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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抖音,阻击儿童贩卖

顾怜 真实故事计划Pro 2023-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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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犯罪正在借助互联网蔓延,贩卖儿童也是其中一项。

前检察官孙平主持着一支20多人的打拐工作组,隶属于抖音安全中心。近两年的时间内,这支互联网小队配合警方抓获了34名犯罪嫌疑人,解救了大量被拐卖儿童。没想到的是,很多被贩卖的儿童,正是被他们的父母所弃养。

在抖音上打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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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举报信息有些奇怪。

被举报的,是一个女人给其他人发的私信。她说:你想收养孩子吗?我在青海呢。能过来领吗?男的,55天。她还跟人家说,自己营养费要得肯定有点多,开出了10万元的价格。

收到消息的用户,原本想在互联网上寻找合法收养孩子渠道,看到女人以营养费的名义要价10万元,怀疑遇到了人贩子,于是就举报了她。

之所以感觉到奇怪,是因为在我的经验中,这个女人不像是拐卖他人孩子的人贩子。要知道,职业人贩子长期在寻找孩子的资源,会不停地在不同卖家和买家之间周旋。这个女人字里行间笃定地说,自己可以提供一个55天的男婴,感觉她手握的只有这个孩子,所以,她更可能是那个男婴的母亲。

我叫孙平,是抖音安全中心的一名风控人员。我的工作,就是带领组里的同事,在平台上介入有拐卖儿童嫌疑的案例。目前,已经参与干预了上百例案件。

图 | 协助警方成功解救儿童

快速筛查了这女人的账号,我们发现,202268日到10日的3天内,她一共发出了26条留言。留言集中在有关弃婴与领养政策的视频评论区,内容都相似:她有一个男孩,想收养的人可以发私信给她。

距离女人开始密集发消息已经过去几天,她很可能已经找到了买家。事态紧急,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同事收集的线索报告给了女人所在地的警方。

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女人的行为可能构成拐卖罪。因为她收取了高额的营养费,超出了民间送养过程中正常开支补贴的范畴,而且,她频繁发布关于送养的信息,表明其存在有意识去拐卖的可能。

接到我们的信息后,当地警方展开了调查。通过查找女人的生产记录,警方确认,涉事的女人在一个多月前曾生下一个婴儿。当时,女人因为和丈夫发生矛盾,两人处于分居状态。警察到女人家走访,不见婴孩的踪迹,排查女人的收款记录,警方发现,她不久前接受了一笔来自甘肃的3.5万元转账。

20227月底,警方在甘肃追查到了那名男婴的下落。通过亲子鉴定,警方确认男婴就是女人自己生下的孩子。女人前后收取了那名甘肃买家5.5万元,没有核实对方的领养目的与领养能力,就让对方抱走了孩子。

最终,法院判处女人有期徒刑5年,并处罚金人民币10000元。与此同时,孩子被带回了青海,交给孩子的父亲抚养——在此之前,这个男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妻子卖到了甘肃。

在我从事互联网打拐这两年的经历中,这个算是比较简单、好破获的案子了。在某些案子里,犯罪分子会用现金交易,有的人还会狡猾地在高速收费站交接孩子,以避免留下跨省的记录。很多人在平台上交流时,也不会明确地谈领养细节,只是模糊地回答,把买家引导到其他的社交软件上交流。除非有相对可确信的线索,我们很难因为对方的只言片语,就不管不顾地举报、报警。

我自己每天的工作在进办公室之前就开始了,上班的地铁上都要盯着手机,回复与各地警方跟进的消息。

我的电脑长期开着二三十个文档,都是当天需要处理的可疑线索。目前,我手头有55个经辨认后确认疑似拐卖的线索报告给了警方。每条线索,我每周都至少要跟警方跟进一次调查进度。就算每个线索只用5分钟,累计起来也需要花费很多时间跟进。

我们团队目前有20多人。每天,我们会筛查出平台上大量可疑信息,逐个排查。系统会帮助我们筛查出大量用户发布的可疑言论,在此基础上,需要人力来最终排查、确定。

有些信息机器是判断不了的。比如有一次,系统筛查出一位年轻女性发布的视频,她说自己不想要孩子了,想把孩子送走。消息到了我手中,我看了女孩以前发的视频,发现她几个月前发过自己怀孕的内容,还分享过孕期没有得到丈夫情感支持、丈夫冲她发火的事。加上女人是在深夜发的视频,我猜这个女孩或许正经历抑郁,发视频更可能只是情感的宣泄,没有想要卖孩子、把孩子送走的意图。如果贸然报警,很可能给家庭关系带来不可弥补的伤害。

每次遇到孩子被自己的父母送人,我总是不自觉地感到揪心。有一次,同事发给我一条线索,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疑似被送走了。我自己一直很想要一个女儿,见到有父母一次性把自己生的两个女儿都送走了,心情特别复杂。和警方讲述情况的时候,我也会把我心痛和急迫心情传递给警方,私心里,我希望他们能因此受到感染,更快地去找到孩子。

卖孩背后

2022年4月,我和同事将此前的打拐工作升级,正式组建了拐卖专项小组,开始了我们的行动。

起初工作很难开展。在平台上,我们检测到几十个怀孕的母亲提出不想要孩子的想法。联系到当地警方,经过他们的调查,我们得到的反馈都是:这些只是孕妇的情绪倾泄,并非真的要卖孩子。即使有真的付诸行动的念头,经过警方谈话,这些孕妇也暂时放弃了这种想法。

为了能真正打击到拐卖的违法犯罪行动,我和程序员同事花了很多时间,不断迭代算法。2022年5月,我们开始用算法筛选平台上的举报信息里是否有拐卖风险的信息,6月起,算法开始把用户的评论也都纳入到风险识别的模型中。2022年6月初,我们终于帮助警方破获了一起拐卖的案件。

时至今日,我们经过海量筛选后,正式向各地警方报案涉拐卖的线索有157起,其中立案侦查45起,配合警方抓获相关犯罪嫌疑人34人。

破获的第一起案件,说起来我还是觉得难受。

当时,我们接到一条私信举报。一个男人提出要送养小孩,要求收取4到6万元费用。

我们继续摸索,发现他要送养的竟然很可能是他自己的小孩。因为,他曾给其他人的视频评论说,自己是单亲爸爸,有一个一岁半的闺女想送养。在他的个人主页,还发过一些关于他女儿的视频。

警方后来查明,男人确实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而当警方找到男人时,他已经实施了拐卖的犯罪事实。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残酷的伦理,一个女孩就这么被她的亲生父亲卖到了远方。

其实,很多民众理解的儿童拐卖,是将一个孩子从亲生父母身边偷走,再卖给其他人。这种理解没错,不过经过我们国家长期打击,这类情况现在已经少了很多。在我和同事干预的拐卖儿童案件中,很多其实都是被亲生父母舍弃“送养”的情况。

在我国,民间送养有着悠久的历史。一些家庭因为种种原因,不想抚养自己的孩子,于是选择将孩子“送给好人家”。这一行为有着复杂的社会原因,“情”与“法”相互交织,在司法定性中也有困难。

卖掉自己孩子的父母,和人贩子有鲜明差异。人贩子会长期发布领养、送养孩子有关的内容,而在送养自己孩子的父母的账号里,我往往还能看到有的母亲此前记录的孕期视频。有的父母还会发布自己和孩子互动的视频。一些父母也会在交易前后留言说,自己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送养。

后来我查找资料,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学学院副教授李春雷曾对133个拐卖儿童案例进行分析,发现超过50%的案件中卖方是孩子的亲生父母或家中亲戚。

从事现在这份工作之前,我做了15年检察官。检察官的工作,主要涉及到的是对公安机关移送的案件进行事实审查与法律监督,在案件发展到后期再介入。我当时接触到的案件类型也比较单一,工作时间长了,会感觉个人的价值和成就已经定型,难以再进一步。这种感觉强烈,是在37岁那年。

当时,我身边很多同学、朋友在企业做风控。他们和我聊起工作时,我听着觉得很有意思。我就想,我也可以参与研究、打击新型的犯罪,我还可以利用我的法律知识与经验,去扼杀更多的犯罪萌芽,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

于是,在爱人的支持下,我在37岁这年进了“大厂”,满心想着要凭借一腔热血投身新的领域。

现在,每天面对的是人命攸关的事,我一刻都不敢疏忽。

常常早上一醒来,我的手机里有几十条未读消息等着我回复,公司的案件管理系统也会弹出好几例新的拐卖线索,有时我一天要打100多个电话。只要看到新的线索,我就会下意识想要赶紧处理。我还要经常四处出差,协助警方完成抓捕,有时要忙上一个通宵。

 | 深夜乘飞机出差

养育难题

从事风控工作这些年,工作节奏很快。家人有抱怨,但我从没想过放弃。

为了满足快节奏工作的需要,我总是有意识地去摸索更高效使用时间的技巧。我已经习惯了,使用缝隙时间去发消息跟进线索,即使出差也是这样。

所有的线索,我都按地域进行了分类。每一天,我处理同一个地域的线索,这样我可以同时和一个警官集中对多个案例,省下了很多时间。每次出差,我也尽量提前搜罗,安排当地好几个案件同时跟进。

因为在抖音上打拐,我已经走过了全国43个城市。

去年九月,我随警方前往山东办案。有一位母亲卖掉了自己一岁大的孩子,不久后又反悔了,向警方报案,想要追回孩子。

警方破获了案件,我们一起把孩子送回家。

这对夫妻住在破旧的村屋里,垃圾与杂物屋里屋外堆了一地。我当时觉得,这对夫妻自我管理能力有点差。

孩子的母亲从警察怀里接过孩子,露出了欣喜与激动的表情。我在一旁默默看着,一边感到宽慰,一边不由自主地担心,担心这对夫妻未来能不能把孩子照顾好。 

在一些地方,警方调查到亲生父母弃养孩子的案件后,会帮助领养家庭补办手续。据我观察,确实大部分领养孩子的父母都会对孩子关怀备至,细心照料。相反,我了解到的一些想要弃养孩子的父母,属实让我不解和失望。

我经手过一个案件。一个男人离婚后,抚养着和前妻生育的两个孩子。后来他再婚,又生了孩子,就决定把和前妻的两个孩子卖掉。

他还在互联网上卖惨,说家里吃不起饭、养不过来了。

我们向警方举报,警方介入后,要求男人把两个孩子领回来,退回收取的“营养费”。

警方成功拦截了这场买卖。之后,我还是忍不住担忧,这个已经丧失道德底线的男人,之后会不会再度卖掉这两个孩子?我悲观地怀疑,就算他不卖掉孩子,就他这么不负责任,大概率也会因为新出生的孩子,对那两个大孩子不管不顾。

我总是忍不住挂念那些被抛弃后又回到原家庭的孩子,时常担心他们得不到好的照顾。遗憾的是,身为“举报人”,我们很难对弃养孩子的家庭进行回访。毕竟,是我们揭露了他们父母的“罪行”,对方自然会对我们有所戒备。

去年春夏时节,我去华北一个省协助调查了一个案子。一位单身母亲把孩子卖给了一对河北夫妇。警方调查后,发现这个母亲有过犯罪记录,警方也找不到孩子的亲生父亲,如果把孩子留给姥姥照顾,恐怕也不稳妥。最终,警方走了合法的程序,把孩子留在了领养家庭里。

面对这种血缘与亲情分离的局面,我时常在纠结,我们介入亲生父母的弃养,把孩子从疼爱他们的养父母家带回到糟糕的原生家庭,到底是不是一个好选择。


- END -

撰文|顾   

编辑|林森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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