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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讲一个上海心外科医生的故事

李清晨 2023-09-11
前一篇文章提及的石美鑫,曾于1953年3月2日,在上海第一医学院附属中山医院实施了第一例B-T分流手术(相比于1944年的世界上第一例BT分流,仅差了9年)。当时参加这个手术的其余几位助手是万德星、盛志勇、凌宏琛,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石美鑫是中国心脏外科历史上的重要开拓者之一,他还有一位很著名的侄子叫石应康。
那么他的弟子们又有哪些故事呢,这一回,我们说说凌宏琛。
我以前写过的医学故事里,曾多次提及热血的医学生加入抗日大军,凌宏琛也是其中的一位,“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大好河山,岂能拱手让与倭寇,但当凌宏琛将自己的想法透露给自己的恋人黄定坤时,却遭到了她的反对,凌、黄二人相识相恋于中学时代,战乱期间几经分离,1943年才重逢于成都,当时黄定坤就读于华西大学医学系,而凌宏琛则就读于内迁成都的齐鲁大学医学系。
凌宏琛出身自深圳布吉凌家,其父凌道扬是中国近代林业科学先驱,其母陈英梅是中国近代首位体育教育家,1938年8月17日,凌宏琛的母亲在农业试验室附近被日军投下的炸弹炸成重伤,虽紧急送往香港医院抢救,终无力回天……
因此,对于凌宏琛来说,奔赴抗日前线不只为国恨更有家仇,1944年暑假,凌宏琛不顾恋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投身印缅战场,此一去也为凌黄二人后来的长久分离埋下了隐患。
起初,他被编入新1军(军长孙立人)的“青年军”,后因战场上急需医务人员,凌虽然尚未完成学业,但已经具初步的医学知识,因此被要求加入为期一个月战地医护训练班,经过培训后,凌宏琛被分配到军野战医院工作,他虽然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但他和其他战地医务人员的工作,大大减少了伤员的死亡率,增强了将士们奋勇杀敌之决心,凌手中的手术刀已堪比前线将士们的刺刀。
抗战胜利后,凌宏琛才于广州见到已分离多年的父亲,当时的凌道扬被任命为国民政府行政院救济总署顾问、善后救济总署广东分署署长、广东省政府顾问,暂住在一处狭窄的房子里。虽然国共两党已就和平建国开始了假惺惺的谈判,但凌心知内战的爆发只是迟早的事。
不愿参加内战的凌宏琛对父亲提出了继续完成学业的想法,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读书一事,没有孙立人将军的手谕怕是不成。凌宏深的父亲凌道扬和孙立人是旧相识,凌道扬对孙立人讲明此事以后,孙立人也只能给面子了。
1945年11月,凌宏琛拿着齐鲁大学医学院一年级的考试成绩单,就近转入岭南大学医学院二年级继续学业。直到这时,他才向恋人汇报了平安归来的消息。1947年黄定坤毕业回到广州,凌宏琛闻讯后马上乘坐父亲的汽车前去看望阔别三年多的恋人,不久后黄定坤一家又从广州移居香港。这对儿乱世中的恋人经过短暂的相聚之后又是一段离别,他们还能再重逢吗?
1948年父亲凌道扬由联合国粮食农业总署退休后定居香港,此时凌宏琛的兄长凌宏璋、大姐佩芬、二姐佩馨及恋人黄定坤已先后到了美国,黄定坤当时已取得了华西大学医学学位,她多么希望凌宏琛能与她同行啊,但因凌抗战时期自愿参加前线救护,当时尚未完成结业考试。
两人相约,等着他毕业后在美国相聚,但是,凌宏琛直到1949年才完成学业,他认为中国更需要他,并希望黄能在美学成后归国。
1950年,凌宏琛来到中山医院胸外科工作,后来朝鲜战争爆发,凌被派到安徽蚌埠陆军医院治疗归国的志愿军伤员,1952年9月,凌宏琛由蚌埠陆军医院回到上海,此时黄定坤也从美国回到上海做医生。此时,这对儿从中学时代就相恋几经离乱分别的痴情人才终于在上海完婚。
新婚后的这段岁月可能是凌黄二人一生最幸福的日子,但他们可能还不曾料想到,他们会在不久后再次经历一次更漫长的离别。

我最早注意到中国心脏外科的历史,是源自于我在首尔学习期间为《心外传奇》搜集材料的阶段,当时看到一篇由香港万松医生所著的《中国心血管外科发展史》(原文以英文发表),在这篇文章中,万先生提及了中国心脏外科起步阶段的一次重要的手术:
1957年1月,在上海第二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梁其琛和王一山使用低温(28 -30°C)非体外循环技术,完成了最早的两例直视下肺动脉瓣狭窄瓣膜切开术。其中的一个病人在2年半以前由同一组医生实施了闭式肺动脉瓣膜切开术(使用瓣膜刀通过右心室壁),但她的肺动脉瓣膜几个月后又狭窄了,在第二次手术后,病人的症状获得了持续的缓解。
当我后来查到梁其琛等人发表在《中华外科杂志》1957年第4期的这个病例报告时才发现,这篇文章的作者有三人,分别是:梁其琛,黄定坤,王一山。
凌宏琛也在外科领域不断精进逐渐成长为石美鑫医生的左膀右臂,但这段琴瑟和鸣夫唱妇随的幸福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即接踵而来,甚至就连《中华外科杂志》这种学术期刊也在1957年第8期刊登了题为“一定和右派分子斗争到底”的文章,号召医学工作者积极投入到反击右派分子的斗争中。
凌宏琛的堂叔凌宪扬(沪江大学末任校长)被以“反革命罪”判刑10年,而凌宏琛的父亲曾任国民政府的高官,兄长和两位姐姐留学美国,其本人也参加过国民党王牌军新1军远征缅甸,等待这对恩爱夫妻的命运又是什么呢?
1958年,黄定坤的母亲病重,她请假一个月带着3岁的儿子凌文伟赴港省亲。但后来竟然她滞留香港不归,将儿子托付时任崇基学院院长的公公凌道扬和婆婆崔亚兰(凌宏琛继母)抚养,继而赴英国攻读,并于1960年代初赴美国定居做医生。
以当时吊诡的政治氛围,黄的这一做法很可能将本已处险境的凌宏琛置于死地,但晚年谈及此事,凌宏琛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三年困难时期,多亏父母和定坤寄来食品,我和达叔(凌达扬,1955年任上海外国语学院教授)一家才度过难关。”
以凌黄二人历尽磨难而终成眷属的恩爱之深,以黄当年毅然回国报效的满腔热忱,我很难相信这是黄单方面的一意孤行,这是不是一次夫妻双方早有默契的逃脱?
倘若事情的真相恰如我所猜测,那么他们那一次分别的场景真是令人不忍多想了,一次离别接着一次别离,一次别离比一次更绝望,相爱的人啊,此生还能有相聚的日子吗?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最初凌还能够和移居美国的妻子通信,但随后“文革”期间和海外亲属通信也成了“里通外国”的罪证。黄定坤只身一人带着儿子,在美国工作、生活,望眼欲穿地盼着凌宏琛的消息。
我所以认为黄的远走高飞是他们夫妇的合谋还在于,黄后来还陆续办好弟弟凌宏瑜、妹妹凌佩蓉的移民手续,帮助他们赴美继续求学。
想到当年的政治环境,黄定坤兵行险招,拼死一搏,也许他们夫妇二人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倘若凌宏琛真的因此而被迫害而死,能够知道妻与子已在彼岸拥抱自由,也会死而无憾吧!
1991年,也就是在我国首次BT分流手术(在本文开头提及的那一次手术中)后的第38年,当年的小患者张海泉已经51岁了,为感谢当年的救命之恩,特来求见石美鑫,当他知道万德星医生在文革前夕被迫害致死(悬梁自尽后还被污蔑为畏罪自杀)的遭遇后失声痛哭。
临别时,张海泉与石美鑫医生在医院门口留下了一张合影,并请石美鑫医生转告盛志勇和凌宏琛,他们一家人一生不忘几位医生大恩。

凌宏琛难免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到冲击,在那个荒唐的年代,海外关系就可以成为他无可饶恕的原罪,在黑暗的岁月里当他坚韧地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时,大多数人不敢鼓足勇气对他表示同情,可凌竟安然无恙挺过来了,并同石美鑫等前辈一道披荆斩棘地开创了中国心脏外科。
甚至在文革最疯狂的阶段,凌宏琛还顶着压力搞科研,1970年1月完成肾移植一例,使中山医院成为国内较早可以开展肾移植的单位之一,并在石美鑫已被靠边站的时候,还代理主任与骨科医生合作开展胸骨柄及两侧胸锁关节切除和同种异体胸骨柄移植……
文革期间,凌所有尚在国内的亲戚几乎全都遭遇了厄运,80岁的凌达扬被关入牛棚,凌宪扬根本没活着出狱,但他的遗孀杨蔼芳还是批斗了一周,凌宪扬之弟凌惠扬(第三军医大学外科学教研室主任)被关入牛棚,除这几位叔叔之外,凌的舅舅陈焕镛(当时为《中国植物杂志》总编)也被关入牛棚,并在1966年即被迫害致死……
凌宏琛后来谈到“文革”经历时说:“我的历史,解放初都一老一实交待过了。‘文革’初期受过冲击,在所难免。我是搞医疗技术的,和许多同事相比,‘文革’期间我没吃多少苦头,主任靠边站了,居然让我代理主任。”
他说得竟然是如此轻描淡写,仿佛那些苦难他不曾亲历,只是在旁观一样。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中国唐山发生7.8级大地震。全国283支医疗队、2万余名医护人员奔赴震区救死扶伤,52岁的凌宏琛算是年龄最大的外科医生,凌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硝烟弥漫的抗日前线几乎一刻不停地动手术,这一次他仍是和军人们并肩作战,回想起那段时间的救治工作,凌宏琛说:“多亏了我们的解放军战士!解放军第一时间赶到灾区,投身抗震救灾工作,预防了震后疫病的暴发,我至今为解放军抗震救灾的精神深深感动!”
他没有太多说自己的辛劳,反而念念不忘解放军战士们的奉献,好一个举重若轻。
1979年,55岁的凌宏琛已经是心外科主任了,历尽重创的国家百废待兴,中国心脏外科也已重新起航,但此时的他只有一个心愿——赴美国与妻儿及亲人团聚。
时任上海第一医学院院长的石美鑫大笔一挥:准。
分离了20年的妻儿,30多年的父亲兄弟姐妹,终于盼到了重逢的一天……
 
结局之后的结局:
故事到此似乎已经完结,不愿见到一个不够完美的故事的读者,至此可以停止阅读了。
黄当时已在美做了多年的医生,而凌却也以55岁的高龄重回考场通过了美国的医师资格考试,又在美国继续做了十六年的心外科医生! 
凌的父亲凌道扬于1993年以105岁的高龄去世。
很难想象一个人是怎么样在妻儿离别20年的时间里坚韧地活着并做出那么多事来的,其实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有一个叫梅芬的女人走进了凌的生活,并与他育有一女叫凌思勤,当七十年代末国门大开,是梅芬主动提出让凌去美国与妻儿团聚,她只有一个条件,要把思勤送出去培养成才。
历史的巨轮碾碎过多少鲜活的人生,时代的洪流冲散了多少坚贞的爱情,但这个世界终究不会冰冷,因为即使在最为惨淡疯狂的时代,我们也看到了闪光而温暖的人性。
(本文资料来源:《外科医生凌宏琛传》,刘中国,刘鸿雁,余俊杰 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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