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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439000智慧型微友同路同行』

海瑞墓：

一位明代清官在革命中国的遭遇

文 | 李夏恩

石板被砸开的时候，里面一无所有，棺材早已朽烂，“只有几块颅骨、踝骨，几颗牙齿”，这一情景多少让那些整整干了一个通宵的红卫兵们感到失望。在离开人世379年后，这位被后世称为“海青天”传奇人物海瑞，就以这样的形式被粗暴的唤醒，曝露在世人面前。在1966年9月的那天清晨成为了一场革命的狂欢，“他们把一部分遗骸、铁环和铜钱放在棺柩盖板上，匆匆抬到海秀公社报喜去了”。几天后，一堆大火在海口椰树门广场上熊熊燃烧起来，海瑞已经被展示过的遗骸，连同他最后栖身的棺木一起被投入火海中，烧成灰烬，而他的墓园则沦为了附近村民们养猪放牛的地方，帝王御赐排列在墓道两旁的石像生被砸成石块，用以修建新的小学教师宿舍和农机修理站；曾经驮着表彰这位官员廉洁清正功绩碑文的石龟，则被砸碎拿去垒成了猪圈，除了“海瑞”这个已经在时人眼中恶名昭著的名字外，他的一切已经灰飞烟灭，一如他的遗骸所经历的这场革命，一切陈旧的、过去的事物都要被毁灭，然后再重新塑造。

修墓：被赞颂的海瑞

吴晗所著《海瑞罢官》，北京出版社，1961年初版

这一切的发生都从1965年的11月10日开始，在这一天，上海的《文汇报》刊登了一篇名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这篇文章的作者，年轻的文学评论家姚文元指责同时身兼北京市副市长的著名明史学家吴晗在四年前完成的历史戏剧《海瑞罢官》“是一株毒草”，文章中所塑造的海瑞，“是一个编造出来的假海瑞。这是一个用资产阶级观点改造过的人物”。在戏剧中海瑞所做出的诸如“退田”和“平冤狱”等等事迹，都是伪造的，属于“歪曲，臆造”和“借古讽今”的范围。这一篇“歪曲历史真实”的剧作。

但姚文元对这部戏剧最可怕的指控，则是他在文中让人们相信，吴晗的真正用意并不仅仅是杜撰一个并不存在的传奇英雄和纯属虚构的英雄行为供民众娱乐，而是旁敲侧击，意有所指，而他的敲击对象，正是中共最高领导人毛泽东在几年前做出的“人民公社化运动”，戏剧中提到的海瑞迫使退休宰相徐阶“退田”的情节，毫无疑问是在为那些“帝国主义、各国反动派和现代修正主义一再发动反华高潮的情况下，牛鬼蛇神们”鼓吹的“要求恢复个体经济，要求‘退田’”的口号背书，“是要拆掉人民公社的台，恢复地主富农的罪恶统治”。而所谓的“平冤狱”，则是这些力图与“无产阶专政对抗”的“帝国主义者和地富反坏右”，希望有一个“代表他们利益的人物出来，同无产阶级专政对抗，为他们抱不平，为他们‘翻案’，使他们再上台执政”。

这一点，不能不使人联想起就在吴晗的这出戏剧上台前不久所发生的一件党内的政治斗争，在1959年7月的庐山会议上，在中共党内以耿直著称的彭德怀因为给毛泽东上书痛斥大跃进的严重问题而被罢官免职的事情，而在吴晗的戏剧中，海瑞也最终因为平凡冤狱而被罢官，在姚文元看来，吴晗的用心非常明显，他是借海瑞罢官为名讥讽毛泽东人民公社化运动的错误，同时为被罢官的彭德怀叫屈——归根到底，吴晗所犯下的最大罪行就是胆敢质疑中共最高领袖毛泽东意志的正确，亵渎伟大领袖的不容怀疑的权威。

吴晗原著，黄全昌绘《海瑞罢官》，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版

但是对这部戏剧的作者吴晗来说，他的这部戏剧本身就是奉旨之作。而他对这个题目的构思则远在1959年7月彭德怀被罢官之前的三个月。这一年4月召开的上海会议上，根据吴晗的秘书郭星华的说法，在这次会议上，毛很偶然地观看了一部湘剧《生死牌》，这部戏剧讲述了明代最出名的奸臣严嵩死党贺总兵之子强抢民女王玉环失足落水而死，而严嵩强迫知县判王玉环斩首抵命，在戏的最后，海瑞出场，冤狱得雪，贺总兵得到惩罚，人心大快。毛因此对海瑞产生了兴趣，他让人找来《明史·海瑞传》，并向他的属下讲述了海瑞的故事：

“海瑞这个人对皇帝骂得很厉害，骂嘉靖是‘家家皆净’，他还把这话写在给皇帝的上疏里。以后被关进监狱。有一天，忽然拿酒菜给他吃，他很奇怪，便问看监的老头，才知道嘉靖皇帝死了，他大哭，把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尽管海瑞攻击皇帝很厉害，对皇帝还是忠心耿耿的”。

毛的话听起来像是对这位敢于直言犯上的明代官员非常赞赏，在后来人的解读中，毛对海瑞的赞赏被解释为毛在上海会议上恼怒他的那些干部“不讲真话，对很多问题报喜不报忧”，因此通过赞誉海瑞的方式鼓励属下能直言进谏，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就像毛所发表的大部分谈话一样，他似乎更喜欢把重点放在后面的结论里，也就是“对皇帝还是忠心耿耿”这一点上。在讲完了这个故事后，毛号召“要宣传海瑞刚正不阿的精神，找几个历史学家研究一下”。

吴晗是最早响应毛意旨的人之一，毛的文胆胡乔木亲自给这位著名历史学家打电话，向他传达毛泽东的口谕，吴对此心领神会，很快根据毛泽东的意旨写成《海瑞骂皇帝》一文，刊登在同年6月16日的《人民日报》上，吴之后的几篇关于海瑞的文章《海瑞》、《清官海瑞》、《海瑞的故事》，“都是按照毛泽东同志的意见，宣传海瑞敢说话，敢说真话的精神”。

就像西湖边上的秋瑾墓和徐锡麟墓因为毛的那句“杭州及别处，行近郊原，处处与鬼为邻，几百年犹难扫尽。今日仅仅挖了几堆朽骨，便以为问题解决，太轻敌了。至于庙，连一个也未动”的批示而被集体发掘迁徙一样，海瑞墓也因为伟大领袖对这位异代人物的赏识而得到地方政府的垂青，被修缮一新，海南海口海秀公社滨涯村一个给学校烧饭的工人陈丁志，也突然得到了一份新的差事，成为海瑞墓的官方守墓人。

砸墓：被罢官的海瑞

革命的本质就在于其反复无常，没人能精确地判定它的走向究竟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这份守墓工作，还是吴晗的笔墨差事，恐怕都不会长久。吴晗的传记作者，同时也是他的同事苏双碧特别强调吴晗这一系列关于海瑞的文章，尤其是那篇“比较重要”的《论海瑞》都写成在庐山会议之前，只不过发表时在庐山会议之后。这一强调并非闲来之笔，而是有所用心，因为正是在这次会议上，毛在战争时期的战友之一彭德怀给毛上了一封万言书。

就像海瑞在《治安疏》中指责嘉靖皇帝荒淫无度，百姓民不聊生一样，彭德怀也在“万言书”中陈述人民公社化运动和大跃进给农民所带来的困苦。但与海瑞在奏疏中“骂嘉靖是‘家家皆净’”的激亢语气完全不同，彭的“万言书”其实是一篇措辞小心翼翼的温和信件，里面激进的一段话恐怕就只有“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使我们容易犯左的错误。在1958年的大跃进中，我和其他不少同志一徉，为大跃进的成绩和群众运动的热情所迷惑，一些左的倾向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总想一步跨进共产主义，抢先思想一度占了上风；把党长期以来所形成的群众路线和实事求是作风置诸脑后了”，在提引用毛的那些灾难性的指示“少种、高产、多收”和“15年赶上英国”，彭又小心地将其赞颂成“都是属于战略性、长远性的方针”，将出现的“问题”归咎为“我们则缺乏研究，不注意研究当前具体情况，把工作安排在积极而又是稳妥可靠的基础上”。如果心平气和的通观整篇文章，很容易将其看作是一篇温和的劝导，而非故意批驳逆鳞的犯颜直谏。

但毛对此勃然大怒，这个敏感的人从中嗅出了危险的气息，他的私人医生回忆毛在会议前失眠了，“吃了三片安眠药，仍来回踱步等待黎明”，其实也就是等待属下的指责，在下山时，毛“很和气地”要和彭“有不同意见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嘛”，但彭大声反问道：“你不是谈过了吗？”然后走开了。在7月23日的会议上，毛向他的属下不动声色地表示自己“要重上井冈山”去“找红军”，并且警告他们“我看解放军会跟我走”——这等于是向所有敢于挑战他的人宣战，而彭在发了一通脾气后，喃喃自语：“谁还相信我们曾在一个饭碗里吃过饭啊！”

8月2日，毛主持召开了第八次全会，这场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决定敢在会议上顶撞他的反对派彭德怀的命运：“对人要有情，但对错误的东西应当是无情的，那是毒药，要有深恶痛绝的态度”。彭很显然是那个“错误的东西”，他被罢官，毛决定将彭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是之前“高饶反革命集团”的延续。10月，他搬离了专供中共高级领导干部居住的中南海，搬到一所相对破旧的住宅吴家花园，这次罢官近乎于某种权力中的自我流放，也多少让他发现了围绕在权力周围所带来的神圣光环，几乎就像之后毛泽东在文革中所施行的种种“神迹”的预演一样，离群索居的彭德怀也提前得到了海瑞死后才获得半人神的地位，一位母亲带着她生病的孩子来找他，相信彭用手摁一下儿就会把孩子的病治好。

吴晗的《论海瑞》也非常凑巧的在彭被罢官之后发表，在这篇文章里，吴晗号召在这个“建成社会主义社会的今天，我们需要站在人民立场、工人阶级立场的海瑞，为建成社会主义社会而进行百折不挠斗争的海瑞”。

海瑞罢官。

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吴晗这段话是对已经失势的彭德怀的同情，两个人甚至连稍过亲密的交集也没有。为了避嫌，他甚至还根据一位参加过庐山会议的人的意见，在文章最前面加上了一段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假冒海瑞的文字，等于是同彭德怀华清界限。而之后发表的新戏《海瑞罢官》也同样与彭德怀没有更多的关系，只能视为遵从毛泽东提倡学习海瑞号召的延续。根据这部戏的表演者马连良的说法，毛开始时对这部戏非常赞赏：

“毛主席很高兴，在家里接见了主演海瑞的马连良，同他一起吃饭，请他唱海瑞，并说：戏好，海瑞是好人。马连良回来告诉吴晗，说毛主席真伟大，礼贤下士，接近群众。吴晗听了非常高兴”。毛甚至还特意在首演时向吴晗表达敬意，并且将一本自己的《毛泽东选集》签上名字送给他。但仅仅三年以后，这部戏剧便被他亲手打入地狱。

“我只是普通一兵，是主席巡逻在思想战线上的一个哨兵。我观察掺望，并把发现的情况向主席报告”，作为毛泽东的官方妻子，江青在开始时表现得相当谦虚，她在1962年7月曾经看过吴晗的《海瑞罢官》，并且指示中宣部和文化部予以批判，但未能成功，根据一份材料说，是康生使毛对这部戏产生了别的兴趣，认为它可以作为一根棍子，用来敲打那些不愿团结在他周围的反对派。于是，在1964年下半年，江青找到了姚文元，开始炮制这篇现代中国最危险的文字《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这件事做得及其秘密，姚的每一稿都藏在京剧录音带的盒子里，在上海与北京之间传递，只在小范围内传播。在姚文元的这篇文章正式刊发前，毛亲自对这篇文章的第九稿修改了三遍，使它能确定无疑地传播他的意旨。

1961年11月10日，这篇文章被刊登在《文汇报》上。次日，从外面开会回来的吴晗看到了这篇报道，在读完了开头的几段时，他还认为这是一个肤浅的青年学者的挑衅文章，然而在读完最后一段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处这场风暴的中心。

在领导人的指示下，这篇文章开始被党的各大报章转载，但转载风潮来到北京时，中宣部部长彭真试图抵制这篇文章的影响，但他的喉舌报纸《北京日报》的总编请示如何对待这篇文章时，从上面的回复是：“你就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但这些人很快就发现这篇文章是“很有来头的”，决不能用“哈哈哈”搪塞过去。11月26日是最终的转折点，在这一天，彭真接到了周恩来的电话，周此时刚刚得知毛泽东是发表这篇文章的最后决定人，他打电话的目的只有一个：催促彭真尽快转载这篇文章。11月29日，《北京日报》进行转载，30日，党的最高文宣机器《人民日报》也转载了这篇文章。几天后，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在一次小规模的会议上，毛对他的亲密手下陈伯达点出了这出戏的要害：“彭德怀是海瑞”。6个月后，文革爆发。又3个月后，一群激进的红卫兵在那个深夜，挑灯夜战，砸毁了海瑞的坟墓。

“文化大革命”中，海瑞墓与海公泉受到严重破坏。

两年后，守墓人陈丁志被“一群人用扁担疯狂地抽打，抬回家后不久就吐血而死”。吴晗则在一年后10月11日去世，没人知道他是怎样死亡的，他的两个女儿只是得到了一句简短的通知：“你爸爸今天早晨死了”，还有一句严厉地训斥：“你们的爸爸诗歌很坏很坏的人，如果不和他划清界限，没有你们的好处⋯⋯！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后果你们负责！”他们唯一见到的只有一条血迹斑斑的裤子。而那个被毛泽东认为“就是海瑞”的彭德怀，则因为癌症扩散到全身而死，一份报告称，他曾经恳求监狱门外的士兵“疼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了，你帮我打一枪吧！”1974年11月29日，彭死亡，就像海瑞的遗骨被焚烧销毁一样，12月17日，彭德怀的遗体被秘密火化，在火化的申请单上写的是：“死亡人姓名：王川，男，76岁，印号○○一二六九○”。

文革中，吴晗受到批斗。

重修：被平反的海瑞

平反是个复杂的过程，当精心修饰的悼念文字被加到那些文革受害者的身上时，在场的每个人无不动容。1979年9月14日，吴晗的追悼会举行，他的死亡被称为“党和国家的损失，是我国史学界的重大损失”，悼词里号召人们要学习吴晗“热爱党，热爱毛主席，忠于党的革命路线”的精神，他的死亡是“忠心耿耿为社会主义事业鞠躬尽瘁的革命精神”。这不由得让人想到1959年引发吴晗研究海瑞的那段毛泽东的评语：“尽管海瑞攻击皇帝很厉害，对皇帝还是忠心耿耿的”。

而在海口，当那块三米高的墓碑被重新竖起来时，人们感到历史又重新回到了正轨。1979年，海瑞墓被下令重修，那些被垒成猪圈，修成砖墙的石头纷纷归位。满地是香烛鞭炮的痕迹，一位探访者发现海瑞墓一经恢复，围绕着这个传奇官员的崇拜很快就卷土重来：“一个老婆婆在墓碑前的祭台上摆下几盘贡品，往几个小杯里筛茶，插一柱香在地上，然后跪下去，叩着头，嘴里喃喃地念着词儿，十分虔诚”。

本文为独家原创稿件，文：李夏恩，编辑：方格，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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