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修改书稿，公号更新不多，今早上的一则本地新闻，还是让我觉得有必要把此前曾经表达过的东西再重新梳理一遍，以下内容可能大部分都在旧文中都出现过，从前看过担心再看会失望的，可以不必往下看了，此文也不是针对具体这一事件而写的评论。
我耳闻目睹过许多死亡，但油尽灯枯之死使我欣喜，因为那是生命的自然完结，是万物灵长的终极归宿，但烛光的中途熄灭是不应在其中的啊。在和平年代，无论哪一种自杀，都绝对算悲剧，生命的珍贵在于它短暂而有期限，所以蝼蚁尚且贪生，我们不能说所有的自杀者都是愚蠢的，但为情而自杀者，非但逃不掉愚蠢的标签，也应承担更严厉的道德指控。永远不要同情为爱自杀的人，只有让大家意识到这样的死法不仅无法获得半点同情，还有可能遭遇谴责和批判，才有可能让有些人做傻事之前有所迟疑。我早习惯于因观点的不同而被众人谩骂，却不忍见到青年的血痕，那些幼稚不堪的同情背后，隐藏着无限恐怖的杀机，打着正义的旗号，却催生出杀戮的罪孽。爱而不可得或得到了也会失去乃是人生常态，情欲之火，有时能把一个人的脑袋烧焦。情欲原是世界上最难满足的欲望，对于因此而产生的痛苦，自上古时期以来就没有任何好的解决办法。比如在希腊神话中，阿波罗（Apollo）苦恋达芙妮（Daphne）而不得，痛苦万分，达芙妮更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宁死不从（变成一颗月桂树当然跟死没有区别）。我所以会注意到这个神话，是因为我在医学历史相关的材料搜集中，注意到阿波罗除了我们所熟悉的太阳神这个身份而外，他其实还是医神，按理说，医神面对世间的病痛应该是无所不能的对不对？佩尼乌斯的女儿啊，我追求你，是因为我爱你。天帝是我父亲，我是德尔菲神庙和泰奈多斯神庙的主人，我知晓万事，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我是主管歌曲和乐曲的天神。我自己的箭百发百中。可是，哎！一支更加致命的箭（指丘比特射的那一箭）射穿了我的心！我是医药之神，了解所有草药的特性。哎！我忍受着痛苦，却无药可治。
如果从现代视角来评判，这则神话其实是恶少强奸未遂导致无辜少女丧命的恶性事件，只不过上古神话的作者大都是男性，无人愿意从女性的角度去思考罢了——达芙妮你失去的只是生命而已，可天神阿波罗失去的却是一次宝贵的发泄性欲的机会啊！你瞧瞧你把阿波罗整得多么可怜？
我举这个例子，当然不是为了把阿波罗送上法庭定他个强奸罪，而是想说，即使贵为天神，即使是容貌俊美才华横溢家世显赫的天神，也有满足不了的情欲，尤其讽刺的是，这种因情欲无法满足而造成的痛苦，居然连医药之神都治不了。想到这一点，作为凡人的你，当你也面对这种医神都没有治愈办法的痛苦时（如无意外，你肯定要若干次面对这种痛苦），会不会多少有些慰藉呢？阿波罗的另一段情史更加不堪，他的情人克罗尼丝（Coronis）跟一个凡人相恋了，按说你作为一个高大英俊光芒四射的天神，居然在情场上输给了一介凡人，你不应该反思一下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么？这货偏不，一箭把情人射死了。如果说达芙妮之死阿波罗需要负间接责任的话，克罗尼丝之死，他可就是杀人凶手啊！相比之下，偷情能算多大罪过呢？克罗尼丝死后，阿波罗忽然想起来，这位情人其实早就怀孕，于是紧急实施了剖腹产，这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正牌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这位医神后来最著名的后裔就是我们所熟知的西方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按照传承，所有的医生都是希波克拉底的传人，在希波克拉底的众多传人中，有一位就是大家现在看到的这篇文章的作者——我，而我虽然做过许多救人性命的手术，但面对情欲造成的痛苦，我却无能的跟阿波罗一样，在这一点上，医学好像没有丝毫的进步。如果想到情欲之苦连医神都束手无策，作为凡人的你，在面对这类锥心之痛时，是否多少会有几分慰藉呢？即使有些人侥幸得到了理想中的爱情，也并非一劳永逸，因为情感的迷人之处乃在于短暂易逝且不可控，譬如朝露，譬如彩虹，譬如昙花……这世间一切的美好，都不是永恒的，爱情有多美好，就有多易变。头一天还信誓旦旦爱你的情人，第二天就可能热情不再，你有付出爱的自由，却无要求对方必须回馈的权利，否则那爱便是一场交易的阴谋。爱过，就应懂得放过，无论对方是明示或不告而别先抽身而去。对于恋爱中的当事人来说，因对方的背叛或离去给自己造成了非常糟糕的情感体验，所以，在其眼中，这是一种「恶」，但对于一个心智成熟的人来说，却不见得这么认为。因为在情感的世界里，原本就不全是阳光雨露，甚至有可能阴鸷雾霾还更多一些，这正如大多数人磕磕绊绊的一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我们终究是为了那十分之一甚至更少的美好而努力存活在这个世上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人会为了你的快活而存在，包括你最亲密的恋人亦如是，也如这世间万物，哪里有那么巧，它们恰好适合给你当食物呢？因误食不应食用的东西，我们的祖先不知遭遇多少暴亡，时至今日，居然仍有乡野之人误食某种植物而导致枉死，我不觉得那株致人于死地的植物错在哪了。天地众生千品万类，尤其是男女两性之间，斗争又合作，纷纷扰扰万千年，有多少爱恨就有多少冤魂。但文明社会中，我们需遵守共同的底线，那便是法律，比如说，我们不可以因性欲而强奸，我们不可以因嫉妒而杀人，因对方的背叛而自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杀也算杀人的一种，除非，你觉得当事者不是人。只不过自杀者已香消玉殒，纵使真有相关法律，也惩处无着，因此，才会有古老的宗教替代世俗的法律审判这种「罪」——自杀取悦了魔鬼，并会使那些与魔鬼争战的人们大大软弱。纵使我们不借用宗教的判断，仅从世俗现实世界里的情感关系来说，如果失去情人给自己造成的痛苦是十分，那么一个人因此而自杀给至亲好友带来的痛苦恐怕将百倍千倍于此都不止。我们都希望恋爱中的对方或者广义上的别人可以在爱情的世界里达到一个道德层面的完美境地，比如要求别人见异思迁之后要先分手再展开新的追求，可世人多半是骑着找驴，彼驴不成则还骑此驴，这等事，可能驴都门清，有些人却不懂，还真是愧不如驴呢。事实上这样的完人也不是没有，可芸芸众生，世俗你我，几人能够？人生不会永远一帆风顺，痛苦、分离乃至背叛原本就是复杂人类情感世界的一部分，屡战屡败见异思迁是常态，一见钟情白头偕老才是极小概率的偶然。最爱的人得不到，天也塌不下来，没有完美的生活，退而求其次的日子也要过，生活就是生下来再活下去，冷峻的没道理可讲。我们侥幸生而为人，为了要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生活的稍微好一点，我们需要有强悍的斗志，但很少有人提醒，更重要的是，也要有向现实世界妥协的雅量。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可能会在某方面取得一点点成绩，比如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取得一点社会声誉……但努力与理想的爱情之间，却不能简单地划等号。就连天神阿波罗在情欲的路上都屡屡受挫，你比天神又如何？比如在你寒窗苦读的时节，别的同龄人可能已经在卿卿我我，已经在情天恨海里几度沉浮了，等你认为收获爱情的时机已经成熟，很可能你的心上人早就跟别人生完二胎了呢。别信任何情感专家的爱情秘笈，他们自己的日子可能也是鸡飞狗跳呢。爱情是奢侈品，远不是人生必须，甚至连婚姻也不是，得之幸也，不得命也。人类虽然多达以数十亿计，但一个人收获理想爱情的概率其实并不比濒临灭绝的动物寻找交配机会容易多少。你爱的人不爱你是大概率事件，你爱的人恰好也爱你那才是极小概率的事件呢，终其一生也没找到这个人也并不奇怪，如果所有人都能收获理想的爱情，那么爱情故事还有谁会看？每个人只要回忆自己的故事就够了，正因为现实世界有太多缺憾，人们才会通过影视小说来造梦。可惜，即使是这梦里的爱情，也多以悲剧收尾，毕竟梦境不能脱离现实太远。不是写作者故意给人添堵，而是生活的真相原本如此——爱而不可得或得到了又失去是人生常态。爱情本就是变幻莫测的，如水之流，无常形，无常势，聚也是，散也是，甜蜜也是，忧伤也是。爱情正如风月宝鉴，一面是红粉，一面是骷髅，两面俱是真相。有人只想享受甜蜜不想承受痛苦，这就像每一个爱吃甜食的胖子那样天真。曾经有一个关于人工智能的问题，是说如果科技足够发达跟机器人谈恋爱能取代真实世界的爱情吗？当然是取代不了，原因就在于，机器人它不会变心啊。比如你花高价买了一个谈恋爱的机器人，结果没等稀罕够呢，这个机器人就跟隔壁的吴老二勾搭上了，你还不得找厂家退货去啊？爱情的可贵之处，也恰恰在于双方都是随时可以自由变心的，所以爱情需要仔细地经营。那种幻想爱情就是将两个人紧紧捆绑此生不渝的，大概是没看过泰国电影《永恒》。那部电影中，相爱的男女真的被锁链连接在了一起，想分也分不开，故事的结局是，一死一疯。李寻欢曾说，人们不能为爱而活，但可以为爱而死，这简直是混账话，要相信我们肯定不是这类人的后代，因为这种笨蛋早就在人类进化的历史长河中被淘汰了。不要为爱去死，不要为爱发疯，尤其是不要因为爱而不得就变成泯灭人性的畜牲。这世间多的是不如意的痴心人，你的不幸一点儿都不特别，都是别人重复过千百次的。生命如烛，我们只有奋力燃烧至油尽灯枯，才不枉来人世一遭，没有现代医学的日子，一场小病就可能像一阵风一样让我们的生命之烛提前熄灭，时至今日，医学已经能使我们燃烧至无限接近生命的尽头。但讽刺的是，在这个已经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大大安全的世界上，我们却远比任一个时期的祖先都更有可能死于自己之手。没有风，烛芯自行断掉，对不起你本该拥有的长度，而你的至亲之人，也将从此堕入万劫不复的暗夜。人在被情欲折磨得痛苦之极时，正像病急乱投医，有个杭州女子居然相信有「降情术」的存在，因而被骗420万。骗子们就像给必死之人提供虚幻希望的恶棍一样缺德，这世间的亲密关系一旦破裂向来是覆水难收，破镜哪有重圆？正如单向流动的岁月不可回溯，飞流而下的瀑布无法逆流。就最普遍最一般的情况来说，我们生而为人，我们行走在天地之间，我们去爱，就几乎必然会经历伤心。这与爱的本质有关，无论诗人怎样赋予爱情以浪漫的色彩，爱都是人类性欲的衍生品，而性欲则是人类生存意志的核心，是一切欲望的焦点。你以为两性之间一见钟情而后共赴巫山，是因为老天眷顾，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别自作多情了，大自然从来都是无情地嘲弄着人类，男女间肉体的交合，无非是人类种群延续这一宏伟的自然进程中非常微不足道的一瞬。爱神丘比特的外形貌似可爱的孩童，但别忘了，他手里擎着的，可是足以致人于死命的弓箭，你想象一下被一利箭穿心，怎会不痛？阿波罗的初恋所以会以悲剧收场，就是因为他嘴贱嘲笑丘比特的弓箭是儿童玩具……相比之下，中国神话中的有关爱情的月老，则仅仅是给男女牵红线，相比之下，从对爱的理解深度上来说，实在比丘比特的弓箭隐喻逊色太多了。爱是一种近似癫狂的激情，是一种假以时日就可以自愈的精神病。恋爱造成的幸福感，原也只在双方得手的那一瞬，所以，几乎所有的童话都非常知趣地适时结尾了，否则后面的故事将同俗世中的男女一样，要么走向乏味，要么变成鸡飞狗跳。但愚蠢的人类，似乎只纠结于失恋的痛苦，比如诗人歌德曾说：「被拒之恋，如置身地狱之火中，我真想知道是否还有比这更令人愤怒和诅咒的事情。」《昼颜》电影版的结局，让许多观众颇为不满，认为导演太残忍了，我倒觉得，这个结局正是电影创作者慈悲心的体现，真正的残忍不是让那相爱的一对男女历尽多少麻烦也没能在一起，而是让他们在一起之后，任激情枯萎。自然无意赐予人类幸福，所以众生皆苦，这苦楚不见得是由外界流入，而是源自我们的内心，不管外界环境如何变化，一个人内心的苦水也会源源不断地产生。所有伟大的戏剧，表现的都是人类在各种困苦中的努力挣扎，而一旦当故事中的主人公终于达成目标之后，整个故事便草草收场，再不复有吸引观众的魔力。倘若让故事继续，主人公就将再次进入那无尽的磨难轮回之中。人生本是一幕接一幕的悲剧，怎么能奢望在这大悲剧的背景中上演爱情的喜剧？我们的一生注定了要经历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付出徒劳无功的努力，还要时时被残酷的现实践踏卑微的希望，当我们以为我们经过了千难万险，终于摆脱掉这些痛苦之后，又将带着巨大的恐惧被死神的镰刀无情收割。而痛苦和悲剧则持久绵长，下限深不可测，就像北方冬季深夜里的大风雪……如果我们明白，每个人的心中都常怀着大悲苦，我们又何必那么在意漫长人生中特别偶然发生的区区情欲之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