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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言:这二十年,我的身体成长秘密日记 | 我有故事

2017-07-17 童言 三明治


作者按:


这些文字的初衷,是写给我的女儿。她今年四岁,喜欢漂亮裙子和Elsa。在未来的某一天,她的身体将会离开“女孩”的码头, 驶向未知的对岸。我站在离她30年的另一端,很想和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附上插画,出自旅居法国的设计师妈妈周婳颖。“婳”在中文字典里的注释是“娴静美好“,但望文生义,理解作“会画画的女子”,也是个不错的误会。


于是,偶得童言·婳语,希望你们喜欢。


文|童言

插画|周婳颖


1



热了,她像泥鳅一样,一咕噜把外套脱掉,露出发黄的打底衣,上面印着大花猫,喵喵叫。


“你发育啦!” 


正准备发球的好朋友喊起来。


“哦? ”


她低头一看,猫咪耳朵的地方,果然鼓起两团小包,像点心里最小号的餐包,可爱得想一口吃掉。她才想起最近胸部总有点刺痛,细小的血管和神经元,原来到时候膨胀了。


为了迎接这个转变,母亲从市场里买来两件雪白小背心。她跑进自己房间,把门关上,在镜子前试穿。被布包起来的小小乳房,弓起了柔和的弧度,很美。要是水滴从脖子一直往下滑,会在这儿划出抛物线,耳边应该响起圣诞节时的欢快摇铃音乐。


她用手把乳房往中心挤了挤,又挤了挤,就是挤不出沟壑,完全不像电视女明星穿低胸裙子那样儿。 “也许再大一点,就会有的。” 她想,盼着能像母亲那样,每天穿胸罩。她和好朋友早就偷偷拿来戴过,还蹬上大出半个脚的高跟鞋,歪歪扭扭,从客厅这头走到另一头。


那是春天一样催促绽放的季节。周围女生的胸部,你追我赶,纷纷开出越来越大的花朵。她那本来势头大好的地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永远停在塞不满的晃晃荡荡的A杯。


她想买薄薄的,只有两层布那种。母亲却不喜欢,非买来厚实海绵衬托。“假死了”,她想,就像考试作弊。但母亲有自己的道理:

 

“你那平平身材,装大点就好看点嘛。要不像什么样子?!”


好吧,就算输也不能输得太惨烈。


男同学喜欢拿“飞机场”当笑料,她假装听不见。但心房最深处,还是寄望有一天,可以尝尝挺着大胸脯的滋味。所以,每晚睡觉前,她都要对着各路神仙,天灵灵地灵灵一会。执着的愿望,就像一缕青烟,袅袅飘至远方。


他们会听见吗?


2



早上出门时,她不知道,1995年4月14日,将会是她作为“女孩”的最后一天。


白色衬衣校服,红色贴身牛仔裤,过年新买的小靴子,她摇着大马尾上学去了。初春的南方城市,江边草丛传出的一丝凉意,拗不过大气压下的闷。才走到学校,腰肢塞在裤子里,感觉温热,肚子也有点胀。


也许吃错东西了吧,她想。肚子一直很神经质,莫名其妙会疼痛,早已习惯了。所以还像平时那样,在操场上玩跳皮筋,疯一样追逐跑。空气特别潮热,被打湿的身子黏黏的,连裤子里面也是。


终于放学了,和同学嘻嘻哈哈,扫荡了最喜欢的小卖部,到了家才觉得屁股那片有点难受。走进厕所,脱下裤子,


“啊!!”


出事了!


血!很多血!


鲜红色把早上干干净净的白色内裤,渲染得面目全非。她的脑袋和脸色一样,惨白惨白。身子凝固成一具雕塑,裤子勒着大腿,不上不下。


分针转了好几圈,她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仅存的一点理智,督促她光着屁股,冲进卧室,在面包超人柜子最底层,翻出一包花王牌卫生巾。母亲几个月前放在那儿的,说:“到时候就用得着了。”


现在,应该就是“到时候”了。


她很熟练地拆开包装,撕下带子,把那块白色纸片,贴在新换的内裤上。 她见过同班女生用,每次都羡慕不已。就像是别人的新玩具,她只有借来摸摸的份儿。


但此刻,她后悔,或者难过,说不清。总之,隐隐约约觉得,身体有些东西,不可逆转地死去了,她还没来得及道别!软软走到柜子前,一边蹲下去,一边哇哇哭了起来。


母亲回来了,看她把自己抱成一团,以为发生什么事,门都没锁就跑过去。


“妈妈,我来月经了......呜呜呜......”


“啊,原来这样啊!没事,没事。”妈妈抚摸着她的头发。


“傻孩子,你长大了。从今天起,就要学会把每个月的日期记下来,以后生孩子时用得着呢。”


她点了点头,泪水和鼻涕纵横交错,网一样罩住,那张变了形的娃娃脸。


3



不知从青春期哪一天起,鼻翼旁出现了第一颗痘痘,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然后,荷尔蒙像一个叛逆的少年,茫无目的地在她脸上肆虐。五官依然是乖的,只有那些红点,撒野一样,谁也控制不了。


一辈子皮肤嫩白的母亲,没见过这样的势头,一下就慌了。她看不得女儿越发通红的脸,更受不了一窝蜂围上来的祛痘促销员。


女儿小时候可是人见人爱啊!


发毒誓一样下了决心,母亲到处搜寻药品偏方。吃的,抹的,日本的,美国的,甚至来自约旦死海。那些黑乎乎的泥巴,寄托着母亲所有的期望。她焦急地在旁等着,看女儿涂上泥巴,敷上十多分钟,再洗干净。然后例行公事把女儿拽到白炽灯下,再一次安慰自己:“好像好点了耶!”


“真的?” 


她跑到镜子前一看,素冷水银里的红色痘痘,像顽强的士兵,依然屹立不倒。


终于,母亲打听来一位名医,功力深厚,药到病除,就是看一次病得排队好几小时。有一次,在最后关头,病历被硬生生挤下去。母亲突然膨胀成一只好斗的母鸡,叉着腰就骂:“我辛辛苦苦带女儿来看病,等了多久你知道吗?就这样欺负老实人?!” 老中医吓得,边抱怨边把病历放回原位。她在旁边不说话,被痘痘染红的脸更红了。她为母亲的行为而羞,更为自己的“绝症”而羞。连蜈蚣蝎子都吃了,还治不好,这没治了!


经过一次次狂轰滥炸,孩童时平坦顺滑的脸蛋,到了上大学前,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地貌变化。沟壑挖出来了,山丘长起来了。极富创造力的男生,取名曰“月球表面”。


多贴切啊!现在的她想。但在最在乎脸蛋的时期,她恨透了这个名字,正如恨透所有束缚着她的人和事。世界就像一个大面团,堵塞在心口。她把无处发泄的怨恨,扑去无辜的痘痘,就像凶残的刽子手,见一个杀一个。看着液体从浓稠的黄,变成稀淡的红,痛快油然而生。然后,她摘下深度近视眼镜,在模糊如浓雾中的镜子里,缅怀曾经美好的一切。


4



为了壮胆,她带上一位男性朋友。


他们站在巷子中央,周围人潮来回冲刷。好不容易挤到公用电话,呼叫了一个陌生号码。很快,一个又瘦又小的年轻男子,从黑压压一片中跳出来。


“你会纹身?” 她试探着问,像在做某种见不得光的交易。


男子点点头,眼睛漫无目的地乱扫。


“地方在哪里?”


男子示意“跟我来”,三个人便一前两后地融进窄仄的巷子里。


这是她策划了十多年的行动,目标瞄准后背,一块小小的疤。


其实她对这块痕迹的印象,全来自母亲惋惜的念叨。说小时候长了个什么东西,护士照顾不周而留下。她从未正眼亲见过,位置刚好落入视觉盲点,对着镜子扭着头,像小狗找尾巴,怎么也找不到。所以证实其存在的唯一方法,只能用手,盲人摸象一样,感受到脊梁3/4处的疙瘩,很小,像蝴蝶结。


就算站得近,不说别人也觉察不出。但她从小就立志,要用纹身来掩盖。就像有些人对数字着迷,这项有点残酷的艺术,对于她,有着与年纪不符的魔力。她希望有一天,那片有瑕疵的皮肤,会因为注入的图案而变得完美。


男子领着他俩,爬上黑溜溜的楼梯,来到阁楼。堆满杂物的空间,靠窗那一处,腾出工作坊。她反身伏趴在凳子上,听见男子利索地把工具准备好。


“啊。”


针头刺进皮肤,她轻轻喊了一下。其实不疼,痒痒的,像一群蚂蚁走过。笔针是用电来驱动,哒哒哒,她想象自己的皮,缓缓推入缝纫机。


“怎么样?” 她问朋友。


“有血。”朋友脸色有点苍白。


“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不用了,谢谢。”


“你真胆小。”


男子停下来,往笔筒里满上浓浓的墨汁,又回到她的背部。这次,明显觉得痛了,像蜜蜂来蜇,到肉了。她扭了扭身体,想摆脱这种不适。


“不要动,” 男子说,“现在动了,图案就不好看了。”


只能忍着,两只手紧紧捏住凳子上的金属,头上渗出冬天少见的汗水。她想起曾经看到的泰国纹身,长长的针,手工一针一针刺出图案,该比这个来得更痛。就像一场洗礼,痛过就重生了。


“好了,你看看。”


男子在后面立起一面镜子。


她像穿上新衣服一样,左看看,右看看。图案黑得发青,在白皙皮肤上,特别显眼,像用了粗大的马克笔,勾勒出线条。


“这两天伤口不要碰水。等结痂脱落,就没问题了。 ”


她拿出钱包,递给男子家教攒下来的钱,重返还没褪去的浪潮。


那天晚上洗完澡,她站在镜子前,好好欣赏这幅会跟着她一辈子的杰作:是一双翅膀,羽翼清晰,正好盖住那处秘密宝藏。


她终于可以飞翔了。


5



她躺在睡袋上,眼睁睁盯着头顶的帐篷。几块彩色塑料片,像一把密封的伞,在野外树林,隔出小片允许私隐的地方。相邻的还有另外几张帐篷,手电筒照出层叠的影子,压着声音说话。


“疼。”


她说。


压在她身上的男孩,好像没在意,反而更使劲,努力要往里面冲。她在等待“嘭”的一声,以为薄膜状组织破裂时,会天崩地裂,会像气球爆炸一样。但除了耳边急促的喘气,一切如常。


“进去了吗?”


“嗯。”


那是大学最后一年,一连串打击,像生活过来扇了她几巴掌,打得头晕转向。脖子上的玉观音帮不上忙了,那就摘下来,连同身体的最后防线,一起放逐。


男孩听了她的提议,没有反对,谁会拒绝自动送上门的猎物?  但她想来得特别点, 好以后想起时,值得纪念。 “那就跟朋友一起去爬山吧。”, 男孩建议,“在野外帐篷里完成,应该算特别。”男孩其实是一个善良的人,她说不出哪里好, 却很知道哪里不好。 


第二天下山,她野外方便时,发现了内裤上一点点血渍,就像月经第五六天的样子。


“这是证据,”她笑着想,“以前的人还要到处炫耀一下呢。”


回到学校,她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澡堂大妈依然在那里吃瓜子唠嗑,饭堂依然供应酸菜肉丝面。只有她,从那天起,回不去了。

 


6




人生第一次产检。


大步流星走进B超室,她摘下背包,脱了球鞋,往床上一躺,自觉把衣服撩起来。


黑人护士走过来,友好地解释程序。她礼貌笑着点点头,心想:这要弄得什么时候? 还要回去上班呢!


啫喱状液体涂在小腹上,凉凉的。仪器踏上去,开始来回溜冰。


“扑腾扑腾。”


喇叭传来声响,很虚,很缥缈,像来自外星的信号。


“瞧,这就是你的宝宝咯。”


顺着护士的手去找,看到屏幕中央,有手有脚的人形,像皮影戏,在空得有回响的子宫内漂浮。一个小点点,有节奏地一闪一闪,充满动力。


她想起Friends, Rachel怎么也找不到宝宝的位置。“这不很简单嘛。”她想,心底噗嗤一笑,眼泪却流出来了,冷静地从眼角到下巴,留下凉丝丝一串。


哭了?


怎么可能?!鼻子都没有酸!


她真的哭了。


“一定是那双小手!”她想,隔着屏幕抓过来,在她心上轻轻挠了几下。她才意识到,身体最深处有块地方,是柔嫩的。平时用坚强掩盖住,现在露出来了,正好承载这条还没有名字的生命。


坐在旁边的先生,没看到她轻轻擦掉眼泪。


就当做一个小秘密吧,藏在这个肚皮里,和生命一起成长。


7



临产前,她把一组照片传到朋友圈,标题:肚皮日记。


头三个月,早上起来总觉恶心。吃一点东西就顶着,十分难受。鼻子像敞开了大门,嗅觉和狗一样灵敏。多一点油腻,重一点味道,都能刺激胃部,顿时翻云蹈海。她想念啤酒,和咕噜咕噜痛快干一杯的日子。


第四个月开始,妊娠反应结束。体重开始攀升,穿不进心爱的skinny 牛仔裤。食欲大增,尤其喜欢肉类,香肠、火腿、肉排,忍不住往嘴里送。想念酸辣粉、白切鸡,和一切来自中国的味道。自己不会做,只能天天手捧附近中餐馆派来的广告单,看着照片流口水。


第一次感觉胎动,是在五个月。小手一拳从里面打出来,不疼,却有力度。等熟练了, 他就在里面打跟头,应该和太空人在宇宙飞船里打滚差不多。 都说孩子天生会游泳,泡在一房子水里长大的,能不会游泳吗?

六个月七个月,肚子出落成漂亮的弧形。套上美丽的长连衣裙,挤公车地铁总不愁没座 (哈哈)。她开始工作了,在厨房。又是扛,又是抬,权当孕前运动。孩子在里头很乖,从来不打扰她忙活。她想,坚强是一种基因,以后会在他身上生根发芽。


八个月九个月,她还想像以前那样,走哪儿都往前冲。但肚子吹得太胀,连自己的腿都看不见了。晚上总睡不好。她习惯趴着,可抱着这么个大冬瓜,什么姿势都不舒服。而且还频繁上洗手间。孩子越大,膀胱被挤得越小,都快没地方站了。


预产期前一周,她才正式休产假。跑去图书馆看书,一位陌生女人,走过来对她说:


“我的孩子都十多岁了,可我还是会想念怀孕的时候。”


她谢谢女人的真诚,心里暗暗想:


我已经开始怀念了。


8



孩子终于出来了。


像在一场很吵的电影里睡了一觉,醒来觉得耳边还是一团乱糟糟的尖叫。她不敢相信,持续了41周零3天的怀孕,就这样到了终点。


助产士把孩子包好,放在小床上。他出来时磕了点吗啡,睡得很安稳。血,羊水,体液和她的身体,一起无形状地摊在床上,等待护士来收拾。他们像接力赛一样,一个传一个,窃窃私语,用电筒探测她的私处。


“怎么了?” 她忍不住问。


“嗯......请等等 ” ,护士出去,带回来一名医生,同样拿着电筒,探个究竟。


“女士,”  医生走来她床前说,“您的阴道撕裂,伤口一直到达肛门,需要手术修复。”


“手术难度大吗?” 她先生问。


“还好,生产常见的创伤。” 医生回答,用手托了托她的白色眼镜。


被推进手术室,麻醉师来打腰麻。针头从脊椎插进去。比平常粗一倍的针筒,看起来有点吓人。护士过来给双脚穿上发紧的长袜,她躺下去,记得墙上挂着白字黑底数字,显示十点整。


昏睡过去。


梦很乱,很短,一个故事还没说完,另一个故事就来插队。她抽空醒来,看见三个医生正在灯下工作。麻药发挥得很好,她没感到一丝疼痛。只觉得下面一直有东西在拉拉扯扯,像织布机在织布。


又睡过去。


再醒来,来了一个男医生,应该是实习的,表情认真地听着导师讲解。或许因为实习医生很年轻,也帅气,她有点难为情,最私密处就这样暴露无遗。


不知道醒了睡了多少个来回,手术在11点,正式结束。 


回到产房, 护士给了她一个便盆,让她试着小便。她骑上去,想按平时一样排泄,却怎么也使不上劲。那片充满神经末梢的部位,像整个被抹去,不存在了。


“试试浇着温水” ,助产士把杯子递过来。 


依然没感觉。


她有点急了,赶紧低头看,迎面撞上,一汪暗红流动的水。


9



曾经天天盼日日盼的大胸脯,终于在孩子出生后的的第二天, 正式来临。


本来还很秀气的血管,转眼成了粗鲁大汉,大开水龙头,直接往乳房里灌!眼看洪水就要来了,她提着自己的胸脯,不知道该往哪儿逃!


赶紧按下铃声,值班护士来了。


“下奶了,很快嘛!”


不是一直在喂嘛,怎么现在才叫“下奶”?


“孩子刚开始吃的是初乳。因为吮吸刺激身体,真正的奶现在才来。”


护士把孩子接过去,一手捧着,像托小狗一样,示范拍背打嗝。她接回来,小心翼翼,生怕弄断胳膊折掉腿。


胸脯达到“峰值”,是出院回到家。


因为注满了狂热的奶水,乳房鼓起两个大皮球,面目全非。她试着摸了摸,痛死了!而且硬邦邦,像塞进椰子壳。护士曾嘱咐她要让孩子多吸奶,可供大于求啊! 小人胃口还没调开,椰子壳根本没有松懈的迹象。她拿来冰的花椰菜和热的湿毛巾,轮流往上贴。暂时缓解了,但依然又火又辣,又大又涨,她害怕娇嫩的皮肤会包不住,下一秒就要爆炸!


她开始无比怀念以前的小胸。多好啊!怎么蹦跶都没事儿!现在? 躺着时,压着心脏,不能呼吸。侧着时,稍稍一碰就疼。坐起来吧,沉甸甸,像加了码的秤砣,一直垂到肋骨皮肤上。她还担心会发烧,因为这代表乳腺堵塞,会引发乳腺炎!


上天啊!


原谅我吧!我再也不要大胸脯了,请把平胸还回来吧!


10



下了好久决心,她才敢推着婴儿车出门。第一次独自带娃,她觉得恐慌。


月子里被惯坏了,坐在床上一喊,马上有人来抱开哭泣的娃娃。 吃也不用想,父母坐长途飞机,扛来一箱子月子要吃的药材,排恶露的,补血的,消气的。 要不是空间有限,母亲应该连家乡的鸡也一只只包好带来。 


她本排斥这种不讲理的传统。一个月不能洗澡洗头不能出门?!都成野人啦!瞧那些外国人,生完几小时就穿着高跟鞋上班去了!可等生完,她才亲身体验中医里的“虚”,四肢软绵绵,头痛气弱。身体最精华的部分,都赋予新生命。最后乖乖投降,享受饭来张口的日子。


熬到出月了,他们也要回去了。 新诞生的一家三口,把老两口送去机场。她不愿意母亲看到自己的不舍,爽快挥手再见,就像13岁离家去住校时那样坚决。 回家路上,她才开始发愁,这小人儿该怎么养活?


被暖暖外套包裹着的孩子,睡得很香。她双手抓稳车把,战战兢兢地走过十字路口。短短5分钟路程,她设想了很多场景:饿了怎么办?到哪儿去喂奶?要是孩子大哭大叫呢? 糟了!肯定会被赶出来!


快步走进超市,匆匆买了个便当,又急急忙忙出来。


第一时间往婴儿车里探,不错,孩子仍旧以同样姿势睡着,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她经历的翻山越岭。要到家了,她想,算是挑战胜利。这才呼吸顺畅起来,哼起调子,放慢脚步,好好欣赏错过了一个月的风景。


邻居家的苹果熟了,堆在门口,任路人自取。 她弯下身,捡起一个,无意瞥见窗户玻璃上的自己:双肩背包,运动鞋,巨型婴儿车。


好像哪儿不对? 侧身再看看,还是不协调,但就是说不出所以然。


回到家,她给孩子喂了奶,抱着他自己扒了几口饭。然后,她从箱子里,翻出很多年前买的蓝色手提包,再从双肩包里倒出钱包,钥匙,头也不回地挪到新地儿去。


明天,她还要推着娃出去溜溜,顺便买一双有点跟的鞋子。


11



撩起衣服,小嘴巴像猎食的鹰,准确无误,一口叼住乳头。八个月的训练,彼此都驾轻就熟了。


她想起孩子刚出生那几天,迷蒙蒙地,小狗一样凑上来寻找食物。手脚都还弄不清方向,最原始的本能,已经开始运作了。


那时候,喂奶如同一项酷刑。别看小娃没有牙齿,粉粉的牙肉咬起来,一样痛。还带着少女娇气的乳头,怎么受得了?所以眼泪滴滴答答,像正要出嫁的,半生不熟的女孩,哭着要回娘家。


要是碰上“猛长期” (一般出现在出生后7-10天,2-3周),那就更要命了。胃里那口井,突然深不见底。两边轮流出动,都满足不了猛长带来的无尽食欲。嘴巴更是黏上了,一拿开就要哭。她半敞着身体,躺在床上,真像头母牛,整日整夜,随时提供新鲜奶源。


等孩子终于熟睡过去,她眼光光盯着天花板,脑袋里想着的,都是黑色幽默。


一直到满月后,她才上手喂奶这回事。饭点就那么几个,饿了喂,喂了睡,规律渐渐明朗。她还找到最佳喂奶位置,家里的蓝白间条单人沙发。舒舒服服靠在那儿,一手拿书,一手抱娃,慢条斯理喂上大半个小时。


孩子要是醒着,眼睛会一直盯着她,出了神,就像人类仰望宇宙,猜想生命的可能。真神奇,几个月前,她还是小卒一名,在茫茫人海里。此刻,她是别人的依靠,她的乳液,她的抚摸,都会种在孩子心里,直到他长大。


有时候半夜,孩子哭闹。怕吵醒丈夫,她走到客厅慢慢哄。学着记忆中妈妈的样子,她用手,轻轻扫开孩子的眉毛、额头,嘴上唱着支离破碎的摇篮曲。 等孩子睡着了,太阳也准备出来了。 她靠在沙发上,怀里含着水蒸蛋一样嫩的肉团,就像抱着小时候最喜欢的布娃娃,心满意足地睡去。


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喂下去。这种哺乳动物特有的亲近,让人温暖得上瘾。但八个月了,孩子已经学会咀嚼,搅拌,吞咽。她要上班,要扔掉喂奶胸罩,要拿回久违的自由。孩子终究要长大离开,她只是没想到,原来生命从一开始,就要练习离别。


孩子还不知道,醒来的第二天,再也不会有新鲜奶液恭候。他依然带着期望,眼睫毛眨着眨着,顺着轨道,滑入梦想。


她把孩子放上床,抹去胸前多余的液体,心口疼痛了好一阵。


12



她脱去浴袍,慢慢把身体浸泡入水里,有点不好意思。


倒不是因为赤身裸体,大学澡堂里早习惯。按摩池里坐着两个女人,大概是朋友。她无端端插在中间,被迫听着对话,一来一去。


“哎,你听说那个谁了吗?”


“谁啊?”


“就是嫁给了台湾人那个呢?”


“哦......想起了。她怎么了?”


“她生完孩子,胸可下垂的要命!”


“天啊!不是年纪大才下垂吗?”


“不晓得。大概哺乳吧。说是乳房里有一个圈,橡皮一样。失去弹性了,就支撑不住了。”


听的女人发出无声音的“啊”,嘴巴里全是惊恐。水中三颗扑腾的心,顿时都悬在自己那双乳房上。


她很想回避这种尴尬,便故意抬起头,假装欣赏墙壁上的水珠。滴答,滴答,掉在透着灯光的水池,空寂得像在无人的寺庙里。


“暑假你们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 孩子要上补习班呗。”


“可以送去个远一点的夏令营嘛,那你和你老公还可以二人世界。哈哈哈。”


在笑声中,她终于起了水,用浴袍把自己包裹好。水池在她身后,留下一个空缺,留待被话题填补:


“你看到过刚才那个女的吗? 肚子猜几个月? ”


13



电话那头,老板娘用软软的福建口音问:“是不是那个没有办卡的美女啊?”


她笑笑说是。


“想约几点?”


“十点吧。”


除了例假,每个月,她还一定要做一次美甲。


这个习惯,可以追溯到她独自在小城市打工那年。那时,晚上没事慢慢走回家,路过街角美甲店,进去试试。她的指甲一直像猫爪子,喜欢抓挠。无辜的指头,总被撕得血淋淋,又抑制不住。原想没救了,结果美甲小妹像外科医生似,修甲刀既快又准,几下剪掉死皮,感觉豁然轻松。


付了钱出来,手指像准备参加舞会,涂得花枝招展。她忍不住跑到路灯下端详,每片甲面都是亮晶晶的橙色,像点着了的火柴,从此燃起戒不掉的瘾。


“手要涂哪种颜色?” 小妹问。


这是老板娘新请的美甲师,越南人,说起普通话来舌头放不正,绕绕的,像崎岖的山路。


“这种”,她指了指淡淡的银色,补充道,“手指不用涂,只涂脚。”


自从有了孩子,她就不再往指甲上涂色了。天天洗菜洗碗洗孩子屁股,颜色斑驳落下,看着就心疼。但保养还是要去做的,抹个什么磨砂膏,按摩一下,也觉得愉快。脚上更要收拾,磨皮,修型,上色,一样不少。她不喜欢穿暴露脚趾的凉鞋,但不妨碍它们漂漂亮亮呆在鞋子里。就像披着全身黑色的中东女人,听说她们里面穿的,全是最贵最性感的蕾丝内衣。


在等甲油晾干时,一个圆胖女人走进来。兴高采烈地谢了老板娘,说新纹上的眉毛很满意。几个正忙着的美甲小妹,也起身附和过去。巴掌大的店铺,突然热闹起来,就像清早树上的麻雀堆,叽叽喳喳交流心得。她坐在沙发上远远观察,只见两条镰刀弯弯的,架在都是肉的额头上,不停随着表情起伏。


“真挺美的,” 她心里暗暗评论道。


走出美甲店,外头阳光灿烂,就像每次做完指甲的心情。她往菜市场方向走去,边走边想:等女儿大点,也要带她来一起做指甲。


14



她顶着面膜,走进浴室,撕下,冲洗。镜子前,一卷身体的历史,从头到脚,缓缓展开。


经过年轻时的“浩劫”,面孔磕磕碰碰,总算挣扎生存下来。当年斗争的痕迹,还依稀可见。但无所谓了,怎么都比年轻时好。岁月对她还不算狠,大概基础太差,再狠也看不出战绩。偶尔听见卖菜大娘喊她“小姑娘”,心里欢喜得像偷吃了油的小老鼠。


到了三十好几,她才培养出敷面膜这个崭新嗜好。同时还有抹粉底,画眉毛,和涂唇膏。她喜欢看着自己的脸,在一笔一划下,慢慢向心目中的“女人”靠近。这个形象从来是模糊的,母亲不知道,外婆更不知道。


只能自己收集,像贴纸一样,拼凑出奇怪的风骚。会看相的朋友说,她满脸是桃花,到中年才凋谢。这挺好的,只剩下绿叶,更简单纯粹。


拍过爽肤水,脸蛋吃饱喝足。面部的日常,算是结束了。她拿出润肤露,舀出一勺,把椰子味的香甜,从脖子滑到胸前。


哺乳了两个孩子的乳房,如今终于回到刚发育的高度。要是现在有人拿来黄金,她也绝不愿意去换取一双大胸脯。这样多舒服啊!想跑就跑,想跳就跳,无需顾虑。年轻时向往的那条沟壑,今生注定不会再有。没有就没有吧,世上还有其他事情,值得去向往呢!她昂头挺胸,伸起胳膊,一只手从腋下一直拖到胸下部,如此左边,右边。胸部的日常,乳腺癌自测,还是那时看小S的“康熙来了”学的。


视线一直往下,她看到了肚皮。拉伸过的痕迹,任怎么健身,做瑜伽,都不能磨灭。怀孕前的衣服都能穿上,但一收紧,那里还是会挤出一点肉,像漏网之鱼,掉在腰际线外,正是麦兜唱的“猪腩肉”。还有几道妊娠纹,像横七竖八的涂鸦,刻在哪儿,纪念品一样提醒着自己。 她不再穿比基尼了,就像她早已抛弃了热裤与迷你裙。曾经求偶季节里的肉体,充满张扬与活力,露哪里都可。现在,她更愿意露得聪明。这见过风浪的身躯,她到底掌握了驾驭的秘密。


把身子侧过去,她看到背后翅膀纹身还在,右下角后来添了一只天使,正赶来送情书的路上。她已经开始计划,下一个纹身的位置。也许在无名指,也许在胳膊。黑墨流进血液里,会和疤痕,缺陷,记忆,一直保存到永远。


也许再过20年,这副肉身,会像世间上的所有生物,该垂落的垂落,该腐败的腐败。但眼前的自己,就像早上吃过的那颗鳄梨,不太硬,不太软。


一切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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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中国和全球化不断耦合,偶尔脱离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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