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行救女」策划者的故事

石金泉再次从网络上听说自己的故事，已是12年后。

先是今年7月，几个只有十多万用户关注的视频剪辑账号，用过去的电视报道混剪出两分钟的小视频，取名《跪行救女》发布。这种剪辑账号在视频平台随处可见，以名人事迹或民间故事为选题，几乎没什么制作成本。石金泉看到后，也没在意。

在广西梧州藤县农村，G321国道旁，一片甘蔗地附近的仓库里，36岁的石金泉忙碌着打包番石榴，装箱。这片地里的番石榴他从3月份开始卖到现在，每次结果都收来好几千斤。最近，石金泉多数时间都在帮果农摘果，直播卖果。收下来的鲜果要在一周左右内卖掉，否则就会腐烂。他的身心都被番石榴给占住。

图 | 石金泉助农的番石榴地

渐渐地，石金泉发现网络上讲“跪行救女”故事的人越来越多。各领域的博主都开始声情并茂地复述这个故事，配上各种各样的旁白：“我不赌你们想要她活，就赌你们想让我死。”“臣有一计，可救汝女：献头。献我的头。”

这都是石金泉原本故事里没有的台词。十数年前，2011年3月的广州街头，农村母亲谢三秀7个月大的女儿患上眼癌，无钱医治，她只能在街头乞讨医药费。谢三秀多次求助社会，无人问津，只能上网发帖求助。石金泉看到网帖后，联系谢三秀并给出了一个自己策划的故事：他假冒注册一个叫“广州富家公子”的ID，在网上发言，说如果谢三秀去街头跪行一公里，就给她两万元。

谢三秀真的去跪行了。石金泉再度假扮市民，爆料给媒体说“富家公子”反悔，称只是捉弄一下母亲，不会真的给钱。如此，他成功引导媒体，制造出“富人戏弄穷人”的社会热点，好让大众看见谢三秀的困境。最终，谢三秀筹得了28万，解决了孩子的手术问题。

“跪行救女”是互联网勃兴时代最为典型的网络策划事件之一。凤姐、小月月、庞麦郎甚至是如今的吴亦凡事件，这些网络热点背后，都有着网络推手的踪影，像“天仙妹妹”背后的推手杨军（网名“浪兄”），后来又策动“凤姐”成为网络名人。网络推手泥沙俱下，在制造网络事件的同时，有的人不惜以夸张、造假的方式拨弄社会大众。

在这些被视为极其聪明、操弄人心的网络推手中，石金泉的故事可谓单薄、贫瘠。1987年5月，石金泉出生在广西梧州那塘村，这个仅以500亩甘蔗地闻名的村庄，连百科词条也没有介绍。石金泉家在村里还算穷的。小学四年级，他就因交不起学费，辍学一年，在家割松子油，攒够400元钱后才继续读书。初一，因“看不过母亲耕田种地养猪供我读书”，他再度辍学，在2003年16岁步入社会，辗转两广的工厂打工。

图 | 石金泉儿时和母亲生活过的厨房

在广州，17岁的石金泉第一次接触到网络。在网吧，他连开机都不会。坐了半天，以为交了钱电脑就会自动开。屏幕不亮，他觉得好丢脸，也不好意思问别人，等了很久，才叫网管帮忙摁了一下开关。

“跪行救女”的再度翻红，让石金泉意识到，过去的故事正在复活。9月底，他特地录制了视频发布在网上，现身认领这个故事，并解析了自己当年的策划思路。差不多同时，一位拥有千万粉丝的视频网红找到石金泉，说要翻拍他的故事。在这个翻拍的故事中，网红艺人分饰多角，富有张力的台词，搭配上流行歌曲《水星记》，将“跪行救女”的故事演绎得极富情绪。

在视频末尾，这位网红找到正在广西梧州藤县农村砍甘蔗、皮肤晒得黝黑的石金泉，问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对这事后悔吗？”在一片高高的甘蔗地中，石金泉看向远方，对镜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谋士以身入局，举棋胜天半子”的字幕霎时显现，飘扬在石金泉脸庞两侧，激昂的弦乐骤然响起。这只视频获得了62万点赞，5万余次转发，1.6万条评论。

在石金泉本人的回复下方，四个字如潮水般涌来，齐刷刷翻不见底：“先生大义！”

在此前，石金泉从未被称为过“先生”。网友们把他比作诸葛亮、庞统，“这堪比三国庞士元身死落凤坡换刘备师出有名伐西蜀”，说他放在古代，肯定是顶级谋士。他不知道这些词是什么意思，“搜了一下才知道，都是给我的高帽子。”他笑得有些羞涩。

旧故事的热度，开始覆盖他视频账号所讲的其它故事。在石金泉卖甘蔗、做红糖、分享农村故事的评论区中，“先生大义”也涌了进来。在石金泉讲解甘蔗与番石榴的直播间，观众们对水果不感兴趣：“你能不能再讲讲，十二年前跪行救女那个故事？”

重新翻红的“跪行救女”，是一个大智大勇大爱的救世故事。故事里的石金泉刚刚24岁，“多智而近妖”。这简直就是一个年轻人心目中的超级英雄。

时间完成了对石金泉故事的重新书写。在“跪行救女”策划暴露那几年，比起“先生”，石金泉更熟悉的、属于他的称呼，是“骗子”，或“推手”。“职业骗子，为骗代言，记住他叫石金泉”“金犬少侠（金泉少侠是石金泉的网名），网络推手，丢广西梧州人的脸！”这是当年他收到的评价。

窥见天机

遇见谢三秀时，24岁的石金泉已经知道，底层千篇一律的苦难并不会得到应有注目。与此同时，他发现网红炫富的新闻，却总能引发舆论：人们不关心底层，只恨富人。

于是他决定写一个故事。利用大众对富人的仇恨，引人入局，让他们来关心底层。愤怒的人们捐了款，却发现自己的愤怒所瞄准的“富家公子”，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是石金泉虚构出来的。

石金泉为他创作的故事支付了代价。2011年3月25日，在汹涌的舆论下，他与求助的母亲谢三秀，在出租屋里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向全社会道歉：“这件事情伤害了很多大众，我想通过你们媒体，跟大众说声对不起，太伤你们的爱心。假如说有好的办法，我绝对不会用这种方法。这个方式很不好，很低级，很令人气愤，但也是一种无奈。”

第二天，《“金泉少侠”道歉》的新闻，登上广州各大报纸头版。一张照片，占了半个版面：图中，24岁的石金泉坐在出租屋的床上用手捂脸，指缝合拢，表情不清。配文写道，“石金泉掩面而泣。”

图 | 《“金泉少侠”道歉》的新闻登上报纸

2023年10月，好事者再次翻出当年的报道，骤然发现，在面对央视、东方卫视、江西卫视等全国各地媒体记者的镜头时，在石金泉深鞠一躬、郑重道歉的前一秒：他的嘴角，还有没来得及压下去的一抹笑。

故事改变现实，讲故事的人会有一种隐藏不住的得意。石金泉这一秒的变化，被当时很多观众认为，“可以拿奥斯卡影帝”。

12年后的冬天，在广西贺州的山地上，直播售卖脐橙的间隙，石金泉谈起那时的心情：策划“跪行救女”的故事，某种程度上，是他对媒体与大众“报复性的玩弄”。

“媒体，不会说是个人，它就会爱你。它得看情况。得到媒体的关注是一种幸运儿。”谢三秀原本的故事，一个贫穷、文化不高、身处底层的母亲，与她患上重病、无钱求医的女儿的故事，在石金泉介入半年前，没能得到媒体与大众的关注。他觉得不公平。

他想到甘蔗：他帮农户卖的甘蔗，中间有密节，没有有些品种长得好看。“难道这些甘蔗就不配在网络上卖吗？难道残疾人，他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一切的最初，石金泉也是那个求助却未被关注的故事当事人。2003年2月，16岁的石金泉偷了家里的户口簿，带着两百块钱，从藤县坐车去玉林，一个人出社会打工。

刚离开家，他就挨了一棒。到玉林，职业介绍所的人让他交80块钱，收了钱后，又让他去博白县找一个人。坐车到博白县，他才发现，又是一个职业介绍所，对方又要他交60块钱。

他坐车回到玉林，找那人算账，最终却被用摩托车带到一个小面包作坊。到了后，门一关，他的户口本就被收走了。在这家作坊，他负责煎包子，一天干14个小时，睡在架子床上，一个月只被允许对外打两次电话。三个月后，他想逃跑，600块钱工资，只拿了80块钱就离开了。

离开黑作坊后，石金泉在大排档卖卤鹅粉，在菜市场宰鹌鹑，干到凌晨，白天睡觉，稳定在月薪200块钱。在印花厂，他又遭遇了同事的暴力，被人掌捆。那时，他向往新闻行业，觉得记者是一个“神圣的职业”，就打电话给当地报纸举报。他想，“打了电话后，记者就会来报道，来揭穿，再来端掉他的窝。”

媒体没有为他主持公道，反而“不管不问”。这让他觉得，“一出社会，就遭遇很多不公平的对待”。

石金泉开始明白：单纯的痛苦、不公平的故事，是不会得到媒体关注的。贫瘠到甚至没有一个故事的、只是受到欺辱的他自己，是登不上报纸的。他看中了一个别人的故事。

2006年7月，在广州工厂宿舍的一天，19岁的石金泉看见一篇报道：一位青年，创办了一个防骗网，为大众介绍防骗方法。新闻发布的日期，是3月。“过了这么久，媒体应该不记得了吧。”

石金泉突然被一个念头击中。如果告诉媒体，这个网站是自己创办的，他们会不会相信呢？说干就干。他马上拨打了广州几个报社的爆料热线，告诉记者，自己创办了一个防骗网站。

没想到，真的有人来采访了。坐在记者对面，19岁的石金泉心跳得厉害。

这是他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记者。对于这个职业，他有特别的感情。在制衣厂，他从下午四点开始熨衣服，直到第二天早上五六点钟，赶货时，甚至要干到中午12点。车间里尘土飞扬。他脚下踩着抽风机，手里重复着熨烫动作，面前是堆积如山的、皱巴巴的衣服，“好像永远烫不完一样。”制衣厂没订单的日子里，他常坐车，从番禺去广州市中心看书，看得最多的，就是新闻相关的。

那两年，所有与书相关的地方他都去过——广东省图书馆、广州市图书馆、中山图书馆、广州市购书中心、广东省图书批发市场——还包括路边的地摊。从音乐、魔术等领域，逐渐开始接触到社会心理学、摄影学、新闻学。他甚至会看报社出的一年经典新闻回顾，看新闻生产的幕后故事，看记者如何介入湖南的高考作假案，感觉到新闻行业的神圣。

“崇敬又向往”，可不知怎么的，这种仰视里还掺杂进一丝“测试的心态”。他想看看，这个“神圣的职业”，他人生中所见的第一个记者，究竟能不能识破他的谎言。他叙述着从别处冒领来的他者故事，安在自己头上，感觉激动、慌张。

采访结束后的每一天，石金泉都去报刊亭守候，买那家媒体的报纸，花费五毛钱。三天之后，答案揭晓：石金泉收到报社转来的50元爆料费。在那篇《19岁打工仔办网站教人防骗》的新闻下，他第一时间去找自己的名字，反复确认那就是他自己。

心里第一反应，不是对权威的失望，也不是对记者职业幻象的破灭。是激动。

19岁的民工石金泉登上报纸了。他利用了曾经求告无门也高攀不起的公众媒体。但整个过程，竟然，“这么容易！”很多年后忆起那刻，石金泉的语气还和当初一样惊奇。

图 | 2011年，接受采访时的石金泉

他将这张报纸折叠起来，悉心珍藏在家里直到如今。石金泉登上报纸的两年后，2008年11月，不少媒体都报道了一则“通缉令寻夫”的消息：一位母亲满大街张贴“通缉令”寻找失踪的丈夫。新闻中，母亲说，因为女儿得了白血病，无钱医治，丈夫抛下妻女，杳无音信，自己只好这样寻夫。

实际上，这是石金泉创作的故事。故事的原型真实存在。他说，那位母亲没钱治病是真，女儿白血病无钱医治也是真。但那位丈夫只是没开手机，实际上每天晚上下班，都会去看望女儿，没有抛妻弃女。

和“跪行救女”的结局类似——新闻报道后，人们咒骂丈夫，义愤填膺。愤怒转化为对母女的同情，最后转化为一笔笔资金。最终，女儿筹够了治病的钱。一家人因此都对石金泉非常感激。

就在“跪行救女”事件几个月前，2010年国庆期间，天涯论坛一篇“小月月”雷人上海行的帖子，在三天内突破了千万点击。一位网友发帖，讲述自己的朋友“小月月”来上海游完，却出现许多“雷人”行为的经历：在人前脱衣服、用香蕉皮擦身、手捞“米田共”等。在帖子中，“小月月”拥有凤姐一样“伟岸的身高”，又有芙蓉姐姐般“健硕的体格”，却在“重口味”上让所有网红比之不及。帖中大量出现，“在小月月面前，‘神马都是浮云’”的词句。“神马都是浮云”也成为2011年最红流行语之一。

“小月月”在一夜之间迅速蹿红。网友们为其创立“拜月神教”，热度直逼凤姐。石金泉第一时间向媒体投稿，发布了一篇文章：《看看我怎么策划“小月月”事件来把网民当猴子耍》。

文中，石金泉详细讲述他的策划过程：整件事9月开始筹备，招募了5000多位大学生和社会闲人，承包了数十家网吧，“为小月月事件走红源源不断生产信息。”工作内容分为三类，生产、投放和推荐。而事件的炒作目的，是因为当事人小月月是“上海某亿万富豪书商”的女儿，想体验一下当红人的感觉。

十多年后的今天，可查阅的报道中，石金泉仍被称为“小月月”的幕后推手。见面时，在开往贺州的一辆不断摇晃的五菱宏光上，石金泉给了我故事的另一版本：“石金泉策划了小月月”一事，本身才是他想讲的故事。他并不是“小月月”的策划者，同样，他只是出来冒领了这个故事。

那段时间，石金泉刚在图书馆和网上，学习到营销学里的“借势”知识，他说，只是想借小月月的事件，测试一下，自己学的是否有用。

石金泉发现，故事可以夺权。用他今天的话来说，那时二十岁出头的石金泉，身处底层，和他故事中的人一样，没有话语权。但石金泉掌握了一门夺取话筒的技艺：“我发现了抢话筒的方式。我知道话筒在那，我跑过去、抢过来，然后怼到谢三秀面前，让她去讲。这样整个屋子的人，就都知道她了。我是一个技巧的发现者和掌握者。”

通过跌宕起伏的叙事，石金泉发现，他能夺过记者的笔，抢来主持人的话筒，放在自己手里，或怼到别人面前。这是讲故事赋予他的权力。

赫拉利在《人类简史》写道：故事使人类成为了万物主宰。哥伦布讲黄金国的故事太有吸引力，让所有听众为之痴狂，上至国王，下至平民。他因此开启持续几世纪的欧洲探险和殖民时代。谁在讲故事，谁就在构建现实。

2006年，19岁的石金泉看着报纸上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学会创造故事的他，已窥见天机。

以身入局

最初《求社会好心人拯救眼癌宝宝》是一个不被欢迎的故事。2011年3月20日，谢三秀在天涯论坛发布了这篇帖子。一天过去只有7条评论，5条都是她自己发的：为了把这条冷门的帖子顶上去。

在发布这篇网帖前，谢三秀已经为患眼癌的女儿奔走了半年。女儿在2010年8月出生，两个月大时，被发现患有视网膜母细胞瘤。半年前，谢三秀从湖北老家来到广州求医。她花光了5万元积蓄，又欠下3万，都没治好。医生说，想要保命就得做手术，还差十几万元。

谢三秀在广州求医，在工厂打工的丈夫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月薪仅有2000元。她求助当地有关部门，只得到一张贫困证明，接着联系一家儿童基金会，被告知还要排队两年。她在网上发帖，向各大媒体打电话求助，得到同一回复：你的情况我们已经记录下来，需要采访，我们会再联系你。几个月里，她都没接到媒体的反馈电话。

2011年的大年初六，她只得抱着五个月的孩子下跪乞讨。

没人理她。直到接到一位网名是“金泉少侠”的小伙子电话——这是石金泉在天涯论坛的网名。谢三秀激动得要哭了，“终于有个大人物关注我的事情了。”

石金泉用了一天，就策划出一个故事。2011年3月，微博刚刚兴起，B站成立才一年多，微信刚刚推出两个月，抖音还没出现，舆论场是论坛的天地。此前编故事时，石金泉就分析了最火的传播事件和“芙蓉姐姐”等网红形象，总结出一套网络传播的三大规律：第一，特大事件、自然灾害引起的恐慌，在任何传播媒介里都是传播得最快的；第二，引起公愤、民愤的事件，很容易传播；第三，娱乐的、雷人的，排在最后。

这天，他决定采用三大规律的第二规律：以“可怜和弱势”包装谢三秀的身份，再用“气愤”，让事件得到更好传播。如何包装谢三秀？他查阅资料，看到2009年“湖北暴走妈妈割肝救子”的新闻，得到灵感：这样“伟大的母亲”，是真实存在的。谢三秀在故事中，就应该是这个形象。他将信徒朝圣的动作选取一半，“走两三步就跪下来，后面趴在地上的动作不要”，由此设计出“跪行”。

如何引发气愤？他发现，网红炫富的消息，能引发人们的仇恨——故事中需要出现一位可恨的、富有的广州公子，再让他戏弄这位可怜又伟大的眼癌孩子母亲。故事的名称定下来，就叫《广州富家公子戏弄眼癌母女》。

图 | 2011年3月22日，记者拍下谢三秀街头跪行的场景

想到这里的时候，石金泉已经很有信心。当天，他就注册了一个名叫“广州的富家公子”的账号，并在谢三秀的帖子下留言：“你说你愿意用生命换孩子的健康，谁相信？有本事在广州街头跪行一公里，我马上给你捐两万人民币。”末了，他又加上一句：“两万块钱，还不够我给女朋友买一只口红。”——2万，是他觉得合理的数额。不能是几千，也不能是10万。既要让人觉得公子很有钱，又要让人觉得他很显摆，且真的愿意拿出这笔“小钱”。

3月22日，天气寒冷，凉风阵阵。石金泉和谢三秀一起出发了。“跪行”的时间地点，都经过精心挑选：起点是广州大道中，南方报社门口。终点是体育中心天府城。这条线路途径的两条主干道，汇集了南方都市报、南方日报、信息时报、羊城晚报等多家报社，“最远的广州日报赶过来，也才20多分钟。”

地点不能太远，否则报社领导可能不会报销。时间，是工作日早上九点，这样记者可以上午采访、下午写稿，“给他们足够时间采编。”

为记录第一手资料，也为以防没有记者来，不让谢三秀太过灰心，石金泉还安排了一位做拍客的朋友，在现场假装记者，对着谢三秀拍照。他则躲在街对面，向报社挨个打爆料电话。不一会儿，真的记者就到了现场。看见谢三秀抱着七个月大、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在广州大道上跪行，记者们纷纷掏出相机。

等谢三秀跪行一段路后，石金泉又走上前去找记者，声称自己是天涯社区的版主，联系上了“广州的富家公子”，“对方说：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给她两万块钱。去街头跪行，那是她自己犯贱。”

赶来的记者一听，当场愣住。她问石金泉，是真的吗？石金泉反复强调，“是真的。”记者的神情越发愤怒，他的心中就越发喜悦。

第二天，石金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报刊亭，买下广州各大报社的所有报纸。《敢问无聊无良网友，为何作弄这苦命人》，一间报社充满怒意的标题让他喜笑颜开。骂他的报纸越翻越多，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故事传开了。

图 | 2011年3月23日，石金泉看到的新闻

随着对“广州富家公子”的声讨越发激烈，谢三秀的电话也开始响个不停。陌生人的转账，一笔笔转入她的账户。报道刊发后的第二天上午，3月24日9点，石金泉得知，谢三秀已经收到28.1万元转账，有了充足的治疗费用。

款捐够了，声讨却没有停止。石金泉推动的故事失控了。人们开始在全网人肉“广州的富家公子”。天涯公司调查了账号地址，最终对外披露：“金泉少侠”和“广州的富家公子”为同一人。

在身份暴露的三天后，3月26日，石金泉决定和谢三秀在她的出租屋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全社会道歉。“金泉少侠声称，自己是为了做慈善。但他是个网络推手，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在最终播出的节目中，一位主持人字正腔圆地评论道。

2023年10月，网友们翻出石金泉郑重道歉前一秒的笑意。石金泉对当时的笑做出解释：当时上楼梯时，有几个记者跟他相谈甚欢，没想到进门时，发现这么多人在房间，气氛严肃，他就瞬间紧张起来，“一秒进入状态”。热度最高的一条评论，获得了3.1万次点赞：“如果我策划了这个事情，并且成功了，孩子也有救了，为什么不能有笑容？”

图 | 2011年，道歉时的石金泉

事件平息后，石金泉被撤去了天涯版主身份。为逃避网络暴力，他离开番禺区，换了一个地方工作，从不告诉别人自己的全名。

“跪行救女”的故事反过来推动着石金泉的人生，他感到难以把握。名利的橄榄枝不断向他伸来。电视台的节目邀请，出版社的出书邀约，甚至有人提出帮他包装一下，圆他少年时的歌手梦。他都一一拒绝了。

名声之外的生意场上，石金泉的确走上了事业的巅峰。各种“想象不到的人”通过媒体报道认识他，“各路神仙”陆续找到他。中草药、化妆品、酒吧、有机杂粮，商业策划的项目需求，一周能有十几个，源源不断。

做自由策划人一段时间后，他搬进了天河公园旁的历德雅舍小区：楼很高、房间很宽敞、阳台很大。住在城中村的握手楼时，衣服不能晾晒，阴干后总有一股水臭味。他曾被一家营销公司辞退，原因是同事们嫌他身上衣服味道太大。

城中村的石金泉搬进了有阳光的住处。一间复式公寓，一楼是厨房和大厅，二楼是房间，月租2800元。透亮的窗户，向房间投进充足的阳光。

那两年，电视台和报刊上活跃着石金泉的影子。好几则轰动的新闻，主持人和记者揭露背后的“主谋”后，语气中都有一丝无奈：怎么又是金泉少侠！

石金泉登上各大卫视，获得许多负面评价也制造出很多故事。《深圳最美女孩跪地喂流浪老人饭》，以好人好事新闻的面貌出现在媒体上，后被发现是石金泉为一个展览所做的商业策划。“恶俗”“无耻”“炒作”“欺骗爱心”“透支社会善意”……一片骂声之中，“金泉少侠”屡次出面道歉。道歉后，又出现在下一则轰动性新闻之中。批评者们恨得牙痒痒。但似乎又没人拿他有办法。

借助故事，石金泉登上了他的舞台。这是他的黄金年代。

故事塌缩

2013年8月，随着著名网络推手“立二拆四”、“秦火火”等先后被逮捕，全国刮起一阵整治风暴。11月18日，相关案件一审宣判，郭美美的幕后推手杨秀宇（网名“立二拆四”）获刑四年，罚金十五万。

坍塌比想象中到来得快。在石金泉印象中，被抓的，都是“我们那个行业开山鼻祖的人”。

网络推手盛行的互联网是一片草莽，秩序尚未健全的蛮荒地上，人人都在叙事。真假难辨的故事、网络红人和假新闻如野草般生长。北京大学的调查显示，2009年前后，中国的网络营销增长了20%。全国从事各类网络营销的推手规模，达到十几万人。

谢三秀沉重的困境能够被石金泉创作的故事推动，某种程度，是叙事者与社会合谋的一个案例。生机勃勃的社会空间，放大着叙事者的话语，既滋生了野心勃勃的网络投机者，也给了石金泉和谢三秀这样的底层人士机会。

石金泉自己被他创造的故事推向未知。随着不同故事的不断推出和推翻，“金泉少侠是骗子”的声音，席卷在他出现的地方，辱骂如影随形。推手所创造的故事只是山顶的第一颗巨石，推下后，故事仰仗的助力来源于碎石般滚动的舆论，依赖有活力的社会环境。

当舆论空间变化，社会信任崩塌，故事所能发生的效力也会丧失。

失去注目的故事讲述者决心回到他的出发点。2015年，不再做策划的石金泉决定离开广州，回到广西藤县农村的家。他耗尽这些年攒下的钱，在村里盖了一栋新房。

他尝试用新的方式讲故事，为自己的人生继续寻找可能。他拍了一年搞笑视频，发现“搞笑领域在网络上，永远超越不了《陈翔六点半》”。他又研究起别的短视频领域。“生活类短视频，永远超过不了《一条》《二更》。”“美食类短视频，永远超越不了《罐头视频》。”

石金泉发现，每个领域，都已经有了比自己的故事讲得更好、技术更成熟的人，矗立在他想追求的高度上方。他决定去做五毛特效短视频：“特效短视频，暂时在国内还没有人做起来，所以我想在这个领域做第一名。”2017年9月18日，他在日记里如此写道。

图 | 2017年，石金泉制作的特效视频

立下誓言后的两个月，石金泉的账号，就不再更新特效短视频了。他发现自己上不了热门，没有了拍摄动力。在拍摄一段时间本地劳动者的故事后，2018年夏天，他决定前往浙江横店，学习如何管理剧组、制作电影。

电影，是故事衍生的产物中，最具表现力、最成熟的商品。横店，是中国生产电影的，最大的基地。在故事最大化的产物最核心的生产腹地中，石金泉相信，自己能再次洞见天机，窃取到故事撬动人心的秘密。

他以群演的身份，进去横店，计划“有目的性地学点东西”。

也许仍然抱着一种成名的侥幸，在横店，石金泉也顺便，试图让自己多出现在镜头里。他发现会骑马的人，总是能跟在明星后面，就去学了骑马，成为“马师”。他骑上马后，真的跟在了冯绍峰后面，距离再近些，感觉自己都能踢到他。

在群众游行的大戏中，石金泉也穿上古装，冲在离机位最近的地方。“打倒王管家！打倒王管家！”喊着台词，他一边往前冲，一边扭着自己的大腿。他怕自己忍不住笑场，扭得痛了，就不会笑。

图 | 2018年，石金泉在横店当群演

石金泉知道自己不会成为演艺明星。“你有什么条件？你长得很帅吗？你很聪明吗？你很会演戏吗？你啥都不会，你啥都没有。”石金泉的故事失去了动力，他也短暂迷失自己。

追逐摄像机镜头的日子里，他一边跑，一边扭大腿，憋着痛，也憋着笑，喊得很用力。

输天半子‍‍

熟悉剧组讲故事流程后，石金泉在2018年离开了横店，回到广西农村。他注册了一家影业公司，写作了一部电影的剧情梗概提交给电影局，拿到了拍摄许可证，有效期为两年。

电影梦卡壳于没钱。因为资金不足，石金泉一直没有开机。2020年，两年许可证到期后，他申请了一次延期。两年之后的2022年，再延期一次，又是两年。石金泉的故事似乎失灵了。公众号、短视频内容创业的风潮中，他总赶不上趟，做不出头。

到2019年5月，他决心回转镜头，认真地讲述他所熟悉的故事：像他一样底层的，无权势无资源之人的故事。谢三秀们的故事。

他们都是农村的贫困户。石金泉的镜头里，四类主角，一一对应着“老弱病残”四个人群：独居的老人、事实无人抚养的儿童、重病的人、残障的人。

在探访的六百多户贫困家庭中，他找到了好的故事，跟拍几户人家，做成了电视剧连载式的纪录片。名为《阿凤》的33个视频合集，就有1607万播放量：他跟拍一位智力残障的女孩阿凤三年，从16岁到19岁。

图 | 石金泉镜头里的阿凤和父亲

在最初的镜头里，阿凤内向木讷，被家中的父亲控制，不被允许出门。阿凤的母亲，一出现在镜头里就开始大叫、大哭，用手疯狂地抓挠自己的脸。她的脸上新伤旧伤叠在一起，全是血迹。阿凤在一旁喂鸡，择菜，憨憨地笑着几乎不说话。

故事发布后，阿凤的母亲被接去了精神病院。石金泉给阿凤买东西，带她出去打工，去镇上喝奶茶，为她介绍同龄女孩做朋友。三年间，视频里的阿凤越来越活泼、外向，学会了很多技能。网友们甚至开始怀疑，也许阿凤并不是智障，只是从小被父亲打压。

石金泉拍摄的这些贫困家庭，从他所属的村，到隔壁村，再到隔壁镇、隔壁县。有学习努力、家境贫困、险些辍学的少年，在视频发布后，被村里关注到，新建了一栋房子，得到了补助。有因家里没厕所，时常与家人爆发矛盾的“厕所阿姨”，在视频连载11集后，终于得到关注，家里修建了一座厕所。

石金泉的手机上有一个备忘录，记录着收到的贫困户线索，按照地区划分：北流市、贵港市、梧州市、贺州市……一共有1000多户。然而好景不长。三年来，这些讲述贫困人群故事视频的流量，越来越低。2020年，一个讲述6岁男孩成为孤儿的视频，还有六百多万播放，到2021年下半年，同类故事就只有十几万，到了2023年，只有七八千。有一年，他发的视频，越来越不受平台的待见，“老弱病残”们的故事，陆续在平台被清空了三次。

封杀外，还时常有人在他的视频下方评论：受不了，太负能量了。不爱看，取关了。2023年9月一个月，他掉了2432个粉丝。他在洗澡、上厕所时都在想，到底自己哪里做错了？

12年前，石金泉用虚假的方式讲一个善的故事，效果立竿见影。如今他洗心革面，尝试诚实地讲底层故事，但社会中已少有人在意。故事充斥着误解，讲故事的人则满心疑惑。

2022年底，他开启了另一项事业，帮藤县的农户卖甘蔗、番薯、花生、番石榴等农产品。石金泉成为了一名腰部博主。直播时，总有人在评论区感慨，“金泉少侠，你没有当年运筹帷幄，万里觅封侯的气势了。”“金泉少侠，你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现在直播卖货已经是穷途末路，少侠大材小用了。”

凌晨1点，石金泉在直播间困得闭上了眼，说自己还差33单才能发货。有位姓粱的网友，直接给他刷了800朵玫瑰：“你不用靠这玩意赚钱，我给你刷，告诉我，33单多少钱。”

石金泉谢过网友的礼物，继续用疲惫的嗓音，近乎哀求地说道，“还差33单，谁能下下单。”他必须凑够100件，不然隔天的快递费会贵30%。

不去外地直播的日子，石金泉的生活在以仓库为圆心，五公里半径内的村子间打转，一个月30天无休，时常凌晨回家。国道边这间300平的仓库，除了堆放甘蔗等农产品外，还是他和妻子直播带货、打包装箱、社交会客、做饭吃饭和带孩子的地方。

11月13日，一位做直播的老板从外地来访，我和他一起坐了近两小时。那天我和老板没等到和石金泉喝一杯茶，他在山上砍甘蔗或摘石榴，中午前都回不来。老板告诉我说，石金泉的故事最近又火了。他觉得“他的账号有潜力”，“人设也不错”，不知道为什么，“直播带货成绩这么差”，就想来指导一下。

石金泉的抖音有78万粉丝，据老板推算，一场直播在线人数至少有3000人，才算正常。老板没想到，石金泉现在的在线人数，还未突破100人大关，日均出单量挨边100单。这已经是他的故事再度被热议后的成绩。无数的人并不关心“超级英雄”的真实故事。

石金泉说，自己知道怎样才能火。在直播间里放个成语填空的谜题，设计一些猎奇的场景，能拉高停留率：老板滔滔不绝地说着的那些营销技术，他曾经都有研究。但他不喜欢也不想用，“觉得有一点low。”

“我连在直播间嚷嚷‘321上链接’都做不到。那不是我的风格。”面对老板的建议，石金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讲话的语气总是温和、慢条斯理的。

石金泉终究是一个故事的信仰者。他不惜虚构故事来行善，同时他也利用故事谋利，甚至，他愿意花费时间和热忱学习故事， 在故事里改邪归正。等他开始认真地讲述，然而，这个社会却不再有故事的空隙。他仰望的记者们则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纷纷离开媒体行业，或者去企业做公共关系，总之，人们不再讲故事。

讲故事的人，最终和他所讲述的人同构：当底层不再被他的故事推动，作为讲述者的人生也就此停滞。

2022年，那位他曾跟拍、照护两年多的独居奶奶，因不堪胃病折磨，上吊自杀。2023年，他跟拍三年的智力残障女孩阿凤，那个肉眼可见变得越来越健谈、开朗、健康的女孩，最终在父亲的安排下，在19岁早婚了。有人找到石金泉，想要将他策划“跪行救女”的故事拍成电影，或许，他会将这个故事卖给影视公司。

这个11月，在宣布胃病奶奶去世的消息后，石金泉不再更新那些讲述底层故事的视频。账号主页，被密密麻麻的带货视频填满。提起过去的一些策划，他也没什么想说的，“到现在我蛮后悔……三四十岁了，想想当年幼稚的行为，被人拿出来说，岂不是贻笑大方。”

广西冬日，晴空如洗的一天，石金泉和妻子抱着孩子去村里吃席。其间有人说起，石金泉一岁两个月大的女儿，她四个月就开口说话叫爸妈。村里人相信“胜天半子”石金泉的女儿也极可能是一位天才。我拿这个传言问36岁的石金泉。

“是。”他对这个故事感到满意。

图 | 村庄中的石金泉

撰文｜罗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