过，很多人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境地。或许，她有预感。所以，才说自己「错」了？

没有天生之恶，唯有后天造就。

吴某凡这朵「恶之花」，之所以能盛开，早年经历「功不可没」：破碎的家庭带来脆弱、孤独，强势的母亲带来了管控、对抗，韩国练习生生涯带给他巨大的压力以及更多的孤独。

吴某凡之所以成为「吴某凡」，并不是意外的结果。

父亲的缺席，母亲的强势，让少年时期的他沉默但要强，转而去看励志书、鸡汤学，试图从成功人士那里获得为人处世、待人接物之道。

前《人物》记者季艺曾深度采访过吴某凡，他印象深刻的是吴某凡的哭泣。那是拍摄《致青春·原来你还在这里》导演周拓如讲述的场景，有一场需要吴某凡哭泣的戏，他并未事先告知用什么样的方法去哭，想看看吴某凡的处理方式。令所有人惊诧和意外的是，这个帅气而高大的男明星「居然像一个孩子般地哭了起来」，喊「卡」之后，现场所有人静默了很久。

我问季艺，这样的哭声代表什么？是说吴某凡很单纯、脆弱、妈宝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告诉我：这哭声里满含着「他多年的压迫和伤心」。

父母离婚后，吴某凡几个月大时，母亲就将他送到外祖父家生活。

甘肃白银，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小时候，吴某凡想要一辆自行车，但当地买不到这种型号，吴某凡却执意索要，把他姥爷急得快哭了。

吴妈妈是一个强势的母亲，至少在吴某凡年幼时如此。因为婚姻破裂，她转而对儿子吴某凡充满控制欲。这也是吴某凡在成长期间与母亲关系并不那么融洽的原因。

吴妈妈让儿子随了她的姓，并移民到了加拿大。小小吴某凡，从白银市到温哥华，跨越一万公里的距离，开启了之后「魔幻」的20年。

吴某凡曾谈到母亲，「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了，这样的生活持续了20年。」因此，很多人认为，吴某凡是个妈宝男。其实并非如此，吴某凡跟他妈之间，有一种博弈和抗衡的存在。

吴妈妈很少表扬儿子，因为「我不可能和他去唱红脸的，我就没办法……因为我觉得我要管他，我就拿出那一点儿威严来，要不然他就觉得没效果」。大多数时候吴某凡很乖巧，遭到母亲打骂的时候也不说话，就是沉默。

吴某凡性格里有一种硬扛的成分，这大概源于他从小就不希望自己是弱小的，还有就是很怕妈妈激动——母亲会「因为一件小事变得很严重」。吴某凡记得，她常常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对他大吵。

有一次，她看到儿子没按时休息而是在电脑前打游戏，二话没说就把电脑关了。吴某凡什么都没说，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沉默。

但他也在沉默中爆发了。17岁的吴某凡陪朋友去韩国SM娱乐公司面试，当他看到进入那个娱乐公司包吃包住时，他就决定要去，他想自己养活自己，「承担自己人生的意愿太强烈了」。吴妈妈当然舍不得儿子去韩国，因为这一去就要待在SM公司整整十年。

母子俩都很纠结，最后吴某凡到机场了，跟他母亲说「对不起，让你伤心了」。吴妈妈以为儿子回心转意，说了声「走，我们回家」，但吴某凡却没有同意，他说的是「我签」。

就这样，吴某凡去了韩国。

儿子去韩国之后，吴妈妈完全丧失了自己的生活。此前吴某凡还在她身边时，她就为自己制定了「绝不允许有第二个男人进入家门」的家规，甚至当吴某凡跟她说让她去谈恋爱的时候，吴妈妈的反应居然是「儿子不要妈妈了」。

在吴某凡离开加拿大后，吴妈妈卖掉了当初移民来加时，在温哥华列治文的花园别墅，搬到了城里公寓。在那栋花园别墅里，吴某凡跟她一起生活了七年。吴妈妈设想的是一种稳定生活，让儿子读大学，成为医生，结婚生子，过一个稳定而富足的人生。然而事与愿违。她强烈的控制欲赶走了儿子，也相当于间接地把儿子送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吴某凡曾试图向媒体总结他所认为的家庭人际关系，在他看来，「单亲家庭比较现实的就是，母子关系比较容易走到一个极端的情况，因为没有第三个人调解。」

我第一次见到吴妈妈，是在2017年初。

那时，吴某凡刚经历一场危及前途的桃色风波。她管理着儿子的工作室，圈内人普遍认为她很难搞——「乖戾」形象在很多行业人士口中逐渐成型。

时任吴某凡经纪人找到我，说他妈妈想跟我聊聊。吴妈妈气质温婉，瘦削，长发，肤黑，保养得体。讲话细声慢语，待人谦逊。那次会面，聊了什么，几乎没有印象了。但她与传言中的「乖戾」不相符，似乎是对待媒体的一贯姿态。

在2016年《人物》记者季艺的那篇报道中，也提到过吴妈妈面对媒体时的热心。因为把见面的地点约在一间日本餐厅，吴妈妈当时初到北京，怕定的这间餐厅不够好，怠慢了记者，让宣传打电话询问记者如果觉得不够好就赶紧说，他们再换一家。这与在圈中，她「太事儿」、「太抠门」的形象并不太一样。

她很清楚，接受媒体采访、请他们吃饭聊天，所做的这些事，是为儿子好。

在吴某凡儿时，吴妈妈是绝对强势的。但后来，特别是在吴某凡当红之际，吴妈妈对儿子过于自傲，甚至生发出一种「崇拜感」。

2017年6月底的一个晚上。我们在北京朝阳区霄云路的一家餐厅见面。她儿子刚经历小G娜事件，处于低潮期，但那天，他将重新翻红。

因为，当晚《中国有嘻哈》第一季正式开播。

这一次，我们聊的内容更为具体。她表示，需要有一位媒体人帮忙，协助工作室相关事宜，至少可以让工作室具备较好的媒体思维。

她跟我聊了很多媒体如何运作、打造实力形象等话题。我记得当时给出的建议是，从商业层面而言，我理解拍摄影视剧是吴某凡最大的利益点，但需要精进演技，不计代价拍些纯粹的文艺片，甚至要扶植有才华的新导演、让自己的演员形象真正立起来。而不是一味接拍偶像属性的影视剧，「偶像」只能一时，「演员」才能长青。其次，音乐不能丢，但也别指望当饭吃——让音乐成为自己的底色，而非赚钱的工具。

这是合理且中肯的，很多人应该都会同样建议。她似乎也认可，频频点头。但从后来三四年的吴某凡发展的路线来看，他走的依然是流量、偶像的路数。

我们吃了个把小时饭后，《中国有嘻哈》第一季首期节目播出。吴妈妈把手机支起来，与我一起看。「有趣」的场景出现了。

她变得很兴奋，每次当儿子出场时，她满面含笑，念叨着「凡凡太帅了」，「凡凡好有趣」，「凡凡太逗了」。偶尔还会惋惜下某位选手，「是不是凡凡太严厉了」。她完全不像一个母亲，而是一个标准的「吴某凡妈妈粉」。当镜头摇向其它几个导师时，她就不怎么说话了，只礼貌地微笑，只有儿子一出来，她就又变回亢奋的节奏。

这种粉丝对偶像般的感觉，从母亲的角度来看，匪夷所思，但在当晚吴妈妈身上，却似乎恰如其分。她那时的样子，是无法装出来的，格外真实。她是真的很「粉」自己的儿子。

不过，她又是儿子工作室的管理者，这就有些「分裂」。

当然，这种「妈妈粉」的言行，多少让我觉得有些可爱。但这种「可爱」，毋庸置疑会滑向「溺爱」和「纵容」。

她应当是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所以，与我接触，试图让我成为某种可以给予她建议的角色。但我，对为明星全职服务并无太多兴趣。

她问我，能不能先做顾问？考虑到几次会面过程里，在很多问题上有一定共识。我同意了。

我去吴某凡工作室签署了一份顾问协议。她说，偶尔来公司聊聊，给些建议就行。

过了几天，她告诉我，打算做个粉丝社区类的app，让我协助。我当时认为，没必要做。但她以ZS、HZT等艺人都有app为例，说做了这个对粉丝的管控会方便很多。

作为顾问，我只好履约，邀请了一位专业产品经理前同事，在一个周六的早上赶过去详聊。她和负责粉丝管理的女员工，跟我们一起推敲app的逻辑，却陷入「牛头不对马嘴」的局面里，一上午倏忽而过。最终那个女员工以一句「外包做起来既简单又便宜」结束了会议，此后再无下文。

成为顾问之后不久，吴某凡凭借嘻哈节目彻底「洗白」，重新成为「顶流」。那时正逢雨季，全国范围多地发生特大洪水灾害事故，我向她建议，可以用工作室名义捐款。

她说「以前也捐过款啊」，并问「你是觉得去年的风波还没消散吗」？她指的是小G娜事件。

我愣了一下，本想告诉她做公益应该是长期性的，而非一时兴起，况且，现在形象好了点，那就多多回馈社会，感恩嘛。与人为善，何尝不好？但想了想，删掉了，没多说，只回复：不是。

这次建议后，我发现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共识了。而且，即便签署了顾问协议，也参与了部分工作，提供了一些建议，但吴某凡工作室从未支付给我任何一笔费用。当然，这份合同从签署到自动解除，很短暂，况且也没有什么被采纳的建言，有没有费用都不重要了。我意兴阑珊，很自然的，这份顾问工作，在双方都没再提及的情况下，不了了之。

去年，看到有媒体报道吴某凡公司的管理问题，前员工吐槽她作为公司实际管理者「抠门」以及「家族化」之类。不过，这属于很常见的管理缺陷，任何一家公司都会存在，更何况是她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管理经验的人？

真正的问题在于：

对儿子毫无管控能力（甚至有崇拜儿子的倾向），以及作为公司管理者的格局视野不宽广。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偶尔会线上交流，她依然表现得友善和热情。

她的朋友圈早已「三日可见」。印象中，这一年里，没再发过什么动态。

在韩国SM公司当练习生时，有一年的大年夜，吴某凡因为状态不好，怕自己失控流泪、想回加拿大，而不敢接妈妈打来的电话。

吴妈妈一遍遍地拨着他宿舍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她一宿没睡，只好给培训负责人发了个消息，请她让吴某凡务必跟她联系一下。电话接通了，吴某凡悄悄地哭了，但他没有让妈妈听出来。

除了抑制不住地「想家」，吴某凡另一方面又抗拒回家。他害怕，回去之后和妈妈的关系再次紧绷。「而且可能更没有话语权了，因为已经失败过了一次。」他对《人物》记者季艺回忆。

吴某凡在韩国当练习生时的样子

回到2021年7月下旬吴某凡被捕前，与吴妈妈的那次交流。

我说，之前或此后如果有任何言行不当，都会带来灭顶之灾。

对话框里，她的状态显示「正在输入」，但始终没有再回复。几天后，「灭顶之灾」如期而至。

吴某凡前任经纪人相当专业，不过，在2017年后就逐步淡出了吴的团队。警方逮捕声明发出后，我和这位资深人士感慨，他连发几个捂脸哭表情，并说，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他们了。

由于欠缺专业的管理人员，才加速了吴某凡步步为输的局面。但凡有强有力的掌控者，吴的行为或可收敛。尽管，不是绝对能遏制他的不法行径。

不管是儿子少年阶段，还是爆红期间，吴妈妈始终在场，但在某种层面，却一直又处于缺席状态。她亲眼目睹，儿子走向云端，却又从天堂堕至地狱。

6月10日，在唐山打人事件甚嚣尘上时，吴某凡一审开庭，择期宣判。

其实，对这位母亲而言，刑期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